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羊八爷

温柔三刀

　　羊八爷并不姓羊，也不行八，他只是一个羊倌儿，一年到头地放羊为生。由于他的种羊几乎是村里所有小羊羔的父亲，八爷也就称为羊八爷了。

　　羊八爷黑且瘦，说话却声如洪钟底气十足，从未有人见他的上衣扣上过，夏天是单衣，冬天是老羊皮袄，但都一律敞着怀，露出排骨似的胸膛。八爷还整天戴着一顶赵本山戴的那种帽子，只不过本山的帽子虽然难看却是新的，而八爷的八成是顶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了。

　　我每天上学放学总可以看见八爷的门前聚集了很多的人，光头的二广进老扯了他的大嗓门吼，老八昨儿个又配了几头？八爷眨眨糊满眼屎的眼，掰指头算一下，一本正经地回答，大概四五头吧。人群中响起一阵大笑。广进踱过来伸手掀掀八爷的破帽子，笑着说，嗬，看不出咱老八都一把年纪了还挺能干的哈！八爷的黑脸变得透紫，他抖抖着手拉一拉帽子，转身回家，一个后踹把门蹬的山响。

　　广进讪讪地摆摆手，看看，开个玩笑，竟然生气了。

　　八爷很喜欢和孩子们聊天，孩子们也都喜欢听他讲古。他总坐在靠街的大青石墩上，手里拿着被他摩挲的水光溜滑的羊鞭儿，眯着眼睛。看到娃儿们陆续地放学，他咧开大嘴挥挥蒲扇似的大手，来，来，听爷爷讲个古。孩子们一涌而上，把他团团围住。八爷喜不自禁地揉揉烂红的眼，望望四下向日葵似的一张张小脸，开始讲他长工和油馍馍的故事。

　　那个油壮馍啊，咝，八爷抹一下流出来的口水，那个香啊，大块儿的猪肉剁碎了，放上葱花姜末，大大的油水里炸，透红焦黄，瓦亮瓦亮的。一个调皮的孩子突然揭掉了八爷的帽子露出一个大大的光头，孩子们哄地笑了。八爷挠挠头皮，指着自己的秃头说，看到没就像爷爷的这么亮。然后一个老鹰抓小鸡儿把那个捣蛋鬼抓到怀里挠他痒痒。

　　日头顶了头的功夫，村街就响起了此起彼伏呼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有性急的母亲拎了孩子的耳朵往家扯。急得八爷在背后呲着黄牙，牙疼似地嘟哝着：哎呀，哎呀，轻点儿，轻点儿。那架势好像被揪耳朵的是他似的。扯出去老远，母亲照孩子的屁股上就是一巴掌：长点记性！惹你一身羊骚味儿老美？！

　　八爷终身未娶，不过听说解放前给地主老财当羊倌儿的时候有过一个，后来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失踪了。没人提起过。他就像棵老槐树一声不吭地在街对面杵了几十年，矮小的茅草房都长满了毛儿草和青瓦苔，一阵风吹来都摇摇晃晃几欲倾倒。村里考虑他一个孤寡老人打算把他接到乡敬老院去，可他竟然死活不肯，就天天守着他那一群羊。

　　偶然地听广进他们在一起嘀咕，这老家伙可趁钱了，你想啊他弄那么大一群羊，一年光羊羔子值多少钱？广进又一脸坏笑地加一句，还有那头小马似的大公羊！有人就愤愤不平地吐了口唾沫，可这老家伙村里的摊派从来都一毛不拔，还腆着脸吃着国家的救济粮，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干吗？广进若有所思地说，八成是还想再娶个老婆呢，哎，你听说没，现在从四川贩来的姑娘多着呢，老五不就弄了一个？才八千块钱，多便宜！一群光棍儿们砸下舌，八千块？都皱着苦瓜似的脸，这得攒到啥时候啊！
　　
　　村长茂才挤进人群，照广进的脑壳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个龟孙子，咋就喷不出句好话来？你有钱吧？拿来？茂才把手一伸，广进吓得一缩脖子，这是干啥？干啥？茂才把眼睛一瞪，给孩子们修学校，中不？广进嗫嚅着嘿嘿笑笑，那得多少钱？茂才伸出巴掌又翻了一翻，十来万吧。一群光棍汉们齐声“啊”了一声，面面相觑惊得吐了吐舌头。广进喃喃道，妈也，这恐怕只有八爷能掏得起了。哎，你个兔崽子，上次集资修路羊八倒出了五百块，你个混球哪儿去了？按说这钱不该人家个孤寡老人出不是？茂才恼怒地抬脚踹了广进的屁股一下，广进“哎哟”怪叫着，一群人眨眼间一哄而散。

　　我上高中的时候离开的家乡，到几十里以外的县城读书。在高二那年春天，我回家带粮食换饭票的时候，听母亲提及八爷过世了，临死也没个人照应，就那么孤零零地去了。母亲叹口气，他走的时候留下张纸条，上面画了几个娃娃，就是你小时候常在墙上画的那种，一个圈儿代表头，俩棍儿代表腿，一开始大伙儿不明白啥意思，后来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存折，老天爷啊，竟然有八万多块，上面也画了几个娃娃，大伙这才明白这是给孩子们的钱，要村里修修那快要倒了的破教室。

　　八爷的种羊在他临死前就送给了广进，广进还骂八爷说，这老家伙八成是要出远门讨老婆去了，把他的命根子都托给我了。没想到这句话竟真的应了验，八爷走了，在那间破房子里挣扎了半宿后痛苦地离开了人世。

　　母亲说，出殡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八爷没儿没女的，也没人给他摔个瓦盆送行，是村里的孩子们一块儿抬起八爷给羊喂水的大瓦缸摔碎了送他走。抬重的时候人们争抢着抬，没轮上的就一路扶棺而行，哭声震天。

　　母亲擦了擦湿润的眼，谁能想到呢，这个羊八临走了闹出这么大一宗子事儿，他一辈子窝窝囊囊，这总算风光了一回。

流云

普通人家的故事，人物活！：）

左显辉

我倒觉得八爷一点不窝囊。正像文中所说，他是一棵老槐树，即便烧光了枝叶，躯干也会在晴空中指向辽阔的天空。
文章很感人，问好！

谭其森

简短的笔触写活了一个普通人~~

翦翦风

像看老电影一样
陈年旧事　回到想象中

温柔三刀

我是新手，小文又做了些修改，望大家多批评

王坚平

老到的语言，精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