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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沈荣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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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原创] (短篇小说)1960年代的乌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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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2 10:28 | 只看该作者

1960年代的乌鸦(四)

      1960年代的乌鸦(四)

  七

  一只老鸹从父亲的头顶飞过。嘎的一声,又朝村头的坟山飞去了。

  父亲忽然想起了一个晦暗的词语,阴谋!

  “老鸹声”可能要整人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父亲的心里往上升了起来。

  在那个老鸹蔽天的年月,要整一个人,最恶毒的招,不是当面煽你一耳光,也不是背心里头给你一皮砣。而是红不说白不说往你脸上抹上一把老鸹屎,让你不明不白的臭。好端端一张体面的脸,要是沾了老鸹屎,不洗大家还不觉得,越洗倒越臭。

  父亲这回还硬是让“老鸹声”撞上了。

  “老鸹声”网罗了几个打手,成立了一个革命队伍,叫啥子“小炮手”。意思是专打那些隐藏起来的敌人的。

  “老鸹声”的队伍,炮制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针对父亲的。他给父亲定的罪名是,“欺骗国家坑害人民的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相对抗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老鸹声”觉得这个名字太罗嗦,不顺口,就干脆简化成“骗坑抗分子”。他说这样好喊口号。

  对反革命,乡亲们不感兴趣。而“骗坑抗”就不同了。一看那三个字,就晓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要遭千人唾万人骂的。

  ×××,你那张人模狗样的小白脸,从今天起就跟老鸹屎一堆臭名远扬吧。看你那张嘴巴还讨不讨厌!

  “老鸹声”很为自己别出心裁的灵感得意。

  “老鸹声”一伙把大字报贴到公社门口,扬言要从公社的当权派里,揪出深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大坏蛋。

  队伍里有的在喊“革命万岁”之类的口号,有的伸出手臂叫着要誓死夺回革命政权。所有的人都是一副群情激愤的样子。

  一个从席卷大西南打战火过来的人民公社党委书记,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成了“骗坑抗分子”。这在今天看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但在一九六八年的秋天,太正常不过了。

  那个秋天,听广播里说,全国山河已经是红彤彤一大片了。

  要想自己和“全国粮票”的好事,不再遭人干涉,必须先把“骗坑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远不得翻身。

  “老鸹声” 恶狠狠地寻思着对付父亲的毒招。

  几个人钻拢一堆,琢磨了半天,最后决定对父亲实行专政。

  是坐“老虎凳”,还是“烤人黄”?

  手下的问。

  “老虎凳”,不象无产阶级专政的味道。“烤人黄”,怕搞出人命。

  “老鸹声”有些心虚。

  要不,让×××学“老鸹凫水”?

  “老鸹凫水”?

  就是把手脚悬吊起来,象老鸹一样在水上晃荡。

  有意思!就“老鸹凫水”!

  “老鸹声”拍板。

  吊第一夜的时候,父亲还很幽默。对那几个人说,不错不错,想出这样的高招的人,一定下功夫读过革命小说《红岩》,很有前途的。

  吊了几夜,父亲有些吃不消了。他想起了粮站的那几个同志。其实那天调粮做的那些手脚,明眼的一看就会心中有数的。那几个同志,咋就没一点感觉呢?

  这一琢磨,父亲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后来,任“老鸹声”怎样整,“骗坑抗”的事,一直没有认帐。

  不能把你打倒,起码也要让你脸上那泡屎在秀才树下丢人现眼!

  “老鸹声”恼羞成怒,显得有些变态。

  “老鸹声”找到幺爸,丢下两句话,是同你哥彻底划清界线呢,还是同他一起学“老鸹凫水”?

  同哥一道学“老鸹凫水”?

  幺爸想到秀才树下的我祖母和我母亲。祖母已经不能再折腾了,而母亲还挺着一个大肚子。

  就划清界线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这节骨眼下,同老鸹这帮小人叫劲不划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同“老鸹声”谈话后,幺爸边走边嘀咕到。

  “老鸹声”安排幺爸同父亲划清界限的机会,是在第二天的批斗会上。

  会场搭在秀才树下。

  那儿正好是祖母她们烧香化钱的地方。“老鸹声”叫人撤去那些供奉的物什,搭了主席台。

  地上很脏,堆满了老鸹屎。

  一阵秋风过来,那鸟粪和尘土便飞扬起来,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父亲弓着腰,站在台子中间。

  父亲头上的那顶尖尖帽很突出,那是“老鸹声”为他定身制作的。尖尖帽是从老屋后面的竹林里砍来的金竹做的,很厚。套上去,头便往下沉,那身打扮,分明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的模样。尖尖竹帽上糊着报纸。报纸上用毛笔写着这样一句口号,“打倒骗坑抗分子!”。这句口号很关键,标志着主人除了公社干部以外,还有另一个不可告人的重要身份。

  开会的人渐渐拢得差不多了。

  有人背着红宝书上的语录,有人“万岁万岁万万岁”地带头高声武气地喊着。

  终于该说正题了。

  “老鸹声”把幺爸叫出来,命令他带头喊口号。

  该咋个喊呢?

  幺爸一脸惶惶然。

  你最恨的人是谁?

  “老鸹声”问。

  杀人的棒客,还有偷集体粮食偷人家婆娘的小人!

  幺爸想都没想,很干脆。

  幺爸这话,让“老鸹声”脸红一阵青一阵的。但“老鸹声”硬就是“老鸹声”,他很快稳住可自己,一点也没动声色。

  你就把他当这些人打倒在地就行了。

  打倒我哥?

  幺爸从来没有喊过批斗人的口号。幺爸十分不解。尽管有些疑惑,但这种场合,当了几年共产党的支部书记的幺爸还是有分寸的,最后决定还是恶狠狠地举起了手。

  打倒我哥!

  幺爸喊到,很愤怒也很悲哀的样子。但是他没想到,一开口,就喊成了这个味道。

  拐了,是打倒你哥!

  有人笑道。

  那就……打倒……你哥!

  幺爸赶紧改口。

  乱球喊!是打倒“骗坑抗”!

  “老鸹声”大为冒火,一把掀开幺爸,带头重喊。

  打倒“骗坑抗”!

  人群里便有人也跟着振臂大吼。

  打倒“骗坑抗”!

  但更多的人忍不住偷偷地笑。会场开始骚动起来。

  树上的老鸹也醒了,便有几泡凉呼呼的老鸹屎从树上漏下来。

  遭了老鸹屎突然袭击的人,便开始莫名其妙地骂。

  人们抬起头来,看见几只老鸹并排站在一截枯枝上。那树枝似乎承受不了老鸹的重负,啪的一下断了。几只老鸹刚才还很放松地歇着,没料到脚下一下闹了地震,便昏了头,直直地掉了下来。

  正好“老鸹声”抬起头来。一只老鸹掉在他的头上,踩实在后,又站起来飞走了。

  “老鸹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也是又稀又臭的一大泡。

  人们便“哄”地一下笑得更厉害了。

  打到“骗坑抗”!

  有几个人还在喊。

  但喊声很快被一阵阵的笑声和骂声淹没殆尽。

  父亲便又被“老鸹声”一伙推成“喷气式”到别处批斗去了。一场十分严肃的大会便在一泡泡老鸹屎的袭击下散去。


  八

  那场批斗会后的第二天早上,城里来了一拨人。

  那伙人一色的绿衣绿帽红袖章,还扛着几件真家伙。

  幺爸找人打听,才晓得那是县城“红星司令部”的革命队伍,来这儿同地方队伍“小炮手”争夺革命果实的。

  “红星司令部”的人来后,“老鸹声”便顾不得“骗坑抗”这一头了。他得忙着召集更多的战友,同“红星”的人辩论。后来,听说还打过几架,整伤了几个革命同志。

  那段时间,老村到处都是黑字白底的标语,到处都是地动山摇的口号。秀才树下因为忽然来了这么多的人,搞得空前地闹热。而人啊,一旦脑壳发热,往往而忽视其他的感官刺激。比如,那时村里所有的人的肚子,已经再不知不觉地开始呱呱呱地暗示啥子了。
两伙人纠缠起来,父亲便闲着了。

  父亲是“老鸹声”的人,“红星司令部”的人不感兴趣。他们想得到的是“老鸹声”的地盘。但是“老鸹声”在这儿的基础很好,一时半会把他整不跨。

  因为要和“红星司令部”的人较量,“老鸹声”便对父亲的政策进行了调整。先是叫父亲扫乡场上那条石板街,后来又叫他去了公社的饲养场,当猪倌。

  幺爸因为那回批斗时,表现不好,也被公社革委会革去了支部书记一职。但队长还是照当。可能是公社里的人觉得秀才树下,没得幺爸还硬是搁不平。也可能是“老鸹声”觉得给你个队长当也无所谓。一个不入流的无品头人,全中国最小的一个维持会长,料你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秋天已经很深了。

  秀才树上的老鸹开始掉毛。老鸹一身黑衣,而黑色本来就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一掉毛,就只剩下一点可怜的皮包骨头,样子就象一个快要死去的老妇人,愈加地难看。

  看见老鸹的鬼样,村里的人就想,这些老鸹怕也是好久没得吃的了。

  最后一粒苞谷米早已收回来了。草籽也被老鸹们翻了几遍,周围都是一片精光。倒是老鸹屎和老鸹毛越来越多。

  幺爸一直纳闷。这些老鸹翻遍山里的每个旮旯,也寻不到一粒粮食。它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屎屙呢?

  有一天,幺爸的同族兄弟,就是我的族叔根子,告诉了幺爸一件稀奇事。

  根子说,他看见“全国粮票”家的牛栏里,有老鸹在洗澡。

  老鸹洗澡?稀奇!

  幺爸还是头一回听说。幺爸决定去看看。

  幺爸叫上根子,一同去“全国粮票”的牛栏房。

  去“全国粮票”家的牛栏,先得捂紧鼻子穿过她家的茅房,再爬过一根矮坎。翻过坎,前面有一片桤木林子。林子里一座茅草房便是那牛栏了。

  牛栏房里黑黢黢一片。地上那些又黑又硬的东西,是一砣砣风干的牛屎。看来牛栏好久没得牛拴了。

  那些跳上跳下的,肯定是老鸹无疑了。秋天里的老鸹,毛稀稀疏疏的,数得清的几片。老鸹的屁股眼眼很脏,粘着暗红的稀粪便,似乎正在传染一种可怕的瘟疫。有几只在地灰里扑打。更多的有气无力地耸立在柴墙上。一地都是老鸹毛和老鸹屎。

  牛栏的周围,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气味。

  这大约就是根子说的老鸹洗澡了。老鸹选中这个地方洗澡,不算很卫生,但是很清净。

  这鬼地方怕是好久没得人来过了。

  幺爸冒出一个念头。

  没想到,老鸹这奇丑无比的东西,还挺讲究的。

  幺爸又冒出一个念头。

  你爱干净,我偏要让你的屁股越揩越脏。

  幺爸捡起一块干牛屎,狠狠地朝那些鸟儿扔了过去。

  其实幺爸对那些鸟,并不是十分讨厌,相反越来越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幺爸以为,这个秋天,这些倒霉的鸟怕是要和这个倒霉的村庄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一起了。只是他心里一直在冒着无名火。

  幺爸扔出那砣牛屎,忽然很后悔。幺爸开始觉得,那些鸟儿,会不会是无辜的。

  突如其来的牛屎,惊得老鸹门顾不得洗澡了。嗖嗖嗖地窜向林子里的杞木树上,左看右看,一副副惊魂不定的巫婆脸样子。

  老鸹们这一惊飞,有两个人影就从牛栏的阁楼上下来了。

  阁楼上有人!

  幺爸一惊,赶紧叫根子蹲下,仔细一看,原来是“老鸹声”和“全国粮票”。

  狗日的跑到牛栏里来干那事了!怪不得这几天,和“红星”的人干仗时,老是不见“老鸹声”的影子,只有几个得力干将在张罗。原来是去和骚婆娘厮混来了。狗日的正事不干!

  幺爸说的正事,是指“红星”的人和“老鸹声”的“小炮手”夺权的事情。

  幺爸在心里嘀咕道。

  这个发现,忽然让幺爸觉得十分有趣。

  “老鸹声”,山不转水转呢,这回你算让我撞上了。

  幺爸想起了父亲学“老鸹凫水”和那天挨批斗的事,很想马上站起来。幺爸想,只要他一站起来,那两个人肯定是一脸的世界末日般的惊慌。幺爸接着又想,再往下,秀才树下可就有一场好戏看了。

  幺爸活了二十几岁,还从来没碰上过这种鸟事,心里不由得扑通扑通地心慌。

  但是他终于没有站起来。

  幺爸不晓得是自己胆小,还是觉得干这种事太昧良心。老村的人最忌讳碰上这种倒霉的事了。有人说,要是遇上了,得叫那两个干好事的男女,给撞见的人挂上一匹红,不然要倒大霉的。要不,就只有哑巴吃黄连了。

  幺爸想,是撕下那两个狗男女的脸皮呢,还是哑巴吃黄连?

  根子也没见过。那年正好十五岁。十五岁,在大人的眼里还是个蛋黄都还没干的细娃。

  根子叔上过几天初中,是村里出名的老好细娃,老实,迟钝。谁家的母亲要数落他惹事生非的细娃了,根子便总是被拿来作正面教材。这样,村里的孩子,谁都不愿同他玩,搞得根子一个人很孤独。

  根子有些怕,怕被那两个村里最红最歪的人发现。根子一怕,身子禁不住嗖嗖嗖地抖起来。

  哥……我……怕……

  怕球!这是捉人家的奸,又不是被人家捉!

  幺爸数落根子。

  哥……我……冷……

  没出息的东西!

  幺爸轻轻地骂根子。

  嗖……嗖……嗖……

  他这一骂,根子抖得更加厉害了。整个牛栏房的空气都好象颤抖起来。

  幺爸和根子这一犹豫时,两个人已经象影子一样,很快唆出了牛栏。

  幺爸这才恍然大悟。慌忙便爬起来。

  但那两个人已经走很远了。

  便宜了那两个狗日的了!

  幺爸心里恨恨的,忽然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不满起来。

  幺爸一边骂,一边和根子一道进了牛栏。

  牛栏的阁楼上堆着很多松软的玉米壳。想来,那两个狗男女断是在阁楼上的玉米壳里做困觉的窝了。

  想到两个人在楼上干那事,幺爸便觉得今天还硬是便宜了“老鸹声”和“全国粮票”两个。看来今天还只有哑巴吃黄连背时了。

  幺爸在牛栏里转了一圈,又朝楼上望了望。最后停下来,决定干一件事情。

  幺爸找来一个拾牛粪的撮箕,扫了些老鸹屎装在里面。然后端上竹楼。

  竹楼上,一堆玉米壳已经压出了一个窝。

  幺爸想,这肯定便是那两张屁股睡过的地方了。

  幺爸把老鸹屎洒了上去,又覆上一层玉米壳。末了,幺爸还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又解开裤子,对着那个玉米壳凼凼,狠狠地撒了一泡尿。

  根子见幺爸这样,看了看幺爸,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脑壳,也爬上阁楼,对着刚才幺爸撒尿的地方,又补了一泡。

  根子的举动,让幺爸半天没回过神来。还说是个话都整不撑抖的老实细娃,看不出来还有种呢!

  幺爸从牛栏里出来时,忍不住地想笑。他笑自己竟然还象细娃儿一样,搞这种恶作剧。刚才根子判若两人的举动,更是让幺爸有些开心。但是,幺爸不晓得他和根子干这种事情,是不是真的很缺德。

  不管怎样,幺爸想起那两个狗男女的白屁股,一坐上那堆软乎乎粘兮兮的东西的滋味,浑身上下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满足来。

  这种象释放了一团什么包袱似的兴奋和快感,自从进入这个秋天以来,还一直都不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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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 10:37 | 只看该作者
自然天成,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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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2 10:41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叶柄阅读。

19#
发表于 2005-6-2 11:35 | 只看该作者
 反映那个时代的故事,很细致,很有意义,可能还没有引起坛子里的注意,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20#
发表于 2005-6-2 11:36 | 只看该作者
 时代特色,地域物色。
21#
发表于 2005-6-2 18:43 | 只看该作者
一直关注着.
22#
 楼主| 发表于 2005-6-5 18:12 | 只看该作者

1960年代的乌鸦(结束版)

  1960年代的乌鸦(结束版)

   九
 
  秀才树下的鸟毛和鸟粪已堆得很厚了。

  一九六八年的中秋,是在一片熏天的粪臭里拢的。

  白胡子大爷说,满地都是粪,明年庄稼就不缺肥料了。白胡子大爷过去空手曾打死过一个豹子,在老村是一个很有威信的老人。

  幺爸不同意白胡子大爷的话。有种子往地里丢都不错了,还想啥子长势。再则,他认为,鸟粪火气重,是要烧庄稼脚脚的。

  一大早,两人就边较劲,边朝秀才树那边走去。

  两个人准备也去秀才树下看看那些烧香的老娘和媳妇们。幺爸是共产党员,不能相信这些。但是,有很多事情却让幺爸一直不得其解。宁信有,不信无了。幺爸对迷信的分寸,就掌握到这种程度。

  树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但是没有一枝香,周围没有一张脸露出来半点喜色。

  肯定又是有什么糟糕消息了。两个人对这件事的猜测倒是很一致。

  果然树上贴着一张告示。

  告示上说,最近有人在秀才树下大搞封建迷信,扰乱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的正常秩序,影响极为恶劣。生产大队决定把秀才树砍了,用来熬香樟油,支援国家建设。后来,树上的喇叭也嚷起了这件事。

  这让幺爸很意外。但那个秋天令人意外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是,砍秀才树非同小可。这事让老村的老人和孩子措手不及。

  有人在悄悄议论,说前几天“老鸹声”在秀才树下晃晃悠悠时,发现烧香的那个树洞里贴着一张黄纸条。纸条上面好象写着,秀才树神仙说,老村要倒大霉了。因为樟树神仙看见,XX家的牛栏房有一堆苞谷壳,苞谷壳上好象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睡过,叫大家去看。回大队去后,“老鸹声”大发雷霆。“老鸹声”找来民兵连长,说有人在秀才树下装神弄鬼,恶意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限民兵连长三天内把这个案子破了。民兵连长屁颠屁颠的折腾了三天,一点线索也没有。“老鸹声”大为光火,亲自过问。找来几十人询问,但没一个人开腔,最后还是没有结果。“老鸹声”只好找“全国粮票”打听。“全国粮票”村里村外转了几转,最后怀疑起秀才树下我们老屋这一家子。但是苦于没有证据。两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但“老鸹声”不甘心就此罢休,两人便合计出了这样一个坏注意。“老鸹声”知道,那棵树是祖母和母亲心头的一块肉。父亲和幺爸也心疼。不仅秀才树下的这一家子心疼,其实村里所有的人都心疼。“老鸹声”知道这棵树的分量。

  老子们弄不到你们,就剐你们心上一砣肉!

  “老鸹声”在随后召开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扩大会,把所有的怨气都发在了那棵大树上。“老鸹声”最后那话的口气几乎是恶狠狠的。

  原来是“老鸹屎”的问题。

  幺爸想起了牛栏楼里那堆苞谷壳,还有苞谷壳里的老鸹屎。

  难道那天,被那两个人发现了?

  这样一想,幺爸想起了那个老实巴交的根子。会是他吗?

  幺爸哭笑不得。“老鸹屎”和黄纸条的怪事情,虽然让幺爸很解气,但是,这回秀才树遭坎,却是给老村带来的致命一击。

  在幺爸心目中,秀才树几乎是他的最心爱的宝贝了。幺爸象丢了一样贴身的什么东西似的,看着那个布告,忽然头上脚下有了一种飘的感觉。

  不仅如此,而且秀才树也是这个村庄唯一的象征。它是老屋的命根。它倒了,老屋便没有根了。村庄的老人都这样认为。

  没有了根基的老屋,还能平安地走过那个冬天吗?

  有人咒骂起了那个喊砍树的缺德的家伙。

  一阵风过来,秀才树禁不住有些摇晃。

  又一阵风过来,幺爸觉得心里堵得慌,差点跌倒。

  吃过午饭后,新上任的愣头青支部书记开始带头朝大树砍下第一个口子。愣头青支部书记的这一刀下去,轻飘飘的。但是这一刀几乎让他后悔了大半辈子。这是十几年以后他才明白的。

  谁都没有想到是这个消息,谁都不忍看那棵伴随老村走了很远的大树倒下。但是,谁也没有去制止。在那个年头,砍下一棵无关要紧的大树的脑壳,又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呢?

  那些看砍树的人们,每张脸上都是一片馄沌和漠然。

  树上的老鸹开始不安地往外飞。

  一圈又一圈地飞。一声又一声地嘶叫。

  幺爸看见,哪些鸟儿的嘴角和屁股,都流着一种殷红的液体。

  秀才树开始痛苦地往下倒时,根子正躲在一个角落,一个人暗暗地流下了几滴眼泪。

  母亲也随着老屋剧烈地晃动起来。

  母亲找到一堆苞谷壳,把自己柔弱的身子轻而又轻地依偎过去。

  秀才树“噗”地倒下的那一刹那,我已经安静地躺在了那堆苞谷壳上。而母亲此刻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秀才树倒下的那个冬天,村子里开始游走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先是二队死了几个人。最先是老人,后来是身子骨瘦弱的……
这些人走着走着,扑地一下栽倒在地上,便没了气。等家里人去看时,人已是一具又肿又黄的僵尸。家里人用指头往那死人身上一按,便出现好大一个坑,再也不能抚摩平整。也有的人死了后,肚子胀得滚圆的,象一块石头。母亲告诉我,说那些人肚子里肯定塞了很多来不及嚼碎的野蕨根。

  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病,但是谁都不愿意这样说。

  公社里的人,还有村里的人,都在传说这是一场可怕的瘟疫。

  后来,其他几个生产队也开始死人了。瘟疫很快蔓延到那个贫困山区其他的一些地方。而且一直持续到第二年麦子黄了的时候。

  还有人说,这是不是砍了那棵秀才树遭的报应。


  十

  那场可怕的瘟疫终于没有惹上我们那个生产队。

  春天已经来临。秀才树村不仅没死一个人,还添了三张嘴巴。

  一个是白胡子大爷家的三儿子娶了个媳妇,一个是根子又添了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当然是我了。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父亲已经调到了一个很远的公社去了。父亲知道秀才树生产队,没有染上瘟疫的消息,暗自高兴了许久。

  父亲得到这个消息的同时,还听说地区党委来了人,专门调查处理“老鸹声”的“小炮手”和“红星司令部”的武斗,还有他们让父亲学“老鸹凫水”的事情。

  没过几天,“老鸹声”便被地区来的公安抓了。


  “老鸹声”被抓不久,他的驴脸婆娘,也疯了。

  疯女人村上村下地游走,边走边用手比画,嘴里还念叨着一句话,戳死你骚婆娘!村里的人都知道,女人骂的那个骚婆娘是哪个。
  后来,驴脸女人的娘家来人,把他带回了城里,村里人再也没听说过她的事,也不晓得她的那个疯病好了没有。

  然而“老鸹声”被抓和驴脸女人气疯这两件事,却让父亲心里还是涌出了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滋味。

  后来我还听母亲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她说,秀才树砍下后的第二年春天,有人去老屋后的山顶,回来后,一脸的惶惶然。那个人说,山上堆满了老鸹的尸骨和粪便,黑红黑红的好一大堆,象一包包骇人的坟冢。

  村里那位白胡子大爷听说这件事后,一声长叹。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啊!

  对于这桩怪事,母亲一直到她去世的时候都固执地认为,那些再也没有偷吃过队里苞谷米粒的神鸟,是替老屋承受了那回劫难的。

  母亲的这种说法,至今让我惊奇不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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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5 20:54 | 只看该作者
可惜啊,这么好的文章我居然没有看到前面几节,有空再看吧。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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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5 21:22 | 只看该作者
这个东西一直在此不大看好。自己认为故事还是可以读的。特别是中间几节5678
25#
发表于 2005-6-5 22:05 | 只看该作者
还好,到了70年代,我可以不挨饿了

整篇文章成功OK,我挺喜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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