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迎春 于 2015-12-9 12:15 编辑
诺贝尔文学奖:阿列克西耶维奇的细节
——以《我还是想你,妈妈》为例
1.我的大姐战前在区党委工作,她被留下来做地下工作。她从地区党委图书馆带回来许多书,画像,红五星。我们把这些东西都埋藏在园子里的苹果树下。还有她的党证。我们是在深夜挖坑掩埋的,可我有一种感觉,红色,鲜红的颜色,埋在地下也会看得见。
鲜红的颜色,埋在地上也会看见,这是惊人的细节。就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写下这样的细节,我们都要大呼金句了,何况我们知道,阿列克西耶维奇是写报告文学的。报告文学在上世纪曾经红极一时,后来却不知何故销声匿迹。报告文学自有其独特的写作标准,其中之一就是写实。实写的史实,故事,材料,虽然可以裁剪组合,重新获序,但这种“发挥空间太小”的写作,往往连文笔也最终归于平庸,归于平淡无奇,让人味同嚼腊。
我想报告文学这种文学体裁在我们这边迅速式微的原因大约就是丧失了可读性。加之网络时代对于事实的过程的爆料,已经不再需要那些拿着剪刀和浆糊的书虫,伏在故纸堆上为我们揭秘。
但阿列克西耶维奇写下了这样的细节,我们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能够凭借我们嗤之以鼻的文学体裁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了。这样的细节,需要有细腻而伟大的心灵,还要有高深的艺术洞察力,如果我们不愿意对心灵和艺术再来老生常谈,那么我们可以简单地将这样的句子归功于女性作家阿列克西耶维奇的天赋异赋。
我们的网络流行语,总是“怀才如怀孕。”但怀孕并非真的久了才能让人看见,哪怕是刚刚受孕的女人,她们的脸上立即就会涂上别一种动人的光辉。
周星驰的电影里,连妓女都会这样说:“你以为躲起来就找不到你了吗?没有用的你是那样拉风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你那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碴子,神乎奇迹的刀法,还有那DryMartine,都深深的迷住了我。”
这就是平庸的人和天才之间的差距。甘油炸药的发明人阿尔弗雷德·贝恩哈德·诺贝尔根本没有想到,一到九月,我们身边总有些闲人,开始炒作或是指摘诺贝尔奖,不管是物理、化学、生理或是医学、文学、和平奖——我们倘若没有获奖,那么就是这个奖项必然是内定的,只会偏袒欧美国外和英语世界。倘若我们得了奖,仍有说辞。如果得到了医学奖,我们说她怎么怎么自私,将团队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如果得了文学奖,又认为他把我们的丑事,都扬到了国际上。他们用政治的肮脏与空洞,来实行对诺奖的污名化,这简直是一种小孩子心态,就像别人和他分享一块糖,他呸了一口,说自己家多得是,都拿来喂猪。
也有许多人认为自己写得如何如何好,或者自己的偶像写得如何了得,但诺贝尔奖每每总是花落别家,于是自觉怀才不遇,总是牢骚满腹。
让我们回到起点,抛开负累,回到我们阅读和写作最初出发的地方,来学学别人怎么一字一句,写出伟大的作品吧:“我有一种感觉,红色,鲜红的颜色,埋在地下也会看得见。”
2.在糖厂有几个人淹死在了盛满糖浆的大桶里。
这是一次关于战争的描写。这个细节,描述的不是敌人,而是战争之下我们自己的人。当我读到这个细节时,很是惊讶,我联想到了我亲历过的大地震。但我又无法细述自己如何惊讶。因为战争对于某人些来说,却是阳光灿烂的生日,而且渴望战争的并非只有英雄。事实是,真正的英雄,都厌倦了战争。
我们读过太多关于战争的小说,看过太多关于战争的电影,我们当然已经完全知道杀戮的残酷与血腥。但我们读过的作品里,却没有一部能够如实地切进战争,和战争的事实、战争的实际情形。
我们还是来读原文吧,当我读到这个细节在这一段话里的语境时,就像看到阿列克西耶维奇在一大堆报告文学作家里,每一个字都散发出由内而外的神奇光芒——
街道上停止了射击。突然变得死寂。好几天都一片寂静。后来,突然有了动静……有人在走动,比方说,一个雪白的人,从皮鞋到头发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整个人都沾满了面粉。他肩膀上扛着一个白色口袋。另一个人在奔跑……从他的衣袋里掉下些罐头,他的怀里也抱着一堆罐头。还有糖果……几盒香烟……有人端着一帽子白砂糖……有人抱着一饭锅白砂糖……真是无法描述!一个人拖着一卷子布料,另一个人全身缠满了蓝色印花布。还有一身红色的……非常可笑,但是没有一个人笑。这是产品仓库被轰炸了。一家大商店就离我们家不远……人们都跑去了,疯抢那些剩下来的东西。在糖厂有几个人淹死在了盛满糖浆的大桶里。太可怕了!整个城市都在嗑瓜子。人们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个存放瓜子的仓库。一个女人从我眼前跑过,冲向商店……她手里什么也没拿:没有口袋,也没有网兜儿——她脱下了自己的衬裙。紧身裤。用它们满满地装了荞麦米。拖走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一言不发。没有人交谈……
3.一位母亲掀起裙子下摆,蒙上了女儿的眼睛。
他们陆续杀死了十四个人,每次三个,但战争并没有摧毁人性:在如此残忍的杀戮面前,最终也没有一个人告诉游击队员的姓名。死亡面前,所有的人都经受住了考验,“即便是很小的孩子也没有哭泣……”
“人们开始埋坑。而我们又站着,看着,他们怎么填土,怎么用皮靴上去踩踏。他们还用铁锹在土堆上拍打了一会儿,好让它们漂亮一些。整齐一些。您知道吗,他们甚至把边角也切割好,清理干净了。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就像是刚刚在田间劳动了一样。一只小狗跑到了他的跟前……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来的,是谁家的小狗。他抚摸着它……”
阿列克西耶维奇对于埋葬的描述,平静得就像在“田间劳动一样:”收割,挖坑,清理干净。只有“一位母亲掀起裙子下摆,蒙上了女儿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