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妃子村（续选二）

木祥

小引：关于我的妃子村，从前在这里发过三节。
新年伊始，再写，再发。请朋友们批评。

木祥

4、母亲

　　我的印象里，王美珍的漂亮和性格等等都与她的母亲毫无关系。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清楚，王美珍长得一点也不象她的母亲，从容貌到脾气性格，母女俩完全判若两人。这一点，应验了家乡的一句俗话：孬骒马生好骡子。

　　我家与王美珍家相隔不远，我最清楚的是，王美珍和她的母亲脾气合不来，母女俩在一起，不是吵架，就是互不理睬。有一次，母女俩还为一件什么事打架，两个人扭在一起，从家里扭到了大门外，摔到了箐沟里，我看到她们两个人全身上下都是水和泥。我看到王美珍嘴里不断骂着脏话的同时，还从沟里抓起一把把稀泥往往母亲脸上抹。王美珍的母亲也不甘示弱，也开始效仿，所以，时间不长，两个人的头发上和脸上都是污泥了。看到这种情况，我根本不敢上前，好些人也都只是在看“西洋镜”。拉架劝架的人，都是一些年长者，我看到里面还有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劝架是最为认真的，何况还是邻居，所以，她的身上脸上，也都是一身泥。

　　看到我的母亲一身脏泥，我的心里有些生气。说也奇怪，在我们家乡，年轻人与父母相处得好的并不多，那时候的年轻人，自己什么都不行，却都有些看不起自己的父母，一门心思想离开父母。这个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现在，我写到王美珍，写到王美珍和她母亲的关系，便不能不想起了我童年时候的父母。所以，我的每一篇文章，更多的思想，都可能会与母亲，与妃子村有关… …这只有我心里明白。

　　在我的记忆里，我童年的时候对自己的母亲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畏惧和生疏。印象里，很多的时候我没有与母亲在一块，白天玩耍，晚上睡觉，都没有和母亲在一起的印象。现在我还一直在想这个个问题，我想这时候的母亲是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有时候，懵懵地记得我一个人在村子里游荡，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有一次，我清楚地看到母亲和一群女人在生产队的院子里吃饭，我远远地看着她，没有喊叫，只是呆呆地在远处看着她。母亲到底是没有看到我，还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事不方便，她也没有走近我，没有和我说话。后来，我是怎么离开母亲的，我就记不清楚了，那时候，我只能朦胧地记事。但这是我童年留下的关于母亲的最让人刻骨铭心记忆。现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为这种既清晰又模糊的记忆感叹不己。

　　只不过，其他乡里人与父母的隔阂是相对隐晦的，不象王美珍母女俩的关系那样透明，不象她们那样为一小点事情就会吵架打架。后来的事实证明，王美珍母女俩不和谐的关系，让人们对王美珍的印象又蒙上了一层迷雾。这一点，王美珍到底感觉到了没有，我不知道，但她们母女的关系一直都没有好起来。王美珍是一个做了任何事都不会轻易认输的人，只要是她自己做了的事，就算是错了，也会找到理直气壮的道理来。所以，王美珍在村子里给人的印象不好，她已经快二十了，上门提亲的人了了无几。

　　所以，这个晚上王美珍被捆在了队房的柱子上以后，她有些绝望，心里面充满对日子的酸甜苦辣，总之是什么滋味都有。而且，站在广庭大众之下，她最先想到的，是她的母亲，她在猜想母亲对他的态度。别人对她怎么看，她似乎都不会在意，唯独她母亲的看法，会让她十分在意。

　　王美珍在寻找自己的母亲的时候，参加会议的人们都还没有发言，批判的人也还没有到齐。开始的时候，王美珍没有寻找到母亲，但她知道，母亲也一定是到了会场里来了的。任何一次会议，母亲都会参加的，不参加会议显得不正常，她知道母亲在家里也会睡不着觉。王美珍抬走头来的时候，一捋头发挡住了视线，看得有些吃力。她不能看得太长，看到那么多熟悉的人在观注着她，让她心里直跳。后来，没有过多少时间，王美珍在火塘边上找到了母亲的身影。

　　王美珍看到母亲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没有想象中的幸灾乐祸。王美珍看到母亲在火塘边纺织着草鞋，这是母亲最为熟悉的活儿，在王美珍的记忆里，母亲多年来一直没有止境的编织草鞋。在王美珍的印象里，母亲不会变老，更不会变年轻，从记事到现在，都是一个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母亲总是穿一身黑布衣服，戴着黑首巾，一身黑色是母亲永远也不可能改变的颜色。同时，不论到了哪里，母亲都不会忘记了带上她打草鞋的工具，走到哪里，编到哪里，从王美珍记事起编到了现在，也不知编了多少双草鞋。母亲的草鞋一部分拿到街上去卖，一部分是在家里卖了那些赶马上山的马帮。母亲的草鞋从一分钱一双，卖到了现在的三分钱一双。

　　看到母亲编草鞋的样子，看到母亲脸上没有变化的表情，王美珍心里反而有一些愧疚。母亲虽然不说话，手在搓着山草，但她知道母亲内心里不会好受。但这种感觉眨眼就过去了，强硬的个性又在王美珍的心里抬头。但自己被捆在了柱子上，什么事也干不了，她想了想自己和母亲到底是什么回事，亲骨肉会变成这样的没心没肝。

　　仔细想下来，王美珍与母亲长期处于不和状态，主要的焦点在于睡眠问题上。王美珍的母亲很少睡觉，成天不知白天黑夜的到干队里劳动和编织草鞋，这让王美珍感到不满意。村子里的人都把王美珍的母亲作为一种笑谈，一种茶余饭后，王美珍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关于母亲的不睡觉的话题，王美珍觉得母亲的这种怪毛病影响了家庭的名誉，同时是她嫁不出去的原因。

　　但王美珍的母亲说，她走路和干活都能睡觉，干活睡觉两不误。她觉得自己睡觉不睡觉没有碍着谁的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去议论她。

　　王美珍还知道，母亲还有一种怪病，就是下身里会掉出“茄子”来。村子里说的“掉茄子”，就是子宫脱落，到了一定的时候，母亲的整个子宫都脱落下来，鲜红地颜色让人看了感到畏惧，并产生一种膳腥的气味。这种时候，母亲就只能是坐到地上，在脱落的子宫下面垫上一层稻草。只到子宫收缩回去以后，母亲才慢慢地站起来。母亲站起来的时候，王美珍看到她非常痛苦的样子，咧着嘴，不停地呻吟。

　　这种病是生王美珍的时候落下的，不知道为什么，王美珍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在王美珍的面前提起半句。

　　这个晚上，王美珍看到母亲一直没有抬起头来过，不过，她的母亲整个晚上都不说话。她的手不断地搓着山草，捋着山草。火塘里发出的光照在她的脸上，王美珍这才明显地看到母亲的眼睛有一只是瞎的，那只眼睛里只看得到灰蒙蒙的雾。

　　看着母亲的眼睛，王美珍心里有些震动。


5、母亲（续）

　　后来，王美珍才明白，自己被绑在队房里的木柱上的时候，母亲表面上是在打草鞋，其实她还在火塘边睡觉。当然，坐在火塘边打草鞋的母亲，也不知道队里今天晚上发生了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被捆在队房里的柱子上。队里人声沸扬，母亲在不停地编草鞋，还伸出手在火塘边上烤火，看起来一切都和社员们一样，但这一切却都是在睡梦中进行的。王美珍想了想，母亲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因为有许多人和她定做草鞋，正是初冬季节，赶马人忙着上山砍柴，上山需要许多的草鞋，路很长，又难走，他们每天穿破一双草鞋还回不了家。

　　王美珍的母亲名叫“二月姐”，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她出生在二月。

　　这个夜晚，自己的女儿被抓人到，又被捆在队房里的时候，二月姐打着草鞋，却熟睡在梦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人们开始斗争王美珍，开始呼喊口号。别人呼口号的时候，二月姐也停下手中的活儿，也举起手来跟着人们喊叫着，但她一直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母亲呼喊着口号，王美珍就知道母亲睡着了，她是在睡觉的时候做醒着的事情。

　　所以，在散会以前，二月姐不知道队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二月姐等到人们拿起小板凳，叫上自己的孩子往家里赶的时候，脑子突然才清醒过来。二月姐醒后，看到了捆在柱子上的王美珍和吴会计，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好象呼吸也停止了，浑身只冒冷汗。二月姐蹲了下去，象是丢了什么一样，蹲在了路边的水沟旁。二月姐只想呕吐，她受到了刺激，只想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谁也不知道二月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也没有人问她什么，二月姐在路边蹲了好久，才慢慢地站起来，往家里走去。进了自家的大门，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二月姐随手关了大门，躲到了大门后面，从墙壁上选择了一块露出了稻草的土坯。二月姐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清晰的月光，还有在月光下行走的黑狗。月光白得象一片纸，淡淡的，没有一点儿杂质，黑狗的颜色，与月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二月姐速度极快地把那块土坯放进了嘴里，并开始咀嚼。她的嘴里开始弥漫泥土的香气，这是二月姐十分喜爱的香气。

　　继续往里走，院子里还是没有一点儿声音。二月姐不知道家里人都回来了没有，她走到自己漆黑的屋子里，她放下草鞋架，放下了山草，放下了打了一半的草鞋。屋子里的一群老鼠听到了二月姐的脚步声，飞快地跑进了墙洞，最后一只老鼠，跑到洞口的时候，又小心翼翼地掉过头来，闪烁着眼睛看着二月姐。二月姐表情有些麻木，没有看到老鼠两颗兰色的光。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回到了院子里，走到了背着月光的地方，找一堆杂草坐了下来。
这时候，二月姐感觉到这个夜晚十分安静，村子里开会的人都回到家里去了，路上已经没有人。奇怪的是，连狗都不叫了，好象知道这个晚上村子里有不高兴的人。独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杂草上，沉默了一会，二月姐看了一下王美珍的房间。女儿肯定是回家了，二月姐知道，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没有女儿的活动空间。只是，二月姐始终没有听到女儿发出什么异常的声音，这让她感到十分孤独和寂寞。于是，二月姐坐定了，开始放开喉咙哭泣，二月姐哭泣的声音划过了寂静的夜空。

　　二月姐的哭，是张妃村里最有特点的哭泣，这种哭泣，有一种很固定的曲调，委婉曲折，又很动听。这种哭泣里也会产生词句，但这里的词句要靠哭泣的人自己发挥，所以有着不固定性和灵活性。这种哭泣其实就是歌唱，是一种诉说。妃子村人的哭泣，其实是他们在一种曲谱中说话。所以，妃子村的哭泣，绝对是有感而发，让人听了动情。所以，这个晚上二月姐的哭泣让村子里人听了后感觉到了一个夜晚的凄凉，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个夜晚的寒冷。

　　听到哭声，陆续有人来敲二月姐家的门。妃子村里，只要有人哭泣，其他人家就要来劝哭，来看哭。一些不会哭的女子，顺便来学哭。妃子村，不会哭的女子，被子视为没有本事。在我的印象里，那个晚上我曾去听二月姐哭泣，那个时候，听到有人哭泣我便没有睡意。我听到二月姐哭泣的词句里，说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每天都过的是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没有一天开心过。我听得更多的，是二月姐在哭泣中诉说她的母亲，在二月姐不顺心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听到二月姐的哭泣，为什么她每次都会说到她去世的母亲呢？

　　这个晚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二月姐没有提到自己的女儿王美珍。所有的人都知道二月姐是为自己女儿的事哭泣，但同时也知道她不好提到自己女儿的事。大家都知道二月姐和女儿的关系，都知道她的女儿从来都不叫她，娘母俩同在一个锅里吃饭，但从来都不说一句话。在这个夜晚，二月姐除了自己的母亲，再无话可说，她于是反复地诉说自己的命运。二月姐虽然不知道命运为何物，但她相信命运，诉说自己的命不好。

　　哭泣渐渐达到高潮，二月姐也逐步进入了状态，看上去十分伤心，眼泪出来了，鼻涕出来了。二月姐用手背去揩眼泪和鼻涕，然后又揩到了鞋帮上。时间已经很晚，终于，二月姐把要说的话都哭完了，人们又努力相劝，她才停下了哭声。停止了哭泣的二月姐，开始让大家到家里去坐。人们发现二月姐好象是刚从梦中醒来了一样，一切归于平静。

　　人们都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出工，都慢慢地往回走。

　　人们好不容易要走了，要回家去睡觉。我随着大人们走出了二月姐家的大门。我是最后一个走出二月姐家大门的孩子，每到有大人哭泣，我都要去听，但又不愿意听到。因为，我家里也随时会传出这种哭泣来，我家的院子里，所有的女人哭泣的水平都高。我每次回家去，都要在门口听听，里面有没有哭声。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只要到了大门口，便会产生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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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荷

先问个好，明天细读！

葛瑞英

学习老师好文章，问好！祝元宵节快乐！

马霁鸿

最初由 木祥 发表
小引：关于我的妃子村，从前在这里发过三节。
新年伊始，再写，再发。请朋友们批评。

木祥

4、母亲

　　我的印象里，王美珍的漂亮和性格等等都与她的母亲毫无关系。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清楚，王美珍长得一点?..

勤奋。好文。谨祝元宵节快乐！

陈元武

木祥兄元宵节快乐！

左显辉

细腻的文章,十分不错,问好!

素心一点

问好

木祥

最初由 素心一点 发表
问好

朋友们的支持让我感动。

袁和鲁

木兄的文字很老道，比较娴熟，从容不迫地进行创作，让我佩服。问好老兄。
为了便于学习，特把木兄之前写的连接在此。
http://bbs.zhongcai.com/showthread.php?threadid=34673

拈花微笑

木祥老师什么时候整理出来，看个完整的吧，七拼八凑的美女太令人心往神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