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 音（短篇小说）

苏治银

                                                          声  音（小说）
                                                                       苏治银
      张家湾的张幺婆，人称三角眼，长脸洼腮。当年嫁给张幺爷，生产队的人欺穷，她为了让自家抬得起头，就学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其乐无穷，结果造就了她要强的性格，一生为儿辛苦，就想时时给儿女造福，于是凡事都计较三分，一有得罪她的，非扭扯不可，而且打死不松手，想不开就撒泼。好在这一辈子总算没有大起大落，平安过来了。加上现在生活好，她的心情总算比过去愉快许多。
            前不久老伴张幺爷突然去世，张幺婆心里很是悲痛，但她在幺爷入殓后却突然笑的合不拢嘴。为什么？因为张幺爷入殓，阴阳先生绕棺用的鸡公在绕棺的时候咯咯咯咯发出了几下声音，像是打鸣。阴阳说，这是他埋了几十年的死人都从未见过的事，这是后人要当官的征兆。消息风驰电掣般传遍了十里张家湾，整个张家湾都嘈动了，多少院子的留守老人都说张幺爷的后人将来肯定会不得了的，肯定要出大官或大老板什么的，歪尾巴坟就这样开始埋正了。教张幺婆孙子的老师也说，真是的，张幺婆读初中的两个孙子，在班上考试的名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恐怕绕棺的鸡公发出叫声真的是好兆头。听了这些，张幺婆当然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了，俨然给张幺爷办丧事的白色魂幡，都变成了喜人的红绸绫罗似的，她那三角眼也变得浑圆发亮，百倍精神。
       张幺婆明白，自己给张幺爷又是破地狱又是做道场又是烧袱包，一切法事都做得周到，就连破地狱那阵子地坝上出现的一根小毒蛇儿，自己也是当作幺爷在显身看做法事，没有打死它，还烧钱化纸磕头作揖让它走了的。自己做这些，无非就是为了对得起幺爷，让幺爷在阴间好过得平安体面，更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儿孙一个交待，给幺爷后人积阴德造阳福，盼望后人将来有个旺相，好扬眉吐气什么的。张幺爷入土那法事当然也要搞得很热闹了。看地当然更认真了，阴阳先生看了几处，又是合八字又是测方向，才选到院子旁边山包背后竹林湾的大路边。把幺爷的骨灰入棺，送到葬地后，阴阳先生提着鸡公绕棺，大儿子二儿子大儿媳二儿媳和两个孙子都在棺木前乖乖跪下，听掌台师代替快入土的幺爷唱祝福后人的“十愿”，用川戏唱法唱个拖声遥遥的。除了送葬的，看热闹的人也很多，连自家隔壁一向调皮的张二娃也来了，张二娃手里提了一只用红胶绳儿拴着的青蛙，那青蛙一蹦一跳的，很逗人。直到放过鞭炮，合了棺，开始掩白了，送葬的和看热闹的人才离开。张幺婆一望天空，觉得本来悲伤的天空竟然变得好蓝好蓝，像用她激动的泪水感激幺爷的泪水去洗过一样。
      
      掩白后就是垒坟。垒坟不到半天，竟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坟刚刚垒完，不知咋个的，坟里传出了“笃笃笃”的声音，垒坟的几个大汉听了，吓得尿都飑出来了，害怕是死人在敲棺材，但烧成灰了的又哪会活转来敲棺材呢？总之吓得全都拔腿就跑。
幺婆一听来报，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跑到坟前烧钱化纸，叫幺爷魂魄快安，叫幺爷对法事有啥不周到的地方，多多包涵。但没想烧钱化纸后只静了一天，第二天又有过路人听见坟里发出“笃笃笃”的响声，过路人都被吓得屁滚尿流，汗水直冒，两股战战。
     
       消息也很快像绕棺鸡叫的消息一样传开了去，整个张家湾又嘈动了，老人们都说，张幺爷的新坟传出了响声，是出鬼了吧，莫不是埋到火地了，莫不是要出草口王了，莫不是张老头要变成草口王祸害张家湾了。于是家家一到天黑就关门闭户，胆小的还吓得两股战战。
“这不是阴阳先生和掌台师搞了名堂才怪！”张幺婆三角眼一轮，脸色铁青，找到阴阳先生和掌台师算账，“怎么搞的？是地没看好，法事没做好，让死人来作怪了？还是怕绕棺的鸡公出了叫声，幺爷的子孙会有出息，就使个法术整一下张老头的后人吗？你把坟移过，把法事重做过，人，你自己请，钱，你自己掏！”
      
       “哪有做这种缺德事的。”掌台师不依，说法事做得那么好，连鸡公大白天打鸣，再说重新做过，这又污损自己的手艺；阴阳先生更不依，说是地看得那么好，连鸡都要叫，请人重做简直是砸自己的牌子，打死也不干，再说，别人还会以为是又死人了。”
     
        “放你的狗屁，你屋才是又死人了！”张幺婆听了阴阳先生的话，气得嘴唇一扯，破口大骂。加上大儿子有三只鸡忽然瘟了，二儿子有一头猪忽然不吃潲了，张幺婆更认为这一定是那鬼响声在作怪，于是嚎啕大哭，“我的天啊天，你睁只眼睛看一看，我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不一会儿就哭得发了痧。
      
       待人把她的痧揪好后，她又扭着掌台和阴阳闹了，说是这样好的日子，既好打工找钱，又好养副业找钱，孙子读书又行，将来肯定会发财当官，光宗耀祖，如今居然选个坏地甚至可能会是出草口王的火地，这不是想害张家的后人又是什么？可是，张幺婆话说了几大箩筐，掌台师和阴阳先生死个舅子不认账，反说她是个“扭师”。
      
       “你们别不认账！世人都晓得，阴阳怕把地看真了，自己眼睛会瞎，就会使法，让那地不再显灵。”张幺婆说。掌台师和阴阳先生听了，还是死个舅子不认账。
      
       张幺婆没办法了，就管它迷信不迷信，干脆到乡里告状。没想乡政府也不理，说是岂有此理，鸡公绕棺出声音我们相信，但是坟里怎么会出声音，简直是弥天大谎，迷信到了极点。张幺婆听了，气得乌珠迸溅，头冒青烟，三角眼如射出的箭头，直想射死当官的，又想买了老鼠药吃掉，让自己死去埋一块好地，也要把问题解了，把灾祸消了。
      
       于是，她回家一整天，就一心想着阴间的事，想着梳洗一下就干脆去了。乡政府接到村上报告，说是政府不出面解决，她就要用老鼠药闹死自己，于是政府怕逼出人命，就立马在大街上辟谣，并让乡里主要干部和派出所干警一齐出动，到张幺爷的坟地做个调查研究，查看实情，搞清究竟，让事实说话。结果，干部、警察们一到坟地，也真的听到了新坟里不停地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这是啥哟！”乡委书记吓得呆若木鸡，感觉天也阴风惨惨的，“莫非真的有鬼呀？”说完又听见坟里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啊呀，真的有鬼呀！”书记惊叫， 为自己壮胆。
         
        “哦呀，有鬼呀——”不知是谁在人群中也惊叫，书记、干部和干警们猛然心子一腾，吓得腿脚一软，拔腿就跑，摔了筋斗也爬起来又跑。
      
       张幺婆见状，也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又放声狂嚎，想镇住坟里发出的声音：“啊呀我的老头儿你安安神吧，你不要吓我和别人了吧，你有什么想不勾的，投个梦来，我给你多做个法事多烧点纸吧！”接着，又对着新坟述说自己对幺爷的恩爱，说如果你真有什么想不通，不原谅我老婆子也要原谅后人，说齐天抵拢地就是不消作怪，不消坏了儿孙的名誉，不消坏了儿子媳妇的运气，不消坏了孙子的学习。又说儿孙都是自己和你幺爷一泡屎一泡尿地辛辛苦苦养大的传宗接代的后人，何必要让他们又作难又不好过呢？如果万一你还是想不开，我就早点到阴间来陪你就是，千万不要害了后人的好事，云云。
     
       乡干部和警察跑到大约百米开外，书记吓的汗流浃背地向大伙说：“这个事情确实有点怪，可是我们代表政府是不能相信迷信相信封建的。事情已经造成影响，我们必须向群众作一个交待。”于是，乡里一行人吓得哭笑不得又人心惶惶地返回乡里。
      
       “啊呀，你们问题都没有给我解决，咋就跑了，书记？”张幺婆醒豁过来，立马起身向书记追去，要求政府督促阴阳移坟和负责赔偿的事。“那是封建思想，要不得！”书记雄起胆子正色。
      
       第二天，张幺婆见乡政府一群人扛了红旗带了锄头等，浩浩荡荡奔张幺爷坟地而来，宣布要马上挖坟调查，一下子气得脸色死白，不准挖，还爬上坟头趴到坟顶，双手抠进新垒的土里撒泼装死。乡干部们把她拉下坟来，让女干部扶住劝解。她还是死活不肯离开，见乡干部们扯起鲜红的旗子，像是用红颜色压邪，让写有“坚决破除迷信，维护社会和谐”的金黄色大字的大幅标语压阵。
      
       忽然，乡委书记喊口号作指挥了：“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大家举起锄头来，听我的口令，一，二，三，挖！一，二，三，挖！……”书记话音一落，几十条汉子一下子举臂挥锄，齐呼口号，雄起心子又双脚打颤地奋力一挖，二挖，三挖，几下子就挖到了棺材。挖到棺材那一瞬，汉子们却突然停止，有人说：“我的天，关键的时候到了，现在谁去掀棺材盖子嘛？”
     
         “干部同志们，警察同志们，村民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书记又指挥了：“我们昨晚开会讲过，谁先掀开棺材，就发给谁奖金五千，还要在广播和报纸上宣传。”书记一喊完，只见有个警察和几个干部立即组成什么战斗小组，说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把其他人驱开，只留“战斗小组”人员一起用锄头撬或是用手扳，雄起心子高喊：“预备，起！”结果，不知是用力过大还是几个人吓得心慌，只听棺材“嘎”的一声响，接着又“砰”的一声，盖子飞开了，几个人顺势被摔仰翻叉，又猛的从地上爬起，盯了棺材里盖骨灰的被盖，眼睛发愣，心头发慌。忽然听到“呱”的一声惊叫，见有一个不知为何物的东西，绿油油软叽叽的，“砰”的一声跳将出来，弹到了一个警察和干部的脸上，二人当即吓得差点晕死过去，其中一人嘴唇打抖，连忙呼叫：“啊呀，那东西，肉，乎乎，冷，冰冰，像，像，青，青蛙！”  
     
        呼叫完毕，几个人和挤上来的干部都惊叫脚底下有冷冰冰的东西蹦来蹦去，众人唰的一下让开，注目一看，“啊呀——，它娘的，真，真是青蛙，脚上还拴着红绳绳儿咯！”有个不信邪的干部一爪把它抓将起来，高举起来，吼道：
      
        “啊——，这就是鬼呀？一条青蛙，身上还有人的骨灰！”
      
         “啊——，莫非张幺爷变成了青蛙？”众人吓的脸色大变，嘴唇和牙齿打颤。书记也吓得心子蹦腾，又不得不雄起心子大喊一声：“散开散开，让派出所的仔细看，到底是青蛙还是什么怪？”
张幺婆一听，立即撕心裂肺地哭诉：“呜哦——，老东西呀老东西哟——，咋死了还阴魂不散，有什么冤魂不肯咯，你要变成青蛙来作怪，哎嗬嗬——”
      
        “哎呀，肯定是我的青蛙！是我的青蛙！莫给我弄死了，快还给我，快还给我！”突然，有个小人挤进人群，大吼。
     
        “什么，什么，跟老子是他的青——蛙？”众人听了，都直愣愣地目瞪口呆，连声发问。
      
       “是我捉的青蛙，是我捉的青蛙！”小人急忙说，“是我看埋幺爷爷放火炮儿的时候吓跑了的青蛙，是我看埋幺爷放火炮儿的时侯吓跑了的青蛙！”张二娃从警察手里抓过青蛙，高高一扬：“你们看，看，我在它脚上拴了红胶绳儿的，就是它，它那时侯给火炮儿吓不见了，肯定是它蹦断了绳绳儿，跳到棺材里去了……谢谢叔叔给我挖出来了，谢谢叔叔给我挖出来了!”
      
        “你说啥呀？你个狗日的张二娃，你个狗日的傻子娃儿，幺爷爷是看着你和你老汉长大的，你咋整闷鸡？你干啥不早说？！我上前天是看到你提起一个青蛙，拿红胶绳拴起的。”幺婆气得咬牙切齿。
      
        “我不敢说！嘿嘿！”张二娃眼睛一瞥，抚着青蛙笑。
      
       “结果是这么一场事，妈哟！”书记也气的哼哼一声。立即喊乡干部们盖上棺材，复了坟，并向围观群众辟谣，宣传破除迷信的思想，放了一串鞭炮。然后离开，说马上回去开表彰会，还搞个跟这有关的建设精神文明的报道。
      
       然而，张幺婆却又呆了，三角眼愁成一条线儿，闷着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在想：而今眼目下，棺材里的青蛙究竟是个活宝，是个活宝啊，那是后人能够升官发财的镇山之宝，风水之宝，那一定是幺爷的魂魄故意把它捉进去的，要不，怎么会那么巧啊。她想的没有错，整个张家湾无论男女老幼也这么传这么说。她想啊想啊，三角眼一下子睁圆，大亮。但是一会儿，她三角眼很快又变暗了：既然那是个活宝，哪能把它挖出来见天呢，那完全是后人的福，何况入殓绕棺时不是鸡公叫了的么，这是千年都遇不上的好事！自己几十年受人欺负，忍辱负重，被迫性子刚硬如铁，学着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起早贪黑的奋斗，就图子孙后代有个好生活好前程。可这活宝遭乡干部挖了，张家后人期望升官发财的事还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她心急火燎又去找到乡政府，乡长一听，说：“你呀你，这时代了硬是还老封建吗，简直是个不讲科学的扭师。你这道理在哪本书上讲得有的？去吧，不关我们的事了。”她被触了一鼻子灰。
        
       “我说你们是胡扯，不要拿那些大道理来糊我老婆子。你们当官的想想啊，要是你们家遇上这种事，你们会怎么想？你们能干大事，除了有能力，还不是祖坟埋得好？我也听到你们当官的夸自己祖坟啥的，我也看见过你们当官的人家死了老人也看地做法事做道场啥的，我也碰见你们当官的逢年过节到庙上烧香求神保佑升官发财啥的？！就你们才想升官，才想发财，老百姓就是屎粑粑一坨吗？！”乡长听了，脸色唰的变青，扭一下嘴，说：“迷信！迷信！总之是迷信！我们不能按你的迷信去解决事情。”
      
         张幺婆气得没法，觉得迷信的事是的确不好找政府解决，就又去找阴阳先生和掌台师。
“啊呀，遇得倒你这个扭师。那鸡又叫，那里面又藏了活宝，你先还找我们要把坟移开，现在政府给你挖了，活宝跑了，你还找我们算屁个账？你去找那死人算账吧，谁叫他要死！”阴阳先生和掌台师又是不依，说骂一串。
      
        张幺婆没法，只得回家找儿子。“妈，还闹这些做啥？捉鬼放鬼都是你！”张幺婆听了，气得直翻白眼。
后来，张幺婆死了，触电死的，死得很惨。死时，手里掐着一张纸条，众人把手扳开，摊开纸条一看，上面写道：“遗言  有活宝遭挖，后人今后败家；想要改变运气，我死后给我选个好地安家！”众人见张幺婆那三角眼还鼓着，浑圆如初，但不再精神，不再发亮，一如悲哀的死灰。而整个张家湾那已经艳阳高照的天空又为她也变阴了，并且比为张幺爷嘈得更厉害了......

枫落吴江

是首发吗？
很有意义的一篇农村题材小说，迷信是最害人的，但是在广大农村，这是短期内无法避免的。
建议周三不要发文，要不周四，要不周二前。

苏治银

枫落吴江 发表于 2016-3-2 20:00
是首发吗？
很有意义的一篇农村题材小说，迷信是最害人的，但是在广大农村，这是短期内无法避免的。
建议 ...

是，即将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