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听鹤唳

修江

　　一回头，就是岸。可是回头的时候，岸已经很远了，帆扯得太高，风刮得太猛，水流得也太急，船停不下来。回头是此岸，停靠是彼岸，生命就是一条船，一条夜航船，江面上一点渔火，四野里一片悲鸣，渔火点燃的，是华章妙想，四野悲鸣的，是一个时代，魏晋与六朝——多灾多难而又风华绝代的时代，还有那个时代慷慨悲歌的文人。
　　我是偶然路过松江的，也是第一次坐船穿行于江南的河流。这里古称华亭。华亭老街，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昔的灵秀清纯，纵然水还在，山还青，远处依然雾霭流岚，近处还是渔歌袅袅，可味道已经变了，之所以还心有记挂，就是因为留恋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声音。所谓的二陆——陆机、陆云兄弟就生长在这里，两人是东吴丞相陆逊的后代，国破家亡，兄弟二人回到华亭故居，闭门读书，最后以绝世的才华闻名于世。可是，多变的世事容不得单纯的信仰，人际的倾轧催零了绚丽的梦寐，两人被卢志所谗，被诛军中，临刑前，陆机回忆起入洛阳后的坎坷遭际，既而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这不由使我想起另一个亭子，另一个同时代的人——嵇康。嵇康曾游于洛西，夜宿华阳亭下，半夜的时候，一个客人造访，两人兴高采烈的谈论音律，客人欣赏他的才华，授其一曲《广陵散》，音调绝伦，并嘱咐不可传与他人。可后来，因为奸人的陷害，他就戮于刑场，临行时镇静自若，“顾视日影，索琴而弹”，最后长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
　　怀瑾握瑜，用来形容这些人并不过分。魏晋是一个乱世，乱世出英雄，但往往英雄也经常面临末路，所以在骨子里，他们经常怀着悲凉的情绪，他们是儒生，想渡人，悲天悯人，拯世济物，可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和时代容不下他们的美好理想。于是，就转向渡己，或耕田，或打铁，或游山，或戏水，他们把自己看得很高，“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可“过洁世同嫌”，王朝不断的更迭，上层不断的争夺砍杀，残酷的斗争还是把这些有头脸的人物卷进了上层的政治漩涡，最后含悲而逝。
　　最绝望的时候，往往惦记最温柔的一幕，寒光刀影中，一声白鹤的长鸣勾起了诗人无限的回想，假如当时不离开华亭，一生与书为伴多好啊，为何要入世，做一个出世之人不也照样光风霁月，风采一生么？其实，他们的想法太过于天真，既然有“晴空一鹤排云上”的昂扬与潇洒，就会有燕雀鸱枭的嫉妒与白眼，这些文士的风流与独立使他们不会迎合世俗的污浊，到头来，风还要刮到他们的身边，雨还是要打在他们的檐下。嵇康不是专注于打铁，没有选择做官，郭璞不是装扮成游仙，也没有选择参政么，可后来呢，不也难逃厄运，引进就戮？
　　这是一个悲剧，也是一个悖论，悲剧是美丽的无情毁灭，悖论来自于人生识字之后的“糊涂”，诗情与俗恶从来都是不可调和的生命之两面，肉体与灵魂也是个互相隔离的目的之两极。人们都渴望生命之舟的扬帆远行，但又同时企盼泊舟岸边的悠然与逍遥，一心处两端，摇摆于建功立业和归隐江湖之间，往往是功也未建，隐也未成，造就了终生的痛苦。可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诗穷而后工”，辛酸是文字的肇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历练使诗人变得如此成熟、如此旷达，也如此的潇洒飘逸，后人收获了无数的优美篇章。
　　这就是儒生的无可逃脱的境况，他们对社会充满了热情，热会却以冷漠和淡然拒绝了这份诗意与温情，一生的岁月太短了，还没等领悟到这一切，生命就因为某种原因陨落了，永恒的是时间，闪过的是生命，“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所以，无论是顺应环境、保全性命，或者是寻求山水、安息精神，其中由于总藏存这种人生的忧恐、惊惧，情感实际是处在一种异常矛盾复杂的状态中，华亭鹤唳岂是一个简单的怀念。我们经常说，如果我有幸在活一次，我一定怎样怎样，且不说没有这个可能，即或有，也不会就是怎样怎样，纵观历史，横观世界，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早就给我们许许多多的经验或教训，可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活，情不自禁的陷进生活的洪流与漩涡，无可回头，无可拯救。
　　今天，我们回头看他们，明天，会有更多的人回头看我辈，逝川悠悠，百舸争流，生命这条行在水里的船，总觉得此岸是困惑，彼岸是乐土，所以就会永远的航行，永远的企盼。李白说：“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离开长安，放金还山，是因为别人的迫害与自己的愤怒，如果有机会，他还要回到社会斗争的中心，实现自己的抱负的。辛弃疾看不起张翰的思想柔情：“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到头来还是流下“红巾翠袖”擦不尽的“英雄泪”。
　　既然是船，就行走吧，不要管他被风吹到哪一方，航行是最重要的。就像我，来到松江，想一想二陆，然后接着行走生活，下一次说不定又要感叹屈原或者苏轼了。华亭鹤唳渐渐远去，广陵妙音慢慢消散，我的船，也会悄悄走远。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落梅

洋洋洒洒的一篇文章，略带禅味却厚实凝重的文笔。
读出作者对晋代文人风华绝代的动人感叹与对生命意义深刻的诠释。
乱世造就了英雄，也造就了他们悲凉的际遇与苦闷的人生。
“今天，我们回头看他们，明天，会有更多的人回头看我辈，”
不由得令我思绪再度升华：
历史风云还会再起，今人只慕古人高才雅量，千古文章。
明日的文字又会在谁的心里永生？岸在边上，水在心里。
风骨傲然，情真意切的好文！

清风盈袖

风骨傲然，情真意切的好文！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