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34 编辑 <br /><br /> 祖父祖母
前言:我写了一部与众不同的《回忆录》,约计十五万字。将在《长河晨刊》连载,《山东文学》也将选载,《大家》与《传记文学》也有望全载或选载。在连载选载全载之前付梓于《春夜听雨》,以飨我的网上读者。此文(《怀念祖母》)是《回忆录》中的第二章,以前所发的《山水童年》《胭脂女孩》分别是第一章与第五章。
祖父叫朱海如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朱坤,二的叫朱玉。我的父亲朱坤自小过继给两位远房的寡妇,她们是婆媳二人,被我称作太太(奶奶)老太太(老奶奶)。因此我有两个家,不管在哪个家里我都是被疼爱的宝贝。在那个家中最疼爱我的是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在这个家中最疼爱我的是无血缘关系的太太(奶奶)。
先说说有血缘关系的那个胡子拉差的爷爷。他对我的疼爱是溺爱,是无以复加的溺爱。记得,有一次祖父笑呵呵地看着我端着瓷碗吃饭,吃着吃着一不小心掉到了砖地上,随着啪地一声脆响,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别哭,爷爷再给你一个,摔!”说着,祖父伸手拿了一个瓷碗塞到我怀里。“别摔了,我的小祖宗!”多亏婶母上前蹲下接到了怀里,才没有发生第二次脆响。
我家住在村的西头,祖父家在村的正中,相距很远。但每次婶母把饭给爷爷做熟,他都不吃满村去吆喝我这个“小祖宗”。爷爷坐在一把椅子上,我站在另一把椅子上。中间相隔着一张八仙桌。上边摆着的菜肴,爷爷用筷子去搛,我用手去抓。如果是一盘花生米,爷爷用筷子搛,直接放到我张开的小嘴巴里。我会抓起一个,趴到桌子上,塞到爷爷的嘴巴里。
祖父养着一头大毛驴,那是村中唯一的一头大毛驴——富裕人家养骡养马外加一挂胶皮轮大车,不富裕人家什么也不养。大毛驴应当说是祖父家境的标志。大毛驴脖子上挂着一圈铃铛,祖父经常骑着牠去走亲访友去赶集。那哗隆隆哗隆隆的响声,于青山绿水中荡漾开去,着实有几分诗意。遗憾的是祖父文化不高更不是什么诗人,否则会像贾岛那样,得到诸多妙句塞入行囊之中。然而那清澈的响声却留在我的大脑皮层,在我的潜意识中留下极其特殊的记忆,使我终生受益。
因为那响声是与我儿时仅有的一个彩娃玩具一把糖豆一个烧饼一顶小帽联系在一起的,是与我整个山水童年的快乐联系在一起的。事隔六十余年我做了一个铃铛梦,梦见自己是个大铃铛,两个孙子是两个小铃铛,都顺着山坡往下滚,一直滚得哈哈大笑,把自己也笑醒了。在夜色中,我睁着大眼仔细品味那笑声是自身的笑声,似乎也是自己儿时爷爷的笑声。次日,我把铃铛梦写成三首诗歌,取名《山中三日》。此后,我又顺着《山中三日》写下去,一连写了四十六首《长江三日》《黄山三日》等一系列三日。
今日想来,铃铛梦出现在我的晚景之中,是因为坎坷了一生的我到了晚年才有所松弛,才能对记忆深处的意识有所感应。十四组诗稿,十四次上网,获得十三次精华,十四笔稿酬。后来,又在《诗刊》《山东文学》《天津日报》等诸多纸刊付梓,为我加入中国作协创造了必备条件。我想,如果祖父地下有知,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我生在朱家的掌门,在这个掌门里我又排行老大,在我幼时举目相望的大家族中,奶奶爷爷四五人,叔叔婶婶一大堆,都对我疼爱有加。记得小时候磕头拜年,磕了这家磕那家,拜了这户拜那户,压岁钱我就能挣几大把。而在众多的长辈中对我影响最大惠及我一生一世的,不是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而是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太太(奶奶)。她为人极好,善待公婆(我的老太太,老奶奶),在我的记忆里,她与年事已高的公婆,不曾拌过一次嘴,吵过一次架。
院子很大,有个大西屋,要拾级而上。大西屋北侧有一间小耳房,那是父母的住处。从我记事起,我就同太太(奶奶)老太太(老奶奶)住在大西屋里,确切地说是住在太太(奶奶)的被窝里。屋子里总是被太太(奶奶)收拾得整齐有序,打扫得一尘不染。她干净,也让走路都走不动的公婆干净,也让我干净,每天睡觉前她都要从上到下擦洗一遍。洗涮完毕之后,太太(奶奶)就说我像个光溜溜的泥鳅,并且摸一两把我这个光溜溜的泥鳅。
煮豆燃豆秸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太太(奶奶)为我讲曹植曹丕兄弟二人的故事,她为我背诵曹植所写的这首古诗,她没上过学不识字,不知道“釜”字是个什么样子,然而她会解释这个“釜”字,知道它的含义。从那以后,每当母亲煮豆子,锅里咕嘟咕嘟地响,我就想起太太(奶奶)讲的那则故事,知道它们在咕嘟咕嘟地哭。她讲的天狗吃月亮,总能让我想象出天狗一口一口吃月亮的模样。她讲的穿着红兜兜小妖精,总会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一道道红色的闪光。小妖精跑到一棵大树上,雷公转着圈儿轰隆隆要劈他,都被手持红兜兜小妖精一挥而去了……作为听故事的我,我紧紧搂抓着太太,因为我看见了那小妖精,也看见了雷公。太太讲的故事完全是太太版的故事。她讲的故事是她的故事,而不是别人的故事。她的故事有声音有形状有颜色有味觉。今日思来,太太(奶奶)所讲的每一则故事,都投入了自身的情感,都融入了自己的感觉。
我是幸运的,每天晚上都要听一则太太(奶奶)版的故事,我的学龄前的教育,是由许许多多栩栩如生的故事来完成的。那是人世间最好最完美的启蒙教育。一入学,我在语文学习上就表现出来一种天赋,展示出来我在课文理解上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思维潜质。小我几岁的弟弟,我学语文的天赋,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认为那是神灵对我的一种偏爱,他用一张红纸写上“中国语文”四个大字供奉起来,先烧香后磕头,祈求中国语文这尊神对他恩爱有加。殊不知这尊神不是别人,就是我们身边的祖母,只不过是因为他在学龄前时期,祖母已经衰老无心无精力对他进行学龄前教育就是了!
可以说没有祖母这段学龄前的启迪,我和弟弟的学习没有什么两样,与左邻右舍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在班上不会名列前茅,不会考上长沟完小北京四中南开大学。也可以这样说,没有祖母这些开拓大脑疆域的故事,也就不会有日后痴迷的阅读与爱好,也就不会有属于自己的思维与灵性,也就不会成为一个有个性的诗人与作者。
祖母皮肤白皙,瓜子脸,黑圆的眼珠透闪着过往的俊俏。祖母从年轻时候就守寡,而她的婆婆也是守寡人,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相依为命苦熬过来的。记得,祖母给我讲过撒银元的故事,一位妇人为了度过寂寞难熬的夜晚,每天坐在炕边往地上撒银元,撒下去捡回来,再撒下去再捡回来……如此这般地循环往复。祖母所讲的也许就是她自己,也许她就是在日复一日地撒银元中,苦度过一个个寂寞青春夜晚的。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们朱家大户都是旗人,妇人皆不缠足,我这位祖母却裹着一双小脚。她总是侘傺侘傺着走路,她经常去的地方是家里那片菜园,经常跨着的是由荆条子做成的篮子,里边经常放的工具是瓜铲,她经常干的活是压瓜蔓。祖母是种南瓜的能手。每年收获的金黄金黄的南瓜,码放在大西屋房檐底下,供一家人吃一年也吃不完,总要挑一部分推到集市上卖。上面我提到的在溪流中飘瓜的故事,那满车的瓜就皆是祖母种出来的。
万万想不到的是,有衣穿有饭吃的家境,解放时还分了几亩地,日子反而陷入绝境。我从外边上学归来,一个弟弟四个妹妹皆嗷嗷待哺,晚上我同祖母(老祖母已经过世)住在搭建的北房—— 一间烟熏火燎的茅草屋里,饥肠辘辘的祖母向我这个孙子倾诉她晚景中的苦处,祖母整整诉说了一夜,一夜祖母都在流泪,我陪着祖母流了一夜的泪……不久她就离开了人世。
不管你朝哪个方向走,冬天都会迎面而至 西天的胭脂很艳 艳一场大雪的脸 鸟雀欢天喜地地巡礼 那是一天最后的飞翔 裹紧你的大衣 裹紧风暴 多么安详 提速的列车于大地 就像一根火柴留下了擦痕 让我想起小时候祖母所说的风驰电掣 从南大到北一溜烟 一座小屋的前面 有一串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黑雪窝 那里边有火焰很温暖 大地上的麦苗把戴上的雪帽压低再压低 但依旧能看见绿莹莹的眼 远方升起一缕炊烟 我看见祖母坐在红彤彤灶膛前——
我的祖母活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中。我看见了祖母,我泪流满面。祖母就坐在红彤彤灶膛前。我愧对祖母,我无能为力挽救祖母,我没有对祖母有过一丝一毫的回报,我愿祖母在那个世界安息!当我也走进那个世界,我一定会去报答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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