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妃子村（5）

木祥

木祥

小引：我的这个长篇，是由许多的片断组成的。这些片断，可以独立，但通篇读后，又有着相对的联系。期望小说完成后，能让朋友们大体了解我童年的村庄。




猫

　　我还小的时候，知道妃子村人不喜欢猫，很少有人家喂养猫，村子里大部分猫儿都是自生自灭。很多时候，我看到一些猫流浪在村子的巷子里，它们没家可归。

　　所以，村子里的老鼠也很少，猫没有人喂养，它们就抓老鼠。老鼠没了，这让村子里的人非常喜欢。但村子里的老鼠抓完了，或者说，老鼠躲到洞里去了猫抓不到的时候，就要人们给它们食物吃。猫吃的食物还不是一般的东西，肉呵鱼呵，反正都是好的。可能是猫对饮食的要求太高了，还要吃鱼呢，人都没有饭吃，鱼的面都见不到，猫却便要吃这些好东西，所以，人们就对猫产生了反感。这是一般人家都不喜欢养猫的原因之一。

　　大多数人家里，也有猫来往，这些猫见了村子里的人都鬼鬼祟祟的，见人就没命地跑，没有友好的表现。猫到村子里的人家，人们想得起来，就给它们东西吃，想不起来，什么也不喂。人们觉得，如果猫要吃肉，那就去抓老鼠吧。

　　我的印象里，王美珍家一直养着一只猫，一只斑马形花纹的大花猫。这让人有些不解，村子里人家都不喜欢养猫，而王美珍家却养着。到了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只猫是专门用来引诱别人家的猫的。谁都不喜欢养猫，那么，王美珍家把人家的猫引诱来干什么呢？原来，王美珍的父亲喜欢打猫，把到他家来的猫打来煮肉吃。这种打猫吃肉的行为，在一些吃猫肉的地方的人看来并不稀奇，但在妃子村的人来说，就是一件奇事了。村子里的人，对杀猫的人不以为然，再穷再没肉吃，也很少有人吃猫肉。时间长了，村子里有句歇后语：“广东人打牙祭——不要猫命”，这话有贬低人的意思。

　　王美珍的父亲名叫王向成。王向成是王美珍“要猫命”的父亲。在我小时候，随时闻到王向成身上猫的味道，看到他身上有猫的颜色。因为，王向成把打下来的猫杀死吃了肉以后，还把猫皮用来做皮褂，用衣服的“毛领”。我只要想起王向成来，就会联想到他身上的猫皮褂子，还有猫皮做的领子。所以，看到王向成，想到王向成，总是有些另类的感觉，他与妃子村的一般人大不一样。

　　由此还想起王向成脸上的杀气，我觉得王向成脸上随时都是阴冷的，看不到一个中年人应有的温暖。我同时知道，村子里人都和我一样，由于他的杀猫行为，都把他当做一个奇异的人，让所有人担心。现在回忆起来，依然总觉得王向成的身上弥漫着杀气，有不祥的味道。村子里人不喜欢养猫，却更不喜欢打猫杀猫的人。村子里人知道，他们不爱养猫就错了，猫是朋友，它们抓老鼠。那么，王向成杀猫吃猫，更是罪加一等。

　　所以，很少有人和王向成说话，他也不喜欢和人说话，一个人冷冷地从村子的土路上走过，不留下一点儿声音。我觉得王向成是个奇异的人物，喜欢在暗地里思忖他，观察他。我看到他穿着四季里都不变化的羊皮褂，羊皮褂上披的，就是各种颜色猫皮做的领子。他阴着脸，一脸的杀气。

　　到了冬天，王向成最多的时间是帮人家杀猪。杀猪都是利用早晨的时间，一是不耽误时间，二是可以多杀一两头猪。打猫的季节，大多是在杀完猪以后，家里没有肉吃的时候。杀猪的时候，王向成不缺肉吃，帮人家杀了猪以后，一定是得吃一餐的。炒猪里脊腰肉，炒腰花，都只要他说得出口来，主人家都不会拒绝。

　　不过，开始我真不相信，那些机灵的猫，为什么会被王向成抓到。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本领，是用自己家的母猫勾引外来的公猫，还有是用诱饵哄，给那些饿猫鱼肉吃，然后伺机拆捕，还有就是强行追捕。王向成个子虽然高，但行动灵敏，灵活的猫从他身边跑过，他手一伸就象钳子一个把猫攥在手里，他粗糙的手抓住猫的脖子，然后让猫四脚朝天，猫爪也就派不上用场。王向成抓住猫猫脖子后，也就不再放开，一直到把猫捏得翻起了眼珠子，敝住了气为止。但这时候，猫看上去死了，但只是假死，王向成知道，猫和狗的命最大，敝过气后，只要放在地上一会儿，马上又会活过来。所以，王向成就抓紧时间剥皮，只有把皮剥了，那才会安全的。

　　王向成除了打猫在妃子村有名，他还是个“四类分子”。这让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在我的印象里，王美珍家里很穷的，穷人当四类分子，让人想不通。妃子村里的“四类分子”，都是地主富农。王向成划为四类分子的原因，是他一直在想杀一个人，只是没有杀成而己。王向成杀人成了我的想象。我没有看到王向成杀人，但人们时不时会提到这个话题。 王向成杀人，也使用了他杀猪的长刀。这把刀有二尺多长，听说，王向成还嫌刀不够长，在刀柄上装了一根木棒。王向成的这个做法的灵感一定来自古老的梭标。后来，王向成杀人没有杀着，基于那个人的皮都没有碰到一点，但王向成还是被划为四类分子，原因是他的行为让人们没有了安全感，只有把他管制起来，让他不再有嚣张气焰。

　　后来，王向成只能是服从改造，并参加只有地主富农参加的义务劳动，这让王向成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他显得没有从前爱说话，脸色更加阴森。这样下去，我想王向成的四类分子的帽子可能是摘不掉了，因为他不会说话，不会巴结领导，年龄又有些大了，靠积极劳动，看起来也没有出路。

　　王美珍与吴会计出事以后，王向成的脸更加阴沉，更加看不到他笑的时候，连微笑也没有。

　　王美珍怀孕以后，她的父亲王向成，还有这个家庭里关于猫的故事，就更加精彩了。




食堂

　　食堂是妃子村历史的一个片断，也是村子里生产队时期一个难于回避的过程。说起食堂来，妃子村有许多故事，但这些关于食堂，关于日常生活的故事总是让人有些心痛。一个号称鱼米之乡的村庄，在那些食堂里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同时，由于饭量不足，一种难于想象的“人性”，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暴露，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面。

　　前不久，一群我的同龄人在一起吹牛，情不自禁地说到了过去的食堂。生产队时期的食堂，是当时中国全国性的问题，那时候，全国每个村子里的人，都全部集中起来开伙，男女老少，一年四季都同一个时间开饭，在同一地点吃同样的食物。一个叫王光的朋友说，他的母亲当年在食堂里做饭，但他却不能吃饱饱肚子。一个晚上，他与几个伙伴一起装神弄鬼，向食堂房顶上撤沙，装鬼叫唤，以此来吓唬他的母亲。母亲害怕了，不敢走出房间，他们就爬进伙房里去偷饭。王光说，人到了肚子饿起来的时候，任何事都干得出来，连母子亲情都不去顾及了。

　　王光的话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有几年，我的母亲也在村子里的食堂里做饭。所以，我对食堂最有印象，而且可以说许多的故事的原因，就是母亲在当炊事员。母亲能当炊事员，这是很有意思的事，也体现出当时食堂的烹调水平。我知道，母亲烹调技术十分差，在家里都很不会做饭，她能到食堂做饭，完全是她老实肯干活，不会把食堂的东西往家里拿。食堂里，总是会有柴米油盐，这些东西十分金贵，不老实的人，拿回家去对生产队不利。那时候，生活队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粮食了。

　　做饭的场面也很有意思的，白天炊事员都上班，做饭的人多，看做饭的人也多。一些孩子，成天没事，就呆在炊事房外看妇女们做饭。做饭的人，都显得有脸面，觉得很神气。炊事员们说话的声音也大，她们大多数是妇女，成天开玩笑，把口水都喷到了饭菜里。我记得当时食堂里也在进行着一些改革，比如把大锅蒸饭改为用蒸气蒸饭，把用杆称称饭改为用木盒量饭等等。现在，我闭上眼睛也能想得起当时盖了许多红色的图章的饭票。

　　母亲她们做饭，早上起得早。起早的炊事员，就不那么多了，好象是两个吧，很早的起床，为村子里的人做早饭。有时候，我也会跟着母亲起床，我起床的原因，是要吃母亲捏的饭团。母亲把米捞起来以后，我就会准时醒来，并且起床，蹲在灶塘门口。母亲忙完了，便抓紧时间捏好一个饭团，烧在灶洞里。我吃了烤香的饭团以后又睡觉。有时候，我吃了饭团还会到院子里去撤尿。我撤尿的地方，就是村子里人吃饭的地方。这时候，我也会抬起头来看看天空，我看到天空一片瓦蓝，星星密密的。村子里也很静，还没有鸡鸣，没有狗叫。鸡和狗都是不养的，没有它们吃的食物。

　　有一次，我站在院子里撤尿的时候，看到管理饭票和粮食的事务员肖德顺从一个女炊事员的房间里出来。我觉得奇怪，就把这事对母亲说了。母亲马上堵住我的嘴，叫我不要乱说，并严厉地骂我：杂种！现在，我当然知道是什么回事了。母亲做饭以后，房间里就只有一个女炊事员了，肖德顺为什么会把时间掌握得这样准确，我现在想来都很佩服。

　　从这件事想下来，我觉得母亲并不老实。母亲的老实只是相对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老实到底。母亲也曾经悄悄地让我把饭票地送回家去给爷爷。只不过，母亲让我送给爷爷的饭票，数量相当有限。我把饭票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的脸上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食堂里最热闹的是打饭的时候，食堂的前面排着长队，打饭的社员，一人手里拿着篾撮子，一手拿个大瓷碗。篾撮是装饭用的，大碗装汤。任何时候，食堂里都只供应饭和汤。他们手里还拿着一张饭票，纸做的，盖着生产队长和事务员的图章。他们的脸上，有些冷漠，有些焦急，他们的脸色都是淡黄色的，眼睛没有神气。由于母亲在食堂做饭，我是没有饥饿的威胁的，我可以在食堂的门口从容地站着，看这些打饭的人。但那时候我还小，记下的故事也不多。但记下的，都是让我难于忘记的了。

　　那是一天黄昏，我又在食堂前站着了。打饭的时候，我已经吃过饭了，蹲在打饭口看热闹。一个老人，头发全白了，是生产队长的父亲。这个老人是个聋子，每碰到一个人，都会大声地说话，问别人这样那样。那个晚上，他好象是嫌饭打得少，说话的声音就更大了，怕炊事员听不见。他的儿子，也就是生产队长在一旁喊了起来：声音小点！不要把口水吐到饭里了！

　　队长的那态度，我终身难忘，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那就是个儿子对待父亲的样子。在食堂里，我很难看到父子、母子亲情。其他，我更无话可说了。

　　村子里的社员打好了饭以后，大多数时间是在食堂外的院子里吃。院子里有一块石灰地板，更多的地方是泥土场院。院子里有杂草，有柴火，有碾庄稼的石磙子，还有喂牲口的木槽。打了饭以后有村民，以家庭为单位，蹲在院子里。我看到每一个家庭的人，都蹲在院子自己选择的一块地方，围成一团。食堂里的饭是定量的，数量好象越来越少的样子，大家我看到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的吃饭。我不知道那有限的饭他们是怎样分来吃的，我只听得到“哗哗”的吃饭声，看到麻雀悄悄地走过人群堆。

　　有时候，部分社员们也将饭打到家里去吃，这种时候，每个家庭往往只来一个人。大多数时间是大人来，小孩子来，怕把饭打少了，怕炊事员看人说话的。不过，实在忙不过来，也只能是让孩子去打饭。一天，一个叫“火荣”到食堂去打饭，他打好饭往家里，走一步往篾撮里抓一把米饭吃，他实在是太饿了的样子。等到家里，饿已经没有了。一家人，以为是炊事员没有打给，他说，打了，但饭哪里去了呢，火荣又不敢说。眼睛都瞪得好大好大，打了火荣一吨。

　　从此以后，任何一个家庭，无论时间多忙，都不敢让小孩子到食堂里去打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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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帆

荣幸首读第五篇。木祥兄看来是50年代的人，对大锅饭时期的历史很清楚呀！
这文章好，很好！让人感觉很真实。
学习了！

马霁鸿

最初由 木祥 发表
木祥

小引：我的这个长篇，是由许多的片断组成的。这些片断，可以独立，但通篇读后，又有着相对的联系。期望小说完成后，能让朋友们大体了解我童年的村庄。




猫

　　我还小的时候，知道妃子村人不喜欢...

好文不厌其长。昨日相聚甚欢。祝好！

明媚

学习，问好！

马克

　　小引：我的这个长篇，是由许多的片断组成的。这些片断，可以独立，但通篇读后，又有着相对的联系。期望小说完成后，能让朋友们大体了解我童年的村庄。

　　……

　　正惟如此，此作才充满了灵性，散发着迷人的乡里味道。

木祥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小引：我的这个长篇，是由许多的片断组成的。这些片断，可以独立，但通篇读后，又有着相对的联系。期望小说完成后，能让朋友们大体了解我童年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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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惟如此，此作才充满了灵性，散发着迷...

谢谢楼上朋友阅读

一楠

以平实的笔法从平凡的小事入手，自然的展示生活的原味，很值得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