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妃子村（3）

木祥

哑叭


　　由于种种原因，王美珍在没有发生“会计事件”以前，很少有人到她家去提亲。让我觉得奇怪的是，王美珍与会计发生关系被抓到以后，到她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后来我才知道，到她家提亲的人，从前都没有想过要娶王美珍为妻，现在，他们都觉得王美珍的身价跌了，可以拣回便宜。

　　村子里一直有这样的情况，未婚怀孕了的姑娘，地主富农家的子女，再就是麻疯病人家的女子，一般都嫁不到好人家，这样人家的男子，也不容易找到好老婆。所以，到了王美珍出事的时候，也是难找老婆的那些男人们最好的择偶时机。

　　
　　村子里许多人都说，哑叭的运气来了。

　　哑叭并不哑，叫他哑叭，是一种夸张的叫法。妃子村的人叫人，喜欢夸张。一种夸张，是不管别人的年龄有多大，都叫他的乳名。村子里的一些老人，尽管已经是儿孙满堂了，人们还是把他们的乳名叫得理所当然。老人们也乐意答应，他们从小都听到人们叫他们的乳名，听了几十年听习惯了。再一种叫法，就是夸张一个人的缺陷，比如说，这个人只是眼睛上有个疤，就会叫他瞎子，这个人脚上脸上有个小点儿，又会想到叫他瘸子、麻子什么的。所以，我们说的这个哑叭名叫黄有祥，他只是不喜欢多说话，还有，就是说话的声音比较大而不清晰，叫他哑叭，让他觉得有些亏。也可能是黄有祥说话上有些缺陷，让他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越不说话，人们越以为他真的是哑叭了。在妃子村，哑叭这个名，比“黄有祥”叫得顺了。

　　哑叭黄有祥自然也就难找到媳妇。印象中，那时候黄有祥已三十多岁了，走在路上，时而沉默寡言，时而面带微笑，表现出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后来，我和黄有祥在一起干过活，觉得他干活到是很有些沉着的，随时都是不慌不忙的。他干活的时候，从来不轻易歇下手来，但也不急急忙忙。我也知道，那时候，用这种方式干活的人，是城府最深的，不象一些人干活，干起来风风火火，累了就歇下来，歇下来的时候若被生产队长看到，活干得再多，也是出力不讨好的。所以，我一直觉得黄有祥不哑，也不傻，很有心计的一个人。

　　黄有祥是被村子里有名的媒婆张召娣带到王美珍家的。那时候，村子里业余活动不多，人们最为喜欢知道的，就是村子里的婚丧嫁娶，说媒谈亲之类。所以，黄有祥要去王美珍家，这风声走露得相当快，那天晚上，我看到好多的人都站在巷子里看这个说亲去的哑叭。

　　村子里的人比哑叭都出门得早，他们都蹲在“百家门前”，他们在吹闲牛。

　　“百家门前”是一个地主家旧社会的花大门，地点在村子的中央，人们到这里十分方便。每天晚上，妃子村子的人都会集中到“百家门前”聊天，消磨时间，这天晚上，他们在“百家门前”聊了一会天，吸了一会旱烟，就都赶到王美珍家的大门前等候着，想看看黄有祥说亲的样子。时间差不多了，他们感觉黄有祥应该到了，就又走到了离王美珍家稍远的一个角落里，偷偷地等待黄有祥的出现。也不知道等了多少时间，他们才看到了张召娣和黄有祥出现，他们看到黄有祥换了一套崭新的对襟衣服，头上戴着一顶黑毛呢帽子，肩上背着一把二胡。就连张召娣也换了新衣服，帮人说亲，张召娣从不马虎，她觉得自己的形象，对一场婚事的成败关系极大。

　　村子里人都知道，黄有祥不论走到哪里，那把二胡都不离开身边。二胡是黄有祥自制的，用了葫芦、木杆、蛇皮这些材料。他喜欢背上二胡，是他的二胡拉得好，喜欢听的人也多。黄有祥拉二胡是自学成才，二胡拿起来，随便捣弄一会，都是很好听的曲调，都是村子里世代相传的歌谱。

　　黄有祥和张召娣都看到离王美珍家门口不远有许多人在观望，这让黄有祥有些腼腆，但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的羞愧，不愿象其他说亲的男人一样低着头。所以，黄有祥昂首阔步地往前走，目不斜视，这让村子里的人第一次觉得哑叭不简单。这让躲藏在角落里的人们感到震惊，他们情不自禁地就挤到了王美珍家的大门口来看黄有祥的风采。后来的日子里，大家都把哑叭的沉着镇定当做美谈。媒婆张召娣也是大大方方的，嘴巴也麻利，她快言快语地说话，让孩子们赶快开，不要挡着路。人们真地闪开了一条路，然后，张召娣敲响了王美珍家的大门。王美珍家的门内响起了狗叫声，不一会，大门开了一条缝，闪出一个头来。张召娣和黄有祥也就一溜身进了大门，大门顺手就关了。

　　门外，先是鸦雀无声，后来，大人、孩子混在一起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王美珍家的院子里尽是泥土，黄有祥和媒婆都高一脚低一脚。院子里还有鸡粪，草垛，柴火堆。。。。。。。院子里的通道上方，搭着南瓜架，架子上睡满了南瓜。王美珍家里，还有哥哥嫂嫂，不时候也不在家，两个侄儿男女，早己打发着回避开了。侄儿男女，一定是躲在哪个隐蔽的地方听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王美珍家的人，早就知道黄有祥和张召娣是来干什么的了。

　　只不过，进院子后的情况，让黄有祥和媒婆都感觉到有些不妙。王美珍与母亲不说话，她们都在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本来，有男人到家里提亲，姑娘是应该回避的，不应该与男方家的人正面接触，表现出应有的羞涩和腼腆。至于婚事方面的问题，都应由父母来出面答复男子家的媒人，所有问题都不让姑娘出面解决。男人也是不应该、不需要说什么话的，只需要等待女子有意和他对亲以后，在女孩父母面前表个态就行了。妃子村人的婚事，表面上都由媒人在操办着。

　　王美珍去烧火塘，这是一切客人来姑娘最基本的接待程序，那就是在火塘上为客人烧一罐油茶。油茶既营养又香味可口，它不但只村子里人家自家喝，而且是待客接友的传统饮品。我曾经说过，油茶是村子里人的宗教。烧油茶的过程中，王美珍可以见机行事，窥视一下来说亲的黄有祥。

　　二月姐仍然坐在火塘边纺织着草鞋。二月姐的草鞋，要编到她不能动手，双手拿不动山草的那一天。

　　与黄有祥同在一个村子里，王美珍当然知道有个黄有祥，还知道“哑叭”的来历，但从来都没有把自己的事和这个“哑叭”联系在一起，所以，她对黄有祥根本就不了解。所以，黄有祥的到来，让王美珍在措手不及的同时，心里当然是悲哀。话说回来，如果黄有祥是外村人，王美珍说不定一气之下，马上答应这个“哑叭”的婚事。现在的问题是，王美珍不愿意嫁在妃子村队里，她觉得自己应该走了，离开妃子村这个地方，心里或许会干净一些。

　　今天晚上来说亲的，又是妃子村的人，让王美珍感到难过。已经来过好几个村子里的提亲人，王美珍想都没有想都没有答应。现在，她又想急着嫁了出去，想一了百了。自从被捆在了生产队里，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现在，王美珍已经无法考虑自己的所谓前途，对自己的未来更是没有信心。她开始认命，让一切都顺从自然，不再有非分之想。从此以后，她只能想如何出工挣工分，嫁人生孩子，等等的命运都好象等待在前面，没有挑选的余地。

　　王美珍想，难道就真是离不开妃子村了？

　　在火塘边，王美珍看到黄有祥不说话。王美珍和她家的人，很清楚哑叭的底细，同时也知道这个时候的黄有祥是有些害羞，腼腆。其他的，他们没有往深处想。大家都想着心思，场面有些冷。
　　
　　张媒婆一个劲地打圆场，说一个男人，就应该老实一些，少说话多做事。张媒婆还说，一个男人，还应该身体好，劳动力强，干活不偷奸耍猾。张召娣说到的话题，都是黄有祥的强项，头头是道的。张媒婆从另外的角度入手，进行着心理战。

　　只不过，不论张媒婆怎么能说会道，火塘边上的王美珍和二月姐都没有说话。她们好象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场总是感觉有些泠，让黄有祥产生一种窒息感。这时候的黄有祥突发奇想地说：我来拉曲二胡。

　　话已经出口，媒婆张召娣也不好阻拦，在妃子村，从来没有说亲事拉起二胡来的道理。黄有祥却已经忍不住了，他取下二胡，往二胡弓上的马尾毛上抹了些松香，定了一回音，便拉开了。黄有祥拉得很认真，拉到动情处，轻轻地摇着头，微眯着眼睛。黄有祥拉的是《新十二杯酒》、《正月十五龙灯》、最后，他还拉了《寡妇调》。张媒婆都听入迷了，而且，她年到王美珍一家人都喜欢听黄有祥的二胡了，特别是那曲《寡妇调》凄婉动听，让王美珍家的人伤感不己。

　　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间，黄有祥停下了二胡，火塘边又是沉默。张媒婆觉得有些尴尬，觉得她说话的天才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示，同时，她觉得这场婚事有了眉目，这让张召娣觉得如此做媒很不过瘾。张召娣做媒，要的是男女双方的对抗，争执，然后凭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两家的情绪安于平静。她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做媒，做媒的真正魅力才能显现。所以，等到张媒婆领着黄有祥走出王美珍家的大门的时候，黄有祥还不知道这亲事到底有没有头绪。他傻傻地望着张召娣，迷惑地问道：张婶，我们还没有问王美珍到底同意不同意的嘛。

　　张召娣说，说你傻瓜，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相信了。你还看不出来，你拉二胡的时候，他们全家都没有意见了。

　　听了媒婆的话后，黄有祥同样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失落。



王福英

　　张召娣和黄有祥出门说亲以后，还有一个人是提着心的。这个人是黄有祥的母亲王福英。对于王福英，我十分清楚的知道，她是村子里最为精明能干的女人，我清楚的记得她矮小而精焊的身体，那种对世事的精细和认真态度，体现出妃子村一个精明女人的个性来。只不过，王福英的牙齿过早地落了，嘴巴显得有些瘪，不论何时何地，她的嘴唇都一动一动的，好象是咀嚼什么东西。她的眼睛比较小，但显得非常有神，从她的眼神里我们可以看出来，她是从来不惧怕什么的，显示出把什么都不看在眼里的样子。就连媒婆张召娣，在王福英面前都会显得有些局促。

　　这真是让人有些想不明白。

　　同样想不明白的是，王福英会生下黄有祥这么个“哑叭”儿子。张召娣和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在背地里说，王福英生下了“哑叭”黄有祥，是她太聪明了的报应。一些对王福英不满意的人，不但这样猜测王福英与黄有祥的因果关系，同时也有着沮咒的成份在里面。

　　王福英人太聪明能干，但把我所知，村子里聪明能干的人往往命苦，整个家庭里，什么都是这个人操。王福英也不例外，她安排儿子和张召娣说亲去了，只要他们不回家来，就不可能入睡。坐在家里，她竖着耳朵在听，听门响，在过路人的脚步声。儿子走路的脚步声，她远远的就能听得出来。静静地坐在厨房里，王福英面前有些星星一样的火炭，虽然没有多少温度，但这总是象征着王福英还烤着火的。面前有了火星，王福英觉得心里蹋实。火塘是村子里人的“定心丸”，许多人，把我们这些村子的火塘称之为一种文化，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但村子里的火塘即是他们的生活，或者说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份。

　　所以，王福英节约是在村子里很有名的，但只要到了晚上，她面前的火炭就不能少。只不过，王福英面前的煤油灯已经灭了，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候，那盏煤油灯是不会亮起来的。天越来越黑，王福英基本上是处于黑暗之中，黑暗中王福英的思路十分清晰。厨房里暗了下来，其他动物也就胆大起来，王福英听到有老鼠从她的身边跑过，一只老鼠，胆大地从她的脚面上跑过，又一只老鼠，从洞里探出了头，王福英听之任之，没动弹一下。

　　除了老鼠以外，王福英家的灶上，只要是没有灯亮，便会走动着密密麻麻的“灶蚂蚁”。灶蚂蚁有姆指一般大，如果猛地点亮灯，金黄色的灶蚂蚁会把人吓一跳的。这种大蚂蚁还吃灶上的东西，当然，贫穷的年代，王福英家的灶上也没有多少东西供它们吃，它们只能舔灶上抹着的少了又少的油水和盐的味道。所以，在王福英家的厨房里生活的小动物，大多数时间都只能是饿着肚子。

　　这个夜晚，王福英在等待儿子的消息的同时，她静静地听“灶蚂蚁”走动的声，那声音轻而有节奏。王福英仿佛是非常习惯了这种环境了，她已经习惯在黑暗中听这些小生物的行走声。有时候，还会有蛇会出现在王福英的面前，王福英家的任何一个房间里，都可能出现茶杯大的蛇，对着她抬头，瞪着蓝色的眼睛。很多时候，王福英看到的都是麻蛇，白底黑花，样子光滑而清冷。只是偶然的时候，王福英会看到徐途径划动的红蛇。在村子里，出现红蛇的时候是不多的，所以，王福英和村子里人一样，把红蛇当作是“神”，不但不敢打，还得给红蛇烧纸钱，磕头，作虔诚的祈祷。

　　王福英十分相信迷信，她没有文化，目不识丁，总是相信命运，相信神仙。她相信任何事都是前世注定的，自己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所以，今天晚上，王福英等儿子和张召娣出门后，她就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苍天。到了天刚黑了下来的时候，王福英又赶快对着堂屋里的神案烧了纸钱，对着月亮菩萨作了祈祷。她祈祷儿子的婚事成功，同时，她还祈祷一家人清吉平安。对着虚拟的神仙，王福英把自己说了无数遍的话语都又说了好多遍。

　　今晚，王福英等得有些晚了，心里又不安起来，她又点起了香烛。已经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没有更好的食物，王福英煮了几根青玉米棒子，用一个瓷盘装了起来，高高地举过了头，表示要把自己的真诚心愿表白给神仙和菩萨。接下来她不断地磕头，只要心里觉得不舒服，王福英的第一感觉就是要磕头，说吉利话。她的吉利话有时候是说出口来，喃喃动听，有时候是默默地低念，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楚，透过弥漫的烟雾，显示出乡村里特殊的神秘感。

　　默默地祈祷着，话语总没有说完，兴趣越来越浓。王福英心里有了神仙和菩萨便跪地不起，但时间不第，只听得大门响了起来。 她听到门响的时候，估计可能是儿子回来了。她没有想到儿子回来得这么早，一般说亲去，说来说去，时间是耽搁得很长的。她心里有些觉得怪，有些不安。因此，她还是不敢断定敲门的是谁，她走身走到了门口。

　　这是一座矮小的土大门，门上盖着黑色的瓦，瓦沟里长满了花草。门板是松木做的，时间久了，成了棕色。夜有些深了，门板上还有阳光晒上的味道，弥漫在夜色里。王福英是不会轻易开大门的，夜里了，她是会十分警惕的。她从门缝里望出去，门外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一个影子，便问：谁。

　　黄有祥说：我。

　　黄有祥的母亲等到听出是儿子的声音，随口骂了一句。短命仔！

　　随手，王福英取掉了门杠，“吱呀”一声把门打开了。看到是两个人，又改口气说：召娣姐，怎么就回来了。

　　张召娣说，福英姐，看起来你还有福气来了。

　　王福英的心“咚“地跳了一上，空瘪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翕动着。她有些意外，更有些高兴，心里马上觉得有些空荡。但时间不长，王福英马上就平静了下来，竞选，她觉得不能显得太高兴。王福英带着儿子和张召娣往家里走的时候，已经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这让媒婆张召娣感觉到身上有些冷。得到应有的热情，张召娣对王福英多少有些反感，尽管如此，已经生米煮成熟饭的婚事，也只能是顺水推舟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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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漪

好文！很浓的乡村生活气息~

穿过岁月的忧伤

最初由 张漪 发表
好文！很浓的乡村生活气息~

这种系列很不错，人物刻画的非常成功。提一下。

潇湘珍珠

沉重
等着王美珍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久不见，问好木祥老师。

马克

　　有声有色，津津有味。

　　精彩。

木祥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有声有色，津津有味。

　　精彩。

我将在半年内努力完成这个长篇。
希望朋友们批评建议，并给予掌声：）

一楠

几个平凡的人物，用一种平淡的语言叙述出来，却是如此生动形象，这就是小说的魅力！

蓝色的小木屋

像一个画家，用白描的手法，画出一个一个人的模样，这是需要基本功。木祥老师为我们做了榜样。有一些初学者的作品，总是一味地编造故事，但是不追求刻化人物形象，因此，读完这一类的作品，只能叫人感觉有一个故事，却不会有多大的印象。我觉得既有故事，又有人物的小说，大家都喜欢。

苏冰

清新扑面而来，很有乡土气息的小说！

马克

　　此作为本期太虚精华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