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5-11-23 17:13 编辑
昨天的梦
牧歌 又到了挥汗如雨的季节。—件往事梦一般频频浮现在眼前。
那时候,我才刚十四五岁,真应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句老话,十四五岁的我已经长成了男子汉;白天下地插秧薅草打秫秸叶子,晚上还深更半夜地起来帮爸爸给牲口添草料。
当然,自从落户乡下,我和弟弟就一直管爸爸叫大。要不然,人家就会说我们家是“资产阶级”,身上有“臭”味儿。
我们家一搬来的时候,我弟弟才刚会在地上跑,如今他已经念到小学三年级了。在这几年里,弟弟和我学会了割草拾柴火,爸爸妈妈学会了和其他社员一样耪地、耧种、割麦子。我们一家人的脸都给太阳晒得像猴子腚一样,可是,不知为什么,还是去不掉身上的“臭味儿”。
大队书记说,你看看你们一家子,天天不管是清启(早晨)还是晚上,都拿着个毛刷子在嘴里头捯饬,那不是资产阶级臭味儿是什么?
大队书记的声音很响亮。大概是他参加过抗美援朝,见识过大炮的威力之故,所以他的嗓门儿也像大炮筒子一样粗大。
那天在树底下开社员大会,大队书记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挥舞得像吕布的方天画戟,“兄弟爷们儿们,姊妹娘们儿们,狗日的蒋介石……”几句开场白过后,紧接着又是阶级斗争,最后便是粮食亩产要跨黄河过长江,达到万斤以上的宏伟目标等等。当然,大队书记的开场白也不总是蒋介石,有时也会是“狗日的林彪、狗日的孔老二”“狗日的美帝国主义”什么的,但是坐在听众席上的社员们似乎对此并不太在意。男人们一边吧嗒着烟袋,女人们一边悠然地甩着麻绳儿,纳着鞋底;你一言,我一语,竟自叽叽咕咕地说着闲话。
大概是大队书记的讲话很能跟上政治形势,所以在我们大队蹲点的公社干部就推荐他去公社大会上发言。
晚上,大队书记来到我们家住的牛屋院,一进门就喊:“老耿!——”他一步门里一步门外,“我给你队长说了,这两天不要你媳妇出工了,叫她在家里替你喂牲口,工分按男劳力的10分。你呢,帮我写写那个发言稿子,过两天我去公社开会用。
“噢——”爸爸点点头,问道“写什么内容?”见大队书记没有什么反应,便又接着说;“何书记,你看——要写哪个方面的内容?”
“嗳,你那么有学问,看着写就是了。——哪个方面都行,完了拿给我看。”
爸爸苦笑着点了点头。自大队书记的脚一迈进我们家的门槛儿,我就一直两手抱着板凳在他身边恭候着。但是大队书记似乎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他打着哈欠说:“好了,我还得安排别的事去,你马赶紧吃饭吧。”大队书记慌忙着走了,许是受不了这满院子的臭烘烘的牛粪味儿吧。
我就纳闷,大队书记怎么也知道我爸爸有学问呢?过去我们家在省城的时侯,常有一些叔叔阿姨抱着大本小本的作业来找我爸爸,临走时总是要夸赞一番他的学问大。后来有一天,一群带着红袖箍的人闯进了我们家(其中有一个还是夸奖过我爸爸学问大的人呢),他们翻出我爸爸的一大摞书,很生气地说:“你们看,这就是耿子建的反动罪证!”接着就有几个人拥上来揪住我爸爸的脖领和胳膊,说是要拉去街上游行。
我们家离开省城的时候,姥姥拉着我的手流着眼泪说,唉,这都是你爸爸学问大惹的啊!
现在大队书记也知道了我爸爸的学问大了,那么,我们家以后会不会再出什么事呢?我绞尽了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的脑汁,想啊想,常常想得满身大汗一头雾水,最后在一团团蚊子疙瘩和一股股牛粪味儿的包围中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一天,身穿粉红衫子的邻家阿莲端来一碗红烧肉给我。不知是因为油汪汪的肥肉片子刺激了我肚子里的馋虫,还是因为粉红袖管里凝脂一样的皓腕唤醒了我身上哪一根神经,我浑身上下立刻有蚂蚁游走一样的感觉。我鼓胀得不行,捂着肚子到处去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旮旯儿,刚要解开裤子,却又猛不丁的冒出几个“红袖箍”来。我心里一机灵,猛然醒来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头下的枕头已经被口水印湿了一大片。我看到爸爸正趴在桌子上写那篇发言稿子。
其实,爸爸已经把它修改了许多遍了,可是大队书记还是不满意。看到爸爸弯曲的背被跳跃的灯火剪影一样地投到墙上,我眼睛一阵发酸。《红灯记》里的铁梅姐姐说过,年龄十七不算小,应该帮助爹爹操点心,而我已经是十五岁的男子汉了。我悄悄地走到爸爸身边,说:“大(为了去掉身上的资产阶级臭味儿,俺已经把爸、妈改叫成大和娘了),交给我吧。反正他也识不了几个字,这稿子就让我来写好了。”
爸爸伸了个懒腰说:“那好吧。我已经修改好了,你把它誊下来就行了。”爸爸交代完我以后,好像还不放心,最后又叮嘱说:“千万要把字写工整喽!啊?”
三四千字的发言稿子,等我用仿宋字一笔一画地把它们抄完,天色已经大亮了。我熄灭油灯,再把稿子折好放进抽屉里,然后便又重新爬到床上去想那碗红烧肉。
睡梦中,有人喊着快拿稿子。我拉开抽屉,将稿子交给来人以后,又栽倒在床上。
我是被弟弟的哭闹声吵醒的。弟弟的眼睛像两只熟透了的桃子,说是因为拿错了发言稿子,在学校的批判会上出了丑,被老师狠熊了一顿,眼看着红领巾又要没有他的份儿了。
我打开被他揉吧得不成样子的发言稿,天哪,这不正是我誊写的那一篇吗?我顿时傻了眼。爸爸妈妈的脸色立时凝重起来。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他们满腹心事的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弟弟戴不戴红领巾事小,要是大队书记因这再给爸爸扣上什么“帽子”……我不敢再想下去。过了很久,妈妈轻声说:“要不,晚上你带小兵去书记家坐坐?”妈妈转身走到里屋,搬下箱子顶上的家什,慢慢地从箱子底下翻出拾块钱来交给爸爸,爸爸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和爸爸来到大队书记家时,他们还在吃饭。大队书记慌忙站起身来,一边支使他老婆说:“快,再弄两个菜来,我和老耿喝两盅。”爸爸显然被大队书记的热情弄懵了,吞吞吐吐说:“何书记,我是来……来向你道歉的……”爸爸在努力地搜寻着合适的措辞。大队书记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仍旧兴高采烈地说:“嗳,这是哪里话,我想感谢你还来不及哩!到底是你的学问大。稿子写得那么好,连公社秘书都夸呢!”
“公社秘书?”爸爸似乎还没听明白。
“啊。散会的时候,公社秘书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说‘好’,还说,‘想不到你这样的年纪还那么勇敢!’”……
大队书记后来还说些什么我没再听进去,因为我看到爸爸正慢慢地瞪大眼睛怔怔地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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