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我看李碧华《胭脂扣》

哑猫阿凡

　　李碧华，香港作家。作品以奇情著称，想象天马行空，故事精彩诡异，穿越时空，颠覆经典。代表作品有小说《青蛇》、《诱僧》、《秦俑》、《胭脂扣》、《生死桥》、《霸王别姬》、《潘金莲之前世今生》、《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散文《绿腰》等等。

　　《胭脂扣》是其成名作。故事讲述了一个叫做如花的女鬼来到阳间寻找当年与自己一同徇情的恋人十二少。经历重重曲折磨难，拨开团团迷雾才发现十二少当年竟然没有死成，依旧苟且于人间。最后明了一切的如花将昔日十二少送之的定情信物景泰蓝胭脂扣掷留在了人间，自己则回去阴间轮回投胎转世去也。

　　作者巧妙地运用了第一人称的写法，以一个当世人的眼光来看待如花，看待她和十二少古典而惨烈的爱情。用女鬼到阳间寻找自己前世的恋人，慢慢剥离和展示出一段一段的香港民间历史。两相综合，给我们呈现了一个丰富，惨烈，奇特，古典的诡异世界。作者的传奇笔法，颠覆特征已经初露端倪。功力可见一斑。

　　作品一出，坊间即争相流传。八十年代香港曾经拍摄了同名电影。成龙监制，关锦鹏导演，主演张国荣，梅艳芳，万梓良，朱宝意。比较传神和准确的诠释了这一前世今生人鬼痴缠的故事。
但是如果就因此将其当作一部比较特殊的言情小说来看的话，那显然就大错特错，违背了作者的原意了。在它看似感伤痴情，等待寻觅，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背后隐藏的是一段虚伪的，支离破碎，经不起推敲的情感以及人性。

　　自始至终，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故事中随着作者第一人称首先出场的是女主角如花。昔日的石塘咀妓寮头牌，如今的女鬼。她来人间寻找她上一世的恋人十二少。昔日她是阿姑，他是富少；她是妓女，他是恩客；她曲意逢迎，他床头金尽。讨彼此的欢心。他们逢场作戏，不想却弄假成真。她为了他推拒了其他的客人，一个头牌正当风光却专美于他的面前。而他也为了她与家庭决裂，一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少爷当了下九流的戏子。没有天赋，半路出家，不懂挣扎，自然没有机会出头，一下子几乎断尽经济来源。两人转瞬间从富贵风流的位子上跌落，自然痛不可当。唯一的出路似乎就只有死亡，迟早而已。

　　故事到这里才算开了个头。他们俩吞食鸦片殉情，如花死了，到了阴间却寻寻觅觅找不到十二少，等等等等不来，于是拿下一世的阳寿换短短几天时光到人间来寻找。却不知洞中一日，世上已千年，来到的是八十年代的香港。遇到在报馆工作的袁永定，在报纸上登载了一则耐人寻味的寻人启示：3811老地方见。如花。

　　故事就是以袁永定的口吻为我们一步一步剥离呈现的。后来我体会到作者如此表达的意图：让我们随袁永定这个人一起慢慢探知到整个事件的真相，以及一点一点看透如花和十二少这一对痴男怨女的自私本心。所谓坚贞不渝可生可死的爱情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勾心斗角的厮杀，虚伪精明的算计，盲目难堪的相对。自欺欺人。

　　刚开始我也以为这是一出凄美而痴怨的爱情。至少如花是。一个女鬼，没有等到自己殉情的男人，为了一个约定，宁愿折几年阳寿，冒着下辈子投不好胎的危险，来到阳间。不可谓不感人，其状可哀，其情可悯。但是我们忘了一点，关于前世所有的绮艳种种，都不是我们真实所看到的，都只是如花所讲。人皆自私，做鬼也不例外。都会自然而然往自己脸上贴金，将所有发生过的，没有发生过的，自己所能想象的，期待的，愿望的都一概加诸到曾经的过往里面，大肆渲染。面目全非。当故事到最后，在人的努力，鬼的无奈，现实的逼迫之下真相呈现，我们才恍然大悟。现实原来如此狼狈不堪。就像苟活于世的十二少的境遇，惨不忍睹。

　　当年如花和十二少确实是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的。可是它如昔日之香港，已经事过境迁，一去不再回头。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感情逐日逝去的呢？窃以为正是从他们决定在一起的那一刻。一个是靠卖笑为生的红牌阿姑，一个是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他们俩在一起，只剩虚无缥缈的爱情，其实什么都靠不住。

　　如花曾说一句话”捱穷不难，只要肯。”可是谁又愿意呢？反正十二少是不能够的。初始时他也下过一番决心，与家庭决裂（当然这肯定不是他愿意的，但是他应该知道这样的丑事家中一定难容。当然他也一定还知道，随时随地只要他肯回头，那个家永远是为他敞开门的。后来的事实也准确的证明了这一点。）自己票戏讨生活（说到这里，我想起作者另一部小说《霸王别姬》。这部描写戏子畸形人生的小说是这样开头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离开舞台他即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了床她即死去。”戏子和妓女一个卖艺，一个卖笑，呈现的都是繁华艳丽人前光鲜。博大家一乐，逢场作戏。“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朝阴晴未定。”一欢即散，两不相欠。谁会真的把谁放心上，哀哭悲喜过后便忘，谁认真谁活该倒霉。彼此一离开自己的身份，下了台，卸去妆，个个回复本来面目。谁又认识谁？生活却是这样赤诚相对，建筑在别人繁华瑰丽梦想之上的生活，如何可以长久？）。可是当他与如花一旦失去了那种惯常的买卖关系，维系彼此的再不是金钱，而是无色无味无质无形的所谓情感。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何可以建构承载脚踏实地的生活。他们自然处处碰壁。走不下去。

　　于是自杀。说殉情是很可笑的。怎样才是殉情？它的定义是什么？我不懂，但是想至少应该是双方自觉自愿的共同行为吧。但是看如花，十二少他们。谁是真正肯死心塌地的呢。如花不是，十二少更不是。如花肯赴死，不过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已有的一切。为了一次孤注一掷自以为是的感情她已经付出良多，不能回头。她说“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所以她将十二少牵制在身边，用情感，用金钱，用鸦片，用死亡，不放过他，即便是做了鬼都不放过他。她来阳间找他不过是像秋菊一样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给自己一个死心的借口，重新投胎做人的理由。她知道到阳间来找他，证明她知道十二少并没有死，知道他会逃脱。她从一开始就看穿他，不相信他，她懂得他。而十二少，他这一生与他所承担的角色一样，从年少时候的戏子，到年老时候的群众演员，都只不过是一个龙套。面目模糊。他最辉煌的一段便是与如花在一起，可是依然不是主角，不过是陪衬她的出场。她是“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他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所以他理直气壮的同甘，却在共苦的一刻选择了抽身而退。他挣扎着，当爱情逐日消亡，无情现实浮出水面，剩下是无休无止暗无天日的龌龊与折磨，当爱情成为一种束缚，死亡无可避免。他开始拼死挣扎。他成功了。

　　梁山伯与祝英台死了，他们化蝶，生生世世翩跹于人们的脑海，成为神话传奇。罗密欧与茱丽叶也死了，是莎翁笔下最动人的爱情童话，长久以来，历演不衰。他们都以死亡成全了自己的爱情。用肉体的短暂见证了精神的永远。可是现实不能够，如花不能够，她遇到了十二少她便不能够。她骗他来，她哄他吸，她引诱他一起赴死。但是在最后的一刻她还是失算了。功亏一篑。她吞了鸦片，看他也吞下之后才肯闭眼，含笑九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十二少变得异常勇猛，他贪恋红尘，抵死拼争，终于逃出生天。

　　天啊！多么的惊心动魄！原来并非自杀，根本就是一场谋杀。如花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蓄谋已久了要将十二少拉来当垫背。爱情不过是一件遮羞的外衣，美好终结。

　　《东邪西毒》中张国荣说：“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任何人都可以变得丑陋，只要他尝试过什么叫做爱情。”美好是真实存在的，人人趋之若骛。但是美好也是会终结的，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许多时候当我们还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幻想，如云似雾的梦境中，无情现实已经以排山倒海的阵势猝不及防将我们击溃。一切支离破碎。

　　如花用尽了全部力气，最终依然幻灭。血本无归。相对我们这些无聊而渴望寻梦的看客，只不过是见证了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感慨唏嘘之余，落的是别人的眼泪，痛楚并非刻骨铭心的真切，已经是很幸福的了。

附：李碧华《胭脂扣》的诸般好处，片言只语不能尽言。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其涵盖时代的广度，挖掘人性的深度，着实另人惊叹和钦佩。即使仅仅是为了欣赏其散落书中处处看似不经意而涵义深远的智慧警语，也句句闪烁作者灵光。现摘录部分如下，以窥一斑。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一眼。
　　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一个痴心的人强悍如军队。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生命原是不断地受伤，和复员。
　　最强的女人会最弱，最弱的女人会最强。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
　　凡俗人的劣根性：堪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之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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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版蔷薇

这样的文章，不应该出自男子，这样的叹息，不应该出自男子，
说了几个这样，其实无关性别。还是嗟叹，不谈爱情。
梁祝若未死，爱情没那么美，泰坦尼克号沉没，爱情葬身海底才得以冰封一世。

房子

我看过这个电影，我喜欢那中诡异的氛围。它真实，即使是幻觉也那么真实。，是艺术和生活交织的一种真实感受。
阿猫好。

刑天丁

那个现代女巫的作品。
思想，很丰富和多变，但跟随时却觉得会很累——只会销蚀志气，曾经喜欢，现在却读不进了。
离开了学校，时过而心境迁吧。

冷眼看

阿猫好久不见，最近很忙吗？
这两天网络不好，上来一次不容易，才看到你的大作，呵呵~~
猫的影评一贯是高水准的，向你学习！
有空还是多来江天管理哦~~~

哑猫阿凡

向丁丁以及冷眼看问好！：）
新的一年了，希望你们吉祥如意！！
丁丁工作找的怎样了，定下来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