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地 头

huhuaqiang

　　　　　　　　　　　　　　　　　　　　　　　　　　地 头


   
　　这时大约是午后一点多钟了，春秀还在地里拼命地割着麦子。

　　东南方的天空高远地飘着几朵巨大的白亮亮的云，像一团团柔软的棉花；太阳给那几团云镀上了一层不太亮的金边；西北方那小半边天空，则像一张阴郁的脸，差不多半天没有一点表情。偶尔有一股风从那边刮过来，就把漫山遍野的金黄的麦子逼出一片壮丽无比的银白。

　　春秀的背心首先感到了一股凉意，遂从那片麦地里直起要来，用两根指头拈起早已湿透的衬衣的胸口，不停地抖；风钻进去了，她感到了一种透心的凉意，再抖，这股风早刮到那边坡上去了，难耐的闷热一下子又把她包裹起来，她感到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石头。

　　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了，她想，一下子又烦躁起来。

　　天还没亮就上了坡，到现在，她拼死拼活地已割倒了几大块地的麦子。麦把子横七叉八地摆在地里来不及捆。

　　“那个死翘杆，还在挺尸啊！”她在咒骂她男人春龙，骂出了声音。

　　春龙是镇上纸厂的工人，不久前厂子垮了，他窝着一肚子气，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来，不吃不喝躺了两三天，接下来又是大吃大喝躺了好几天。秧栽完了，该抢收小麦，春秀催他上坡，他躺在床上装猪叫。春秀出了门，他大概又睡着了。

　　“去他妈了，舍死亡命图个啥！”春秀在心里恼怒地骂。其实，她是一个顶勤快顶能干的人，再苦再累的活都压不垮她，她是在生春龙的气。

　　割完着只角儿就回去了——她这么想。

　　“哦尔罗——”

　　春秀的镰刀在麦棵下飞快地扫荡，盈耳的是唰唰的麦杆的断裂声，但她在这种声音之外，又分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是乡下的小娃儿藏猫猫的信号，也是妇女们在野坡上碰到时打招呼的习惯方式。

　　“哦尔罗——”又是一声。

　　春秀从麦地里直起腰来，望四下里张望，什么也没有，只有满眼的金黄。她知道有人躲在什么地方，她并不理睬，又弯腰去割麦。那人躲了一会儿，自觉没趣，便从不明方向扔过来一块硬土，那硬土正好落在春秀的屁股上。

　　春秀并不生气，照样唰唰地割麦。

　　“出来吧，竹儿，你个疯婆子！”春秀头也不抬地喊。果然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从一条麦土沟里直起身来，背了个背篼，拿着一把镰刀，嘴唇微微翕着，脸上凝固着笑意。

　　“喂，砸到你那肥屁股了吧！”竹儿嬉皮笑脸地问。

　　“疯婆子！”春秀又淡淡地骂了一句。

　　春秀和竹儿的娘家都在二十里外的吴家坳，差不多是同一年嫁到这儿来的。泼辣的竹儿与春秀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除了自小而来的友谊之外，大概就全是源于春秀的老实厚道了。

　　“喂，你老公呢？啷个不拉他出来锻炼锻炼，留在家里养膘吗？”竹儿又笑着问。

　　春秀没搭腔，仍旧飞快地割麦。

　　“喂，累死你没人抵命，歇会儿吧，你看那笼竹子下面，好凉快哟。”

　　“你去吧，我得赶着把这块地割完呢。”

　　“哎呀，我说你这个人，一辈子就知道拼命干活，人活一世，活路都做得完吗？”竹儿一边说，一边干脆跨过麦垄来拽着春秀的胳膊就走。

　　来到竹林下，各自用草帽垫了坐下。还是竹儿话多：

　　“图个啥哟，活路做不完，气还是要歇匀净的。春秀，像你这样舍死亡命的，我才不干呢！”

　　春秀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搭腔。她知道竹儿近来气很盛。一家三个人的地，给她男人一个人也不够做的，她男人从前年开始就在外地去做生意，经常寄钱回来。竹儿昨天在街上花钱请了四个麦客来割了一天，剩下的还不够竹儿一个人割半天呢，她当然不慌不忙罗。可自己呢，公公婆婆儿子和自己，四个人的地就她一个人做，男人失了业，赖在家里床上不下来，眼看着这场憋了近二十天的雨就要到来，自己不拼命行吗？请人割麦，谁不想呢？可春龙已半年没领过一分钱回家，让人家打手板啦！

　　春秀有些黯然，竹儿还在那里发表着她那永远夹杂着笑声的谈话。

　　“哎，我说春秀，刚才我从我们两家的田边过来，看到你家的秧子好黄呢。”

　　“哦，”春秀有些伤心地说，“我们还没撒化肥呢。”

　　“我们早就撒了。”竹儿显然很得意，“往年你家不是都比我家撒得早吗？”竹儿突然叮着问了一句。

　　春秀的脸突然变得有些难看。竹儿那点鬼计较儿，她春秀还看不出来吗？她又沮丧，又憋气。

　　“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她有点没好气地说，但突然一回味自己的话，似乎自己把自己心中隐痛的伤疤给揭了，她突然恨起自己多嘴，何必跟她竹儿去争什么呢？便立即又沉默了。

　　竹儿此时正为她家今年的秧子比春秀家长得好而激动着。要知道，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呀！春龙每月四五百元的工资给春秀拿回来，什么肥料买不回来？春秀又勤快，把田土做得那样精细，苗价总比别人的好，收成总比别人的高。竹儿每当看到春秀家的田土，心里总也压抑不住一种怪怪的滋味的翻腾，不由想起那句“一工一农，辈子不穷”的话，心里既服气又不甘心。我并不比她懒啦，她只不过有个吃国家粮拿高工资的男人嘛！竹儿过去常常这样闷想。可今天她觉得在春秀面前有了许多的勇气，她分明看到了春秀的垂头丧气，心里不觉隐隐地浮起几缕快意。

　　竹儿突然把腰肢扯得老长，爬出半截身子在太阳底下春秀家的麦地里掐了一穗麦子，立即又像蚂蝗一样将身子缩回了阴凉处。她仔细地数了数，掂了掂，说：“你家的也不错！”

　　春秀的脑子好象蒙上了一层雾，迷迷糊糊的，怎么也想不清竹儿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她觉得这句话有意思。她说那是化肥上少了。

　　“我家今年用了两百多斤尿素。”竹儿好象若无其事地说。

　　“当然罗，”春秀老老实实地说，“你家男人找了大钱嘛。”

　　“好嘞，你两口子那才好呢。别人不是都说一工一农，辈子不穷吗？”竹儿好象早就在等待说这句话的机会一样，她伶牙利齿地说出这句话来，觉得痛快至极。但马上她就感到了不安，她斜眼瞥了一下春秀，发现春秀的脸铁青，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一只手微微地颤抖着，把镰刀的尖深深地犁进了土里。

　　竹儿有些后悔，又有些害怕。“春秀……我……我不是……”竹儿的伶牙利齿突然变得迟钝了，觉得有些手脚无措。

　　“我回家去了！”春秀站起来，望望天。

　　不知不觉间，整个天空已经布满了乌云——一场憋了多日的暴雨就要来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一楠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很真实的农家记事，把两个农家女的不同心态刻画的很到位！

huhuaqiang

谢一楠版主,还请多提意见,我真诚地希望.

蓝色的小木屋

一幅农家田园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