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山杏

丁香笑雨

　　天色微曙，山杏梳洗完毕，水亮亮的长麻花辫子朝后一甩，门“吱呀”一声打开，她说了句话，你听，话里还带着笑音儿呢。
　　
　　“都来了呀，比我还勤快”。

　　谁来了？

　　一开门的当儿，一只熟透了、粉嘟嘟的杏子从篱墙边的那棵杏树上滚落下来，咂翻了正要爬上树去的一只金龟子。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纤纤细腰的胡蜂，一头扎进摔裂了象蜜糖罐一样的杏肉里。一群山雀子蜂拥而至，跳跃啁啾，兴奋得涨红了小脸儿地唱。她却看不见它们，只听见扑簌簌地起起落落，叽叽喳喳地聚聚散散，竟望不见半个鸟影，满树好听的声音似乎是晨曦中娇羞的红杏儿在唱歌。

　　空气里撩拨着杏子香甜的味道，院外四周望不到边的庄青草上露珠儿一路流转，闪闪地凝结在场院里。刚刚收完麦子的那个敦实的碌碡上，一只蓝色的小蜻蜓从梦中惊喜地醒来，扇动着潮润润欲飞的翅膀，晨光洗濯它带露的双翅，颤动的声音忙忙碌碌。山杏抿嘴偷偷笑了，和人一样的劳碌命哟。蜻蜓捧在手心，它旋转着，不多时纵身一跃，滑过篱墙、一片叶子般落入纵深的田野，象山杏那些蹁跹的梦想，简单而贫瘠。

　　一条细仄弯曲的小路悠远地跋涉，古老的村庄在黄牛反刍的宁静里，在毒刺刺的太阳升到杨树梢头的时候，山杏做好了早饭。虎伢子还没有醒，丈夫还在不时地打呼噜，他太累了，就让多睡会儿吧。往常这时候，丈夫也早起来了，她做饭，丈夫打扫院子。他总是记不住洒水，呼呼啦啦一阵子扫完了，山杏就跌入云遮雾罩里。隔着那些烟雾的缱绻，她笑道：“扫得雾气狼烟的，要把人弥死呀！”他只是嘿嘿地笑，放下手中的扫帚又给猪剁草拌料去了。快三岁的虎伢子低低地、断断续续的哭了两声，山杏蹑手蹑脚进屋去了，没多久，又蹑手蹑脚出来。在她一进屋的工夫，几个杏子悄悄滚落在树下，那水灵灵的红、嫩闪闪的黄，红润润象虎伢子憨嘟嘟的脸。她拣起来，放在窗台上，一会等他醒了先让尝个鲜吧。还不如自己吃了。她望着满树的果子，心想，还没有他吃的吗，只怕吃伤了他。这鸟儿弹落的果子还是自己吃吧。她总是把自己最舍不得吃的留给他，已经习惯了。用手掌边擦了擦，顺裂痕轻轻一掰两半，取出年年吃完了杏，还能 吃很久的饱满的甜杏核，放在窗台上。杏到嘴里，甜，真甜！

　　“你看，山杏家的杏儿多好看，红艳艳的爱煞人了！”

　　两个人在对面的山畔上扛着锄头向这边走来，是二魁两口子。不是中间隔这条很宽的涧，两家就象是前屋后院的住着。

　　“二愧哥，你和嫂子过来摘杏呀，好甜呢！”

　　她这一声，鲜亮得比那些山雀子还好听。

　　“不了，后晌闲了我来摘，你别一个人把一树全吃了，嘿嘿”。

　　“全吃也要给我嫂子留几个，嫂子，到时候可别给他哦！”

　　“说不给就不给，那是我妹子牵挂我的，没他的份儿！”二魁媳妇肯定地说。

　　“反了你了，不给我就打！”二魁转身向媳妇扬了扬拳头。

　　山杏在这边咯咯地笑道：“二魁哥，你是出了名的乖女婿，嫂子都跟我悄悄说了，你最怕她痒痒你胳肢窝。嫂子那会就知道这样的人最会疼媳妇，才嫁的你，你就别拿你那二两棉花锤糊弄我了”。

　　嫂子说：“去！”

　　山杏呵呵一笑：“你们去吧，后晌把你那边的几家都喊来，我在家等你们。”

　　“山杏，年年都吃得我们不好意思了。给你娘也捎些尝个鲜吧。”二魁两口子说着话走远了，山杏也真的想娘了。

　　还是麦收前回的娘家，这麦收后又是耕田又是布谷的，娘肯定也想她了。

　　山杏舀了两碗饭凉在灶台上，回到场院里。四间座北朝南敞亮的新瓦房是他们结婚前一年盖的，西边南北方向的灶房，直面雨雪风霜的泥土屋顶，年年绿枯一顶的野草。那时候赶着结婚的日子，建灶房的料不够，他们这里进料很不方便，几年了，灶房早该翻修一新的。他年年春天都跟她提这事，盖这点房的钱还是有的，只是她不愿意，年年就这样耽搁着。

　　低矮的灶房，西墙上开一个不大的窗户，灶就在窗下。山杏做饭的时候，流动的空气夹裹着丝丝凉凉的露水星星鲜亮的凉气，从夏天的窗户里滋润地吹进来。她不懂得打比喻，她只记得在娘身边的日子，也是这样象从雨滴上吹来的穿堂风，炽热的夜晚轻柔地抚摸着自己无拘无束的身体，娘轻柔的絮语带给她甜美的睡意和慵懒的心事。娘出出进进，忙这忙那，她在依赖和深深的期待中安心地睡去，一觉就是大天明。

　　娘收拾完午饭后的锅盆碗盏，就在这样酷热的灶房里烧上一大锅的绿豆汤凉在那里，从唯一那把铜锁锁住的三格柜中，取出几乎遗忘在柜角的一瓶白糖。放几勺进去，再舀了一勺就要倒进锅里，犹豫了一下又倒进瓶里，顺手拿出一个很小的瓶子，几粒糖精倒在掌心，估计了浓淡，放入锅中，用勺子搅了，出得灶房到天井里纳鞋底。

　　太阳跳过墙头，树阴下的凉风涌起在天井里。娘“吱、吱”地用拧车将麻丝拧成麻绳，再穿在门拴上将两股拧和成紧紧的一股，剪成同样长短，用四个指头框成圈系好，一圈就叫一条，条条都装进面前那个油汪汪的针线簸箩里。针在头发里磨了几下，哧哧地抽麻线的声音象南来北往的凉风回旋在院里 。粗糙的手指上那个凹孔几乎磨平的顶针，是她一生唯一从不下手的戒子。山杏想了久，再凑上点钱就够给娘买一个真正的戒子了，娘一辈子都没挨过金银。买了，不知道她会高兴成什么样，嘴里肯定少不了还要数落自己不会过日子。她会不会半夜里开了灯，在灯下看不够它，那是娘想她的闺女了吧。

　　灼热的光芒悠远地浇注在柴烟熏黑的灶房屋顶，碌碡上、场院里疙疙瘩瘩的土地上和庄稼、青草上，潮润的水气被日头舔吮一尽，山杏在碌碡上坐下，望着满树红艳艳的杏子，盘算着卖了它就差不多够给娘买个戒子了。

　　杏树长在这里十来年，他们新房盖好后才在篱墙边的。她的家在山坎上，半个树长到了院外，外面是一条四五尺宽的山路。这条路通往城里，半路里朝南，拐上一条更窄的小路，她就能回到家。目光收回，她又望树，望隔着树叶在阳光里闪闪烁烁跟她捉迷藏的红灿灿的杏子。她突然记得他说过这树。树是一个远房表哥送的，表哥的儿子和他同岁。听说那天拿树苗来，表哥脸色灰黄，闷声不语，饭不吃水也不喝，临走的时候说：“看我表弟多省心。我把娃子经管大了，他有力气打我们老两口了。”一家人怎么也留不住他，他擦了把眼泪，一只裤腿绾起，一只裤腿放下，蹬上一辆破旧的加重自行车，沿着门前这条颠簸的山路走了，从此再没有登过家门。山杏心隐隐地痛。要知父母恩，怀中抱儿孙。娘一直这么说，她也是孩儿娘了，现在，她能体会出表哥当时有多难过。树都这么大了，表哥的儿子也应该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儿了吧，但愿他能体谅他下苦的爹娘，知道孝顺他们。

　　鸟鸣声声织罗山村巨大的宁静，令人舒心的清晨和丰收的喜悦提前盈满了山杏的怀抱。匆匆的路人经过树下不由抬头驻足：

　　“谁家这杏结得这么好呀！”

　　“这杏结得多好呀！春天就开了那么多花，我就说保准今年的杏儿繁。”

　　……

　　山杏喊了声：“快来，尝尝！”急忙搬来梯子，摘了半衣襟的杏，他们说：“不了，不了！”待她风风火火地下了梯子，篱墙外的人早已走远了。

　　山杏怏怏地回到院中，虎伢子还没醒，刚才他要撒尿，现在好了，这宝贝还能再睡一会，能摘多少就摘多少吧。她灵敏地挽上小篮，上了梯子。

　　娘说，争着吃有余，省着吃不足。这杏咱不卖了，娘，等我粜了秋里的黄豆，再给你买戒子吧，先给您捎上些杏，邻里四舍的家家给过，余下的也就不会太多，就这二碗口粗细个树，今年真是出尽了力，下完果子别忘了好好给它上几桶粪。对了，还有隔壁的嫂子，她听了旁人的话，动了口舌，怎么解释她也听不进去，把虎伢子赌上发了誓她也不信。时间长了，她也知道那是别人嚼的舌头，想和好还不好意思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谁又拆得开我们呢……

　　“杏！”他叫她一声，她听得出他正伸懒腰呢。

　　“今儿个当了回懒猫吧，打着呼噜可睡得真香。我在树上，饭在灶台上都凉了一大会了，快给虎伢子穿起来，让他给她大妈拿杏去”。

　　“你真是个急性子，一辈子跟你就别想消停！”他埋怨着，话音里却分明是夸赞。
　
　　虎头虎脑的虎伢子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妈妈、妈妈”地叫。他叫一声，她就轻轻“喵——呜！”地应一声，孩子听见是她的声音却找不到她，都要急哭了，她一摇树枝，扑扑通通，红红的杏子接二连三落下来，虎伢子高兴地跑到树下咯咯地笑了：“你跟老猫一样！”说完，低头拾了个杏就吃。

　　“前坪里的豆子苗出齐了，吃了饭就上那儿吧。”

　　“喔！”

　　丈夫正在吃饭。山杏想，今早上早早起来却耽误晚了。接过孩子的碗先给他喂，自己囫囵吃了一碗。不大的篮子，杏倒出一少半，把虎伢子领到隔壁嫂子门前，虎伢子好乖，自己去提篮子。
山杏朝里喊了声：“嫂子，你娃给你拿杏来了。”

　　嫂子喜出望外地跑出来，抱起虎伢子又是咬又是亲，说：“看我娃长大了，大妈都能享上你的福了。”拉起山杏就要进屋。

　　“嫂子，我跟你兄弟到前坪里锄地，赶活，午饭你就给我做在这儿吧”。

　　“你忙就去吧，我娃有 我哩，早点回来吃饭”。

　　山杏的丈夫扛了两把锄头在门口等着，山杏一锁门，他们往前坪去了。

　　她突然记得了什么，门并没有锁，拿出那半篮红杏翻起篮子一倒，红艳艳地滚了院外一路。

　　丈夫惊奇地说：“你傻了？！”

　　山杏咯咯地笑，他马上明白过来，一摆头：“谁稀罕你那个”！
　
　　“知道 不稀罕，那也眼看着盼了半年吧。我说给了没人要，我还稀罕他们拣了杏的高兴劲呢”。

　　一大群山雀子从对面的河滩飞来，叽叽喳喳，你争我抢，杏扑簌簌地落。山杏脆生生地对它们喊道：“慢慢吃，别噎着，我说有你的就一定有你的。”她清脆的笑声悠扬地穿越在田野上，眼睛里闪耀着红彤彤的光芒。

　　她回头问丈夫：

“那只金龟子翻过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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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很有情趣的文章，如清风拂面，感觉像在看一片艳阳天！

丁香笑雨

呵，这样的深资斑斑真是令人景仰。
在下丁香拜见左老师，请多多指点哦。

左显辉

最初由 丁香笑雨 发表
呵，这样的深资斑斑真是令人景仰。
在下丁香拜见左老师，请多多指点哦。

丁香啊，千万不要这么说，我都羞死了也：）

丁香笑雨

左老师就别客气了。

丁香偏要左老师受此一拜，嘿！~~````````````

左显辉

这个丁香好调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