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聊斋·蜡染

落梅

　　　　　　　　　　　　 蜡 染

　　　　　　　　　　　　　　文 / 落梅

（１）

　　秋天的山径幽寂萧然，红叶纷纷坠落。远离尘嚣的深谷幽壑，穿梭着许多的山妖鬼魅，都在无根无蒂的飘荡。一尾青藤缠绕着千年的岁月。

　　我是蜡染，长安城百里之外古染坊里的一个女鬼。

　　我常年在染坊里染布，为的是消磨山中漫长的岁月。古老的木屋染坊，前后载种梅花。古井院落，那株梧桐伴随我过了几世。

　　因尸体投入井底，不得安葬，久久不能投胎转世。我愈渐消瘦，面容苍白。倘若再不找世人吸取一些阳气，离魂飞魄散的日子不远了。

　　秋阳和煦，藕花飘香。原本我可以驮布到长安城去卖，看街市里来往的人群，看胭脂横染，繁华流溢的大唐盛世。依稀记得那年的黄昏，我拿几匹素帛游荡在长安街头，第一次看到大唐天子，只是他身上的气焰，在很远的地方就已经让我摇摇欲坠。我看到贵妃额前的花环，妩媚娇娆。

　　在长安的酒铺，他们邀李白举杯畅饮，吟诗行令，醉倒在烟霞的黄昏。

　　人间的富贵我已消受不起。也就是在那晚，我看到一个秉烛夜读的书生，一袭白衣，眉目俊朗。那晚我在他的窗前站立许久，月溶梨花，如雨般洒落在散开的长发上，拂了一身还满。

　　此后，我常徘徊在他书斋外，陪他用心潜读。

　　流年易逝，转眼又是几个春秋。而今我已行销骨立，白天的阳光要将我消融。

　　惟有夜里，走着莲的步子，像发丝一样的软。

（２）

　　寒冬的到来，深山积雪层层，我耗尽余力，染了一匹白梅踏雪图。打算赠送给书生，续一段人鬼奇缘。

　　我的身影日渐迷散虚渺，一日冷似一日，手脚僵冷，痛苦不堪。

　　必须得找一个男子吸取阳气，续一些时辰。

　　这晚，我挽长发成髻，斜插一支梅花簪，抹上胭脂唇红。虽然憔悴，却不失娇柔的姿色。漂游到长安街巷，有路人打我身边走过，眼神久久不愿离开。看到有几扇幽窗，还亮着烛火，有一壮汉独自饮酒，一肥胖少年打盹，一老者在剪烛花，我一一叹息。想起那个白衣书生，唯有他才让我甘心同床共枕。

　　可又恐折他阳寿，几年来都未曾接近他。

　　又来到他的窗前，他依旧在温书，离考试大概不远了。倘若这次他能一举高中，我与他从此再无相见之日。他那一身官袍，足以让我粉身碎骨，飞灰烟灭。

　　想与他围炉品茗，共读诗书，雪下观梅，庭中看月。与他共眠鸳鸯枕，取暖续真气。可我无法说服自己，愁肠百结。

　　手拽那匹白梅踏雪图，终袅袅归去。

　　染坊里，竹榻生凉，被冷阴湿。我虚弱地度过了一晚。

（３）

　　数日，飞雪纷扬。我蜷缩在病榻上，自知时日无多。

　　在漆黑的夜里，还是飘到他的窗前。这晚，恰逢他推窗赏月，见我一白衣女子，素色淡妆。欲问：“小姐乃山中灵狐，还是月下仙子？”我怯笑不答。他邀我进屋取暖，炉火正旺，我手似冰凌，饮下一盏热茶，脸上稍有气色。

　　屋内烛火氤氲，翰墨飘香。桌上几卷诗册，几幅古画，净瓶中还插一枝白梅花。我说：“今日得遇公子，借雅舍暂避风雪，蜡染不胜感激。”

　　“小姐芳名蜡染？”

　　“是，我乃长安城百里之外一蜡染的女子，今日到市集卖布，大雪封山，辗转到公子屋檐下。”

　　“哦，原来如此。在下柳臻言，一介寒门书生。”

　　这晚，我们围炉品茗，共读诗文，挑尽灯花。夜过三更，忽见帘下横一袭古筝，便轻挑慢捻。

　　“想不到小姐乃琴中之音，可否弹一曲聊寄情怀？”

　　我点头微笑。试谱一曲，随手拨弄。他临窗而立，专注倾听。一曲终了，听他深深一声叹息，我已落泪。

　　“听琴音凄然，小姐莫非有何难言之隐？为何如此瘦怯，令在下心生怜惜。”

　　“公子且莫多问。”

　　“在下唐突无礼，小姐莫怪。”

　　直至东窗发白，我欲将他催眠，飘然而去。

　　就在第一缕阳光折射进染坊时，我感到自己已经虚脱，苍白如纸。

（４）

　　大雪封山，梅花犹自绽放。我卧在寒榻上已有三天，倘若再不吸取阳气，恐怕熬不过今晚。

　　深夜，有人叩门。

　　来访的是一迷路的猎人。因为积雪太厚，辗转不得下山。欲寻到这间古屋染坊，深夜敲门求宿。

　　我一柔弱女子，本应拒绝。然有客来访，天寒地冻，心中顿生恻隐之心。

　　他见我有病在身，取来随身携带的山药，生炉烹煮。看他憨态可掬的笑容，虽一山村野夫，却也是个良人。

　　我心生一念，若是能从他身上吸些阳气，岂不是可续些时辰？而他健壮的身体，损少许阳气，亦无大碍。

　　已无别的良策，就当行尸走肉，好过魂飞魄散。

　　他生火取炉，煎药煮茶，为我盖上貂皮大衣，百般温柔。在昏暗的灯影下，暖暖的床榻上，我将身子交付与他。没有任何的感觉，我只是一木然的女鬼。

　　他在这住了三天，三个夜晚的厮磨，我骨肉已经丰盈不少。

　　暖阳将积雪融化，猎人已走，我恢复了一些体力。

（５）

　　我来到柳臻言的窗前，叩门而入。几天不见，他形容消瘦，言语中得知他因思念我成疾，心痛不已。

　　他问这几天为何不曾来访，我无言以对。

　　他轻托烛台上前打量我的容颜，我已面色红润，略施薄粉，显得妩媚动人。他诉说着这几日的相思之苦，看他神色暗淡，我实在不忍心拒绝。

　　在他热烈的恳求下，温情缱绻，红烛添色，罗帐生香。我偎依在他怀里，如一池春水，荡漾着潋滟的轻波。

　　几年来的守侯化做似水柔情，终究还是没有逃离这情结，我终究还是要害了他。

　　在天亮之前，我将一切真相告诉了他。我本是长安城外山林里的一个女鬼，原官宦家小姐，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因得罪朝中重臣，落得满门抄斩的凄凉下场。我被管家带出，为躲官府追捕，避居深山老林，靠蜡染为生。几年后，管家病逝，留我一人孤苦在世，亦不愿苟活，终跳井自尽。只因是轻生，尸体久未得以安葬，终日漂游。这样过了几世，而今真气已将耗尽，所以要吸取男子身上的阳气，才能保存魂魄。

　　他听后心疼不已，将我拥入怀中。

　　“你告诉我，该怎样才能帮你？”

　　我幽幽叹息，烛花轻摇。

　　“你到长安城百里之外去寻一间木屋染坊。在后院可见一口深井，你将我尸体打捞，因颈项戴有一枚宝珠，清凉无比。所以虽已过几世，尸体还保留完整。你将我抱到染坊的床榻上，点上油灯七七四十九日，这些日子，你再输入阳气给我，我便可复活。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你大概已瘦损无形，命不久矣。”

　　“能与小姐同床共枕七七四十九日，令小姐重生，小生死不足惜。”

　　我泪如雨下。

（６）

　　他将我尸体从井中捞出，安放在染坊的床榻上，因宝珠护体，我仍栩栩如生。

　　白天，他为我添油剪灯，夜里，为我输入阳气。

　　我愈丰盈，他愈消瘦。

　　在这个古老的木屋染坊里，他陪我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当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时，我意外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浮动。

　　他已透支点滴的生命，终于病倒了，神色恹恹。我守侯在他床前，像这些年一样的守侯，这个白衣少年，已面无血色，虚弱无比。

　　这晚，他支撑着起床。我研墨，他执笔，决意临描一幅我的画像，待他死后，安葬在一起。画中的我如一朵贞静的梅花，清婉素美。

　　他临死之前，希望我再抚一支筝曲为他送别。

　　含泪抚琴，悲恸万分。

　　“以后的日子，我无法照顾你，但愿你走出这木屋染坊，在万丈红尘中觅一知己，与你论诗品茶，花前月下恩爱缠绵。”

　　我哽咽无言，他安宁地睡去。

（７）

　　我将他安葬在后院的那株千年梧桐树下。

　　那天，梅花纷纷落尽。

　　岁月依旧轮回。


后记：

　　相传，这个名叫蜡染的女子，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间木屋染坊。白天，染布为生。夜里，与那个男鬼诉说衷肠。山中岁月，人世千年，梅落梅开，续了一段又一段的人鬼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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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好缠绵的故事。爱情至上是因为爱情确实有动人的地方啊！
细腻的文笔，值得学习！

蓝色的小木屋

简练的语言，诗一样的故事。

落梅

谢谢左和木屋版主阅读~  

因见中财很少有玄幻聊斋推理等小说，故尝试着写~

一瓢水

落梅的作品大家不妨好好读一读！确实值得一读！

左显辉

这篇不错，应该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