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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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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7 16: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蝉 声
                
  
                 一
  
    琴从里屋出来,走到门口。她拴一块土蓝布发白的围裙,衬衣的袖口挽到肘弯,露出两段结实的小臂。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抵住腰,使劲拗了拗。一种酸痛的感觉一下子就黑天黑地罩下来,攫紧了她,琴忍不住“恩”了一声,一条臂软软地靠在门柱上了。
  
    门外是大片大片的玉米林,从屋檐下涨起,一直涌向灰蒙蒙的远山。苍茫着,黑郁着,没有消停的时候。琴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她的心一阵阵发慌,像是给一根绳子系了悬在半空中,还一上一下地扯动着。她把目光贴了玉米的顶部尽力往外弹射出去,她感到她的目光如同蜘蛛抛出的一大束丝线,轻软虚飘的丝线在强劲的风中荡来荡去,找不到可以着陆的那一小段枝柯。
  
    蝉声越来越密了,傍晚的蝉声简直就是突然间从四面八方涌起的洪水,在人错愕的时候,它已经淹没了低洼的河谷,淹没了星罗棋布的小路,淹没铺天盖地的玉米林,连那些高大的孤傲的树木,也只剩下一小段尖尖的树巅,像是洪荒的海洋里一截若隐若现的桅杆。
  
    琴有些发痴,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的心中凸凸凹凹,慢慢地现形。高高的草束向两边分开来,草尖弯弯地垂下,随着走路的步伐一扇一扇的,像是背上的一副轻灵的翅膀。翅膀上面的那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束野花,在铺砌开来的花丛中,无声无息的,像一小片淡淡的花风……琴的心再一次慌张起来,她听到了圈里猪的叫声。她把手在围裙上又擦了擦,小跑着往猪圈走去。她躬腰跑步的姿势像一个麻利的农村妇女。
  
                 二
  
    父亲回来的时候,琴正在灯下写作业。灯是一只十五瓦的电灯,光线微弱而黄昏。琴为了更多地采到光线,看清楚纸上的字,她在灯泡的上面加了一个雪白的纸罩,并且尽量地把桌子移到了灯的正下方。
  
    突然“咚”的一声响,接着又一阵“沙沙沙”的声音传来。琴有些愕然地抬起头,这种愕然是因为她一边还沉浸在学习中,另一边又被从屋外传来的像是划在纸上的声音打断。又是“沙沙沙”的响声!琴有些慌张了,父亲还没有回来,黑夜里一个人在家,屋外有辨不明的声音。不过琴立即就安定了,因为她在那“沙沙”中又听到一种“扑扑”的脚步声,坚实而细慢的,只有父亲才有的脚步声。琴心中的那块石头“咚”一声就落地了,她雀跃着离开桌子去开门,她敏捷得像一只小花鹿。
  
    门却先开了。门是给一根柴荆顶开的。门的声音很响,尖利,干燥,刺耳。父亲说,一个人在家,必须这样,防盗!琴却很怕听到这声音,这声音一发出,琴就牙酸,就呕吐。但她还是尽力地伸了手去扶门,她感到只要扶住门,心里就有一种塌实的感觉。
  
    走开走开!都是刺条,不要让刺条挂着你!父亲嚷嚷开来。
  
    但是已经迟了,一根刺果然就搭在琴的衣服上。琴本能地往后一别,立刻就“嘶拉”一声,衣服给拉开一块长长的角形的口子。琴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这是琴最好的一件衬衣,划出这么大一块口,还怎么穿啊!
  
    父亲正用力把那束虾枝散条的刺荆往灶房里拖。门框太小,那些荆条又没有捆束,散得太开,翘胳膊抻腿,这儿抓那儿扭的和父亲较劲。父亲有些生气,蛮劲上来,黑瘦的脸上起了一层猪肝紫。看到琴哭,父亲的气似乎更大了,哭啥子哭?你妈死了么!琴哇一声嚎出声来,但是她立刻就闭了嘴巴,蹲到地上,用双手蒙住脸。眼泪却像破碎的水袋一样控制不住。琴没再发出一点声音,但是肩膀却忍不住一阵阵地悸动。
  
    父亲松了一小会儿,但他仍然坚持着把那捆柴荆拖进来。他和柴荆都一起挤在那窄小的门口,骑虎难下的样子。干硬的刺条在父亲的挤压下纷纷断裂,落满一地。父亲一边还唠唠叨叨地说着,似乎说琴,又似乎说柴荆。不过他终于没再说下去,因为琴一直就那样蹲在原地,不吭声,不抬头,但是她的肩膀却抽得那样厉害。父亲没脾气了,他走过来,到琴身边,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还口气硬硬地说,哭啥子?起来嘛,起来我看看划得有多烂嘛!
  
    他连说了几遍,强硬的口气不像是安抚,倒又是责骂了!琴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她扭着身子,用手蒙住那块破口,不让父亲看。父亲去拿她的手,她脸一红,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跑去。父亲有些不知所措,搓着手,用劲地擤鼻涕。一大泡鼻涕在泥土的地面上击出“嗒”的一声响。他抹去鼻上的残涕,一遍一遍地在身上擦。
  
                 三
  
    琴很快就换了一件衣服出来了。琴换的这件衣服很小,是她几年前穿过的,勒在她身上,紧绷绷的,下摆都漏出肚脐来了。琴使劲拉下摆,盖住肚脐,但是稍一抬手,肚脐又露了出来。琴没办法,只好寻一张围裙拴在腰上。
  
    琴看到灶房里满屋狼籍的样子,就拿过一把扫帚扫起来。这地其实琴下午才扫过的,但是父亲刚才拿柴的时候却又撒了一地。父亲似乎并没有发现地上的碎枝散叶,他还在上面走来走去的,踩出“卡卡”的响声。琴很想对父亲说一句什么,但是她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她把房间收拾齐整了,又推开门去屋外。父亲柴荆所到之处都是渣滓,像山羊在走路的时候,拉下的一地粪便。
  
    父亲说,扫什么,明天扫吧,天这么黑,踩到蛇怎么办?
  
    晚饭后,父亲对琴说,你去做作业吧,那碗就放在锅里,泡一泡,一会儿我去洗。但是琴知道父亲只是说说,琴要不去洗,那锅里的碗会一直泡到第二天早上,直到必须要用锅做饭的时候,父亲才会在水中简单地涮一下。琴说,要洗的爸,要洗的,我去洗吧!她把袖口往上挽,袖口太小,挽不起来,她只好笼了袖去。父亲把烟杆往嘴里一塞,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父亲说,走开!走开!去学习!我来洗!父亲瞌睡得很厉害,他一边走一边使劲地揉眼睛。但他的语气却是强硬的,他不由分说就把琴给推开了。
  
    琴把头埋在作业本上。光线很暗,她的头埋得越来越深,不一会儿,腰肩就酸疼起来。她抬起头来,扭了扭脖子。这时候,她发现父亲已经睡着了。父亲坐在灶下的那根桤木树桩上,手里抓着烟杆,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每慢悠悠点下去,却又极快地抬起来,就像触到火一样。灶下是没有火的,但是琴依然很担心。琴说,爸,你去睡吧。琴提高声音说,爸爸,你到床上去睡吧!
  
    父亲一下惊醒过来,要喝水吗?他迷迷糊糊地问。他擦了擦嘴角流出涎水,把烟杆重又塞进嘴里,打火点烟。那火机是灌煤油的,气味很大,却不容易点着,父亲啪嗒啪嗒打了几十下。父亲把那支只有一截屁股的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又大声地咳嗽几下,吐了一口痰。
  
    天气太热,有许多小虫子绕着电灯飞来飞去,有一些就落到琴的书上。琴把它们抖下去,一会儿又爬满一书。琴感到闷得厉害,她把腰间的围裙解了下来。但还是热,那件小衣像紧箍咒一样,束得人简直喘不过气来。琴拿起一本书来扇,书摇得啪拉啪拉响,还是热。琴解开一个扣子,又解开一个扣子,又解开一个扣子。她看到她那微微凸起的胸,吓了一跳,赶紧把第三个扣子扣上了。转头看父亲,父亲并没有注意,又那样一点一点的了。琴有些不高兴了,她觉得父亲的样子真难看,她简直有些恶狠狠地叫了一声爸!父亲一个激灵醒过来,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一边晃晃荡荡站起来。琴说,不要!琴说,我自己来倒!琴说,爸,你去睡吧,这像什么啊!
  
    父亲把一杯水放到琴身边,呆呆地看着琴。琴被父亲看得不好意思了。说,爸,你看什么呀?父亲晃了晃脑袋,父亲说,怎么这么多虫子?父亲说,要下雨了……父亲打开前面的房门,走出去看了看,又打开后面的房门,走出去看了看,然后他又回来,坐到树桩上。父亲说,你看你的书,我再坐一会儿……父亲的眼中露出乞求的表情。
  
                 四
  
    突然“砰”的一声响,让琴着实吓了一跳。转回头,父亲坐的地方尘土飞扬,原来是父亲扑倒在灰堆里了!琴赶紧起来,她不小心也带翻了凳子,但是她已经顾不及这些。父亲挣扎着要起来,但是因为身子笨拙,再加上他是扑倒在灰坑里的,整个身子都蜷在里面,着不上力,所以挣扎的样子非常难看,像一只在灰土里洗澡的老母鸡。琴提着父亲的腰,一下子就把他拉了起来。父亲很瘦小,琴感到她拉父亲的时候简直没有费什么力。父亲满面黑糊糊的灰土,额头上还流着黑血。琴一下子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舀水给父亲洗脸。父亲却夺过毛巾,走开,你走开啊,我自己来洗……琴不由分说又把毛巾夺过来,并且用力地把父亲往下按,你坐好!我来给你洗!琴的语气强硬而坚决。父亲一下就安静了,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他甚至连呼吸轻细了许多。
  
    琴小心地擦拭父亲的脸,擦拭那个伤口。幸好,只是破了一块皮,不过却肿起了老大一个包。琴用嘴吹了吹,又轻轻地从伤口上捡下一块渣子。父亲的脸上只剩下两个黑眼圈了,他睁开眼,对着琴笑了笑。那两个黑眼圈深深的,大大的,使得父亲笑起来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琴停了手,看着父亲。琴把脸严肃起来,说,闭上眼睛!琴在那一会儿感到自己像是一个严格的母亲,她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温厚的柔情。父亲没有反驳,轻轻地闭了眼,听凭着琴的擦拭。
  
    父亲突然柔柔地叫了一声,琴。
  
    琴答,恩。
  
    父亲又叫了一声,琴儿!
  
    琴觉得父亲有些奇怪,琴说,阿,什么呀?
  
    父亲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憋了老半天,他才说,你那件划破的衣服,一会儿我给你补吧……一会儿他又说,等我把那捆硬柴拿去卖了……
  
    父亲去睡了。父亲是一倒下床鼾声就起来的。父亲的鼾声像雷一样,惊天动地。琴回到自己的房间,却睡不着,有一些东西在她的心中翻来搅去的。琴摇了摇脖子,舒了舒手,琴看见自己的肚脐一露一露的,琴的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突然有了一个冲动,要跳一次舞,就在这个房间里。琴的房间很简陋,地板凹凸不平的,到处都堆满了杂物:衣物、锄头、背篼、米、油、酸菜坛、酒瓶、火药枪。琴小心地把这些东西挪到四周,腾出一小块空间来。她开始跳。她没有音乐,地方又很窄小,地面还很不平,但是她跳得很起劲。她嘴里哼着,脚上踩着,摆腿,扭腰,晃胳膊,扭脖子,肚脐一露一露,闪来闪去。琴想起学校里举行的文艺表演,他们班上组织舞蹈,原本是有她参加的,因为她的舞跳得相当好,她自己也很想去的,但是最终她拒绝了。同学们劝了她老半天,她就是不松口。都说她是个怪人,臭脾气。没有人知道她原来是买不起她们统一规定的跳舞的服装……
  
    琴一下就泄气了。她停了下来,她感到热得要炸裂,她把那件小小的衣服扯下来,扔在床上。父亲的鼾声还一阵接一阵,舒展着,有蔓延开来的趋势。琴坐下来,抚摩着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她又拿过来那件白底兰花的衬衣。这是琴最喜爱的两件衬衣中的一件,素洁,雅致,肩和腰都收得特好,穿起来特精神。但是现在它挂破了,挂破了还能穿出去么?琴一遍一遍地抚摩着那个伤口,心里一阵阵发疼。她拿过针线盒,挑出两根最细的丝线,一根蓝的,一根白的,她决定用白丝线缝白底的地方,用蓝丝线缝蓝花的地方,她要让这个伤口不露痕迹。
  
    这其实只是琴的主观想象,因为她并没有那么高超的技艺,她的针脚总是忽大忽小,不能做到那样齐整而精细。琴在心中又浮现了那个影子。是的,真只是一个影子,因为琴总是想不起她的面孔,她的模样,像是隔得老远的一个梦。但是琴能够记起她坐在床沿,针线像豆娘一样在她的面前飞来飞去。豆娘,她的翅膀轻浅地煽动着,像一片明亮的,清洁的,温暖的阳光……
  
    琴又听到了蝉声,黑夜的蝉声。这让琴觉得很奇怪,黑夜里居然也有蝉声!这在以前琴是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但是这蝉声和傍晚的已经完全不同,傍晚的蝉声是海洋,古老而忧伤,可是在这漆黑的夜里,海洋也已经沉睡过去,只偶尔在某一个地方亮起一星渔火,又亮起一星渔火。但是黑夜太黑,太沉,那微弱的渔火简直承受不住黑暗铺天盖地的压力,很快就熄灭了……
  
                五
  
    琴是在父亲的喊声里醒来的。琴一个激灵翻起来,心里兀自咚咚跳着。她惦记着今天该去上学,惦记着要起床做早饭,惦记着让父亲多睡一会儿,不要他再为自己操心……但是居然睡过头了,还是在父亲的喊声里醒来的!看看天色,还好,还没有亮透。显然,父亲是早就帮她记了这个事的。琴拿过衣服,她发愁了,穿什么呢?以前的衣服都太小,那件衬衣破了,虽然已经缝好,但是给她自己缝补得很不成样子。另外一件衬衣,噢,另外一件衬衣!琴十个指头在头皮上抓挠着,她感觉自己简直要疯掉。
  
    父亲又在外面喊吃早饭。琴叹了一口气,还是把这件有破绽的衬衣穿上了。
  
    父亲用一根草绳束住腰,插一把砍刀在腰间,又扛上锄头。父亲说,走啊,我们一起走,我去干活,你读书去。
  
    琴看了父亲一眼,说,你先走吧,我还有一些事……
  
    父亲看了琴一眼,没有开腔,他转身往外就走。父亲走路的姿势很僵硬,关节不太活动,像一个机器人,往两边摇摆着。父亲却又回来了,他说,怎么还不去上学啊?再不去,要迟到了!
  
    就去。琴说。却还磨磨蹭蹭的,左脚在右脚上搓。
  
    父亲把目光盯在琴衣服的那个破口上。琴用手捂住。父亲说,你不是还有一件衬衣吗?上个月才给你买的啊,你穿那件吧,这件破了,你就不要穿了……等我把那些硬柴扛去卖了,有了钱,再给你买一件……
  
    琴埋着头,不说话,左脚在右脚上搓着。父亲有些发火了,究竟是怎么了嘛,不开腔不声气的!真是的,放在哪里了嘛,我去给你拿出来。说着就往琴的房间里去。琴赶紧拦住父亲。琴说,没了,那件衬衣……
  
    怎么没了?
  
    掉了。
  
    掉了?在哪里掉了?
  
    在学校住校的时候……晚上我洗来挂在外面,准备夜风吹干后第二天穿……可是当我第二天早上起来看时,晾衣杆上就只剩一个衣架了……
  
    父亲立刻就爆炸了,谁让你晾在外面不记得收回去啊?你没脑袋啊?
  
    我是想……第二天穿嘛……琴嗫嗫嚅嚅地说。
  
    你不是还有这件吗?就晓得爱美!有好衣服就粘着!我们这样的家庭,是能够爱美的么?我们这样的家庭!你真是不晓得好歹哟!
  
    琴深深地埋下头去,连脚也不敢动了。
  
    一样的货色!和你妈一样的货色!你妈操漂亮,嫌我穷,嫌我粗,跟人赶汉跑了!你也要操漂亮!你妈怎么没把你一起带走啊!
  
    琴砰一声扔下书包,冲进自己的房间里,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琴一哭起来,父亲就没有再说了。他走到琴的床前,厉声说,不要哭了。他说,你不要哭了!但是琴哭得更厉害了,她甚至滚来滚去的,还叫起妈来。
  
    父亲软下来,他拍了拍琴的后背,不说话。父亲不说话,琴也渐渐止住了哭声。过了一会儿,父亲一把把琴拉了起来,走,我和你到学校去!
  
    琴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到学校去干吗呢?
  
    衣服既然是在学校里掉的,就该让学校负责!走,我和你说理去!
  
    不要!琴极快地爬起来,挡在父亲面前,不好……
  
    什么不好?你这女娃子就是没有出息!你白读了九年书,读得这么没出息了?在学校里掉了的东西,不找老师找谁去?报纸上,电视里都这么说的!你不用管我,我占着理和他们说话,我不怕他们。再说了,是我找他们,不是你找他们,谅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真的么?学校真给赔么?琴不太相信。
  
    真该赔!我看过报纸和电视,上面都这么说!你不用怕!
  
    琴跟在父亲后面往学校走。父亲仍然系着那根草绳,草绳上别着把大砍刀。琴让他解下来,但是父亲不肯,父亲说,不系草绳,怎么插刀?没有刀,回来的时候怎么砍柴?琴不听,一把把父亲的草绳给扯掉了。但是父亲的衣服也一下就散开来,露出了里面黑红的胸膛、肚皮和同样扎着草绳的裤带。琴叹了口气,又重新给父亲系上草绳。父亲嗔骂道,你这女娃子,疯了么!
  
    蝉声在他们的头上鲜亮地响着。早上的蝉声像一颗颗悬垂在叶尖上的露珠,不敢碰,要小心着放脚。但仍然不断地掉了下来,在他们走过的地方,下雨一样,把他们的心情打得湿漉漉的。
  
                六
  
    琴到教室里去了。琴埋了头,像做了什么坏事的人一样,扔下父亲,快步往教室跑去。其实琴一路上都在劝父亲转回去,就在学校门口的时候琴还说了一遍。但是父亲始终不听,最后还对着琴破口大骂起来,引得同样上学的同学侧目张望,甚至围观过来。琴只好闭了嘴,快步向前走开。
  
    进了教室,琴还是不放心,又转回来,躲在一个角落里张望。她不敢现身,她怕父亲发现了她,又对她骂。她见父亲正和一个老师说。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是能看到他脸挣得通红,嘴皮不停地上下翻飞着,激烈地做着手势。不过那老师似乎并不上心,自始至终一点表情也没有,对他摇了摇头,向别的地方一指,就匆匆过去了。琴又看见父亲向另一个老师走去。其实那里不只是一个老师,是几个老师。他们的表情要轻松许多,一边听父亲急急地说,一边点头,还不停地相视而笑。琴不知道老师们笑些什么,琴隔得远,看得模糊。琴的心里忐忑着。但是这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那些坐在一块笑的老师都纷纷站起来,往自己的教室里走去,把父亲一个人扔在那里。琴也转回去了。
  
    第一节课下课,琴原本是要去看父亲的,但是她发现好多同学在看她,看她衣服上她补的那道疤痕。不过他们并不说,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却还故意和她说一些别的东西,似乎对她衣服上疤痕毫不兴趣。只是琴能从他们目光的走向上看到他们内心的想法。他们并不盯她的脸,要么就是盯她疤痕的地方,要么就是在目光走过疤痕的时候故意绕一个大圈。琴不敢站起来,她怕她的破绽暴露在更多的同学面前,又怕她一旦出教室,同学们会在后面大声地议论,嘲笑。她虽然不能听见,但她可以想象他们的语气和腔调。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更深地埋了头,借桌子的高度深埋了那块让她蒙羞的东西。
  
    第二节下课是课间操,要到操场去做,琴也只好随了同学们跑下楼来。无意中她就发现了父亲。父亲坐在一根凳子上,目光呆滞,目无表情。来来往往的老师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招呼他,他也并不招呼任何人。琴的心往下一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心里很不安。看父亲的表情,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平时父亲就是这样的表情。但是,父亲坐在那里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回去呢?
  
    当琴做完操回来的时候,就没再看见父亲了,她寻遍了父亲可能去的地方,还是没人,琴想,父亲也许已经回去了。
  
    但是中午要吃饭的时候琴又看见父亲,还在那个地方走来走去,来来往往的人照样是对他不理不睬。琴顾不上去打饭,赶紧跑过去,扭住父亲的手,把他往一边拉。琴说,爸,你回去吧。琴的语气中满是央求。
  
    父亲看到琴,似乎闭了一上午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他顾自说起来,我见了你们很多老师,我还见到你们校长!我质问他们为什么管理不善,容忍小偷存在?为什么玩忽职守,衬衣掉了这么大一件事也没见他们解决?我问他们,这里是学校,衣服在学校掉了该不该问学校赔?我问他们……
  
    到底他们说什么啊?琴打断父亲的话。
  
    父亲看了琴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说,你去打饭,我要回去了。转身就走。
  
    琴却不放心,她又跑过去扭住父亲,校长究竟说什么啊?
  
    父亲的脸色显得很难看,还说来做什么呢?反正学校是不想赔的了……
  
    琴挡到他父亲前面,爸,你说!校长他究竟怎么回答你的啊?
  
    琴的父亲把头别向一边,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说了,你们校长先很不当一回事,只是笑,后来又说不该他赔,责任不全在他们学校身上,我们也有责任,说什么盗窃有罪,被盗有责!说如果这也该他们学校负责的话,那学校就成慈善机构了。说一件衬衣是小事,但不能开这个先例,否则以后麻烦会更多。他的话把我气糊涂了,我和他吵了起来。后来他就说,他就说……
  
    说什么啊?你怎么吞吞吐吐的,爸!
  
    他就说,赔我们的衣服可以,全部赔也是可以的,但是,那些给你减免的学费就不能再减免了……
  
    琴只感到心中一阵阵发痛,她突然冲父亲大吼一声,爸,你回去吧!
  
    父亲说是,我就是准备回去呢。父亲说,我回去就把那捆硬柴扛去卖了,给你买衣服。父亲说,你快去打饭,一会儿没了,又该饿肚子了!
  
    琴软软地说,爸,你回去吧,我不想吃……
  
    父亲转回身来,严肃地对琴说,为什么不吃?都交了钱的,你不吃,难道等学校白赚不成?快去!快去!
  
    父亲走后,琴并没有去打饭,忍不住她又跑出校门,往父亲回去的路张望。可是已经看不见父亲的影子,只有路,铺天盖地的玉米林,一重叠一重的远山。只有蝉声。天气灼人的炎热,蝉声像是沸水中涌起的气泡,一阵一阵,咕噜咕噜,在叹息一样的碎裂中一大包白气喷涌出来。琴感到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7-7 17:14 | 只看该作者
学习张老师好文。
3#
发表于 2005-7-7 17:16 | 只看该作者
通篇写父女俩,可见作者的笔力很厉害,一直没有游离主线。
4#
 楼主| 发表于 2005-7-7 17:26 | 只看该作者
呵呵,谢谢荷叶和蓝色,能得肯定让我有了信心!
5#
发表于 2005-7-8 09:50 | 只看该作者
符合人性的表达和叙述,读来别有一番风味!
问好:)
6#
发表于 2005-7-8 14:44 | 只看该作者
好小说!人物把握得很到位!
7#
 楼主| 发表于 2005-7-9 08:45 | 只看该作者
多谢左斑竹和沙兄的美言!对于小说,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
8#
发表于 2005-7-9 17:54 | 只看该作者
学习张先生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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