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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栽秧与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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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5 23:1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
                                                                               栽秧与腊肉

       被爹拖到田里学栽秧的时候,我12岁,我是极不情愿的。爹威严十足。他绝不允许倘若我书没读好,劳动生产也不会。爹的深谋远虑,我不懂,我只晓得我站在秧田里的动作像木偶人那样笨拙。

      南方农历四月末,是栽秧的季节。秧田里,翠绿的秧苗迎风拂动。爹暗藏着少许欣喜,我尚没有学会深度观察,也不关心爹与禾苗的神形契阔。栽秧的前导是拔秧。下田拔秧前,爹挽着袖子和裤子,一圈一圈地挽着,袖子和裤脚牢牢地趴在手臂上和腿上,而我尚不会像爹那样,于是胡乱地挽,稍许裤子和袖子就滑落下来,沾满了泥水。

       爹并不教训我,他正在低头拔秧,一棵棵秧苗在他的手里,像变戏法的道具被爹熟悉地运用。一棵棵秧苗攥在他的手里,不时就拔到了一大把,爹双手握住秧苗的中段,不断地在水坑里上上下下地抖动,一圈圈水波向周围荡漾开去,发出沉闷的声响,这种声响像是打击乐,起伏与力度不断变化,爹就是鼓手。水声渐渐低微,一把把沾满泥水的秧苗就被爹洗涤得干净,然后捆好。

       起初,我不会捆秧,爹让我仔细看,他一手拿秧,一手拿稻草,转一个圈,然后用右手一勾,散乱的秧苗就被牢牢地捆好。爹捆的秧,可以被甩得老远。我学习了很多次,让爹狠狠骂了一顿,倒是娘听不惯,见不得爹的盛气凌人,于是放慢了节奏,手把手地教我,最终我还是学会了。爹没有这样的耐心。同样,我洗的秧,也是老遭受爹的咒骂,说我的秧上附着的泥巴太多,他挑不起,让我重洗。爹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违抗。最终,我的反工也难入爹的法眼,我说我已经做得最好了。爹说,把你吃腊肉的劲拿出来。我不做声了。彼时,我没有参悟劳动的实质意义,我只喜欢读书。爹说,只有鼎罐煮饭吃,哪有鼎罐煮文章,但我钟爱书的程度大于劳动。

       爹有强悍的脊背,他保持着90度的角度与秧苗对视,使秧苗产生位移。他在这种固定动作中,完成了栽秧的准备工作。

       早上扯秧,上午、下午栽秧。好不容易磨完了早上的扯秧的时间,回家吃饭。渐进家门,袅袅的炊烟里流淌着腊肉的香味。我疲软的心灵仿佛注入了强心针,灌铅的腿变得有劲了。我逃不脱爹的咒骂,我无法克制自己,是眼睛和胃出卖了我,我的味蕾细胞不断活跃,一块一块腊肉进入了我的胃囊。家里没有其他人尚可,有人的时候,爹常常以吔斜和小声的咳来暗示我。我只好收敛,细嚼慢咽,等待爹丢下碗筷再大肆进军,我的举措又被爹的斥责打断,一次次梦见自己在梦里香甜地吃饭。不知爹是否如我一样,有那样的梦境。记得,爹并不放肆地吃,只是吃一些肥瘦相间的腊肉,爹的力量似乎并不源于充足的食物。为此,我一直纳闷。

       饱饱吃了一顿腊肉,就向田里进发。娘也要下田栽秧。爹将秧个子挑到田坎上。我也要象征性提五六个秧,我边歇边提。爹站在田坎上,示范甩了几个秧,然后让我来。领命之后,我使劲甩,开始,我把握不好弧度,将秧抛得老高距离并不远。爹的辱骂接踵而来,爹的辱骂是一种激将法。在总结经验后,我边走边甩,终于,爹也就没有大发雷霆。

       田被爹耙过三次,软,糯,我站在田里移动不便,常常杵在那儿。爹弯着腰,左手拿秧,右手插秧,左右移动,迅速后退。泥水不是爹的绊脚石,我望而生畏,我老远地落在娘的后面磨磨蹭蹭,不时地伸腰、弯腰,幻想把腰的生疼赶走。其实,娘也落在爹的后面,好在娘栽的秧很稳固。我不光速度慢,而且质量也不好,秧苗常常漂浮于水面,又遭到了爹的指责。我没有理由吭声,只默默努力,想赶上爹,想达到爹的水平。

      阳光炽热,脑袋晒得有些生疼,脸上的汗水不断淌出来。阳光穿过衣服,脊背有些发烫。苍蝇不怀好意,在我划破的口子上骚扰。蚂蟥也欺负我,在我的腿肚子上拼命吮血,我很害怕。爹很淡然,说对着蚂蟥猛击一巴掌就好。我如法炮制,如此三番,才将侵略者成功驱逐。栽秧似乎只有我遭遇蚂蟥,而爹和娘业已司空见惯。

       我不是栽秧的好手,爹只将我引进门,但我缺乏修行。我一面畏惧爹,一面又无法拒绝腊肉的诱惑。一年一年参与栽秧,让腊肉与栽秧联缀在一起。时间虽长,但我的功力不见增长。时间久了,爹从老师那里知道我读书尚可,于劳动方面加以雕塑意义不是太大,于是就不加苛求。

       栽秧在乡野进行,腊肉是栽秧的附属物。农门重头戏:一是栽秧,而是割谷。纵观,栽秧尤为重要,好的开始是成功给的一半。爹说,土家先民用腊肉来犒劳自己,一是鼓励,二代表活着的理想。况且,猪吃的糠麸也源于谷物,栽秧与吃腊肉相辅相成。不管年俭年丰,爹一律要预留下腊肉。爹反对有了一餐吃,没有吃谷种的做法。栽秧的劳动强度比较大,前前后后要忙碌很长一段时间。犁田、耙田、扯秧是栽秧的准备工作。家里有五亩田,爹天天在田里犁田,消耗的体力很大,辛苦得很,自然也需要吃腊肉。不过,爹讲吃腊肉,大概是源于先人的传承吧。于是,在栽秧的时段,一面栽秧,一面就引发了饮水思源的念想。

       吃着腊肉,腊肉里的烟火气息和草野的味道充溢于舌尖,就有一种努力耕耘成功收获的冲动------现在,我把爹的叙述转化成书面语。说实在话,吃腊肉,对于处于身体发育阶段的孩子们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远年,日子紧迫,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放肆一回。其实,对于新陈代谢处于平衡阶段的大人们来说,完全只是一次具有纪念性意义的嘴上实验:大人们常常吃不了多少,就被油腻打败。其实,孩子脾胃虚弱,太过放肆的吃,也会吃出病,我曾经病过一回,害得爹娘到处求医问药。

       爹虽然强大,但爹不是栽秧冠军。爹说他不能厉害地吃腊肉。我暗忖,这是爹的藉词。不经意与爹交流,爹承认。

       稻禾大面积于乡野活着之时,栽秧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栽秧一兴致旦变高,就会呈现出你追我赶的格局。此时,有人会唱起乡野小调,或者即兴描述,用来解乏、奏兴。并排而行的对手,纷纷不认输,呼呼呼,动作如飞,闪转腾挪,栽将下来,慢的被快的催促得手慌脚乱。最终有人被团团围住,只剩中间的一个缺口。落后者无奈补齐缺口,以失败者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上岸。

       乡里的田野充满勃勃生机的时候,栽秧的快慢就无形在乡野有着排行。不幸,爹榜上无名。上榜的通常是张三李四王五。冠军是极其有地位的,会一直受到村里人的尊重。会被人请去栽秧,一面可以收到佣金,一面也可以大打牙祭。爹不屑于此,爹说他不关心那些虚名,爹只相信脚踏实地,以勤劳的双手爱抚庄稼。

       年复一年,爹一直吃腊肉栽秧,跨过时间刀锋的质感,我更相信这是一个持之以恒的具体事件。乡野葱茏的时候,有栽秧冠军矫健的身影,而现在,只有爹以及像爹那样坚守的老人。我想,从某个角度而言,爹以及像爹的老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冠军。

       爹还在栽秧,一个人固守。这些年,我只能协助爹,让爹在栽秧与腊肉的叙事中找到自我、完成自我。栽秧时节,我把腊肉烧好,洗净,煮好,嘱咐爹自己弄得吃。爹不做声。

       哑然之余,我必须抽出时间帮助爹。我笨拙的栽秧技艺又有了用武之地。虽然我还是如年幼时节那样笨拙,但我少了抱怨,我力求向爹看齐,爹也不再苛责于我,他知道我的水平已经木已成舟。他只是一个人想象着田野繁芜的模样。爹的傻劲无人能解。

       田野被草木无情占领之后,爹也不能说什么。爹顽固耕耘着两亩田,栽秧亲历亲为,而收割幸好有收割机,我们可以挣脱割谷的辛劳。爹相信机器的威力十足。我也期待乡野能有插秧机的横空出世。

       又到栽秧时节,寥落的几个田里,几个年老的人,伛偻着身子,以九十度的角度向大地叩首。爹在其中。今年我没有时间不能协助爹,爹只好一个人完成栽秧的过程。而我也只能像以前那样预先把腊肉准备好,慰藉爹,让一片片腊肉,成为爹完成庄稼生长的原始动力。

       熟悉的庄稼汉的技艺,已经进入骨髓,就像潜意识如影随形,爹无法丢弃。每每在时序到来之时,爹就执著完成了栽秧与腊肉结合的完美叙事。而我呢,尚在迷途,也就没有发声,只是傻傻地想着,在所有的记忆开始模糊之时,我仍然是栽秧与腊肉的乡野史诗的记录者和清晰者。
                                                                                 


2#
发表于 2015-6-16 10:1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生活气息很浓。

3#
发表于 2015-6-16 13:3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寓意深远的文字,在那个悠长的岁月里,劳动与读书都深深印记在过往的每一个日子里,所以我们的怀恋,记忆犹新。

4#
发表于 2015-6-16 14:0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对过往乡村生活的观照,描述和再现,十分真切地呈现出生活的情景与状态,融入的思考和认知,丰厚了作品的内涵。
欣赏寒儒新作。
问好。

5#
发表于 2015-6-16 15:3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一些细节的描写极为动人。

6#
发表于 2015-6-16 16:5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语言极有张力,某些细节非常打动人。学习。

7#
发表于 2015-6-17 09:3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本文贵在叙栽秧与腊肉,而意不在栽秧与腊肉。栽秧是生活,腊肉是生命,两者时常交割在一起,作者意在向人们阐释生活的沉重和生命的庄重。最后写到父亲已老,还在栽秧,而反过来今天由我为父亲备一块腊肉,饱含了我深沉的爱恋和疼痛。这是一个盛大的生命主题,作者以此细微的笔触轻轻碰触。文章至此,也是这篇文章主题的向前推进。向澧水老师学习!

8#
发表于 2015-6-17 16:5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于乡村的孩子,这绝对是一堂少不了的课。我们都曾经对抗、妥协和逃离,但生命的深处,那一幕幕,还是存留了下来。学习,问好!

9#
发表于 2015-6-17 20:2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厚重而深远的文字,有着别样的况味,生活的真实与内心的希冀,折射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父亲一人的刻画既还原了生的本质,也让人看到一个勇于承担勇于进取的好男儿,而“我”心中的渴望更因此而完美。

10#
发表于 2015-6-23 11:4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乡土文化越窖越浓……

11#
 楼主| 发表于 2015-6-23 23:2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5 编辑 <br /><br />本文贵在叙栽秧与腊肉,而意不在栽秧与腊肉。栽秧是生活,腊肉是生命,两者时常交割在一起,作者意在向人们 ...[/quote]
您的细致解读,甚合我意。谢谢!

12#
发表于 2015-6-27 20:50 | 只看该作者
栽秧拔秧吃腊肉,这感觉就像是我老家的事情。我爹是个拔秧高手,但他的腰有问题,不能长时间弯腰,他就弄个大盆放在田里,然后放一块木板架在盆上,人坐在上面拔。他拔秧快,栽的时候还容易从稻草里抽出来,就是有一个缺点,捆得不太紧,容易在抛入秧田的时候散掉。我母亲是个栽秧高手,我常与她一起下田,她跟在我后面,经常把我堵在落下一大截,但她就是不让我在她后面。她说,逼 着逼着就能栽快了。好像是有点道理,我后来也慢慢栽得快了。这或许就是文人说的: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说到腊肉,好像过了栽秧季节,腊肉就变黄流油,透着一股哈嗓子的味道了。到外地打工十来年,离开稻田也十来年了。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光景,我们就大了,父母亲也老了。但总是忘不了小时候栽秧的样子,也算得,是烙在心里的记忆了吧?很亲切!
读此文,感慨颇多。那些鲜活的记忆一下子就跳了出来,竟有一点点小感动。说多了,问好寒儒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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