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逆
文/素心如兰
【一】 六月天，孩子脸。明明方才还烈日炎炎，转眼便乌云压城，风雨骤来，白亮亮的雨珠瓢泼如注，天地生烟，瞬间苍茫一片。
我有些狼狈地冲进蓝樽咖啡店，一边擦拭头上的雨水，一边寻找靠窗的位置。我喜欢临着宽大的落地窗，看琳琅满目的灯箱招牌，看浮光掠影的人间街景，试图在这繁华喧嚣的尘世里品出一份与众不同的意态潇洒来。
当我逡巡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店堂最靠里的位置时，突然看到那个优雅美丽的侧影眼熟得让人惊心，她的对面坐着个气质温润的男子。凝神看去，竟然是妈妈！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妈妈微微扬了脸儿，轻俏婉媚地一笑，梨涡隐现，丽色倾城，像朵悠然绽放的白玉兰。然后，她皓腕轻扬，芊芊指尖极温柔极细心地拭去男子唇边的一点水渍。那神态，那姿容，自然又贴心，分明是恋人之间才有的亲昵与温存。可那人，不是父亲！而那样明妍动人的浅笑，也许久不曾出现。
我欲待上前的脚步，顿时僵在了原地，看着角落那边的言笑晏晏，心里一阵阵发寒，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步步走进绵密如织的雨帘，将自己变成一只落汤鸡。只是，再冰再冷的雨水，亦抵不过这一刻心底潮涌的悲凉与愤恨。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年，父亲对她爱若珍宝，连重话都不舍得说她一句啊！她怎么可以这样对父亲！
我突然返身，裹夹着满身的冰凉和风雨，再次冲进蓝樽，一直冲到那个角落，直挺挺地冲到他们面前，就那样眼珠不错地恶作剧地看着妈妈，怀着一丝报复的快意，一言不发。直到妈妈愕然起身叫了声“雪儿”，我才旋风般冲了出去，身后，苍白失色的妈妈疾步来追，可泼天的雨雾迅速掩去了我的身影。
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双手捂脸蹲在门后，将头深深埋在双膝间，浑不顾砰砰的敲门声震天响起，浑不顾妈妈一声声呼喊焦灼忧心。
“暮寒，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全身都湿了？快去洗个热水澡，小心感冒。”爸爸闻声赶来，对她说话的语气永远都是那么宠溺，充满关爱和贴心。
屋内，我把拳头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知秋，知秋，快把雪儿叫出来！她淋雨了，她淋雨了，而且很严重。雪儿，雪儿，你听我说，你出来，你先出来让我们看看。”妈妈的声音不复一贯的从容和镇定，惶然无措中带着些自责和愧悔。
我冷笑，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如果你真爱我和爸爸，真爱这个家，又怎么会将一腔情怀和心语都抛给别人？我怎么从未见你在爸爸面前展露你的媚和魅？
“雪儿，无论发生什么事，爸爸都在这里，爸爸永远那样爱你。”温厚沉稳的声音有着不容置否的果决和令人信服的力量，让我的心一暖，又一软、一疼，而后一抽。我吸吸鼻子，慢慢起身，慢慢将门打开，垂着眼睑偎入爸爸怀里。
“周姨，快，快给雪儿准备姜汤和热水！”妈妈的声音。
“雪儿，听话，先去洗个热水澡。爸爸永远在这里等你。”爸爸拍拍我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哄着我。他的怀抱，温暖厚实得让人安眠。于是，我立刻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了。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二】 从妈妈最爱的《倾城之恋》中找到那个男人的照片后，我发动所有的关系进行查访，经过一个星期的甄别和研究，我悍然打响了家庭保卫战。
新华书店里，我从一排排书架前慢慢走过，跟许一枫保持五步的距离偷眼打量着他。一件米色细纹短袖衬衣，一条烟灰色西裤，一双浅啡色休闲皮鞋，既清爽又简约，还很有品味。再加上那不急不缓的从容姿态和专注神情，白皙偏瘦的他便多了一丝出尘的书卷气。细碎的阳光打在他侧脸上，将他的眉眼映照得醇和而温润，不得不说，这是个俊逸儒雅的男人，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理性成熟中带着一丝被岁月淘洗过后的忧郁和沧桑，正是男人最吸引人的年岁。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妈妈会在他面前流露小儿女姿态。
他的手，停在了那本《风云人生》上，就在他正准备将书抽出时，我突然啊一声仿佛被绊了似地，不由自主跌向地面。他立刻回身，眼疾手快将我捞起。我装作惊魂未定的样子抱着他胳膊一叠连声说：“啊，谢谢，谢谢。”
“你怎么样？没事吧？”他不动声色将手抽出来，清清淡淡的语气疏离中又带点关切。
“我没事。非常感谢。”我轻俏一笑，眼神清澈如水，唇边梨涡隐现。这是我对镜练过好多次的，我知道这样的笑最像妈妈，一定会引起他注意。
果然，他平淡睿智的眼神看向我，带着点恍然和怅然，那一刻，我竟然感觉出他心里的那份悲凉和无奈。我吓了一跳，摇摇头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赶开，转手抽出那本《风云人生》。
“你，也看这种书？”
“嗯，随便看看。我报的金融财经学。”
“哦，你上大学了？”
“刚参加完高考。我走了，谢谢你。哎呦……”话音未落，我又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下意识地扶住我，皱眉道：“你脚扭了？”
“应该是吧。”我苦着脸推开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往外走。
“等等。”他突然跟上来，很自然地扶着我，温和地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低下头，唇边露出一个狡黠地笑意。看，我多聪明，鱼儿这么快就上钩了。
从医院出来，我硬拉他去了朋友的绿茵阁餐厅，当平桥豆腐羹，葱油黄花鱼，香酥炸肉，白玉翡翠卷和凉拌白菜心端上来时，许一枫明显怔了一下，眼底有绵长的思索和回忆。这些都是地道的鲁菜，而他，来自山东聊城。为了这顿饭，我跟朋友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
“为了表示感谢，沐雪敬你一杯。”我胡诌了一个名字，举起手中的茶盏，氤氲鲜亮的茶汤绿中带黄，有极细的白毫隐在杯底，是正宗的崂山绿茶，也是他最喜欢的茶。我略略偏头，眨着眼俏皮地说：“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今日救护之恩，沐雪当涌泉相报。”
“许一枫。”他细细啜了一口茶汤，展颜笑道，“应该说感谢的其实是我，这菜和茶，都是我喜欢的。对了沐雪，你是山东人？”
“哦，不是，我只是跟爸爸去山东住过一阵，觉得这几道菜还不错，偏巧这家店是朋友开的，你喜欢就好，也不枉我诚心谢意。”我轻描淡写地说。
“很高兴认识你，也谢谢你的款待。”许一枫放下茶盏，带着些许了然的微笑将手伸到我面前。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均匀，干净又温润，刚刚好将我的掌心包容。我傻傻地看着他，看着他疏淡平静的唇边绽出的那朵柔暖，看着他颀长儒雅里透出的那份书卷气，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湖悄然掠过，带起一丝微漪。
【三】 我处心积虑制造各种偶遇和借口出现在他面前，当我为自己的智计百出而得意万分时，浑不觉已经逐步陷入自己精心编织的网内。
许一枫的话不多，但总是恰到好处，又那么恰如其分。他谈吐风雅，语调从容清淡；他博学睿智，见解独特又新颖；他为人疏离安静，淡澹中却又带着一丝人间烟火气，如拂面的杨柳风，不张扬，不热烈，不凌厉，却总能让你觉出一份舒心的柔暖，一份妥帖的关怀，一份沁润入骨的包容和宠溺。他的眼神干净又温暖，看我的时候像一泓清溪流过，又像疏淡隐逸的星辉，只让人觉出澄澈、高远和神秘，让人不知不觉想要沉迷着靠近，哪怕倾尽一生。
我终于明白如妈妈那般优雅清贵的女子，为何会像个初涉爱河的小女孩一样，只想把所有的美丽，一并绽放给他。也终于明白如妈妈那般知性理性的女子，为何会抛下尘世的羁绊和牵念，只愿得他淡笑一瞥，温柔相对。
可在他眼中，我只看到他如兄如父如友般的关怀与珍视，只看到他眼底无尽的纵容和怜惜，看到他的眼光仿佛透过我看到另外一个人的了然和淡淡迷茫。却看不到骤雨那日他春华般的温润浅笑，也看不到他那日自然流露出的爱恋与深情。那些明灭晦涩的眼光，似他深藏的心事，兜兜转转，惹人惆怅。
我开始变得沉默和不自信。然后用更大更夸张的喧哗和嬉闹来掩饰心底的恐慌。我拉他去游乐场陪我将十二环过山车坐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面色发青在他怀里软成一团，然后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温柔抚上我的肩；我拉他去骑摩托车，将车速飙成一阵风，只为他醇和温暖的掌心能环上我的腰；我拉他去夜场陪我看戏唱K，只为他眸底的关怀宠溺能在我身上多停留那么一瞬。
是的，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拒绝，也从不多问，他只是略带病态苍白着脸不动声色站在我身后一步，一伸手就够到他无微不至的关爱与呵护，就像深爱着我的爸爸那样，全心全意地包容与付出。可他是一卷淡浓描绘的古册啊，其间的散逸和精美，总让人眷爱难舍。而我，多想做那个对月临窗的诵读者，将他的前世今生细细翻阅。
【四】 八月初二那天微雨，空气清芬而湿润，我偷偷跟在妈妈身后进了朗晴轩茶餐厅。晕黄的灯光下，许一枫双眉微皱，容色平和中带着些淡淡的忧伤与孤寂，捧着一盏氤氲的清茶出神。餐厅里人来人往，可那些喧嚣和热闹却照不进他眼底。直到妈妈在他对面坐下，他才凝眸凝神，唇边浮现一丝温柔温润的笑意，清亮的眼光像一张绵密的网将她一点点缠绕和裹覆。
那才是爱人的眼光啊。我的心一抽，疼痛和悲哀铺天盖地，差一点就泪盈于睫。我控制不住心底的躁动，排开人群就那样冲了过去。在妈妈的指尖与他交握之前，抢先一步抱住他手臂，扬起脸儿蹭了上去，嗲声道：“对不起一枫，我迟到了。你不会怪我吧？”
妈妈的手僵在了那里，神色有些古怪。许一枫一怔，墨黑的深瞳看向我，脸色似讶异似欣喜似无奈似悲哀，而后扶我在他身边坐下。不待他开口，我突然指着妈妈故作无邪地问：“一枫，这个人是谁啊？你同事还是你朋友？不打算给我介绍介绍？”
眼角的余光中，我发现许一枫和妈妈的脸瞬间苍白失色。妈妈甚至浑身发颤，含泪指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心底冷笑，被我戳破美丽虚幻的外壳，被亲身女儿乾指不认的滋味不好受吧？这就是背叛爸爸，背叛家庭的代价呢。
“一枫，你陪我去看电影好不好？”我腻在他肩头软语娇声，“这里好吵，又有一些不相干的人，我不喜欢。”
“雪儿！”“够了！” 两声厉喝，同时响起。前者是许一枫，后者是妈妈。
我斜睨着妈妈，紧紧抱着许一枫的胳膊倔强而凌厉地冷声宣告：“许你独自偷欢，不许我跟人谈恋爱？告诉你，我爱他，我爱他你知道吗？”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天空滚过一道炸雷，而后，雨水倒灌，瓢泼似地倾泻下来。
“雪儿，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他是你什么人吗？”妈妈面如死灰，双手撑在桌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努力不让自己跌坐下去，优雅风姿荡然无存。
“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不是吗？况且我……”
“雪儿，别说了。”也许是我的话太过锥心，许一枫突然截住了我，清亮的眼底蒙上一层水汽和血丝，一贯平静的脸上露出极端挣扎和痛苦的神情。
看着两人过激的反应，我心底涌起一丝不安。难道，有什么事超出了我的预料？
“雪儿，他，他是你……”妈妈泪流满面，情绪特别激动。
“不许说！”许一枫突然大吼一声，再次堵住了妈妈要说的话，快速而低沉道：“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雪儿她……只要雪儿开心就好。”
哈，我挑挑眉毛，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觉出快意，反而有深深疑虑和恐惧。按照妈妈的说法，他应该是我比较重要的人，而且，他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才对我百般迁就和宠溺，不惜放下身段，陪我玩陪我闹陪我疯，永远站在我身后一步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像爸爸一样全心全意地呵护和怜爱。爸爸！对了，他看我就像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和欣慰。可是，可是我爸爸不是沈知秋么？我不是叫沈初雪么？爸爸那么爱我，几乎可以倾尽一切，我怎么可能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丰姿如玉，一个优雅知性，多么般配的一对。而我像个小丑一样夹在中间，多么的不合时宜！如果，如果许一枫真是我父亲，那么从头到尾，他都是知情者。这些日子的相伴相依，都是他刻意隐瞒精心维持的骗局。我的一腔少女情怀和所谓的自卫心理，就这样成为一场天大的闹剧？
我拼命摇头，红着眼一步步后退，似要把这纷乱的思绪弃之如敝屐。可许一枫和妈妈脸上的神情，让我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不，不可能！十七年啊，十七年的时光，足矣改写所有的情节。然，命运埋下的伏笔，谁又能猜得到结尾？
我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巨大的冲击袭来，我突然尖叫一声，返身冲了出去，将两声惊呼抛在隆隆的雷声和呼啸的风雨里。再然后，吱嘎，刺目的灯光撕裂这夜雨，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再然后，我感觉自己被重重抛了起来，尖锐的疼痛瞬间贯穿我全身。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深黑……
【五】 “雪儿，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初秋的阳光照在医院的后花园里，照在泛着铁质光泽的轮椅上，照在爸爸苍白憔悴的眉眼间，也照在我茫然空洞的眼波里。一片早夭的黄叶，打着旋儿落进我掌心。我闭上眼睛，爸爸略带苦涩的语调回荡在这方安静的天地，将那些尘封的旧事和伤痕一点点剖开。
二十年前，沈知秋与许一枫同时爱上了美丽典雅的苏暮寒。沈知秋成熟稳重，许一枫睿智儒雅，两个出色的男人以各自的方式诠释着对苏暮寒的爱意。然，毕业后苏暮寒最终选择了许一枫，沈知秋沉默退场。
当时，许一枫家境并不是太好，而苏暮寒是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生活条件优越。这让心高气傲的许一枫多少有点急躁和自卑，也让刚刚杀入金融界的他不知不觉陷入了一场精心编织的经济犯罪案中。婚礼前夕，风云突起，许一枫因涉嫌特大经济诈骗案锒铛入狱，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许一枫忍痛解除婚约，将怀有身孕的苏暮寒交托给沈知秋，两人迅速举办了婚礼，那一年，我呱呱落地。
两年前，许一枫患上了胃癌，提前医保出狱。他孤身一人悄悄回到这座城市，一边治疗，一边远远守护着自己深爱的妻女，准备就此聊度所剩无几的残生，却与沈知秋不期而遇，并告知苏暮寒，这才有了苏暮寒与许一枫私下邀约被我撞破的场景。其时，许一枫深知自己时日无多，而我却阴错阳差介入他的生活，于是他不顾医生的劝诫，强忍着蚀骨的病痛陪我玩陪我闹陪我疯，倾尽所能给我最后的疼爱和宠溺。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我竟错解他意，将一腔少女情怀遥遥暗递，又因此生爱生怖生妒生恨？只能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雪儿，我知道我们不该瞒着你。可正是因为爱，才让我们彼此都患得患失，害怕知道真相后的你不快乐不幸福，害怕给你的人生徒添烦恼和痛苦啊。命运何其有幸，让我们成为你的父母，所以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给你一个康宁幸福、快乐无忧的人生。”
快乐无忧？谁能真正做到快乐无忧？沈知秋一直深爱苏暮寒，苏暮寒永难忘怀许一枫，许一枫只想将所剩无多的父爱，倾注在我身上。而我，仅仅只是为了维护所谓的家庭完满，无形中撕裂了这份平衡，将我们每个人都割得鲜血淋淋。只是这世上，又有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和圆满？而我，又该为此做些什么？
“爸爸，你永远是是我最爱最爱的爸爸。他，也是。”我轻轻偎入沈知秋怀里，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和温暖，垂下眼睑喃喃道：“我爱妈妈，也爱这个家。那些不幸的或纠结的或痛苦的，就让它过去吧。”
话音落下，许一枫颀长清瘦的身影一步步走进我的视线，走进我的世界，我粲然一笑，对着他张开双臂，轻轻地、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
那一瞬，秋阳如雪，长风如熏， 两个月后，痊愈如初的我陪着许一枫平静而满足地走完了他四十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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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30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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