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九月

茌山石

　　九月的大名好多人说不上来，只知道他是农历的九月生的，才得了个九月的乳名。
　　
　　九月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材，特别是从后面看颇有电影明星的风采，只是长了个黄瓜脸，下嘴巴较一般人长了些。家里穷，九月没上过一天学，但他能说会道，国家大事与国际形势在村上数他知道得最多。他也爱扎人堆，天南海北地哨一通，人们都觉得他比有文化的人还有文化。
　　
　　文革那阵子，九月是村上的活跃分子，他家几辈子的老贫农，九月自是苦大仇深的“劳苦大众”，每次批斗村上的“地富反坏右”等“牛鬼蛇神”，九月坚定的革命立场总是得到最极至地发挥。一会儿在台上慷慨激昂，历陈“地富反坏右”们的种种罪过；一会儿在台下手脚并举，狠狠震慑“牛鬼蛇神”们的不思改悔。
　　
　　“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村上搭建了戏台子举办赛诗会，没文化的九月却成了响当当的“词作者”，十几首的顺口溜全由他一人面授口传。 “老汉我今年五十三，天天放羊扛大鞭，谁要上台搞翻案，坚决把他抽个稀巴烂。”这是最叫响的一首。
　　
　　九月在村上靠着自己的革命热情，充分奠定了自己的政治基础，贫下中农有事就找他反映，地主富农却怕他怕得要命，都知道他既灵牙利齿又手腕强硬。如此的红火人却把婚事搁下了，不是没人愿跟着，提亲的挤破门，全因他响应上级晚婚晚育的号召，没让婚事影响了自己的革命形象。
　　
　　转眼到了揭发批判“四人帮”时期，九月的确具有政治敏锐性，又是第一个站出来势将革命进行到底，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斗争来斗争去，组织上不兴成份论了，那些挨过他批斗的“地富反坏右”们全都摘了帽，成了同他一样的农民，没有人再拿他当回事，你说气人不气人。
　　
　　九月想不通，努力制造舆论保全自己的政治地位，好像没有了政治运动他就一天也无法活，“地富反坏右”们怎能趾高气扬地在他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看来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必须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随时反击一切来犯之敌。他暗暗下着决心，并搜集着黑材料。
　　
　　严酷的现实同九月的想法却愈走愈远，人们都在忙着伺弄承包来的土地，那时鲁西人种棉花的相当多，一年的收成能赶上前十年的总收入，没有人再关心九月的存在，全村人好像也只有他还再想着念着阶级斗争的事，也顶数他家的棉花像没人管的孩子，恹头呆脑地荒弃着。
　　
　　九月变得狂躁不安起来，他尝不惯没人理会的滋味，他的时政大论到处碰壁，甚而已有人开始拿他开涮，当年人们对他的敬重已向相反的方向滑至低谷，老老少少觉得他更像一个活宝，没事就如同耍猴般逗他玩，他当然也觉得大失脸面，而每次的颇带政治色彩的反抗，偏偏又中计般引来大家的一片哄笑。本来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的他像是脑筋断了根弦，自此说话语无伦次，神情木讷。
　　
　　几年的种棉花大家发了财，盖新房，娶媳妇，娶不上媳妇的也能花钱从四川买个来，九月的母亲着了忙，托人使脸给说和，也就真有人给介绍了一个三十八九的老姑娘。
　　
　　这天晚饭后，九月收拾打扮了一番，带上礼物跟着媒人去姑娘家见小面。姑娘的父亲沏上茶让九月喝水，九月挺实在地说：“我不喝水，我喝了一肚子粥来的，你不信问问俺娘去。”老岳父甚是不悦。过了一会九月又挺全和地问：“俺大娘怎么去了？”听说感冒了在里屋炕上躺着呢，便到里边去看望，老先生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没动脑筋，进门就说了一句：“大娘还有好吗？”不用说这门亲事完全泡汤了，自此再也没人给他提过亲。
　　
　　不知不觉九月已是四十的人了，村上人已少有人把他当正常人看。父母都已去世，唯一的弟弟成家另过去了，他独自守在屋顶漏天的三间老屋里，家里除了几件锅碗瓢盆，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炕上的两三床破被子，脏黑得无了模样，当门遍地是柴草，里边的一间长年盛着弟弟家的牛料。
　　
　　九月已没有了过日子的心思，犹如打折了桅杆的小船，无助地漂浮在茫茫大海之中，小村日新月异的变化与他毫无关系。他脊背驼了，头发蓬乱，胡子扎煞，脸面瘦削得看不见了眼睛，小老头般憔悴在村人鄙夷不屑的眼睛里。
　　
　　真乃天无绝人之路，九月的弟弟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族里人便张罗着让他过继一个，自此他又像是看到了生活的美好希望，好像侄子的到来让他平添了一分责任与力量，整个人脱胎换骨般精神抖擞了许多。
　　
　　自此他管庄稼像爱侄子，家里也有了猪、羊、鸡的叫声，得闲就串集贩菜挣点小钱，还承包了村里的六亩苹果园。平日说话也变得有大有小一本正经，别人也就不好意思再给他开玩笑，村里人都觉得九月变了个人，谁也没想到过继一个孩子就能改变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其实在村上改变人的事多着呢，只是大家没去想这么多。
　　
　　二十几年的辛劳终于要结果子了，去年春上九月为侄子盖了五间大瓦房，秋后便将侄媳妇娶进了家门。村人评论九月能吃苦下力，比他弟弟还强，他也不说什么，只管实打实地过日子，脸上却写满成就感。侄子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心想大伯为自己操心费力几十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不闲着，可得要好好孝敬孝敬大伯。
　　
　　谁知侄媳妇偏不这样想，上过几年学的侄媳妇爱干净，不但嫌弃九月的邋遢，而且更嫌弃他的那十几只脏兮兮的羊。有时摔盆敲碗的，说话也常带着刺，九月为此还自个躲在地里落过泪，但他知道侄子娶个媳妇不容易，心里再委屈也不向谁诉。
　　
　　前几天在村东河坝上，傍着树搭起了一个窝棚，靠近还圈起了一个羊圈，小村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都知道了那是老九月的新家，曾有人路过那里问他为什么搬来这里住，他却铁青着脸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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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

此文虽短，故事完整，学习，问好！

茌山石

我身边的故事，想来不禁心酸。

茌山石

九月外号叫“县长”，其一是知道的事多，其二是大家对他的讽刺，我小时候就知道。

邱天

好文章！文革那些事，现在回想起来。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