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即使是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小夏那天粉白的洋溢着喜悦的脸，黑黑的眸子盈盈对我一笑时,我的心醉了.这记忆被我刻在了心中，任岁月磨打也永远拂抹不去。
那天是秋日的一个黄昏，离我们再次见面刚好一个星期。那天是星期六，她不上班。我叫她在我新租的一房一厅的宿舍一起晚餐。我做了
罗菲鱼、酸甜排骨，大龙虾，车螺芥菜汤。庆贺我们再次相聚。
晚餐上，我对她说，你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辛苦吗？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她说，你吃虾啊，你不是最爱吃虾吗？
我叹了口气，拿起一只虾，剥壳。不再说话。
我在深圳的一家工厂做名电焊工，工作是比我早来深圳两年的小夏介绍的。她在另一家皮鞋厂做一名质检员，工作不算辛苦，加班多的话一个月可以拿到两千多元，这对我们这种只有高中文凭的人来说，待遇算是高的了。
小夏的鞋厂离我这里有一个钟头的公共汽车，而我来这里也才一个星期。那天我在深圳到处瞎转，在街上，遇到两年不见的小夏，她瘦了很多。却仍如往日楚楚动人.
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她把我带到她的宿舍，匆匆吩咐几句就赶着去上班了。
后来在她的介绍下,我找到了现在的这份工作.
晚饭后，她去洗碗，我站在窗前，看前面厂区冒出的浓烟，心绪一片纷乱。
我打开音乐,悠扬的舞曲月光般泻出.
我说,小夏,能请你跳个舞吗?
她微笑着点点头.
当牵住她柔软的小手,她柔若无骨的身被我拥着的那一刻,是我一生最幸福最愉快的时光.是啊,有什么能比跟朝思暮想的人在一起更难忘的?
我们在曼妙的音乐中慢慢旋转,在连跳了三支舞曲之后,她咯咯地笑着说,不行了,我们......话没说完她就倒在了我的怀里.
那个叫小夏的女孩，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子。她是我喉里，永远咽不下去的那个疼字。
2\阿东坐在我对面，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用骨节突出的手，把白色的香烟轻轻地揉捏着，然后放到鼻下嗅，然后拿过来看，再嗅。如此反复
几次，好象他看的揉的，是某个少女洁白的身子。罢了，他用右手，掏遍口袋，找出打火机，哗地一声点燃，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时言语也跟着烟圈滑出，你也来一支吗？隔着餐桌，他的目光却遥远且深不可测，仿佛那不是看着我说话。
我不吸烟的。
呵呵，这么多年，我都忘了，你是不吸烟的。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如果把笑容分等级，那他的这一笑一定是N+1等的。我在我视线的N厘米处，看见他的笑容如流动的液体突然被凝固，不再向前滑。我刚想用微笑接住他的微笑，却被他这么突击收回去，我嘴角挂出的笑尴尬地抛落。
我过得很好，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知道，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只是没想到，这一等，等了十年。望着他的脸，我看见我的话延着他收回去的笑容纹路缩进他的眼里。
沉默！
烟圈，在他指间袅袅升起。烟雾中，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那是广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在南方，这种傍山依水的山村每隔十来公里便有一处。
我、阿东、小夏从童年到青年，便是在这样的村里成长。
我们村由于先辈聪明的考虑，村舍建得颇为雅观。不像别的村庄乱七八糟新娘嫁过去也会迷路。村是非常有原则有规律性的两排房子，房子是面对面的，中间是一条非常宽阔的大道。跟城里的街道一样，只是当时，那大道不是水泥路面而是沙石路而已。每个屋子中间是天井，后面是厨房。厨房后是牛猪栏。每户人家后面，都有一块种菜地。并有不少的果树。隔着菜地，有一个大大的池塘，池塘再过去，便是山。山脚下，
到处都长着高高大大的梧桐树。每到春天，梧桐花开时，我们三个，就到那里玩耍。
应该是小学二年级的春季吧。我、阿东、小夏在一个周日的早上，不约而同来到开满桐花的山脚下。阿东说，我们来玩家家好吗？小夏问，怎么玩呀？阿东说，这样吧，我们把桐花捡起来，串成花环，我和阿原，谁串得多。你就做我们的新娘。小夏说，好啊好啊，你们俩个，都要做我的新郎。你贪心啊，我和阿东，一起用手指捣她稀黄的野草般的头发。她用抹鼻涕的脏乎乎的手抓起地上的树枝，鞭打我们去拾落花。
捡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地上的桐花落得满地都是，你只要用树枝那么一扫，就扫得一大把。难就难在，怎么把花串起来？桐花不像别的花，大朵大朵的，它小得不得了，很是美丽，小小的紫色的花蕊，洁白的花瓣。那么那么美。要说女孩子像花，小夏那时可丑了，两条鼻涕绿绿的，长长的，她老是吸溜吸溜地把它吸上去。吸不上了，就把袖子一抹，小脸就变成猫儿一样，衣服总是脏脏的、屁股偶尔还露出洞。一点都不像是我想像中的新娘。但想归想，我总不至于输给阿东那小子吧？他每个学期都能捧回三好学生的奖状，看他领奖时那个得意样，简直像某部电影曾把他家的家具当道具一般自豪。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家的这个用稻草编成的凳子曾被拍过电影呢，你家能吗？对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个影片叫什么《梧桐花开》，曾到我们这后山来拍外景，看来拍片衣服光鲜光鲜的，皮鞋上一丁点儿泥也没有，头发滑得苍蝇爬上去也会掉下来。我们那个羡慕呀,都堆满山顶.那个时代，我们对那个人影可以在一块布上走来走去的称为电影的东西崇拜得五体投地。
话说回来，成绩都输给他了，这回若输了不太丢我的面子了吗？那小小的花，用细小的针也难串得要死，我拼命地串手都弄疼了，总算搞定。
我赢了，我骄傲地宣布时,阿东垂下头，如果你不知芥菜浸过热水后是什么样子，看他就懂了。
接下来的节目是，背新娘过池塘。这对瘦弱的我来说，是有一定的难度的。看熊猫般壮的阿东狡黠的眼神，我才明白这真是个圈套。池塘里水蛭很多，它软软的身子要是吸住了人，怎么拉也拉不出来，若用手去拉它，感觉极恶心的。
扑通一声，两只青蛙果然掉下水了，岸上的恐龙得意地笑了。
那场游戏，结局是小夏被她妈给打了，理由是她那件花衣服才穿了两天就换了。哪有时间给你洗衣服？她妈吼道。
3、烟草的刺激让我咳了起来，回忆被打断。阿东说，我找你们，找得好苦，为什么？你明知我找你们，为什么你却不肯让我知道你的下落？我知道，你们肯定在一起。
是，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那么爱她。难道一切，早已命定？在那次那后山时玩家家就已成了结局？
阿东，三个人的恋爱注定只能是个悲剧。
那不同，她本来是我的。
阿东说这句话时，简直是吼出来的，他说得这么大声，我简直是怀疑他在跟我身后的墙壁说话。他的脸也因此扭得很狰狞。
可是被爱情伤成这个样子的何止是他？
我猜得没错，你终于还是得到她了。他又摸出烟，放在鼻下闻着。
我往他的杯倒酒。
阿东,请原谅我这些年一直躲着你,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因为你也深爱着她,这我知道,但是她何苦这样做?她若说出来,她不再喜欢我了,我会让位.我知道,我让你误会了.
误会?你从高一开始喜欢她,我又不是木材,这点还可以看得出来.
可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真的.
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当你一切都准备好了,当你看见幸福似乎就在身边,仿佛伸手可及,可是给你幸福的那个深爱的人不早不晚却在结婚的前一天跑了,且一个字都不留下,你会怎么样?
他的眼布满血丝,用食肉动物的眼光看着我.
我在他的注视下,全身寒冷.请原谅,我,我嗫嗫地说不出话.
我发觉你什么时候都他妈的有风度。他说。
干一杯吧,我对他举起酒杯.
杯子碰撞发出清脆“砰”的一声，我们的友谊也随之落地。碎了。
4、寒光闪闪的碎片，映出少年三人行的影子——
有一篇文章，叫《八重樱下》，写的是少年情窦初开的左兵和日本少女加代，在上学放学之后，总会一前一后的一起走。
我们上初中时，学校离村子要走半个小时的路，因为我们同一年级，上学放学也一前一后地走。不同的是，左兵和加代，是两个人，我们是三个人。
左兵过桥时，走在前面，等后面的她走过来，他就伸出手，拉她一把。
我们过桥时,阿东走在前面,等后面的小夏走过来,他伸出手,拉她一把.
黑夜里，上完晚自修时，我偶尔也拉被石头绊倒的小夏。每每那时，她总对我客气地说谢谢.但她从不对阿东这样说.她看阿东时目光里的深情我也是看得出来的。
阿东顽皮里带有一股骄傲，脑子总有我们想不出的招子逗我们哈哈大笑。
不知是哪个混帐说过，女大十八变。这话对极了，小夏不知什么时候，如出水芙蓉般冰肌玉骨，长得亭亭玉立。当她大大的眼睛扫描我时，我的心就会随她的眼波起起落落……
发现这个秘密是在高一的一个早上，我和阿东一起等她上学，当她踩着舞台步出现用眼看看我再看看阿东时,我的心就莫名地缩紧了.
左兵十七岁那年，中日战争爆发，他随他的中国父亲回国。临上船，加代才找到他，她跪在地板上喊：可是左君，我是喜欢你的啊。
年少朦胧的情,这一别，就是四十九年。
四十九年后，左兵因事得以去日本。加代说，请在当年等我的那棵八重樱下等我。请不要把我认出来。
左兵身穿结婚礼服手拿四十九朵玫瑰，向每一位路过的妇人各发一枝，四十九朵，总有一朵是属于她的吧？
左兵是幸福的，至少，他们还能活着相见。
直到高中毕业，小夏没有像加代对左兵说的那样说她喜欢我。虽然有时我也对她暗示,但她总是把话题拿开.
我被相思煎熬,疼痛无法放收自如.
阿东考上了大学,去外面读书了.
我和小夏没有考上.前途，突然变成一件令人揪心的事。
之后每次阿东放假回家,小夏都欢天喜地,看他们双双漫步在小径,我心里曾恨恨地诅咒,"小夏,你去死吧."
三年后阿东大学毕业,分配在且城,小夏终于离开小村离开家,和他住在一起.
可就在第四年春节,在他们举行婚礼的前一晚,小夏逃婚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5、十年了,我找了她整整十年,我只想问她,她为何这样做?为什么?
他混蚀的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他抬起头,把酒杯一摔，桌上的菜汤被振得溢了出来。带我去见她，我要亲口问她，十年了，我天天想着的唯有这件事，你懂吗？他站起来，把
椅子推开，拉起我。
你真的一定要去见她吗？
是的，马上,马上.
我们走出酒店。下午的阳光直刺得人眼花。像当年一样，我们一前一后地走。
到公车站，上了车。
再下车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如火。如血。
我走前面，转头对他说，希望你见到她，你不要对她生气，好吗？
他的表情极为复杂。对我点点说，这是什么地方呀，这么偏僻？
我说，是的，她喜欢静。
九曲百转之后。
我带他来到小夏的面前。
小夏……
他叫着她名字，深深地跪了下去。
墓碑上，小夏一如以往灿烂地笑。她已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二岁。
告诉我，为什么这样？
他站起来，揪住我的衣领。
我来深圳一周后，在街上遇到小夏.她帮我找了工作.那晚我约她吃饭。她却倒在我的怀里,永远不再醒来.
怎么会?她那么健康,身体一直那么好.
是的.没错.在十年前准备和你结婚的前几天,她晕了过去.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她患了急性血癌,生命不知能撑多久.想到你家为了供你读大学已经
很穷了,你的妈妈又常生命.她不能让你再为她浪费医药费.所以,她逃婚了.
原来是你一直给她妈妈寄的钱？
她说过如果她有什么意外,请拿她一年来打工挣的钱一个月一个月地寄给她妈妈,她爸早死.她妈就这么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承受这个打击.不能让她知道小夏离开人间了.我想如果没有我，她也许不会死得那么快。
阿东用力捶着头:小夏,你为什么那么傻?我们可以一起渡过我难关的啊,小夏......
墓碑上小夏含笑看着他.
我回过头,恰蓬小夏也在看我,我们的目光纠缠在一起.
6、天色已暗了。美仑美奂的夕阳匹自艳丽.想起高中时小夏曾说，一天之中她最爱黄昏。因了那句“人约黄昏后”，她说，黄昏属于恋人。她
说她要和她所爱的人每天一起看黄昏.
下山路上,晚霞映红了天空，恍如千百万束火焰在熊熊燃烧，光彩夺目，辉煌却只刹那。像短暂而美丽的爱情。
人生里许多事由不得我们选择。
小夏走了三年后，我和另一个女孩子结了婚，有了一个美丽的女儿。
每当黄昏,我都会抱着女儿坐在夕阳里，女儿说:"爸爸,我喜欢看彩霞满天,你陪我看到老好不好?好不好嘛?"我说好.
天边,片片最后的白云如许多年前那小小的洁白的一面盛开如锦一面纷纷落下的桐花。
繁花落尽，但我心中却仍有花开的声音。仿佛小夏在说，看哪，美丽的夕阳，恋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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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8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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