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兆义今晚大醉,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数百里之外的畅陵县,这是他三百多年前祖先生活过的地方,围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堂兄弟和宗亲们,三年了,这是周兆义第一次喝的如此漓淋尽致,因为他找到自己的根了。
周兆义是津南大学人文学院的中文系教授,出生在临海县周林庄村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周景迁是村主任,母亲刘凤兰则养殖着十几头黄牛,日子还算殷实。周景迁是前村后庄方圆几里地闻名的文化人,善于篆刻,精于书法,每逢乡亲家中有婚丧嫁娶,那笔字就派上用场了。到了过年,乡亲们都来他家请春联,景迁总是嘻嘻哈哈,从不拒绝,这个时候,才有七八岁的周兆义就会在旁边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静静的看爸爸行云流水般为乡亲们写春联。一九九五年腊月二十四的傍晚,邻居刘奶奶来了,八十多岁的年纪,腰板挺直,声音却如洪钟一样响亮:“迁儿,给俺老婆子也写幅对联吧,词俺想好了,上联是冬日暖阳真不错,下联是来年有个好收成,横批是长寿百年。”景迁听了老太太这对联,差点笑喷了,只是捂着嘴没好意思,因为是长辈,总得顾忌点面子。“大娘,这不押韵啊,要不我帮你想个怎么样?”景迁给大娘写了一副“春满人间百花吐艳.福临小院四季常安”的春联,刘奶奶拿在手里,不停的挑起大拇指,“迁儿,俺觉得啊,你这是遗传基因好,听说您老祖宗是翰林院大学士呢?你爷爷说的,那时候还没你爸爸呢。”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周景迁以前可从未听说过这档子陈年往事,刘老太太的话自然也就没放在心上,在旁边年仅十岁的小兆义却似乎是略有所悟,不停的点点头,这句话在他心里一直存了下来。
周兆义或许是独具天赋,自小到大都是班上学习的佼佼者,顺利的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也是周林庄村建国以后唯一考入中央重点高校的学生。他本科修的传统文化专业,后被保送研究生,主攻汉语言文学,硕士毕业后应聘到津南大学任教。大学的浓厚学术氛围深深感染着周兆义,数万学子从神州各地涌进校园,或是为了体面的工作,或是为了光宗耀祖,或是为了心中的理想,总而言之,在他看来,这个校园是每一个学生或者老师实现自己的地方。
周兆义担任的中文课程并不是十分的忙碌,静下心的时候,就常常思考一个自幼萦绕于心的问题,那就是他的根在哪里,是在临海县周林庄村吗?是,但也不是,因为他从村头的地名碑上清晰的记得,他们的祖先在清代康熙年间来自河北承德,但是为什么来到周林庄定居,是一直让兆义非常困惑的问题,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更或是传统文化对他的熏陶,他开始执着的开始了一个念头--寻根。 2011年的暑假中的一天,校园里异常的安静,因为大部分学生已经返家了,周兆义也呆 不下去了,他打起背包,带上着笔记本电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回到家中,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爸妈早就在村头等候,远远的看到父母,他热泪盈眶,已经五个月没有看到自己的父母了,“师傅,麻烦您停车,我就从这儿下车!”兆义想和小时候一样,寻找一下在村头玩耍嬉戏的感觉,他觉得似乎和这个村庄已经疏远了,司机师傅停下车,兆义走下车门,骤然发现停车处就是那块地名碑,或许是路途的劳顿,或许是心有所思,他竟然“噗通”一声磕到在石碑上,额头鼓起了一个大脓包,兆义心里想:真是倒霉,还没进家门,就受伤了。他慢慢的站起来,看着远行的公交车,再望望不远处年迈的父母,他心里略过一丝的感伤,这远去的公交车不正是离我们越来越远的祖先,我的父母不正是我们村庄的现在,我不就是从村里走出的扎根他乡的人嘛。
爸妈给兆义包的茴香鸡蛋的饺子,回到家里,不到二十分钟就热气腾腾的端上了餐桌,另外一盘花生米,一盘红烧肉,算是周景迁和儿子兆义的下酒菜,在吃饭中,儿子和景迁探讨了自己想寻根的想法,景迁十分震惊,他放下筷子,给儿子倒了一杯水,然后慢悠悠的说:“儿啊,何必呢,工作挺自在轻松的,我和你妈也挺好的,弄那个有啥用啊,咱们老祖宗都搬来三百年了,那就是祖宗嘛。”兆义一听父亲反对,便没有多说话,拿起酒杯,“来,爸爸,咱俩喝一杯,您老人家辛苦了!”景迁以儿子自豪,望着儒雅标致的儿子,他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儿啊,你的想法爸爸是支持的,你是咱村里数的着的周家后人,也是给祖先争光了,有这个想法我也感到欣慰,不过很难很难啊,我怕您会无功而返那。”兆义默默的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吃完饭便沉沉的睡去了。
“兆义,你认识我吗?”一个明媚的春天,在一条柳树倒垂的小河边,天空飘着恍如仙境的云朵,一位慈祥的老人拉起兆义的手。“我不认识你啊,你是谁啊?”兆义并不认识这位老人家。“孩子,我是周殿平,你离我太远了,你不认识我,找到根,找到根,找到根....”兆义恍如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老人的形象开始变得模糊,声音也原来越远。兆义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天很快暗了下来,恢复了久违的平静,兆义努力的睁开眼,听到了爸爸和妈妈的对话:“这孩子,累坏了,都说梦话了。”兆义翻身起床,拉住爸爸的袖子,直愣愣的问了一句:“爸爸,知道周殿平是谁吗?”景迁被儿子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你这小子怎么了?殿平是我的十世祖,是咱村的共同祖先啊,你突然提他老人家干什么?”兆义恍然明白了,这似乎就是天意啊,他对景迁说:“爸爸,刚才老祖给我托梦了,他说要我寻到根!”爸爸拍了一下兆义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我看是疯了。”然后踱出了卧室。
周兆义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考虑着诸多的问题,寻根是为了什么呢?寻根从哪里着手呢?·····寻根无非是为了追本溯源,水不能无源,人也不能无祖啊。另外,如果寻到根源了,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整理成为周氏子孙后代修身立命的家训将会是一件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他想明天从村上的老人们探个究竟。
第二天清早,兆义便踏进了村里九十四岁老人周秉承老人的门,按照辈分,兆义应该称呼这位八十六岁的老爷子为爷爷,兆义恭敬的向老人家鞠躬问好,周秉承老人看到兆义到来,热情的握着他的手,“孩子,你怎么来了,蓬荜生辉啊,爷爷高兴啊!”兆义十分恭敬的站在老人家面前,和老人家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爷爷,我是来请教问题的,我想知道咱们村的一些传说,特别是咱周林庄村始迁祖先的一些传说,我在为咱们村寻根呢。“听到这,周秉承老人忽然落下泪了,他一边拉着兆义坐下,一边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嗨,这个世道,年轻的都不记得爷爷奶奶的名字了,看这孩子,不愧是大学教授!原来,周秉承老人在年轻的时候,就想张罗这事,但是当时吃不饱、穿不暖的,到了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到了后来,日子好过了,自己岁数也大了。前几年,周秉承老人嘱咐做生意的几个孙子去研究一下家谱,看看先祖的其他后人在哪儿,可是被大孙子兆强一句话给噎了回来,“我说爷爷啊,你这是何必呢?我知道你是我爷爷就行了,我还有必要知道您的爷爷是谁吗?太老封建了吧。”因为是孙子辈,中间隔着一代呢,所以老人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把这个愿望默默的藏在了心里,看到有兆义这样的子孙寻根问祖,他心头算是轻松了许多。老人家拉着兆义的手,就像抓住所有的希望一样,久久不愿松开,他告诉兆义,以前村里有族谱,族谱上对于本村始祖殿平公有比较详尽的记载,但是很不幸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提倡破四旧立四新,好端端的族谱就被翻出来烧掉了,如今回想起来,是多么的痛心,谱书上记载殿平公父亲崇德公乃西京顺平县人,是顺治年间的内阁学士,育有三子,殿升、殿平、殿泰,崇德公因奉命修筑避暑山庄而携家眷到承德定居,后因遭人排挤陷害而被罢官免职、抄没家产,流放乌里雅苏台,也就是今天的蒙古地区,其妻姚氏随长子子殿升回到西京顺平县务农,三子殿泰尚不足满月,便过继给族叔崇景抚养,崇景多年经商,其后人概定居无锡,二子殿平年仅十八,但写的一幅好字,赋得一首好词,拿得出一篇好文章,他不忘记父亲临行的嘱托,一定要光耀门楣,于是他发愤图强,一边靠给别人写状记账维持生计,一边积攒实力参加科举。然而,命运似乎总是这么不公,殿平公屡试屡败,最后只中了个举人,于是他决心置田买地,然后再寻出路。多年积蓄,殿平公在河间府购置了三亩良田,娶妻林氏,过起了寻常百姓的日子。周秉承老人说到这儿的时候,又一次落下泪了,他表情忧伤,吐字哽咽,他用期盼的眼神望着兆义:“孩子,多少辈人都想找到殿平公兄弟的后人,圆一个梦,也算是对祖先的告慰,可是我们祖祖辈辈没文化,也没钱,只能是希望寄托了一代又一代,可如今日子好了,这些孩子们谁还记得祖先兄弟分离的痛苦,他们很多人知道的只是孩子老婆热炕头,时代变了,或许也是我老了,老了!”说着,老人家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拍拍兆义的肩膀。兆义一阵的心酸,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这位值得尊重的前辈。
周兆义踏上了寻根之路,他只身一人来到了西京顺平县县志办,找到了秦主任,秦主任听说了周兆义是大学教授,并且祖籍是顺平的,自然是格外的热情。周兆义把周秉承老人说的都讲给秦主任,秦主任脸上却略过一丝的迷茫,就周兆义所说,周崇德算的上是当地的出仕高官,应该有所记载,但是他研究县志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此人,并且周兆义并没有告诉他具体的村庄,甚至连乡镇都不具体,怎么找,这可是个大难题,但是出于对工作的执着,他让周兆义在办公室稍等,安排工作人员去从县志上寻找有周姓的村庄,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工作人员拿来一个名单,上面有二十四个村的名字,周家务,成周庄,周田口,渡口周、刘王庄子、陈王陵....这二十多个村庄需要兆义一个一个去找,他皱皱眉头,秦主任也看了出来,便好言劝慰道:“周老师,您真要找可得非不少功夫呢,您看看,这么多村,就算是走一遍下来也得两个月啊,最主要的是300多年前的事情了,办成的概率不高奥。”兆义深深懂得这个道理,他也没有十足的信心,但是他确有十足的勇气,对秦主任表示了谢意,便拿着这份村庄名单走上了寻访之路。他坐公交到乡镇,有的村庄不通车,他便一边打听,一边步行,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两个月的暑假就要过去了,他只走访了其中的六个村庄,可以说,没有太多的收获,但是有一条线索足以让他很兴奋了,在成周庄和周田口这两个村,有两位老人告诉他,三百多年前啊,有一个京城的官太太因为男人被发配了,带着儿子回顺平种地,不过好像人家这官太太的孙子最后又当官了,一家子就又搬走了,至于附近有没有后裔就说不准了。周兆义这时候才更懂得人生匆匆,叶落不知何处的道理,无奈,大学是他工作的地方,他得回学校任教去了。
过年的寒假,转过年的暑假,寒假,周兆义走访了名单上其他的村庄,但是很让他失望的是,他们村庄的传说或者记载上没有自己祖先的任何信息,三百年,时间并不算很长,按照这样推论,殿升的后人可能已经迁到外县去了,这顺平县已经没有他的直系后人了。第二年的寒假,兆义是很高兴的,因为他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大大的眼睛,宽阔的额头,有力的小手,翘翘的屁股,他给儿子起了一个特别响亮的名字,叫周彦祖,家里的人都不支持他叫这个名字,因为现在村里的孩子都不按字辈了,这个彦字就是辈分,还加了一个祖字,在年轻人看来,很不能被理解。但是兆义有自己的解释,和明星吴彦祖同名,那是多么荣幸的事情啊。
带着寻根的梦想,周兆义一直努力着,上论坛,查周氏家谱网,加入QQ群,都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2013年暑期开学不久的一天上午,他正在办公室整理学生的入学登记表,一个学生的名字映入他的眼帘:周彦博,18岁,西京市畅陵县会然街道办事处,再翻看第二页,父亲,周兆谦,母亲,王琳,爷爷,周景昌。或许是长期积淀的素养,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周兆义觉得他寻求三年多的努力已经见到了希望的曙光,西京,字辈都和自己的祖先联系在了一起。周兆义马上找到了这个孩子,见面就拉着孩子的手,“彦博,你老家是畅陵的吗?听老人说过家族的历史吗?”周彦博被周老师这突入其来的举动略微的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的说:“周老师,您...到底..想问什么啊?我爷爷说祖上是顺平的,其他的我不知道了。”周兆义的希望又被挖掘出地面一点,那天晚上,他自己炒了一个西红柿鸡蛋,自酌了两杯二锅头,那一夜,他睡得格外的踏实。
转眼到了国庆节,周兆义陪同周彦博踏上了回家的路,彦博的父亲周兆谦是县民政局的副局长,见到彦博的父亲周兆谦,兆义上前握住兆谦的手,“您好,我是彦博的辅导员老师,祖籍也是咱们西京的,我在看孩子报名表时发现咱们两家三代的字辈都是一样的,按照常理,这不会是巧合。不瞒你,我正在寻根,您是殿升公的后人吗?”兆谦听明来意,便紧紧的握住了兆义的手,“周老师,您家是哪儿的,是殿平公或者殿泰公的后人吗?”兆义全明白了,看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正是自己苦苦寻找近三年的人,相隔数百里但流淌了数百年的血浓于水的亲情让两个人紧紧的相拥而泣。
这个寒假的大年初六,兆义开车带着周秉承老人和村里的几个堂兄弟来到了兆谦家,兆谦也带着近亲兄弟陪同远方的族人来到了畅陵县马营堡周湾村周家七百多年来历代祖先的陵园,有一座上写“大清内阁学士高德公配姚氏之墓”,后来兆义才明白,畅陵县和顺平本是一县,而且先祖不是“崇”德公,而是“高”德公。周兆义扶着周秉承老人跪倒在地,周秉承老人泣不成声,“老爷爷,爷爷,爹,兆义帮咱村找到根了,找到家人了!”兆义抬头看看天,云朵如仙境一般,再回头看看,清澈的小河旁垂柳默默,只是不见了那位慈祥的老人,或者那位自称殿平的老人已经安稳的睡去了。
回到县城,周兆谦拿出一本宋代的《周氏族谱》,送给周兆义,泛黄的纸张,残缺的封面,见证了历史的沧桑,他饱含深情的对兆义说:“弟弟,你是大学教授,而且是研究传统文化的,保存好咱的传家宝!”小心翼翼的翻开第一页,上写“周氏家训”四字,再往下读:祖德仁厚,孝俭持家,睦亲友邻,崇德尚义.....。兆义手捧家训,与兆谦约好,一起寻找殿泰的后人,这或许会又是一个三年..... 宁津县文化艺术中心 吴金松 新浪博客:雏鹰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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