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郭玉琴 于 2015-9-19 21:34 编辑
一个人的孤独来自于无法将自己归类
_______________观电影《刺客聂隐娘》
文/郭玉琴
人是群体动物,一个没有群体归宿感的人,无疑是孤独的。侯孝贤执导的电影《刺客聂隐娘》中的女刺客聂隐娘就是这样一个无法将自己归类,找不到群体归宿感的孤独之人。她的孤独来自于她的身份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杀手,却最后因为感情,出身背景,和政治等因素,没有去杀人。
杀手只有任务,没有情感纠葛。她是杀手中的另类。侯孝贤用一贯的远镜头和空写镜头,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武功绝伦的女杀手最后却无法杀人的故事。从整部电影来看,故事情节一点也不复杂。苏淇饰演的聂隐娘是魏博藩镇的大将聂锋之女,10岁时被一道姑带走,将其训练成武功绝伦的刺客,十三年后返家,奉师命要取与其青梅竹马的表兄——魏博藩主张震饰演的田季安的性命。其时正是安史之乱之时,藩镇割据、民不聊生,聂隐娘师傅教导其“杀一独夫贼子救千百人”,而其母聂田氏则告知聂隐娘,杀掉田季安将使其妻元氏一族趁虚而入,魏博将天下大乱,为大义着想,田季安不能杀。与此同时,聂隐娘父亲聂锋奉田季安之命,护送名义上遭贬谪的军队统帅田兴前往他处避难,路遇追来的元氏暗杀队伍。聂隐娘尾随其后,遇负镜少年和采药老者,一同救下了聂锋和田兴。除了在外猎杀魏博重臣,元氏一族也悄悄在田季安府内逐步肃清,田季安妾室胡姬性命也差点被纸人阴术拿去,幸亏有隐娘救了一命。
至此聂隐娘彻底放弃了刺杀田季安的计划,并与道姑结案,道姑遗憾其不能断人伦之亲,最后交手死在聂隐娘匕首下。了结了一切后,聂隐娘与负镜少年和采药老者飘然远去。全片台词极少,女一号舒淇的台词前后只有十六句。但电影里的每一句对白都是经过精心琢磨的,堪称少而精——“以后遇此辈,先杀其所爱,然后杀之。”“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汝剑术已成,却不能斩绝人伦之亲!”“罽宾国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我跟师父学剑,第一年,剑长二尺,刀锋利可刃毛。第三年,能刺猿狖,百无一失。第五年,能跃空腾枝,刺鹰隼,没有不中,剑长五寸,飞禽遇见,不知何所来。第七年,剑三寸,刺贼于光天化日市集里,无人能察觉。”“师父教导我,凡鸟兽一定藏匿形影,所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鹰色随树,同化于物类之中,冥然忘形。影无形,响应声,无形则无影,无声则无响,是谓隐剑。”
虽然这是一部将近两个小时的武侠电影,但是打斗场面总共不到十场。每场短则数秒,长则一分钟左右,总共加起来不到十分钟。而且,对于打的动作也并没有过多展示。比如开场,聂隐娘用羊角短刀杀骑在马上的官员,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并不渲染。比如,“聂隐娘”舒淇和“田季安”张震在屋顶上对打,只来回三五回合,并没有腾空起飞,轻功傍身的潇洒飘逸,而是以近身杀、躲为主,看起来钝而实用。比如发生在野外敌对双方的一场群戏,侯孝贤用了大远景,只能透过树丛看到,一群人在左冲右突,具体怎么打,完全不知道。
影片穿插了很多空镜头,大部分都是湖光山色,用大全景交待,人在景中走。比如被发配的官差行走在武当山下、刺客穿梭在白桦林间,还有时而暖色、时而冷色的湖面、仰拍的树林,云海。这些自然美景穿插在故事之中,构成了电影呼吸的节奏。这些自然之景,和景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就像是宋朝的水墨画一样,大的是山水,小的是房屋和人。
魏博藩主田季安是聂隐娘的表妹,他们之间不仅有表兄妹的情意,同时还是青梅竹马有过婚约的恋人。田季安是大唐公主嘉诚的养子,四岁时被收养,教育长大,原本庶出。嘉诚公主终其一生,不让魏博藩镇的父子两代,踰过黄河,维持了近二十年的和平局面。然而嘉诚公主的妹妹嘉信公主和姐姐政见上却产生歧见。她一生都在奉行用训练有素的杀手来刺杀暴虐藩镇之主来达到政治和平稳定。
聂隐娘的母亲是嘉诚公主的录事官,父亲是掌管军纪的魏博大将。舅舅田兴是魏博的统帅。电影在一开头就以刺杀行动展开。这次刺杀行动是聂隐娘奉师父嘉信公主之命刺杀大僚未成。晌午,聂隐娘隐在树上,等待阳光与云的变化,在一暗之间,纵入大僚府内的后厢。利用婢侍退尽、卫士交班的短瞬空当,隐娘到了大僚卧着的榻前。大僚身上两个小儿睡得熟,隐娘无法下手,却惊醒了大僚。拿刺客!隐娘已不见踪影。正是因为有了这次刺杀行动的失败,才引出下面的一个合理情节。有了聂隐娘被师父训斥的一番话。以及师父给了她再次表现的机会,让她回到父母的身边去刺杀青梅竹马的恋人兼表兄田季安。隐娘回来道观,道姑怒问:“何以回来这么晚?”“大僚小儿可爱,未忍便下手。” 道姑严斥她:“以后遇此辈,先杀其所爱,然后杀之。”从道姑师父和隐娘的这一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隐娘作为一名杀手,虽然奉行的是道,但是却不能枉顾人伦亲情于不顾。聂隐娘被师父亲自遣送回家。时别家园亲人十三年,一切都已生疏,物是人非。魏博的都城,魏州,晨鼓三千击,城门开。道姑白衣白驴,女徒黑衣黑驴,两人进城。城内的聂府,是掌管军纪的“都虞侯”聂锋家。聂锋已上工,当家的聂田氏,衣妆俨然。忽然府前骚动,说是一名道姑领着七娘回来了。“七娘!”乳母放声大哭,十三年前给带走的娃儿,如今长这么高是姑娘了。聂田氏出至厅中。母女乍见,疏离的女儿,互相并不喊。道姑与聂田氏,相望时,意味深长。待众人回过神来,道姑已消失不见。导演在人物对视之间精简语言台词,只用眼神和表情来传递人物内心的复杂情绪。道姑与聂田氏相望的眼神,意味深长中道尽了一个母亲的思念和一个皇家公主对政治的负担。二人心头都像有石头在压着,沉甸甸的。
紧接着乳母出现。乳母服侍隐娘沐洗更衣。把隐娘当成还是十三年前的女娃儿对待。主仆俩,照样还是,一个叨叨不绝,一个当成耳边风。乳母讲起十岁那年隐娘给道姑带走,聂锋夫妻为了找女儿,求神问卜,直到两年后,有商人从南方来,带口信说,一名道姑领着女徒至旅栈相见,将一包物件托商人带到了魏州,交给聂锋,那道姑指女徒说:“这孩儿有宿业未了,跟我学道,道成后自会返家,现下不必苦苦相寻。”打开,是隐娘离家时穿的衣裙,以及一块羊脂玉玦。从此,聂锋夫妻才息念。导演在这里采用插叙和补叙的方式交代了聂隐娘离家学艺的始末,增强了故事情节的连贯性和完整性。沐洗毕,乳母为隐娘梳头。讲起十三年前那个多事之春,先是藩主田绪,即当今藩主田季安的父亲,夜里暴毙,然后道姑带走隐娘,乳母说:“都说你给道姑带走,我说七娘那脾气,她要不走,谁也带不走!”乳娘的这一句话暗示了聂隐娘的天性里有一股倔强和反抗,而这种倔强和反抗注定她不是一颗可以随意任人摆弄的棋子,也隐涵交代了她最终的性格决定命运,她注定不会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而是有自我独立精神和人格的一个个性鲜明的人。
隐娘贴身襦衣前,系着的一枚羊角匕首,令乳母十分骇异。聂隐娘从被训练做杀手的那一天注定就是个孤独的人,她被带到了一个没有同类的世界。但是和她一样孤独的还有师父嘉信公主和童年时记忆中的长辈嘉诚公主。梳起发髻的隐娘,目视镜中人。当年十岁的她,总是跟马儿一起。她看见骑马出府的父亲被一名化缘的道姑拦下,说了些话,但父亲不理会走了。她看见的道姑,竟然跟嘉诚公主这样相像!她心目中永恒的图像,是那位在轩堂前抚琴说故事给她听的嘉诚公主。隐娘为嘉诚公主恸哭,这是因为她过去岁月里的记忆和情感又都回来了。典丽女装出现的隐娘,格外清俊。聂田氏捧来当年商人带回的那块羊脂玉玦,交给女儿佩戴。 此玉玦,说是藩主田季安十五岁行冠礼时,嘉诚公主取出一对,一支给田季安为贺,另一支,给隐娘。愿望着促成他们这对表兄妹,缔结良缘。隐娘没有忘记这一幕。于是聂田氏讲嘉诚公主之死。三年前皇兄崩,皇侄继位一年又崩,告哀使者来报时,嘉诚大恸咯血,珠玉断碎在地上。那些随嫁从京师带来繁生到上百株的白牡丹,一夕间,全部萎散。隐娘泪水迸溅,拿了布帕蒙住脸,闷声恸哭。她在哭嘉诚公主,也在哭自己的不幸过往。
而她最不幸的一面是带着情感纠葛的任务又回到童年的记忆地方。隐娘开始侦察藩府。鸟瞰视角下的田季安府。每一样景物,都是记忆。那茵草地的轩堂前,曾经是白牡丹苑圃,盛开似千堆雪。嘉诚公主就在堂前教她古琴,说青鸾舞镜的故事:“罽宾国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抚琴时候幽丽似兰的嘉诚公主,是抑郁的,从风华的长安来到魏博,民风勇狠,嘉诚就像青鸾一样,死在陌土没有同类。当年没有同类的嘉诚孤独命运如今又轮回到隐娘的身上。
稚童吃吃的笑声打醒了隐娘,树下两个孩子惊奇望着她,叫她下来。她驯良落地,小羊一样,孩子们触唤着她。喊声寻小儿,一名娉婷妇人给拥簇着走来。隐娘认出那妇人,是当今藩主田季安的正室元氏。此时,府内前面的议事厅,田季安正听着老臣和随军的报告。突然警钟大响,有刺客!田季安跃至后面院中,见刺客正上树,夺过卫士手中的殳就掷去。隐娘略一闪,殳钉在树上。她目视掷殳人,认出来是当年唤做六郎的表兄,田季安。此瞬间,田季安的贴身侍卫夏靖,蹿上树去追击刺客。田季安入宅内探巡,由于掷殳过猛,流出两道鼻血,一抹弄得半张脸是血,非常吓人。田季安常激动就流鼻血,见血就暴怒,侍从熟练地护理着。宅内妻小们都没事,田元氏只说:“孩子们玩鞠撞见的,黑衣女子,似乎并无敌意。”后厢内一边发出缉捕令,一边加强防御措施。追拿刺客失败的夏靖回来,手上一物,交给田季安说:“此物为刺客用,潜伏树上时藉力之用。” 一把铁器,似刀似钉,田季安攥刀钉回议事厅,说:“刺客是女子。”事厅召开会议。发言的都是年轻的藩镇派,内容是会议前就已议定好的方案,召集会议只是告知,然后田季安裁决。属于朝廷派的老臣老将们,看在眼里都明白,只有一个老杠子头又放炮,那态度,把田季安还当成子侄辈的在训斥,连朝廷派也快听不下去。田季安一脸轻蔑,把玩着攥在手中的刀钉。聂锋欲开口转圜,田兴已先发言,讲得入情入理,果然是广受爱戴的军将统帅。田季安目光一倏狰狞,突然将手中把玩的刀钉向田兴掷去,就掷在一毫之差的屏风上,咆哮说:“临清边境多事,劳田都头即刻出发,前往绥靖!”暮鼓八百击声中,忧心忡忡的聂田氏,既不见早上才返家的女儿踪影,又等不到丈夫回来,只见聂锋的随军飞报进府,报说舅老爷给主公贬去临清,老爷为此去了舅老爷家。 聂田氏赶到哥哥家,只见田兴躺在榻上,满身艾草灸针,瘫痪不能言,说是中风。探视过哥哥,聂田氏告诉聂锋,女儿已返家。
隐娘自小与父亲是亲近的,由于母亲是嘉诚公主的录事官,长年住在嘉诚邸,所以父女之间有一种无言的相契。父亲问她跟师父学道,学了些什么?她说读经念咒而已时,父亲哑然失笑了。于是隐娘便对父亲据实以告。父亲问:“白天节度使府闯入一名黑衣女子,可是你?”隐娘点头。父亲遂问:“那么,如今你学道回来,所为何事?”隐娘沉默不语。夜烛映耀下,楼阁房里的隐娘,第一次,对镜看着自己的杀手装束。师父下达指令的声音很柔和:“汝剑术已成,剑道未成,今送汝回魏博,杀汝表兄田季安。”师父那清肃如水的脸容,也是那抚琴时候嘉诚公主幽丽似兰的容颜。
驿亭送行是整个电影中最唯美的一幕。田兴被贬,不允许带家眷,所以只有一人。行至所到之处,画面漂亮,气韵悠长,风景绝美,像看一场古典水墨画展。旁边还配着环绕立体声先锋环境音乐,烘托出作为刺客个人作出不杀的选择是有其时代之感,因亲情、因时局、因身世、因情愫。隐娘自己说的理由是,杀田季安,嗣子年幼,恐怕魏博要动乱。历史上田季安死后,他的儿子就没能坐稳魏博。
对于电影本身,我遗憾没有交代嘉诚公主拦下嘉信公主刺杀上代藩王的戏。这段既可以说明两位公主的不同价值取向,又能升华聂隐娘不杀的内涵。但是电影在表现内心戏的份量上还是弱了些。例如窈七回来了,忠君与至亲之间的摇摆看不到,那里明明应该有一段内心戏,聂锋要不要提醒田季安,杀手就是窈七——然后张震回答昨天夜里已经见过面了,这句是把双方藏着的东西捅破又不挑明,特别意味深长,结果张震脸上也看不到戏。 “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就是要彻底做一个工具,但是聂隐娘最后拒绝了,正好证明她摆脱了做一个工具的命运。我觉得这是让人感动的地方。聂隐娘,是艺术电影,画面很唯美,大量的长镜头和极少的对白,非常挑战观影者的耐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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