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2277|回复: 8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网罟和鱼(中篇小说之五)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5-5-17 20: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四章
                 
  见我实在想不出更多的东西,谢副队长又拿出从戎抽屉里取来的相册。一一问我照片上都是谁,和戎是什么关系。我尽其所知,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我说过,我是可耻的叛徒。
                 
  谢副队长指着其中的一张,不无遗憾地说:“戎已把她给杀了。”
                 
  我顺着眼看过去,竟是静逸灿烂明媚的笑脸。
                 
  戎把静逸给杀了?我不敢相信。昨夜梦中的情形又浮现眼前。戎冲我大声嚷道:“静逸走了,我也要走了。我要去找她。”我恍惚看到戎浑身滴沥着血水,忙恐惧地摇了摇头。又倏地想起在车站听到的议论,我怎么就没想到自来水厂那一男一女就是静逸他们呢?
                 
  “还有他的男朋友。”谢副队长补充说。“他们原定今天结婚的。”
                 
  我早知道戎是受了很大刺激,否则他不会杀人。但我没想到这刺激竟会源自静逸。我心里像被谁狠狠剜了一刀,很痛,又似乎很麻木,很迟钝。
                 
  静逸。静逸。我望着照片上那生动明亮的脸,默默地念叨着她的名字,禁不住潸然泪下。我仿佛看见静逸这两个字,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凄凉地飞走了,留给我的只是无限的悲怆和哀思。
                 
  半个月前我还搂着她柔软丰腴的腰肢,在舞厅里翩然旋转的静逸,留在我手上的体温和香味还不曾消退、感觉依然清晰的静逸,竟然就这样悲惨地去了。而且死于戎手。我总觉得这里面有着某种难以逃脱的劫数。
                 
  戎是很爱静逸的,他怎么迟忍心下此毒手呢?
                 
  我咬着嘴唇,悲恸不已。

                 
                 
  在讲述戎和静逸的故事前,还得先说说那场决斗。因为是那场决斗促成了我和戎关系的转化。我们因此成了莫逆之交。
                 
  那是P城历史上,自文革武斗后规模最大的一次械斗。决战双方为了各自的利益,采取了最原始最残酷最野蛮的方式。这或许与P城的传统陋习有关。
                 
  P城偏居一隅,历为蛮夷之地。穷山恶水,易出刁民。那时的P城,为一次无聊的口角,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丁点儿误会,而大打出手、弄得头破血流,都稀松平常。就是为此丢掉性命,也不足为奇。
                 
  在这方面,P城有过辉煌的纪录:某天清晨,人们自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骇然发现,在小小的P城的不同地段,竟然留下了六滩汪汪的血迹。据医院夜间值班医生讲,打针消毒包扎缝合,忙得他们整整一宿没能合眼。
                 
  那时候,我们和P城一样浮躁狂乱。又血气方刚,随时都像压得紧紧的火药桶,一星半点火粒,就可能引发一场连锁爆炸。而仔细想来,一切都只不过为着小小的面子问题。在那时的我们心中,面子神圣高贵,比性命还重要,容不得半点委屈和玷辱。我拍了菜刀帮的人,扫了他们的面子。他们不来复仇,就找不回面子。我们若不应战,我们便没面子,就难有在P城的立足之地。为了双方都有面子,唯有武斗以显示各自实力,挣得或保住面子。
                 
  这就是那时我们的逻辑。
                 
  战前的准备工作显然必要。那些天,我们反复研究了赢得胜利的种种方案,并且像古代的绿林英雄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浩还进行了战前动员。那个时刻,浩作为主帅和领袖人物的卓越才能,充分地表现了出来。浩沉着冷静,临危不乱。浩指挥若定,擅长口辨。大家被浩鼓噪、煽动得情绪昂奋。
                 
  浩最后告诫大家,打完就跑,事后不准互相议论。万一被抓住,绝不能当叛徒卖友求荣。然后,队伍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地开往预定的决斗地点:新广场。
                 
  那些年,新广场一直是P城血腥味最浓重的地方。P城的许多纠纷殴斗都在这里进行。学生有争执,说一声新广场见,就去了。街娃儿有分歧,也道一句新广场见。有趣的是,浩庭公审、判决犯人,也在这里举行。那次斗殴后一周,我和菜刀帮的胡大娃他们,就是在这里低头接受宣判的。
                 
  决斗那天是周末。阳光明媚。我们赶到新广场时,胡大娃的菜刀帮早黑压压地等在那儿了。他们手中的菜刀明晃晃地,眩目刺眼。双方各自站住阵脚后,气氛陡地紧张起来。四周静得令人窒闷难耐。那是下午。西斜的太阳仿佛被焊在了天上。那红红的独眼,呆呆地望着两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人马。
                 
  浩右手叉腰,左手持一柄磨得锃亮的铁锨,威风凛凛。我攥着把一尺二寸长的西瓜刀紧随其后,不甘示弱。看着那情形,我立刻想起历史书上的一幅插图,陈胜吴广大泽乡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插图。
                 
  谁都知道这将是一场恶战,但谁都没料到会那样残酷,惨烈。
                 
  “打!”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稠酽滞重的空气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话音刚落,双方的砖头瓦块,便像马蜂一样带着呼呼风声向对方阵地飞去。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痛苦的呻吟声和愤怒的叫骂声。
                 
  “冲啊!”浩大吼一声,操起铁锨身先士卒地冲了出去。我愣了一下,也挥着钢刀紧跟而上。浩在人群中友冲右突,纵横捭阖。只听得惨叫连连,只看到鲜血乱溅。我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砖头木棍,也不知道被砍了几刀。我像是失控的机器人般狂怒着,见人就砍,就捅。
                 
  人群混战着,乱搅着,像一大锅煮动的稀粥。哭声,骂声,叫喊声,呻吟声,与铁器相击声混杂在一起,冲激得我们疯狂,迷乱而沉醉。
                 
  “闪开!”
                 
  我听见有人喊叫着推开我。回头看去,只见胡大娃满睑血迹,手提一把糊满血迹的菜刀呆站在那里。在他脚边躺着一个人。是戎!我脑子猛然清醒了。
                 
  “警察来了!”胡大娃惊叫一声拔腿就跑。浩也立时顿住,扯了我就喊快跑。我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戎趴在地上,鲜血正泉水般从他肩背上汩汩涌出。
                 
  我和浩一口气逃进城北山上树林里才停下来,像在水里憋得太久一样喘着粗气。这时太阳已经落山。远近峰岭如海,满天残霞似血。微风吹动,四周一片恬静安祥。我呆呆地躺在墓地上,怀疑自己刚才是做了场恶梦。但立刻就感到肩背上、胳膊上真切的痛。再看浩,也是伤痕累累,额角上还流着鲜红的血。
                 
  港边给我包扎伤口,边呻吟叹息。“太惨了,太惨了。全都疯了一样,把人往死里打。”浩的声音里,满是悲哀和茫然。
                 
  我浑身虚脱般坐着,脑子里像被掏空了一样。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悲凉。
                 
  “真他妈没意思。”我说。“究竟为的个啥呢?”我哭着问浩。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答案或慰藉。
                 
  “我他妈也不知道!”浩怆然倒了下去,头在地上撞出匐然的响声。“为的个啥呢?”浩茫然地冲着更为茫然的天空喊道。
                 
  我又想起戎血流如注的情形。我告诉浩我要去自首。
                 
  我说:“戎替我挨了一刀,死活不知。我问心有愧。”
                 
  浩说:“你疯了。严打期间,这类案子处理从重从快。你这是往枪口上撞!”
                 
  我望了望暮色里密密丛丛的树林,感到有一张大网正悄悄地向我围来。
                 
  “终究逃不掉的,也躲不脱。”我平静地说。那时我就明白了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说:“浩,你放心,我决不会出卖朋友的。”
                 
  自首后,我立刻就被审讯。审问我的警察严厉地告诉我说,这次斗殴有两人死亡,五人重伤,是P城历年来规模最大,影响最坏的恶性事件。我为此感到惊惶不安。
                 
  还果真是从重从快。一周后,就在新广场召开了公判大会。胡大娃判了六年。菜刀帮另一个家伙四年。我因投案自首,态度较好,从宽判了两年。浩潜逃未归。三个月后我得知他在重庆被捕,判了三年。他总算躲过了风头。
                 
  宣判之后,我在公安人员的押解下到医院看望。
                 
  戎趴卧床上,肩背缠满绷带。绷带上漫洇着斑斑血迹。
                 
  “得到琬儿的电话我就赶来,可惜还是迟了。”戎遗憾地对我说。
                 
  我望着他清瘦的脸和血迹斑斑的绷带,禁不住痛哭失声。
                 
  “好好改造,争取早些出来。”戎微笑着说。我发现戎还是挺有人情味儿的。
                 
  半个月后,我在狱中收到父亲的来信。
                 
  父亲伤心至极,别无多话。“认真改造,我们还指望你回来给我们送终。”父亲无可奈何地写道。我想起父亲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和,恍若老树皮的脸,不由暗自叹息。
                 
  “轻飘飘的旧时光”,真的就这样溜走了。
                 
  父亲信中还附了本杂志。是登有《四条小鱼》的《青少年文艺》。望着铅印的我的名字,心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再看配的那幅插图,我又一次心酸落泪,泣不成声。
                 
  画面上,四条可怜的小鱼在浅窄的水盆中游动着,仿佛永不停歇。

                 
                 
  我再次回到P城,是在一年半后。
                 
  在狱中,我一次次回想起自己在P城的生活。每一次痛苦的回忆,都使我感到愧疚和懊悔,并将这愧疚和懊悔,化作点点滴滴的泪和汗水。我疯狂地劳动着,希望能借助劳动带来的疲累和困倦,以求得灵魂的安静。我不怕卖力。我怕寂寞难捱的漫长夜晚。而我知道,劳动能使我在夜晚鼾然入睡。
                 
  我渐渐习惯了狱中的生活,平静如水的生活。我甚至学会了理发。我很喜欢这行当。再尊贵的人也得规规矩矩地低头俯首,听任我在他们头上动手动脚。那种感觉很爽。这或许也是我出狱后开老鱼理发店的原因之一。
                 
  我因此在狱中不断受到表扬,并被减刑,提前释放。
                 
  没想到我在P城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吴君。
                 
  那是在P城车站。我刚下车就看见他守着大包小包行李在等车。正疑惑着是否过去打招呼,吴君发现了我。
                 
  “回来了!”吴君热情地问道。
                 
  我尴尬地点点头。“往哪走,老同学?”我的问话明显地局促不安,漫不经心。
                 
  “重庆。”吴君迟疑了一下才说,“我考上了第三军医大。”吴君说时一脸平静。语气里,也明显地压抑着什么。
                 
  我这才明白吴君是考上大学了。我知道吴君那神情的意味。他怕我伤心。
                 
  几家欢乐几家愁。我想我是该伤心。本来,我也是极有希望考上的。我黯然地想着。
                 
  戎和静逸却很高兴。见了我就说胖了些,精神了些。然后硬拖我到湖边饭店办了一桌,说是要给我接风洗尘。我推辞不过,端起杯来,极诚恳地向戎感谢救命之恩。戎笑着摆手说:“快别提了,让人脸红。”
                 
  静逸也笑着说:“戎让那一刀给砍成了英雄。电台、电视台、报纸都抢着报道,跟大明星似的。他可过够瘾了。”静逸好激动,一讲起话来就没完没了。
                 
  戎说:“别说了,再说我要生气了。”戎边说边用目光向静逸示意。
                 
  我看见戎目光里满是温情。
                 
  戎又转向我,举起杯子说喝酒。戎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迟疑了一阵,说想开个理发店。“在里面的最大收获,就是学会了这门手艺。”
                 
  戎说:“这行当很不错的。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啊!”戎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早年曾写过一副对联,叫“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戎笑着说:“是不是找人写好,裱在墙上?”
                 
  我忙笑着说:“不敢不敢,太锋芒毕露了。”
                 
  戎说:“咋啦,怕起锋芒了?”
                 
  我说:“杯弓蛇影啊。”
                 
  说着,我和戎都笑了起来。
                 
  这期间,静逸一直默默地喝着。几杯酒下肚,便满脸红霞飘染,像秋天农家屋檐下挂的红辣椒。静逸这时直眼望住了戎,目光里成分复杂。我正要开句玩笑,静逸却嘴角一动,抢先哇地哭出声来。
                 
  我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望静逸,又望望戎。戎见惯不惊地端了杯酒倒进嘴里。
                 
  静逸泪眼婆娑地望着戎,问戎什么时候和他老婆离婚,戎满脸尴尬地说:“静逸,你喝多了。”
                 
  静逸说:“我没喝多。”停了半晌,又说,“你再不给个准信,我就嫁了。”
                 
  戎默了半晌才说:“离婚总要时间和理由吧?”
                 
  我看见戎说这话时费力又犯难。我知道戎很爱静逸,但他又无法舍弃自己的老婆和女儿。他也很爱她们。
                 
  静逸却不依不饶,逼着戎非要给个准信。
                 
  戎眼里这时已火星闪烁了。“你别扫兴了好不好,静逸!”戎声音痧哑,脸色低沉地说。戎的眼睛温柔而严肃地盯着静逸。
                 
  说来也怪,静逸立刻就安静了,像一只温顺的羔羊。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我暗自感叹着。
                 
  静逸擦干眼泪,低垂着眼脸说:“对不起,我又高兴又难过,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我怕再生枝节,忙忙转移话题。“来,干一杯,为我的出来,也为你们的明天!”说罢率先喝了一口。却见戎和静逸迟疑着对望了一眼。
                 
  那时候,我一点也没想到,戎和静逸的“明天”,会是这样。
                 
  酒一直喝到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我这才发现P城变了。仅仅一年半时间,P城竟变得热闹繁华我了,像一位衣着富丽,丰韵十足的少妇。那么,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忙转向戎和静逸。
                 
  “琬儿现在怎么样?”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戎一口喝干杯中的酒,长叹了一口气。“琬儿父母出事了。”我心中猛然一紧。戎告诉我说,去年春节他们回家过年,在牛角垭翻车栽进了大河里。
                 
  “琬儿呢?”我忙问。
                 
  戎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琬儿在医院作护士。”戎说琬儿一个人,日子也不好过。戎说时声音低沉。我想象得出琬儿的孤苦寂寞。
                 
  戎又说:“你该去看看她。”
                 
  “当然。要不是琬儿及时打电话给你,我这脑袋怕早已搬家了。”
                 
  告别了戎和静逸,我踏着满街辉煌的灯火,和偶尔落下的几片梧桐叶,向琬儿家走去。我一想到琬儿在这城市深处某间小屋里茕茕立形影相吊的孤苦情状,就忍不住心痛。一家音像店里,张雨生的歌声飘出来,那旋律弄得我鼻孔直酸。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不停留   
  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啊不停休
                 
  在夜色中,张雨生那稚气中略带沧桑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5-18 01:16 | 只看该作者
太好了,这么顺畅自然,我怕是做不到哦,认真向你学习!:)
3#
发表于 2005-5-19 07:19 | 只看该作者
  人物矛盾突出,语言流利顺畅,继续关注下期。
4#
发表于 2005-5-19 09:33 | 只看该作者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描写,总能吸引人读下去!
5#
发表于 2005-5-19 09:50 | 只看该作者
昨天已拜读。深刻而精细的描写,结构很好!
另外,我在江油干了几年,又暂时回平武了。欢迎你常回老家,老阿经常念到你呢~~~
6#
发表于 2005-5-19 18:21 | 只看该作者
学习一刀的构思,文章写的让人牵肠挂肚的!
7#
发表于 2005-5-19 19:22 | 只看该作者
鱼这个意象总是紧揪着我!
8#
发表于 2005-5-19 20:22 | 只看该作者
一天都游,不游,便将曳尾于涂中。
学习了。
9#
发表于 2005-5-19 21:28 | 只看该作者
每次读都是从开头再看,通篇往下读。
一刀老师的文笔严谨的很,精炼~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5-2-1 06:05 , Processed in 0.110154 second(s), 19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