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30 编辑 <br /><br /> 老凉州:年味儿 (一) 腊八一过,我们就掰着指头算年。这些天,家里的伙食一天比一天好吃。今天是加了肉的疹子面条子,明天是青稞面蒜拌面,我和弟弟高兴的梦里都要笑醒了。 身子穿的像个棉猴儿,跳皮筋、踢毽子的事情是少不了的。手冻的像个红萝卜,放在嘴边呵上一口气,接着玩,鸡毛毽子扔的老高,噔的一下跳过去,嘴里唱:里拐外拐,漂洋过海。“海”字刚出口,毽子已打到了左脚鞋底上。紧接着,毽子又到了右脚上。芳芳的长辫子一甩一甩,两朵红绸子,就像二只大蝴蝶一样,一起一落,前后飞旋。 有时,也在大门前的空地上画上几个方格子跳方方。边跳边唱: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糊窗户;二十六,炖炖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儿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二拜年走。 整个的腊月,大人们都在洗、刷、扫、炸,但最忙的一件事就是蒸馍馍。我们凉州那个地方有个俗语:天爷天爷大大下,蒸下的馍馍车轱辘大。那个车轱辘大的馍馍,说的虽然是八月十五的月饼。但过年的馍馍,一样要蒸的又暄又大,那样,来年的日子才能又富余又红火。 面在腊月二十六左右就开始发了。到了二十八这一天,炕上、地下、大小的盆儿里,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发布团。面要一次一次的和,几乎每隔二个小时左右,就要和上一次。老家的习俗: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媳妇是不能随便打的,但面一定要揉的均匀有筋道。面和到最后,已像一团棉花一样的柔软了。 腊月二十八的早上,妈开始蒸馍。红黄的莲花卷子,雪白的大馒头,还要做上几个裹着红枣儿的大枣卷,年三十晚上敬献先人时用。 老灶火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响,火焰添着大铁锅。锅里的水,在咕嘟嘟地响着。一笼一笼的馒头出笼了,又白又暄,又大又香。奶奶用八瓣梅花的点撮子,在馒头和莲花上点了红红绿绿的梅花点点,数不清的莲花,盛开在屋子里。 墙上的年画全都换了。大炕中间的墙上,贴一画鲤鱼跳龙。一个大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金鱼,笑呵呵地坐在墙上。老皇历也换上了,新年过了已经好久了,一部分日子,已被夹住了。显示着大年三十的那一页,早被我们用一根红头绳绑住。“欢渡春节”四个大字,在一片红红的墨迹中清晰而透亮。 年三十早上,我们早早起床,把糊着麻纸的玻璃窗子擦的透亮。还要剪一只小鸭子贴上去,弟弟说那只小鸭子像只鸡。大炕上,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床单。红艳艳的牡丹花,照的屋子里亮堂的。妈已将所有的被褥都拆洗过了,被窝里散发着一股太阳和洗衣粉的香味。奶奶脸上的皱纹,也比平常舒展了许多。 我把每一个屋子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这是我十几岁起,一定要做的事情。 三十的晚上,大人们的脾气好的不得了。奶奶从红木头箱子里拿出了藏了一年的瓜子、核桃和水果糖,有时还有几个柿饼和点心。这些平常吃不到的美好食品,都装在一个大洋瓷盘子里,任我们放开嘴吃。炉子上的大铁锅里,猪骨头在咕嘟嘟的煮着。狗小黄围着炉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花猫花佯装不在意的睡在炕头上,其实耳朵一直都在听着锅里的动静。 爹在这个晚上,照例要找人打牌。几位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都聚在我家书房的炕头上。他们玩一种叫降牛的游戏,每一张牌上,都点着几个黑点点。三爷说,一幅鱼子,我知道是二三四。五大爷说,一幅摆,我知道是八九十,那牌我却一直都认不得。 几个人腿下面,压着一些毛票票。一会儿,这个人腿下多一些,一会儿,那个人腿下又多一些。爹的脸上贴满了白纸条儿,爹又输了,但他的脸红通通的很开心。草根大叔,把一顶蓝色军便帽,翻过去顶在头上,样子滑稽又可爱,引得我们哈哈大笑。地柜下的小老鼠,在这个晚上安静的没有一点声息。 奶奶悄悄地在我手里塞了二元钱。二个弟弟,一人一元,奶奶总是偏向我一些。 妈把我们的新鞋子摆放在炕头上,用楦头最后又楦一遍。弟弟们是黑条绒的松紧鞋,我是花条绒的偏带鞋,奶奶、爹和妈,还穿着旧年里的鞋。 (二) 大年初二日,开始给各位亲戚拜年。 那天早上,村口的大路上,都是亲戚的。女儿女婿,要给岳父岳母去拜年,外甥外甥女要给舅舅去拜年,侄子侄女,要给叔叔婶婶去拜年,我要去给的我干爹拜年。 小时候体弱多病,爹就给我拴了一个干爹。据说,自从我被干爹拴了之后,毛病真的就少了许多,也平平安安的长大了。 每一年,去干爹家拜年,铁定就是我。 妈做的新鞋子有点夹脚,新衣服是用一种叫巴拿马的料子做的,裤子上有二道细细的棱子。叔叔今年回家,从遥远的北京城里给我买了一顶有两根长长带子的蓝色桃梢帽。这样的帽子,村子里谁也没有,她们都还围着土里土气的各色花头巾。 爹推出了那辆崭新的二八凤凰车。那一年,我刚刚学会了骑自行车,那辆又破又旧的老飞鸽,我是怎么也不想骑了。 我用一块细布将自行车的辐条擦的明晃晃的,车轮一转,发出铮铮的声音。 妈从屋晨提出了要去拜年的礼物——十个大白馒头,装在一个破旧的提包里。这让我有点难堪,一个大姑娘,提着这么一个沉重的包,多少有点那个。但那个年月,谁家拜年都这样,我也就愉快地接受了。 正月里,路上的雪还没有化。但来来往往去各处拜年的很多,由于事先并不联系,说不定在路上碰到了要上自己家去拜年的人,只好停下来问好,或又一并的回来,重新的温上酒壶,喝酒或是拉话。 我在去干爹家的路上,没有碰到要来我家的客人。只看到几个也要去拜年的同学,淡淡地打声招呼,表示问好。 干爹家的那个村子里人很多,也住的比较拥挤。吃过早饭的人们,没事可干的站在巷道里看景致。 那些人的目光一一从我身上掠过。骑自行车走过去,感觉很难堪,小腿肚子在轻轻发抖。一个孩子飞快地朝着干爹家的那个院子跑去,边跑边喊:二爷爷,你们家来客人了。 还不等我走到门口,干爹,干妈和干奶奶就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干爹接过我手里的自行车,把包从车子上卸下来。干妈细细端详了我一阵说雪丫头又长大了。 干奶奶颠着小脚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走进了屋子。屋子里架着一个很大的铁皮炉子,炉火呼呼呼地响着。炕上的桌子上,摆着瓜子,水果,糖等许多食品,干爷爷斜倚在被子上。看见我进来,大声招呼我上炕。我红着脸脱去了帽子和手套,挨着炕墙坐下,并不上炕去。 小表哥在门口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在学校里,他和我是同班同学。学习成绩优异,还写得一手好字,有“小秀才”之称。 表姐姐已将泡好的糖茶沏了上来,她悄悄地在我的手里塞了一个荷包。表姐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心灵手巧,针线茶饭可是我们那个地方数一数二的。 大表哥已上了高中。他长的一表人才,蓝色的学生服上衣,扣子系的紧紧的,白色的确良衬衣的领子从领口那里翻出来。干妈说他一天都藏在屋子里读书,习字,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来一下。他紧闭着嘴巴走进来,轻轻地给我问了一声好,又出去了。 干妈和表姐姐去张罗饭菜了。我被干奶奶拉到炕上,坐在她身边。向她汇报我奶奶,我妈和我爹以及我弟弟们的情况,完了,她又摸着我的脸蛋说,雪丫头一年比一年好看了昂。我红着脸不吭声,小表哥从地下的火炉边跑出去了。 午饭非常的丰盛。善良而贤惠的干妈,炒了好多的菜来招待我。我都吃的快要撑破肚皮了,干妈还要往我碗里夹菜。在他们的眼里,我比他们的亲生女儿都亲。 吃过午饭,我陪着干奶奶到院子里晒太阳。干爷爷提着凳子走过来,坐在我们身边。他问我今年几岁了,上学到几年级了,学习成绩怎么样。这样的话,干爷爷每年都问我一次,直到我十四岁那一年,干爷爷去逝,再也就没有人问了。 正午的太阳,温暖而明亮。阳光,一寸一寸的从院子正中走到西屋那边。西屋还是那种老式样的出廊房子,木头格子的窗子上,糊着麻纸,麻纸上,贴着我表姐姐剪的窗花。 西屋地下,有一张不高不低的八仙桌,桌子上献着水果馒头等贡品。桌子的另一端,摆着纸墨笔研等文房四宝。干爷爷是当地的老秀才,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十里八村的人,都以能得到他的一幅墨宝为荣。 我最喜欢给干爷爷磨墨。黑色的炭块,在清水里一圈一圈的转。不一会儿,清水变混,墨汁也好了。干爷爷大笔一挥,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晴耕雨读”四个字。 我也想写,但那毛笔太粗,颤抖着写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小表哥捂着嘴嗤嗤的笑,我生气地登了他一眼。在班里,他成绩优秀,毛笔字,钢笔字都写的很好。但不太爱说话,一看到女同学,脸就红红的。 我家的后院里,有一棵杏子树。从杏花盛开到结上青杏子,总有小孩子来树下围观。小表哥是到我们家次数最多的人。有一年,杏花开的时候,他摘了杏花给我戴头发上。让班里的同学们瞧见了,就给我们起绰号,见了他叫我的名字,见了我叫他的名字。弄的我们在学校里就像不认识一样的回避着。 在他们的家里,虽然我还是感觉到不好意思,但总可以大大方方的瞪他一眼了吧。 干妈走进来叫我们过去吃长面,小表哥就跑出去了。 吃完了面,太阳已斜到山那边了。 我要回家了。 干爹、干妈、干奶奶一遍一遍的挽留。我执意要走,大表哥从车棚下推出了车子,站在大门口。表姐姐提着大破提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小表哥再也没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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