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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一 号 问 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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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12 10: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号问题

                  ●


                  
  流行歌曲唱道: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得太快……


                                            
                   一
   
  总务科黄科长那胖胖的身影,已经在蓝局长办公室门口晃了半小时了。蓝局长还没有来。他非常着急,肉乎乎的额上已沁出些细细的汗珠。
   
  昨晚电话上说好了的,今上午蓝局长要听黄科长的汇报。
   
  蓝局长昨晚很生气,在电话那头骂娘,因为在昨天的全城创卫突击检查评比中,本局得了个倒数第一。这是很丢面子的事。而这问题就出在厕所。但似乎又不仅仅是厕所的问题,黄科长觉得。
   
  这不,今儿一早,黄科长就来到局里。他要向蓝局长作具体陈述。

   
  这个城市的头儿们,前些年到沿海一带去观光,后来又到新马泰游一遭,回来说最大的感受,是皮鞋穿一个星期都没有沾灰,卫生搞得好。因此,头儿们决定,在抓精神文明建设活动中,更要狠抓创建卫生城市活动。全城大街小巷全民总动员,从大学教授到居民老太婆,都成了环卫工人,每天都扫地抹灰。到处钉着不准吸烟,不准乱丢果皮纸屑的警告牌。戴红箍子的大爷大娘们坚守在各个路口监督检查,逮着一个随地吐痰的乡下人,便吆喝要罚多少多少款。
   
  其实,全局职工,上自局长,下至打字员驾驶员,都是十分重视创建卫生城市工作的。近几个月来,几乎天天唯洒扫庭除是务。每一块玻璃,每一寸墙壁和地面,门窗桌椅灯具之类,都至少抹拭了十遍以上,真可谓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就连那房背后似乎几十年没人理过的臭水沟,在这次创卫大行动中,都冲刷得可以和宾馆服务台面媲美了。全局的人满以为这回要在大检查中夺冠呢。
   
  创卫办的检查评比是突然袭击式,不提前通知单位,说这样才能检查到最真实的情况。
   
  昨天,蓝局长和五位副局长、三位副书记(书记由局长自个儿兼任),开车到城外农家乐开办公会议去了。上班后,创卫检查组一行人马突然光临,恰逢办公室周主任也不在,弄得总务科黄科长措手不及。虽说自己认为经得起检查,但头儿们不在──黄科长怀疑局长书记们是不是早知消息,嫌接待麻烦,故意躲了──自己心里还是有点发虚:万一在哪只倒楣的鸡蛋里挑出一小块儿骨头,那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检查组十名大员,坐一溜串高级轿车,浩浩荡荡开进局里来了。虽说是突然袭击,但也不是微服暗访。中国多的是人,做什么事都可以搞人海战术,才能掀起高潮。黄科长赶紧叫来办公室两位专事接待工作的小姑娘,开了小会议室,递烟,端茶。这头先稳住检查组,那头他又急忙招来自己属下的三位在家的副科长商量合计了一番。
   
  合计结果,大家一致决定,先给蓝局长打个手机,请示一下如何接待,包括这顿中午饭,什么档次规格,接待中抽什么烟,喝什么酒,都马虎不得。蓝局长是局内创卫领导小组组长,是单位法人。如今什么都得依法办事,任何事都得找一把手,别人不好擅行。蓝局长年轻,精力充沛,喜欢事必亲躬,属下须得请示汇报,不然,出了漏子,定克不饶。
   
  黄科长好不容易才拨通了蓝局长的移动电话。听完汇报,蓝局长在电话那头指示:老黄呀,这事你就全权负责摆平吧。规格嘛,要最高的。酒要喝最好的,烟要买最贵的。
   
  心里虽然反感,但场合上的应付又不得不认真对待。奉了蓝局长之命,黄科长这位局创卫领导小组的成员,便代表局创卫领导小组,去给创卫检查组作汇报。

   
  检查组领队的是精神文明办公室一位姓马的女主任。这是一位年纪约摸五十开外的半老徐娘,办事认真,没一丝走辗。上回验收局里的文明科室,黄科长已经领教过了。
   
  还有一位是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的邓副主任,也是女的,年纪不到三十,满脸矜持与傲慢,容不得人有半点儿侥幸心。
   
  面对两员女将,和检查组另外八位满脸严肃的成员,黄科长有点不战自乱。他那肥胖的屁股左挪右移,觉得老调整不好坐姿,又觉得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了,背心里也微微冒出些热汗来。
   
  黄科长从文件夹里取出汇报资料,手有些微颤,一张购老鼠药的发票,便如蝴蝶般飞了出去。刚才小姑娘倒茶时,地上洒有水滴,那蝴蝶又沾在了湿地上。他去拾发票时,起身又带翻了椅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等到拾起来时,那张发票已经污染了。黄科长只好尴尬地朝人们笑笑。
   
  上午的检查,主要是听汇报,查资料。比如检查购买老鼠药的发票,看是否买够了规定的数量。创卫办规定,鼠药必须在他们那儿买,价格比其他药店的每袋贵两角,说是保证质量。创卫办还规定,购鼠药在创卫检查评比中实行一票否决权,每平方米面积每月必须投放一袋,未完成此数量的,大检查评比时一律以不合格论处。领导解释,虽说不能一刀切,但这件事切一刀还是可以的。这在黄科长听来,有点像宰一刀的味道。
   
  检查组对黄科长汇报的组织领导、创卫规划、长远打算、近期措施等,基本满意。对超额完成购买鼠药一项,特别满意。
   
  马主任说:黄科呀,你们局的创卫工作搞得还可以。我们下午还要再实地考察一下。

   
  中午十一点半,听汇报查资料结束,马主任站起来,要走。黄科长赶紧挽留。这时,局办公室的周主任也进来,说道:午饭已经安排好了,就在我们青局的洪发吃顿便饭吧。
   
  马主任说:如今抓廉政建设,反对吃喝风,我们还是回去吃饭,下午再来吧。
   
  周主任一边挽留,一边招招手,先前倒开水的两位姑娘立刻进来,左右一个,笑吟吟地搀扶着马主任。马老太婆只好说:那好吧,吃顿工作餐。随便些,不要搞得太复杂。下不为例啊。
   
  洪发酒家是青副局长的家属开的,就在街口上,很近。酒家的规格,在本城也算一流的。这个局无论大小内外的招待,都在这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如今的酒家饭店,有几家不是靠公款支撑着?
   
  黄科长周主任带上局里在家的几位科长副科长们,前来陪客。一共坐了四桌。酒桌上的气氛,自然是十分热烈。
   
  主人们每人向检查组客人单敬一杯,客人们又向主人们回敬一杯。不论男女每人少说也喝进肚里十多杯──洒了倒了的不算。那可是盛八钱的大杯子呀!喝的是全兴特曲,五十八度。几十号人,一个轮回下来,便有几位现场直泼,爬在桌上打呼噜了。看看桌上,马主任邓副主任两位女将,频频举杯,来者不拒,战劲犹酣。黄科长感到责任重大,虽然自己酒量不济,但今天必须豁出去,舍命陪君子──无论感情深不深,都要来个一口闷。
   
  酒席上的气氛十分活跃。大家敞开口胡侃。总务科一位姓胡的副科长忒能神聊。他给马主任敬酒时,顺口溜一串一串的:你当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你当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要提升。他又给周主任敬酒,见周主任愁眉苦脸,他又信口开涮:国家干部你莫愁,你有镰刀和斧头,路见不平一声吼,你有我有大家有……
   
  正在周主任舌头不直,双腿发软的时候,邓副主任主动出击,来给周主任单敬一杯。周主任不敢怠慢女士,何况是风姿绰绰的少妇呢。他赶紧扶着桌沿站起来,接了酒,可脚下一个趔趄,酒被洒出去了一些。邓副主任脸上立刻挂出不高兴的颜色,大声说:你们局长们都躲了,你周主任又这样看不起我。好,你可以不喝,我喝了。说完,仰起头,一饮而尽,潇洒地甩甩头发,走了。把个周主任撂在那儿,站不得,坐不得。
   
  黄科长先趁席间混乱时,曾悄悄问检查组中一个成员:如何?对方回答:没问题,下午也就例行公事走一遍。黄科长心里踏实了。此时见邓副主任如此情形,心里便又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恐怕情况有些不妙!
   
  有些事情,越怕越躲不掉。果然,下午,就出了问题。

   
  从洪发酒家回来,正好是下午上班时间。有几位现场直倒的同志,已经被送回家休息了。路上,马老太婆说:黄科呀,我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检查还是要逗硬的哟!
   
  邓副主任也说:我们要看看你们的公共厕所,黄科,没什么问题吧?
   
  黄科长感到这初秋的太阳,仍然很猛烈,晒得人周身燥热,如象一个世纪都没有洗澡一样,极不舒服。
   
  半小时后,检查组一行人从局里的公共厕所鱼贯而出。简直不成体统!这么大个局机关,咋还是大寨式的厕所?如今,哪个单位还有这样的旱厕?邓副主任一路上直嚷嚷。
   
  凭心而论,这厕所无蛆无蝇,冲刷干净。这是建国初年盖的木架房厕所,是老式了。局里也曾考虑改造或重建水冲式厕所,正在酝酿嘛。但容不得黄科长上前解释,两个女人钻进汽车,率检查组一溜烟走了。
   
  晚上,本城电视台亮出了全城创卫检查的评分,使黄科长如坐针毡。他急忙拨通了蓝局长家的电话。

                                            
                    二
   
  第二周星期一早上,黄科长得到通知,要他参加今天局里召开的扩大的局长办公会议。他知道,局里要专题研究厕所问题。
   
  那天,黄科长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向局长作汇报,本以为蓝局长要责怪他一通。但蓝局长只骂了一句马老太婆,说不是东西,这么不给面子,走着瞧!对在家接待检查组的黄科长周主任等,既未褒也未贬,什么都没说。领导嘛,就是要有点深度,有点涵养,喜怒不形于色。否则,就不成其为领导了。
   
  这几天,全局人都知道是厕所出了问题,小青年们便戏称这是一号问题。
   
  还是在上周接待创卫检查组的这间小会议室。今天的会议,原是通知科室正职以上的同志全部参加,但有一名副书记生病请假,两名副局长出差在外,三名科长出外学习,又不要副科长代替──每个科室几个副科长副主任平行,没宣布谁是常务副科长,谁代替都不好。黄科长悄悄一数,出席这次扩大的局长办公会议的人,不多不少,恰是《最后的晚餐》的人数──十三位。黄科长心里感到有些不舒服:谁是犹大呢?
   
  除蓝局长未到场外,其余十二位都已到齐。大家纷纷找座位坐下,只把上位──相当于主席台留给局长。黄科长拣了角落里一张椅子坐下,接过青副局长递过来的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
   
  人们互相寒喧,打招呼问候,倒开水泡茶,互相敬烟。会议室里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大家品一口茶,抽几口烟,便开始天南地北散打起来。
   
  大家知道不?美国昨天又轰炸巴格达了。先是陈副书记起个话头。当书记的,思想觉悟高,关心世界大事。
   
  左副局长接口道:美国佬简直不顾阿拉伯世界的情绪,一再跟萨达姆过不去。
   
  青副局长立刻接茬:美国佬他妈的就是厉害,自充国际警察,联合国都奈他不何!
   
  有人说:克林顿不让安南下教,安南一把都胡不到。
   
  说到下教、胡牌等麻将术语,有人便转移了话题:嘿,我昨晚手气不错,不到十二点,就轻铲了二十块,只不过有人考了账。
   
  又听人说:我昨晚手气背,掉了一串都不开胡。
   
  黄科长明白,他们说的一块,就是一百元人民币。二十块就是两千元。一串就是一千元。但他不明白,这些麻将术语为何能如此流行,莫非真是十亿人民九亿赌了吗?这恐怕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特殊现象吧。
   
  黄科长在角落里默默地当听众。他关心美国轰炸伊拉克的事,但他讷于言辞,不愿参与高谈阔论。他也会玩麻将扑克之类,但他不敢赌博。他能听,专心地听,不时也附合着笑笑。
   
  就跟大地上生长高大的乔木,也生长卑微的灌木和小草一样,人也分三六九等。而黄科长就属于小草一类,从不奢望也的确奢望不到鲜花和掌声的恭维。他默默无闻的做事,以自己的良心为本。但社会,就是靠许许多多这样的小草般的人物建设着。平凡,普通,便是黄科长的人生写照。他位卑,但不自卑。
   
  黄科长今年四十有八,近知天命了,是这个局的元老了。因为他这位当年来自贫困山区的农家子弟,为人本分老实,又只有个高中文凭,看来,总务科长这个位置,将是他的仕途终点站。年轻时,他比许多同龄人能力强,工作出色,遭了妒嫉。中国传统是能人不用,同龄人现在都比他的官职大。好在他也把这些事看得开了。他老婆原是一家国营旅馆的服务员,如今减员增效,她便下岗失业了。也好,她正好在家照顾读中学的女儿,给一家人煮饭洗衣服。正如有首顺口溜描述的,打点小麻将,看点破录相,喝点三级茶,吃点串串香。这便是小人物的生活。经济虽然拮据些,一家人也过得其乐融融。黄科长在局里,跟小青年们也开开玩笑。自从李伯清关于黄肿水肿的散打出来,小青年们便没大没小地称他黄肿。更有调皮的,拍拍黄科长的肥肚皮问:几元钱一斤?黄科长便笑答:下等肉,不值钱。

   
  过了很长的时间,差不多有一个小时,蓝局长大人才姗姗到来。这位不到三十五岁的年轻局长,一副少年得志的神气,头发梳得几乎可以作镜子。笔挺的咖啡色西装,黑白相间的方格子领带,经常在本地电视上亮相,使初见面的人,会误以为见着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王宁了。
   
  蓝局长早先叫蓝老师,在乡下一所初中教数学。他一心想调进城里教书,可城里学校又看不上他。乡下初中又因他的教学成绩欠佳,想早点撵他走,就在他申请转行的报告上爽快地签了字。他便成了城里行政机关里的一名秘书。进城后,他如鱼得水,深受领导赏识,换届时,便下派到这个局作了局长。这座城市的行政官员,有多半都是这样从教育部门转行来的。这些人,想教书却进不了城,转行进了城,就居然当起了官。这样的现象居然还很普遍。中国的师范院校,除了培养教师,还培养出了许多官员,足可引为骄傲。
   
  蓝局长走进会议室,很自然地在上首位坐下,把手机和老板杯放在面前,接过陈副书记递过来的一支烟,对大家说道──
   
  现在开会。请大家把手机传呼机统统关了。现在会风很不好,开个会,迟到早退不说,会场上一片蛐蛐声。我很忙,我们今天的会要抓紧……
   
  哼!还抓紧呢!左副局长小声嘀咕,耽误了我们一个钟头,咋不说呢?
   
  左副局长的嘀咕,虽然小声,但黄科长还是听见了。不过,他装着没听见。领导们之间的纠葛,不知道最好。而中国机关副职多,副职们又大多不买正职的账,这现象,司空见惯。
   
  蓝局长首先通报了上周创卫大检查的情况,说问题出在局机关的公共厕所,并且宣读了创卫办通报批评和勒令限期整改的文件,然后提出这个厕所,是拆除还是保留,是改造还是重盖的问题。最后,他强调说──
   
  现在,发扬民主,集思广益,请大家充分发表意见。
   
  说完,他拧开老板杯,呷了一口茶,又掏出一盒烟来,自个儿点着一支──没给身旁的副书记副局长们递,猛抽起来,把自己湮没在滚滚浓烟之中。
   
  于是,便冷场。人们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十三个人,十三支烟囱冒着浓烟大雾,二十六只眼睛都半睁半闭着。
   
  沉默了几分钟后,陈副书记开腔了,他启发道:喂,大家发表意见呀!有什么好的意见和建议,别保守啊!左局,青局,谈谈?周主任,黄科,谈谈?
   
  左王二位摇了摇头说:先听听大家的。
   
  如今,流行将职务前的副字去掉,连职务后的长字也去掉。如左副局长,便成左局,李副院长,便称李院,张检察长,便叫张检,毛区长,便简呼毛区。黄科长,当然常常被人叫做黄科了。
   
  黄科长见书记点了自己的将,他觉得厕所这类臭问题,归属总务科,作为总务科长,自己也该谈谈意见。但他拿不准蓝局长原是如何打算的。说新建一幢吧,少说得三四十万元。如今,上级财政只拨人头工资,连工业务费都砍了。局里八辆小汽车,都只能养好局长一辆,每年维修和各种费用,差不多等于再买一辆桑塔纳两千型了。副职们另七辆车,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找下属企业这厂那公司的摊派,自筹自用。局里三十多部电话座机,八部手机,每个月得给邮电局贡献八九千元。向上级要笔基建款,比向大姑娘要奶吃还难。前年盖办公楼,欠着乙方老板十多万无工程款,至今,每月还要认一大坨利息。幸好乙方老板只找局长催索,并不向总务科要钱。至于说改造吧,这是半个世纪的老房子,一动便四下里掉渣。等改造成现代化的厕所,怕是豆腐价比肉价贵了。
   
  想到这些,黄科长便低了头,说道:先听听各位领导的意见。
   
  叮铃铃……叮铃铃……是蓝局长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去门外接电话。
   
  哼!只许州官放火。别人都关了,他的却开着。左副局长又在小声抱怨。
   
  屋子里倒开水的频率更高了,热水瓶碰着杯子的响声格外刺耳。香烟的烟雾比早先更浓了。墙上那块请勿吸烟的牌子,在浓浓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空气显得格外沉闷,格外压抑。在这种气氛里,人容易产生内急。黄科长便起身去方便一下,卸卸包袱,顺便透口新鲜空气。从左副局长跟前经过时,他举起一根指头,小声说:我上一号。
   
  屋外的空气也很沉闷。时至秋日,虽没有白晃晃的毒日头,但仍然闷热,使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加上内急,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黄科长来到厕所,里里外外瞧了一遍,心想:这房子的确太老了,也该退役了。这厕所怕也不能留作跨世纪的礼物。他索性蹲下来解大便。他原本患有直肠炎症,解大便困难。黄科长蹲下时就想,我这是不是肠梗阻或癌症哟。他又想起了我们的改革,中央下了大决心,老百姓也万分拥护,可中间环节上的许多既得利益者却板结、凝滞,吐纳不畅。恐怕也患了癌症。恐怕也要下点猛药或动点大手术才行。
   
  黄科长他点着一支烟,不慌不忙地抽着。

   
  等他再回到会议室时,会议已接近尾声。浓烟深处,不见人影,只听蓝局长在说话──
   
  ……重建一幢新的,作为国庆五十周年的献礼工程,就这么定了。赶紧写报告,跟有关部门勾兑勾兑,申请立项,搞规划勘探和设计。

                                            
                   三
   
  这几天,黄科长忙极了。局里成立了以局长为组长,副书记副局长为副组长、各科室正副主任正副科长为成员的庞大的厕所工程建修领导小组。具体事宜由总务科操办。
   
  由于人们把上厕所叫做上一号,所以,局里的小青年们,便把局里这项厕所工程,听做一号工程。
   
  本来,总务科有四名副科长,可一名生病,长期在家养病。其实,听说是借养病之名行做生意之实。一名被局里派去党校学习邓小平理论。还有一名,被蓝局长抽去协助办公室周主任跑立项要钱──办公室原也有四名副主任,估计也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弄得周主任忙不开交,才在其他科抓人用。由此,龙多不治水,言之不谬;人浮于事,可见一斑。
   
  总务科就剩一名姓胡的副科长。黄科长安排他负责概算、预算和勘探设计。如今的基建预算大于概算,决算大于预算,结果是追加太大,尾欠太多。
   
  黄科长对胡副科长说:老胡,这概算一定要准确,不妨留点余地,免得以后窟隆太大,难得补。
   
  至于跑国土局、城建局、税务局、工商局、质检站、消防局、供电局、供水站、沼气办、排污办等部门,求爹爹告奶奶磕头作揖拜菩萨的事,便只有黄科长当仁不让了──象这样的只有官没有兵的科室,能让给谁呢?

   
  不几天,胡副科长把概算拿回来了,新建两百平方米的水冲式厕所,大约需投资四十余万元。局里便以此向计经委和财政局打报告申请立项,申请拨款。
   
  计经委于月初来局里作了实地考察,全局所有在家的副科长以上的干部总动员,作了历史上最隆重的接待,宾主共五十余人在青副局长的洪发酒家嘬了两顿。很快,计经委批准立项的文件就下达了:同意你局新建厕所一幢,面积205.8平方米,投资408800.00元。

   
  财政局于月末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也赴局里考察。这回又遇上蓝局长和陈副书记到省里开会去了。领导们的会多,已是惯例了。难怪有人说共产党的会多,国民党的税多。只是头儿们一走,这接待任务就又落在了黄科长头上。虽然头儿们不在,但局里仍如接待计经委一样隆重接待了财神老爷。这回带队的是一名姓白的五十多岁的副局长。这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这个城市难得的好天气。但在整个考察中,白副局长脸上一直木然,毫无表情,与这大好的天气极不协调。他自始至终未作正面表态,既不说拨不拨款,同意拨多少,也更不说什么时候拨,只是哼哼哈哈。黄科长明白,这是勾兑不到位。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勾兑才好。
   
  胡副科长借上一号的机会,对黄科长小声说:如今这些财神爷,吃好,还要玩好才行。白局不抱抱小姐,是不会签字画押的。晚上安排他去娱乐娱乐,说不定他就会表态。我们只付“台币”,他自己付“日元”。
   
  黄科长起先没弄懂什么“台币”“日元”,但看看胡副科长挤眉弄眼的神色,明白了八九分,便点点头:只好如此了。
   
  当天晚餐后,从洪发出来,本局的人除黄科长外,都回家了。财政局的女客们也回家了。黄科长代表蓝局长请白副局长几位去唱会儿歌,说是可以醒醒酒。
   
  白副局长不推辞,并提议去西城门外的望江楼夜总会。黄科长明白,那地方隐蔽。黄科长更觉得胡副科长的建议有道理,这些人就贪这个──如今当官掌权的,有几个不贪这个呢?
   
  望江楼夜总会,一边是茶园和台球室,一边是歌舞厅,有包厢,有十多个外地来的靓小姐,听说是全方位服务,热情周到,应有尽有。这里有公安局的人暗中撑腰,不接待烂仔,只接待有头有面的人物。所以,这里生意极好,又十分安全。
   
  到了望江楼,先进茶园雅座喝茶。黄科长叫来老板,当着面说:今晚要好好照顾客人,一切费用由我来付。说完,给老板递上了名片。老板明白,这是叫他日后照名片上的地址去结财收钱。
   
  几位小姐,染着黄头发红头发,涂着红嘴唇蓝嘴唇,穿着超短裙,穿梭在茶桌之间。在黄科长眼里,这些小姑娘,该是他和白副局长的子女甚至孙女辈了,产生非份之想,就是一种犯罪。但是,白副局长的眼珠子几乎就落在了超短裙下,连黄科长叫他都没听见。
   
  黄科长毕竟重任在肩,不敢懈怠。稍事犹豫后,他拿出了要钱的报告,递过去,说道:白局,我要先走一步。你慢慢玩。你看,这个……
   
  白副局长接过报告,愣了几秒钟,便掏出笔来,在报告上写道:同意在99年第一季度安排基建资金40万元。然后,签上了大名。黄科长接过报告,如释负重。
   
  黄科长告辞后。老板领来几位妖艳的小姐,拥着白副局长几位进歌舞厅去了。歌舞厅里正有人声嘶力竭地唱着: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何不潇洒走一回……

   
  财政局的拨款要下年春才能到位,可这筹备阶段,就花去了近十万元。仅在洪发一处,就欠了两三万。不过,欠着就欠着,反正账多不愁,虱多不咬。如今的机关单位,还有几家资能抵债的?
   
  这期间,有不少建筑队来局里联系。这不算大工程,用不着找大建筑公司。但上次盖办公楼的那家不小的公司,还是递了资质证书,要求承揽工程。也有几家小建筑队,递上了资质证书和申请。
   
  确定工程队,需不需要招投标,黄科长与城建局商量。城建局一位分管局长说:小小一个厕所,不足五十万的工程,招的是哪门子的标哟!选家技术好点的就行了。
   
  黄科长心里挑选了一家技术过硬又名声好些的,去向局长请示,正碰见上次盖办公楼的老板,在蓝局长办公室跟蓝局长亲切交谈。
   
  果然,蓝局长指定叫这家建筑公司来盖厕所。胳膊拧不过大胯,千古至言。蓝局长亲自点了将,我老黄还能说什么呢?

                                            
                  四
   
  在一个白雪飘飞的日子,经过半年紧张筹备,局里的厕所工程,终于破土开工了。
   
  黄科长被蓝局长点名作了工程甲方负责人,他便每天去工地上蹲着,踩着白霜,顶着北风,丝毫不敢挪窝。先是拆除旧厕所,搞三通一平,接着是放线,开挖基础。
   
  黄科长买回一本《建筑工程质量监测标准》,认真学习。他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选中这家公司,是因为上次这家公司在盖办公楼时,有明显的偷工减料行为。当时的甲方质检员,是总务科另一名副科长,向黄科长反映过。黄科长也向局长反映过。蓝局长说:别大惊小怪,塌不下来的!弄得黄科长脸红一阵白一阵,仿佛就自己一人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似的。
   
  尽管偷工减料,决算时却超出预算三分之一,弄得局里至今还欠着他十几万元。这其中的奥妙,黄科长心知肚明,但碍于局长情面,他什么都没说──说了也等于零,人微言轻嘛。更何况,如今的建筑工程,有几家是清白的呢?
   
  这回的厕所工程,黄科长对基础开挖的深度、宽度,严格按设计图检验,拿着皮尺一厘米一厘地测量;对混凝砼比例,一秤一秤地称;对钢筋大小,主筋副筋及箍筋的配置大小及密度,用钢卷尺一毫米一毫米的检测。好几次,都和乙方工地负责人争吵起来。
   
  乙方负责人说:这尿泡大个茅坑,就是个屙屎屙尿,还成人民大会堂不成?
   
  有人对黄科长说:黄科呀,你这把岁数了,何苦来着?
   
  黄科长不言语,仍然我行我素。那认真劲儿,连工地小临工都有点嗤之以鼻,说这老爸子不醒眼,脑壳里有乒乓,怕也干不长了。

   
  过了不久,黄科长突然得到通知,局里派他到党校去学习。
   
  蓝局长拍着黄科长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老黄啊,这把年纪了,挺不容易的。科里的事,你就交给老胡他们。你放心地去党校,权当休养休养,对吧?这位当年的数学老师,不但把各种账务在头脑里算计得毫厘不爽,而且还很会做思想工作,只不过面对的是下属,而不是学生。
   
  于是,黄科长便成了党校理论研讨班一名学员。
   
  研讨班里大都是黄科长这种兵头官尾一大把岁数的抱蔫子老头老娘儿。虽说都是些纯粹的老布尔什维克,但对如今的社会上那些不良现象,大家都有些情绪,怨论纷纷。我们这些人,又没文凭,研究哪门子理论哟!只怕研究到胡子白牙齿缺,也说不出个道道。还不如做点实际工作,对得起尔禄尔食民脂民膏。
   
  既来这,则安之。在党校,有的是时间看报纸。平时,总务科杂七杂八的事,多如牛毛,黄科长无暇翻翻报纸,尽管科里有十来种报纸杂志。
   
  如今的报纸,也没什么看头。同一张报纸,今天说,苹果皮上有农药,必须削了皮才能吃,明天又说苹果的营养全在皮上,吃时别削皮。这种自己打自己耳光的事,太多了,使报纸失去了信用。黄科长说,除了讣告是真的,难有什么可信了。当然,这话有些绝对。但报纸也有自己的招术吸引读者,通栏大标题说共和国第一逃税案呀,某官员以权谋私一点三亿元啦,纯情女孩拒拍三级片呀,著名女星出家作了尼姑啦,等等。
   
  黄科长想,党校这样的神圣洁净的殿堂,订的报刊杂志,不该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吧。

   
  这天,黄科长看到这样一条新闻──《重庆綦江虹桥倒塌》。报上说,这座桥刚投入使用不久,便垮塌了,还砸死砸伤几十名武警战士。报上还配发了大幅照片,拍摄的是垮塌现场,一片狼藉。
   
  这些年来,建筑质量的确令人堪忧。报上、电视上几乎每周都有建筑物倒塌的消息。有的楼房刚竣工就被鉴定为危房,或者没有竣工就成了废墟。有的桥梁刚通行就垮塌。有的高速公路,投资巨大,可通车就报废。有些搞工程的人,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只顾自己赚良心钱。有些发包工程或负责设计、质监的人,受几个贿,便忘了自己姓什名谁,就视人民生命财产如儿戏。这些,黄科长早就痛恨不已。
   
  黄科长看报时,心里格登了一下。倒底是老同志了,他马上联想到局里的厕所工程,有些放心不下。
   
  有一天,他抽空回局里去,看看厕所工程。他见厕所主体工程已近完成,但没见着负责质监的胡副科长。他在办公室门口碰见了蓝局长和陈副书记,打了招呼。两位领导关切地问这问那,党校生活习惯吗?学习紧张吧!
   
  寒喧过后,黄科长也觉得不好说什么?领导们都很忙,便告辞走了。
   
  路上,他又遇见了左副局长。左副局长正好是分管总务科的局领导。黄科长觉得应该跟他谈谈,便问:老胡咋没在工地监工?
   
  老胡忙得很呀!左副局长说,他这几天去省城参加同学聚会去了。说完,他又打起了哈哈,说:如今这同学聚会很时髦。有句顺口溜,老黄你知道不?说找情人太累,抱小姐太贵,同学聚会最实惠,整散一对是一对。
   
  黄科长应付地笑笑,还是坚持说:这工程质监离不得人啊。
   
  左副局长又打一串哈哈:那也不能浪费人家半张旧船票呀!
   
  黄科长知道他说的旧船票是流行歌曲的歌词,但他的地方口音太重,安的韵和央的韵分不清,把船票说成了床票。黄科长觉得有些滑稽,但他还是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左局,你知道不?黄科长叫住了左副局长,说道:重庆塌了一座桥,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有关部门对建筑工程质量问题高度重视,听说朱总理要重点整治豆腐渣工程。
   
  管他呢!左副局长不以为然:区区一个茅房,四五十万的小工程,垮不了的。老黄,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黄科长讨了没趣,只好怏怏而去。他抬头望望天,天上灰蒙蒙的,看不见一线儿蓝天。路上,一阵阵料峭的春寒,直往他脖子里灌。他哆嗦了一下,紧了紧大衣的前襟,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五
   
  一段时间过去了,黄科长对党校生活也渐渐习惯了。他决心就把这当作是一次疗养。几十年来,拼死拼活干,还没有享受过疗养待遇。每逢课余,他便和人们在党校内部娱乐室去玩玩,打打乒乓,下下象棋,也玩玩麻将扑克和长牌。在共产党的专门学校里,除了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也需要来点革命乐观主义,轻松轻松。黄科长与那些抱蔫子老头老娘儿们嘻嘻哈哈,倒也愉快。
   
  至于党校学的理论,黄科长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说社会主义加市场经济等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他觉得象绕口令。为了易记,他想象了一个比喻:驴子加马(杂交)生出驴骡。但他很快醒悟,这个比喻不好。因为骡子不再产生后代,要断种。打住,赶紧打住,这想法似乎有点反动。他不敢往下想了。
   
  黄科长仍然每天坚持看报纸,不论大报小报。他也喜欢看电视,尤其是新闻节目,但他最反感电视广告,尤其是那些减肥的美容的坦胸露乳的女人。至于党校上课,也就正好打一觉瞌睡。据说又不考试,听不听都一样。即便考试,也是开卷,天下文章一大抄,美其名曰:以考促学。
   
  最近有两个热门新闻,成了人们谈论的集中话题。一是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南斯拉夫联盟。另一个是重庆公开审理綦江虹桥倒塌案,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
   
  前一个话题,黄科长也同大家聊聊,但没什么激情。他有他的理由:南联盟在欧洲,远着呢,一时半会儿,打不着咱中国来。倒是第二个话题,他很敏感。看来朱总理硬是要下陡手整顿建筑市场,整治豆腐渣工程了。中央台花大量时间现场直播审判过程,肯定有意义。恐怕一是表明中国已进入法制社会,二是杀只鸡给猴子们瞧瞧:小心把好建筑质量关!
   
  新闻媒体反复宣传一个观点,说每一个豆腐渣工程背后,必然牵涉腐败问题,说穿了是贪污受贿问题。綦江虹桥案中的林世元等人便是明证。黄科长想:局里的厕所工程,该没问题吧。前期基础工程,我老黄敢拍胸脯。我一辈子其余不敢说,清廉是绝对的,问心无愧的。其实,我这种人,即使想腐败,怕都难有那个资格啊!但是,保证工程质量,除了贪污受贿,也还涉及甲方质监问题。哪怕你一分不贪,但你该认真监督的而没有认真监督,也是要受法律责任的──这叫渎职。綦江虹桥案中的贺继慎便是例子。
   
  但愿平安无事──他还是在心里默默祝祷。

   
  有一天上午课余,黄科长正准备去娱乐室杀盘象棋,碰上局里来人,通知说叫黄科长回局里上班。
   
  我学习期还未满呀?黄科长解释道。他对党校生活恋恋不舍了。
   
  来人说:我已奉蓝局长之命到党校讲好了。黄科呢,你就跟我回去好了。
   
  领导叫干啥就干啥,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领导不让再学习了,那就回去吧。不论在局里,还是在党校,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他便跟来人往回走。
   
  在走出党校大门后,黄科长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这所共产党培养干部的专门学校。大门上方有伟人手书的两道横额,一道写着实事求是,一道写着为人民服务。每个字都用红油漆染得血红血红的。可他眼睛扫过校门旁边的围墙时,却看到了一大片张贴得乱七八糟的花花绿绿的广告,其中有一张写道:祖传秘方,专治阳萎早泄……
   
  妈的,全中国的男人都有问题了!黄科长在心里忿忿地。

   
  回到局里,黄科长才知道,原来是厕所即将竣工,蓝局长责成他筹备隆重的落成典礼。蓝局长说过,这项迎接国庆五十周年献礼的具有跨世纪的精神文明建设重大意义的厕所工程,得到了上级党政的大力支持和有关部门的鼎力相助,借这个典礼形式,表示一下感谢。
   
  黄科长便叫来胡副科长,商量填写请柬的名单。这姓胡的脑子灵,关系多,跟局长关系也很特别。许多事情,经过他的手,都能摆得平平顺顺。
   
  两人都生怕请漏掉哪一尊神,吃不成唐僧肉,生出些怪异的后遗症来。记得上回局里验收文明科室,漏请了一个环卫所。不几天后,环卫垃圾车便不进局里运垃圾了。还是后来胡副科长去赔了不少笑脸,请出来嘬了一顿才了事。经过反复商量,两人终于列出了个请柬单子,以总务科的名义报蓝局长审核:
   
  区委正副九位书记;
   
  区府正副九位区长,五位区长助理;
   
  计经委、财政局、城建局、国土局、税务局、工商局、消防局、供电局、卫生局、供水站、质检办、沼气办、排污办,环卫所、绿化办、精神文明办、爱卫会……主任副主任局长副局长,共计二百九十八名。
   
  这回特别请了精神文明办公室的马主任和爱卫会的邓副主任。那天蓝局长专门关照过:别忘了神经办的马老太婆和爱卫会的邓媳妇儿──不知是故意,还是他真记不住,把精神文明办简称成了神经办。
   
  蓝局长还指示:典礼要按高规格办,要跟上回区政府大门落成时的规格一样。
   
  这回厕所剪彩,又不能安排在厕所里面,黄科长考虑,二十几位领导,只能围着厕所站成一圈。还要请职业高中旅游班的漂亮姑娘,来作落成典礼的礼仪小姐。花盘里的剪刀下面要压上红包,内装一千元现金──否则,领导在百忙中能抽得开身大驾光临吗?
   
  酒席当然还是安排在青副局长的洪发。有人说那是这个局的伙食团。蓝局长说:要让来宾吃好,喝好。他特别强调要喝本地的名贵国产酒──他在反腐倡廉会上严厉地批评了那些抽洋烟喝洋酒的,是崇洋媚外。喝国产酒,也是一种爱国行为嘛!当然,还有一种原因,喝本地酒不会出现假酒中毒。本地酒知根知底,喝起来放心。
   
  这天,胡副科长在新厕所门上钉上了两块牌子,牌子上写着:W.C。 还分别画着男人和女人的头像剪影。
   
  主管建筑工程的副区长,带着计经委、城建局、质监站、消防局等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局里,来验收厕所工程。验收的结论评定为优秀工程。
   
  在豆腐渣工程四面楚歌的日子里,副区长想找一处优秀工程的典型,作些正面宣传。他指示电视台,要给蓝局长、左副局长、黄科长和乙方老板拍摄关于提高建筑工程质量的专题片。副区长特别指定叫黄科长准备发言材料,谈谈甲方是如何加强质监的。说他工作认真负责,兢兢业业,是应该好好宣传表彰的。黄科长有点受宠若惊。这些年来,他从未上过电视镜头,更何况是专题采访。他兴奋之余,便去专门理了个发,消灭了满腮的胡须。还买了一套新西装,一条红领带──在黄科长近五十岁的生涯里,打领带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呢。
   
  经过几天的忙碌筹办,万事俱备,只等参加典礼剪彩的领导们明天届时大驾光临了。
   
  这天晚上,电视新闻报道,重庆綦江虹桥垮塌中的主犯林世元,数罪并罚,被判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贺继慎也因渎职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六
   
  新厕所落成典礼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黄科长独自来局里加班。
   
  休息时,黄科长又去上趟厕所。不知是谁为什么把上厕所叫做上一号。怕是于人们的生活至关重要。重要之极,才排为首位吧。就如中央的一号文件,就比二号三号要重要得多一样。那第一个把上厕所叫做上一号的人,该获得发明奖,申请专利权。
   
  黄科长先围着新厕所巡视了一番,他要看看这项自己参与管理修建的优秀工程。他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番花四十多万元人民币盖的高级公共厕所。
   
  这是一座仿古式屋顶的建筑。这屋顶,原设计不是这样,是城市规划部门要求改的,说是保持这座城市的古典建筑风格。不知底细的人,初看一定会以为是一座小巧别致的寺庙。红绿相间的琉璃瓦,在暮春初夏和煦而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外墙是一色纯白的磁砖,安装着茶色大玻璃门。远看,有点中西结合,倒土不洋的,活像一个人穿一身新潮的西装,却戴了一顶贾宝玉时代的瓜皮帽。
   
  推门进去,室内地面铺着气派的中国红地砖。冲水设施一应崭新,就差总统套间那样的抽水马桶、空调、灯光和音乐了。这富丽堂皇,使人真不敢相信是排泄污秽的地方。
   
  四十多万元啊!我老黄要挣多少年啊!他在心里感叹:真是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啊!
   
  他想到了他去年扶贫包的那个小山村。这些年,局里每年都要抽人到贫困山区去帮扶老百姓脱贫致富。黄科长包的那个小山村,曾是红四方面军浴血奋战过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有烈士的鲜血浸染,每一户人家,都是红属烈属。可现在,那里有些老百姓,还真正是上无片瓦呀──住在岩洞里,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口铁锅和一床民政局救济的棉絮……
   
  这位当年的农家子弟,现在的黄科长,不愿意也不忍心往下想了。
   
  黄科长掏出一支烟来,点着。管他呢,我今儿先享受享受再说。这崭新的干净得可以照人影象艺术品般的厕具,令人有些不忍使用。但他还是宽了裤带蹲下去──专门建幢厕所,不用来解大小便,做啥?
   
  当然,这厕所更重要的是让局里在即将进行的本年度创卫大检查中,获得高分。黄科长清楚地记得,那天典礼之后的宴席上,马主任和邓副主任两位都曾亲口对蓝局长说:你们局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抓得很有成效,创卫工作整改得力,硬件设施逗硬,软件建设不软了。下次检查,你们局肯定稳拿第一了。
   
  当时,黄科长就豁然开朗:原来这厕所的确不仅仅是排泄大小便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两个文明建设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一号大问题。
   
  蹲下去,便觉得这领带勒得颈项难受。黄科长松了松领带。他记起前天胡副科长悄悄地对他说,那专题片已经拍了。没有通知他和左副局长。电视台的女导演只邀请了蓝局长和乙方老板,在电视台的演播室拍了的。后来蓝局长和乙方建筑老板,还给那位女导演办了隆重的招待,地点是在一家上星级的大饭店。蓝局长用的采访材料,正是黄科长整理现存的。黄科长一听,立刻有被人卖了还帮着数过钱一样的感觉。但几天之后,他也就坦然了。在这个局里,乃至在这个社会里,我姓黄的值几斤几两,我明白。命中无时不强求啊!
   
  一蹲就是二十多分钟。黄科长的直肠炎症,使他在解大便问题上,无法象他的工作一样雷厉风行。也好,我总比别人要多享受些──他作如此自嘲。

   
  中午,初夏的太阳炙烤着这个城市,黑黢黢的柏油街面,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得要命。凭经验,大热之后必有大雨,对庄稼生长不利,看来今年农村又要欠收了。加完班回家,走在大街上,黄科长碰上了几千名大中学生组成的游行队伍,举着大幅横标和彩色小旗帜,浩浩荡荡地开过。学生们高呼口号──
   
  强烈抗议北约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
   
  坚决维护祖国尊严!……
   
  黄科长乍一听,吃惊不小。这几天来,总务科处理厕所工程的结算,忙得不可开交。黄科长原本很关心的两个话题,一个是科索沃事态如何,一个是林世元是否枪毙了,他都顾不得了。
   
  黄科长回到家里,赶紧打开电视机,专选新闻节目看。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没离开过电视机。连吃饭,都是他老婆端来递到他手上的。这天的所有电视台的新闻,都是报道全国各地学生游行,谴责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他为自己当初认为南联盟远着,打不到中国来的想法,感到惭愧。
   
  半夜里,刮起了大风。远处传来门窗碰撞玻璃破碎的响声。呜呜不止的风声,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在等零点新闻的时候,黄科长斜躺在沙发上,觉得沙发抖动了几下。细看电视机画面,又没什么异样。
   
  女儿明天要上学,早睡了。他老婆刚洗漱完毕,准备就寝。
   
  喂,老黄,刚才好象是在摇地震。他老婆轻轻说道。
   
  也许是吧。我也觉着沙发抖了抖。黄科长没起身,只淡淡地应了一句,眼睛仍注视着电视画面。这种小地震,经常发生,引不起人们的惊诧。

   
  第二天清早,外面下起了大雨,一阵猛过一阵。窗外落水管响起叮叮铛铛的剌耳声,吵得人心烦。大约七点半钟,黄科长提了包,拿了雨伞准备去上班。他猜想,今天上午的热门话题,肯定是美国轰炸我驻南驶馆的问题,和昨天本城学生游行的事。肯定还要开会,或者是全局职工会,或者至少也是科长以上的干部会议。陈副书记肯定要在会上讲,要安定团结,稳定压倒一切,要努力工作,要以实际行动维护祖国尊严……
   
  叮铃铃……叮铃铃……
   
  就在黄科长换好鞋子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家的电话响了。这么早,谁来电话呢?有事,到局里再说嘛。黄科长心里有些不愉快。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顽强而执着地响个不停。
   
  黄科长不得不拿起听筒:喂,谁呀?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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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5-5-12 21:15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容量很大,对现实描写的很到位!
3#
发表于 2005-5-12 21:25 | 只看该作者
人物鲜活,情节描写到位,厚重之作,学习,问好!
4#
发表于 2005-5-12 23:21 | 只看该作者
黄科长——丰满的形象。
5#
发表于 2005-5-13 01:33 | 只看该作者
有意思,选材的角度很刁。
6#
发表于 2005-5-13 19:27 | 只看该作者
很长,占个位置,有时间拜读!
7#
 楼主| 发表于 2005-5-13 21:16 | 只看该作者
  就在黄科长换好鞋子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家的电话响了。这么早,谁来电话呢?有事,到局里再说嘛。黄科长心里有些不愉快。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顽强而执著地响个不停。
   
  黄科长不得不拿起听筒:喂,谁呀?这么早?
   
  电话是胡副科长打来的。他告诉黄科长,昨天半夜里,新厕所的西墙塌了!幸好是夜里,没伤着人。蓝局长叫总务科的同志立刻到局里来……
   
  啊——这——这——怎么可能呢?黄科长对着电话结结巴巴地咕哝着。
   
  也不知胡副科长还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黄科长直戳戳地站在屋子中间,好似遭一个炸雷击中头顶一般,好半晌,也忘了放下听筒。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瓢泼桶倒似的。




真对不起大家,那天发这篇小说时,电脑出了点问题,丢了结尾。现在补出来。
8#
 楼主| 发表于 2005-5-13 21:1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小说的容量很大,对现实描写的很到位!



谢谢一男斑竹的肯定。
问好。
9#
 楼主| 发表于 2005-5-13 21:2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人物鲜活,情节描写到位,厚重之作,学习,问好!





谢谢瑞英老师的夸奖,我飘然了。
问好!
10#
 楼主| 发表于 2005-5-13 21:2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许也 发表
黄科长——丰满的形象。



谢谢许斑竹。
问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05-5-13 21:2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胡杨林立 发表
有意思,选材的角度很刁。



问好。
互相学习。
12#
 楼主| 发表于 2005-5-13 21:2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很长,占个位置,有时间拜读!



问好。
互相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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