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爱是玻璃做的

云水苍茫

　　快要期中考试的时候，学校定了一些资料，需要人到县教育局去取，顺便还想买些图书仪器来——这是苏波一再争取的结果。正巧长锁要往县里送一车松米，回程是空车，于是校长让苏波搭长锁的拖拉机去。吕凤因为要和苏波去看家具，所以同去，顺便打个下手，算是公私兼顾。?

　　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山色空溕，空气新鲜。拖拉机上装满了麻袋，苏波和吕凤就在小山似的麻袋上面坐着，一会儿指指点点地看景致，一会儿依偎在一起说情话。这情景让长锁从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免泛上一股醋意，结果就走了神。在下坡的时候，不想从路边的胡同里突然蹿出一头牛犊子来，长锁躲避不及，一边拚命刹车，一边用力拧方向盘，但因路太滑，拖拉机就扭起了大秧歌。这一切车上的苏波和吕凤那会在意，还在一个劲打闹，等察觉时已经晚了，结果就应了乐极生悲的老话，吕凤一个闪失，苏波伸手去拉没有拉住，只听她一声惊呼，摔下地来，身子一挺，当即昏死过去。?

　　长锁终于将拖拉机停住，苏波已扑到吕凤身边，摇晃着喊“吕凤”，但吕凤面色灰白，牙关紧闭，毫无反应。苏波一把将她抱起来，昏头胀脑地朝前走，长锁急促地摘下车头，把拖拉机头靠近苏波停下，苏波抱着吕凤坐到长锁身边，长锁瞪起眼睛，咬牙切齿地奔医院开去。?

　　一路上，苏波就那么抱着吕凤，恨不能化做一块其厚无比的海绵，一次轻微的颠簸，他也觉得会加剧心上人的痛苦。他两眼含泪，一眨不眨地盯着吕凤苍白的脸，真怕她会这么离他而去。半路上，她醒了一次，呻吟着，嘴唇发抖，但不一会儿又昏迷过去了。?

　　等待抢救的过程中，苏波和长锁并肩坐在走廊里。长锁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苏波则望着抢救室的门呆呆出神，脑子里一幕幕闪过吕凤生动的身影，仿佛有无数个吕凤从他面前依次走过：微笑的，忧郁的，严肃的，俏皮的，宁静的，陶醉的，劳动着的，上体育课时的，生病时的，喝酒时的，散步时的，玉体横陈的……吕凤，在他面前展现了多姿多彩的生活。他无法预料今后的情况，吕凤伤势如何？能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虽然他相信现代医学对付硬伤的威力，但他也知道在许多问题面前现代医学无能为力。他已经生活得很累很累，万一情况不好，他将要付出什么代价，吕凤将是怎样一付可怜的样子，他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他只有默默祈祷上苍保佑。?

　　“苏老师，你是不是先回去？”长锁愧疚地对苏波说，“我来照顾她。”?

　　“不，我要等她出来，我……”苏波本想说“我害怕失去她”，但他看了看长锁，没有说出来。?

　　长锁抬起血红的眼睛看了看苏波，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去抽烟。?

　　他们就这样坐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一直到抢救室的门打开，护士招呼他们去抬人，两个人同时站起来，放低脚步走进去。看到吕凤死人般的样子，两个男人眼圈同时红了。

　　“她怎么样？会不会……”苏波沙哑着嗓子问护士。?

　　“快抬到病房里去！”护士小姐像个冷血动物。?

　　两个人默默地抬起吕凤，送进了病房。那位冷血的护士跟进来看了看输液情况，转身时说了一句：“病人家属跟我来一下。”?
苏波和长锁互相看了一眼，一起跟上去。?

　　医生手里拿着听诊器，一会儿望望苏波，一会儿望望长锁，说：“作为医生，我有责任告诉你们，病人的情况很严重，腰脊椎骨折，神经受压迫，很可能要下肢瘫痪，大小便失禁，而且，由于小腹部受伤，病人可能将丧失生育能力。”?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事实比预料的更加残酷，苏波一下子软了。过了老大一阵，他近乎挣扎地着望着医生问：“没有一点希望了吗？”?

　　“我们尽力而为吧。”医生用手拍拍他的肩，“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年轻人，可是医学……无能为力。”?

　　说完他快步走开，仿佛很痛苦的样子。?

　　“大夫！”苏波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医生停步，回过头来望着苏波。?

　　“大夫，”苏波极度痛苦地恳求，“请你们不要把这些告诉她本人，她，她太可怜了……”说着他的眼泪涌了出来，“求你不要告诉她……”?

　　医生沉重地点点，眼里闪着怜悯的光，走了。?

　　苏波却再也承受不住这打击，呜呜地哭起来。?

　　“苏老师，我知道你很难过。”长锁显得出奇地镇静，生满老茧的大手扶住苏波，“可是，出了事就要想出了事的法子。”??


　　在突发的灾难面前，苏波和长锁达成了谅解，以至吕凤的母亲在常住医院护理期间，完全把他们当成自家人了。他们竭力对吕凤隐瞒病情，但事实证明隐瞒是不可能的，当吕凤发觉下肢不听使唤的时候，当她难为情地看着母亲为她换洗脏臭的床单的时候，她什么都明白了；但她仍然装出一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内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痛苦。为了减少排便的难堪，她以各种理由拒绝吃饭、喝水，甚至为此大发其火，那怕她肚里饥饿难忍。这样以来，每一次吃饭，护理者们都要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吕凤的母亲往往会中途忍不住哭起来，苏波则用尽各种手段哄劝。当一切努力都告失败时，他用含泪的眼睛望着吕凤，一言不发；吕凤尽量避免与他对视，因为一见他那眼神，她便心颤，便要哭出来，结果往往会接过饭碗；但她又忍不住不看他，结果往往是和着眼泪将饭吃下去，直到苏波眼里露出欣慰的光。?

　　这样的坚持了一周，吕凤开始冷静地考虑她和苏波的关系。苏波明显地消瘦了，憔悴了，眼里布满血丝，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难道我就这么躺一辈子，就这么让苏波伺候一辈子吗？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一生！不，我决不能那样做！我一定要让他摆脱我，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我不能为我自私的爱误了他的远大前程。?

　　决心一旦下定，她便开始冷淡苏波。苏波一进门，她就装出睡着了的样子，实在避不开时，就连招呼也不和他打，啥话也不说，苏波讲话，她也不接，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似的。有时她会当着苏波的面让长锁干这干那，而把苏波晾在一边，好像他是局外人似的。她还劝母亲让苏波少来，说她不在家，学校里需要他多照应……可是当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又咬着被子哭得昏天暗地。有时她觉得自己坚持不住，要反悔了，两人感情好不容易发展到这一步，幸福就在眼前，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出事？难道真的有个冥冥上苍在和我们做对，真的是命里没有求不来吗？……但很快，她又恢复了理智，又在苏波面前板起脸来。?

　　长锁为了护理吕凤，已经完全撇开生意的事不管了。他用自己的钱支了药费，买了许多营养品，还到处打听偏方验方，只要打听到，不论多贵的药，他都弄来给吕凤服用，结果每每被苏波斥为愚昧，药也扔到一边。他不敢在吕凤醒着的时候站在她面前，只是当吕凤睡着的时候，他才来到她身边，负罪地望着她出神。有一次吕凤醒来的时候，竟发现他在抽抽搭搭地哭，哭得很伤心，弄得吕凤也心里酸兮兮地难过。?

　　苏波这边呢，为吕凤想尽了一切办法，吕凤的冷淡，在他看来是苦闷焦躁的表现，是合乎病人心理的正常行为，因此他开始考虑怎样才能给她以安慰，以鼓舞，好激发起她生活的信心，使她欢乐。他决定马上办理结婚手续。?

　　这天，他取来了拙劣的照像师为吕凤拍的照片中唯一清晰的一张，拿给吕凤看，吕凤看着看着，不觉流下泪来，竟有隔世之感。苏波于是和她讲起结婚的计划。他说我们应该先登记，那样等你身体康复之后就可以举行结婚仪式。他甚至又一次讲到了将来全家——包括他们天真可爱的孩子出去旅游的事，要不干脆就旅行结婚，到泰安、青岛、烟台，然后坐船去秦皇岛，然后乘火车回来……总之他竭力制造一个她还能站立起来的假像，结果是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失去信心，怀疑起这幻想来，没有勇气说下去了。?

　　吕凤却一反常态，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述，脸上闪着柔和幸福的光，仿佛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皇。她的神情似在鼓励苏波说下去，仿佛在说，“很好，我听着呢，请说下去。”听到最后，她动了真情，拉住苏波的手，真诚地说：“你不嫌弃我，我很感激你，我很……幸福！……”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苏波忙坐到她身边，用一只手搂着她的肩，用另一只手为她擦泪，她索性偎在他怀里，伤心地哭出声来，仿佛要把忍了多时的眼泪当着苏波的面流干。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努力忍住，有点难为情地说：“这么大的事情，我要认真考虑考虑，明天给你答复，怎么样？”?

　　这出人意料的效果使苏波感到振奋，他相信吕凤真是被他渲染的未来幸福景象打动了，他准备继续编造神话，他幻想着发生奇迹。夜里，他做了个美妙的梦，梦见他和吕凤真的旅行结婚，一会儿在火车上，一会儿在轮船上，他们互相偎依着，说不出的幸福……?

　　然而第二天。苏波赶到病房时，迎接他的却是一张空床。床头柜上，压着苏波昨天送来的那张照片和一封写给苏波的信：?


　　苏波，亲爱的：?

　　　　别怪我，我走了，我非常幸福，特别是在听了你关于结婚的设想之后。

　　　　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前途无量，我不想因为我的不幸把你拴住，尽管我　　
　　曾经那么自私地爱过你。假如我们结婚，会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意义？你以为那会
　　使我们幸福吗？

　　　　我要到远方去治病，这是长锁的主意，虽然我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但我不愿
　　
　　意再让他心灵不安，反正他不在乎花钱。如果花去钱后能让他心理上感到安慰，我
　　为什么不去呢？

　　　　为了护理的方便，我们已在两天前办了登记手续，这样，我们就算是结婚了。　　

　　长锁很爱我，不要为我担心。

　　　　原谅我不辞而别，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你不要找我，你不会找到的。即使找
　　到我，我也不会答应你。

　　　　以后的路很长，你多保重。我的唯一一张彩照，留给你做纪念。


　　　　　　　　　　　　　　　　　　　　　　　　　　　吕凤?

　
　　苏波望着那张空床，眼里渐渐溢满了泪，他没有擦，让那泪尽情地流下来……??

　　到暑假的时候，吕凤和长锁还没有回来。山下新建了一所联中，苏波奉调到新建的联中里去教书。快开学的时候，长锁的弟弟驾驶着那辆更加破旧的拖拉机将苏波送出了山村。和初来的时候相比，山水依旧优美如画，初秋的蒙山有无数的好景致，但苏波无心观赏，他望着远处出神。他仿佛看见吕凤生动的身影叠印在苍茫山水之间，逐渐离他远去。他像做了一场梦，梦醒的时候，他的行李里多了一把小提琴，一个蜂窝煤炉，一套锅碗瓢勺，还有一张彩色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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