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憨憨 于 2016-1-28 10:10 编辑
有女不嫁帝王家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的儿子不愁娶”。人人都这么说,但皇家婚姻也有搁浅的时候。成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中的司马昭,是一位准皇帝,他为儿子司马炎说亲,就碰了个硬钉子。
司马昭控制国家权柄,司马炎是西晋皇朝第一任皇帝。
司马昭为司马炎攀亲,看中的是步兵校尉阮籍的女儿。阮籍是个文人,嗜酒如命,见军营中有好酒,便向司马昭谋取了校尉职务。司马昭答应给他官做,当然也有小算盘,要把阮籍的女儿娶过来做儿媳妇。
阮籍当了军官,就该把女儿嫁给司马炎,“来而不往非礼也”。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阮籍这个人,不是省油的灯,他的名气大得惊天动地,是众人追捧的“竹林七贤”掌门人,他父亲又是曹魏时代七个最著名文人中的一个。说句悄悄话,司马昭这个皇帝级的大人物还是阮籍的粉丝呢,他要娶阮籍的女儿为儿媳妇,就是出于粉丝心理。司马昭见到阮籍,用话试探他,阮籍装痴卖傻,就是不答理这门亲事。
阮籍认为,自己是方外之人,他人都是世俗之士。他说起话来,不是竹筒子里倒豆子——直来直去,而是城门楼上出棺材——远兜远转。这种人是超级难缠的,准皇帝司马昭,对他毫无办法。
比如说,司法官员向司马昭报告,地方上出了件案子,一个不孝子把老娘杀了。朝廷官员义愤填膺,同声谴责。唯独阮籍一脸惊讶,说:“哈哈!这小子,如果把老爸杀了,倒有点名堂,杀了老母,就一点名堂也没有了。”司马昭很是生气,说:“亏你是个大学问家,说出这种话来!杀父是天下最恶劣的行径,有啥名堂?”阮籍慢条斯理地说:“禽兽,只知有妈,不知有爸。所以,杀父的人有个名堂,叫‘衣冠禽兽’。现在这小子连老娘也杀,就一点名堂也没有了,只能是‘禽兽不如’。”一番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名人毕竟不是凡人,口吐玑珠,流传千古,“衣冠禽兽”和“禽兽不如”两个成语,一直口口相传,说到如今。
皇帝直接向阮籍提亲,话说不出口。兖州刺史刘昶知道主子的心事,自告奋勇,他来担当月老这个角色。
阮姓人聚族而居,他们居住在一条街道的两侧。路北住的深宅大院,富裕人家。路南住的草房陋室,贫困居民。刘刺史挑拣七月七日情人节,前往阮家说亲。七月七日还是老百姓晾晒衣服节。路北的富裕人家把家中的衣服被子,晾晒在竹竿上,一片锦绣,辉煌灿烂。路南人家,没有几件光鲜衣服,灰暗、冷落。
阮籍家住在路南,刘昶跨进门槛,就被一条短裤衩裹住了头。阮籍上来,把裤衩挪了挪地方,向刘昶致歉:“今天是晒衣节,我也不能免俗。无衣可晒。只把短裤衩拿出来充充场面。想不到挡了刺史大人大驾。实在对不起。”
刘昶说:“没什么,没什么。今天我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告知先生,事成之后,先生就是锦衣玉食,富贵恩宠,无人能及。这种破裤衩也该退休了。”
“啊,我有这么大的福分?刘大人说笑话吧。请,里面坐。”
堂屋里已坐一位名人,是王戎,“竹林七贤”中最小的小弟弟。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就像是图画里画出来的一般。阮籍从里屋拿出两壶酒来,自己东向坐主位,刘昶南向坐宾位。王戎西向陪坐。阮籍说:“我常听刘刺史说,‘比我地位高的人,我不得不给他喝酒,比我地位低的人,我不能不给他酒喝’。言外之意,像刘刺史这样的人,才可以不给他酒喝。今天巧了,只有两壶酒,两个人喝刚够,三个人喝不足。刘刺史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刺史大人看我们两人喝酒吧。”阮籍和王戎各拿一壶酒喝起来,把刘刺史晾在贵宾席上,只闻酒香,不饱口福。
俗称说“拣佛烧香”。当众人的面,人为制造不平等,使人下不了台。但阮籍和王戎,一老一少,嘻嘻哈哈,谈笑风生。
王戎说:“我内人这几天精神不正常,说话七颠八倒的。”
阮籍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嫁了你这个风流潇洒的主,就像我们喝酒人见了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呵。”
王戎说:“怪就怪在,她不叫我‘当家的’,也不叫我‘夫君’,却叫我‘卿’。”
刘昶插上来说:“这倒奇怪了,有妻子叫丈夫‘卿’的?”
王戎说:“我也这么说呀。我叫她以后别再叫‘卿’了。”
阮籍问:“她怎么说?”
王戎说:“她呀,还理直气壮呢!她说,‘吾亲近卿,钟爱卿,所以把卿称呼卿。吾不用卿来称呼为卿,谁敢用卿来称呼卿’。”
阮籍听了,笑得前附后仰,拍手说:“哈哈!好一个‘卿卿吾吾’,小夫妻这般亲热!男子汉有这等艳福,胜却万里觅封侯了。”
刘昶插话:“阮先生之言差矣。小夫妻之间,只能算私昵之乐。俗话说,‘水向低头,人望高头’。大丈夫处世,重在做学问,修明道德,循规蹈矩,行为天下表率,言为人间法则,以求得尊贵地位,扬名百世。”
这时阮籍已经醉态可掬,他摇摇摆摆走到刘昶跟前,说:“公荣兄,你说的都是世俗之志,不是我们方外之人之志。你们世俗人看来,头顶上是天,脚底下是地,实实在在。其实,我们方外人眼里,这就不实在。几世几劫之前,天在脚下,地在头顶。再过几世几劫,它们又要颠倒过来。天地尚且不测,你怎么能扬名百世?所以,只有王戎小弟‘卿卿吾吾’的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阮籍醉醺醺地把晾在竹竿上的短裤衩拿在手里,说:“昨天,我发现这短裤中,有一窝虱子。它们行不离裤缝,动不出裤裆,自以为是修明道德,循规蹈矩。饿了,它就咬人,自以为有了尊贵的地位。它繁殖迅速,一日之内,便见孙子,真像刺史大人所说的,可以扬名百世了。但是,一旦被我发现,把裤衩浸在沸水之中,火烧水蒸,虱群顷刻死在裤裆之中。刺史大人,你刚才讲的见识和裤中的虱子之见,不是一个理么?”说罢,阮籍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
刘昶无功而返,到司马昭那里不好交差,硬着头皮对主子说:“阮籍这个人的学问,深不可测,我等才疏学浅,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捞不着。有辱主公使命,羞愧难当。”
司马昭挥手叫他下去,也不埋怨。阮籍是个大学问家,我准皇帝也是他的粉丝,你怎么能跟他对话呢?司马昭不但不见怪,反而越发敬重阮籍了。
这时,台阶下一个贵公子上来作揖,说:“主公,怎么不把此事交给我呢?我去说亲,阮籍答应便罢,不答应,就跟他们的‘竹林七贤’的二掌门嵇康一样,找个岔子,‘咔嚓’了他了事。”
说话者何人?他是钟会,前朝相爷钟繇的公子,三国转晋时的超级风云人物。有人说,钟会是司马昭手下的张良。也有人说,司马昭是“竹林七贤”大掌门阮籍的粉丝,而钟会是“竹林七贤”二掌门嵇康的粉丝。
不知为什么,身为司马昭高级参谋的钟会,碰到平头百姓嵇康,就会感到心急气短。你看那嵇康,写起诗来无人能及,而且精通音律,操得一手好琴,外表魁伟俊秀,风度翩翩,天生一副泰山凌绝顶,鹤立鸡群的样子。更叫人气馁的是,一大群粉丝对嵇康崇拜得五体投地,包括朝廷大臣,直至皇帝万万岁。这些文学大腕就是潇洒,领导时尚新潮流。
钟会真是羡慕得要死,他也东施效颦,拚命写呀写呀,好不容易写出了个《四本论》。他要交给心中的偶像斧正一下,如果嵇康能给他写个‘序’呀‘跋’呀的。他的书就可以上个流行榜,他这人也可以挤进名流了。他拿了书稿,来到嵇康家门外,他平时被名士们冷落惯了,心里有些虚,毕竟,他和玉山似的嵇康相比,除了一双贼亮的眼睛外,外表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钟会战战兢兢,不敢敲门,他选择了把书稿隔墙扔进去的办法,就像纯情少男往初恋情人家里扔苦心炮制的情书一样,扔完了,扭头就跑。嵇康却不理钟会这小子,他见了钟会的书稿,顺手丢入了茅厕。这样对待要求上进的文学青年实在可恶。钟会既胆战心惊,又无可奈何,直恨得牙根痒痒的。
机会终于来了。司马昭要嵇康来朝廷做官,嵇康非但不领这个情,反而把引荐人山巨源痛骂一顿,写下了千古名文《绝交书》。嵇康跟几个朋友,在村子里的大柳树下摆了个铁匠铺子,叮叮当当打起铁来。
司马昭派钟会去看看嵇康,他是不是吃错药了。于是,钟会有了一次冠冕堂皇的机会,去拜见心中的偶像。他把车子擦得油光发亮,叫上几个官方作家和文学青年,呼啦啦一长队人马。人马走到村前,就不走了,站在村边远望。嵇康最恨以势压人这一套,他和朋友一起,只顾打铁,旁若无人。钟会一行看了一会,自感没有意思,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去了。这时,嵇康才远远地送过去一句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头也不回,也扔回去一句话:“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一来,嵇康倒了大霉。嵇康为朋友的一桩冤案申诉,自己也被捕,搭了进去。司马昭问钟会:“怎样处理这个人。”钟会说:“嵇康上不愿做皇上的官员,下不去服事王公贵族,孤傲而对现实不满,过去,姜太公诛杀了华士,孔子杀了少正卯,因为这些人留在世上,会自负才干,惑乱视听。”嵇康便死在他的超级粉丝钟会的这句话上。
据说,有一种毒蜘蛛,它对情侣钟爱到了极点,就会咬死情侣,把情侣吞入腹中。钟会就是这样一只毒蜘蛛。他咬死了偶像嵇康,又转身向“竹林七贤”的大掌门阮籍扑来。他会不会咬死他主子司马昭的这位偶像呢?
就像去窥探嵇康一样,钟会驾着华贵的马车,后面跟着一帮官方的文学侍从,前往阮籍的家。为了体现他尊贵的身份,他有意迟到了两个时辰,来到阮籍的茅房,已是日头偏西,乌雀归巢了。听到车马声,阮籍的侄子阮咸出门迎候。
钟会说:“你家阮先生呢?”
阮咸说:“叔父大人听说钟大人要来,早已做好了酒菜迎候,只是左等钟大人不来,右等钟大人不来。他酒谗不过,自斟自酌。这时,他已沉醉,躺倒在床了。”
钟会回头看看那些侍从,哭笑不得。他对阮咸眨了两下眼睛,打了个哑语,意思是,能不能叫醒他,跟他说几句话。阮咸摇了摇头,眼睛白了一下。钟会丢下一句话:“明天再来。”落荒而逃。
钟会为什么见到阮咸白了一下眼睛就逃呢?这有个典故。中国人在阮籍之前,是不会翻白眼的,也没有“青睐”这个词。阮籍善长做“青白眼”,他是这两种面部表情的发明人,他有这个专利权。钟会这么个大官僚,被他白眼相看,社会上肯定会声名狼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能被名士翻白眼。钟会知道阮籍在翻白眼,吓得屁滚尿流。
第二天一早,钟会来到阮籍的家。阮咸说:“叔父宿酒未醒,还在床上翻白眼。”钟会又怏怏而去。
阮籍这一场醉酒,竟然醉了六十多天。钟会把阮籍家门口的杂草踩去大半,一无所获。最终他没有抓到阮籍有什么有碍当局的言行。阮名士从来不谈论他人的是非。只有一次,讲到刘邦,说过一句“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混话。司马昭这门亲事就这样黄了,但准皇帝不是钟会,他不是一只毒蜘蛛,他很尊重阮籍,直到他去世。值得一提的是,钟会没有得到善终,以谋反罪被杀。他死在阮籍去世前一年。
我们都知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句话,现在,我们又知道了另一句话,“司马昭向阮籍求亲——没门”。
说三道四:
唐诗人王勃,有句:“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意思是说,阮籍这个人癫头癫脑的,不值得效仿。真是高人自有高见。在常人看来,一个底层人物,能叫板最高统治者而确保自身安全,没有超凡的智慧,是不行的。之后,“八王之乱”,司马皇族几乎相互杀尽,阮籍拒婚,他是不是有先见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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