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逸子走了,我灵魂的一半也随之去了。仿佛脚下裂开一个洞,我沉入这无底深渊,透着微光的顶旋即封合。天地塌陷在一片昏暗中。
所有以前蒙在鼓里不能理解的一切在昨晚彻底清楚了,逸子他是欺骗了我,用他全部的真诚和爱心。我哭,我无休无止的哭,因为我知道逸子的离去注定了我生命中最真挚最纯粹的一份爱永远的消逝了。
鲁迅在《伤逝》的开篇写道:如果我能够,我要写出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这也是我的话,我要为逸子为自己生命中最朴素又最伟大的交往写一篇悼词。虽然真情实感一旦形诸笔墨就失却了动人的本质,且对已逝者身灭名没,归于宁静多有妨碍,但我的内心再盛不下这比大海还深的感情。
我爱逸子,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无法正视这一点,无疑是他每次见到我都仓惶不安地落荒而逃造成的。那使我错觉成我的爱给他的是无以复加的痛苦,我以为他“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承载不起我欲加之于他的情感。多少天以后,在昔日再也回复不了的现在我方才醒悟,他的逃无非是因为他不想负欠我什么,是因为他不愿意我沉溺得太深,而逢及想走他又不忍心丢开一意孤行的我。那时,处于身心双重压迫中的逸子超负荷地运转着,以换取我的恶意嘲讽,还有变相的依赖。于今日回首仍倍觉残忍。
序
逸子和我初识在XX聊天室。
当时毕业在即,工作无着茫然失措的我常徘徊在网络,漫无目的地游逛于高校聊天室。多数时候我习惯扮演一个失语者,冷漠地旁观着众人热火朝天的胡扯海侃场面,不置一词。这给我提供了足够的思维空间,以便在灵感突来时偶尔抒解一下胸怀或审定一下别人的言论。观望时,意识到自己的清醒,对一幕幕飞快上演又攸忽寂灭的网络情缘,乃至无数痴心人儿呼天抢地的悲恸总也付之浅浅一笑。我深信我对“诱惑”的侵蚀具备超强免疫力。如是,我间或会被更冷静的人冠以好为人师的“美誉“,对此我保持绝对缄默——懒得招致更深一层的争执。
又一个“凌虚细步”的清晨,我一向不够机警的眼睛瞥见了一句将长久镌刻在我心上的话。
一
夜,慢慢散去。黎明的曙光渐渐裹住了黑暗,空气里沁着丝丝凉意。我,睡思沉昏,精神萎顿,一个晚上坐而不言感觉思想都退化了。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屏幕,突然一句话闯入眼帘:我在寻找一张地图,试着通往你心灵的深处。里面流贯的不着痕迹的灵气令我怦然心动。
象张榜寻人一样,我在聊天室里大声呼唤,希望留言者露出庐山真面目。良久,有人回话了,漠然的一句:是我。查询他的详细资料,哭丧着脸的咖啡猫头像,22岁,说明栏里同样是拔动人心弦的字句:有没有一首歌,能告诉我世上有多少疼痛和无奈???并排列着的三个问号弯得我脊背生疼。他不疼吗?疑窦丛生。我打算结识这个名曰X的陌路人。
“哦,何至于如此悲观,你尚年轻。”兜头便是习惯性的教训语气。他没回答,我想象着他雕塑般冷眼注目的样子,极度受挫感喷溢上来。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
倨傲的人开了尊口,是格调低沉的开场白,“生命本来就是一种负担,你承受不了它的重量。”
“是吗?你热爱生活吗?你排斥原生态的美?你对大自然熟视无睹?难道说你不明白现实的快乐维系着个人和他人共同的心情?”一连串的反诘把我不以为然的心态描摹地恰到好处,虽然于一个陌生人是失之过火了。
“并不是我不珍惜生命,恰恰相反,正因为生命太美丽了,我不愿他受哪怕一丝的委曲。我不认为所谓现实的快乐是长久的,对于生命存在的意义来说那只是我们寻求平衡的一种手段,如果失去了终极的目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真正的快乐。”不动声色的辩驳拉开了我们争吵的序幕,而每一次的质询和答复都在浅斟细酌后才毅然决然地发出去。这是棋逢对手的“较量”。
关于生存意义的讨论使我们各自不尽相同的人生观得以崭露头角。我以快乐为生存之本剖析着逸子魂灵中满溢着的忧伤,并力荐他逃逸出从前,笑面人生;他以深厚的哲学功底阐释着“人生一苦海”的论断,把尼采与叔本华的立论发挥到极致,似乎他选择庄子之生的形式是无可厚非的必然。
有好事者参与进来,我们被迫采用了私聊的方式。彼此有了简单的了解。
这个最高学府里中文系的才子在思想上显然雄踞于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在俯首凝望找寻休憩枝头的时节,内心只能织满蛛网般稠密的失望。意识到这些,我开导他的热情锐减,因为无论是语言还是内容都单薄到不堪一击啊。是呀,正如王蒙在《寻湖》中揭示的:对彼岸之胜景我们永怀憧憬,我们孜孜地追求,从不停歇,虽然历尽至悲至喜临死也未窥见湖的源头,但生命旅途中的求索何尝不带来赏心悦目的风景。
争论促使我反省,反省导致我与最初判然有别。他感染了我,他甚至传染了我。柔柔的阳光铺进狭窄的网吧,橙黄色的光线里我异常清醒地觉察到,自己已然与他有着相类的渴求和梦幻,这激发了我心内贮藏的凄恻之情。
想起那个著名的经典故事:人在铁屋中沉睡,屋外有火,你是叫醒他抑或看着事态的发展,期待奇迹出现。我们很难做出选择。
而他选择了前者,在炙热火焰的灼烧中我空前地沉默了。不是凤凰,我从没想过涅磐超脱。X说话了:“善良的小姑娘,借你个脆弱的肩膀靠一靠吧。”一股无名怒火窜上心头,他居然乘人之危,他居然冒犯我的尊严。一时之间泪盈于睫,满腹委屈的我不发一言。
第一次聊天,被彼此透视了灵魂的我们闹得不欢而散。我想我们擦肩而过了,再无缘深谈。接下来的几次相逢确实印证了这一点,每一回我都是看到他的图像一闪就飞快的消失了亮光,大有绝尘而去的潇洒,我心中有种隐隐约约的失落感。
二
日子平铺着,水样潺缓的流动。幻想中瓷器般精美的爱情,它玻璃般触地轰然碎裂的声音梦魇似的困扰着我的现实生活,嘹亮的牧歌和素朴的田园诗在我周围熠熠生辉。千年前的五柳先生入土为安了,黑骏马还踩着格桑花纵横驰骋在我辽阔的心原。时时头昏目眩,于是翘望新奇。
某一天我打开信箱,惊喜的看到了一封才情洋溢的邮件,寥寥数语,同样掩盖不了署名为逸子的他的真诚和才华。他毫不讳言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但他却以它为傲,他声称已习惯于在人群中昂然独行,蔑视着众人的庸碌与世故,并为这份自鸣清高而无可避免地寂寞。最后他说:在网上这个虚幻的世界里,我渴望交流,渴望得到久久寻觅的星辰。他把交流的对象定位为我。
沉思片刻,澎湃的心潮没能暂停涌动,我决意开启心门,接纳逸子的存在。一封语气舒缓却不乏热情的回件诞生了。
从那一瞬间我不无先见之明的预示到:我生命中的奇迹降临了。瓷器展现了它疏密相间错落有致的纹理,我伸出手去小心翼翼触摸它。
我们开始了互通邮件的联系。我发现逸子是个愤世疾俗的青年,我看到逸子心中隐藏着数不清的痛。我试图用语言来感化他,一向被盛赞为才女的我自认为我的语言可以感动最顽劣的一切,可惜三二封信看过之后我醒悟,这不过是个梦想。逸子在语言文字方面的才华是我今生都不能企及的,他是个真正的天才。尤其其中一篇显露出他思想轨迹的短信更令我汗颜。
“因为俗务缠身,所以至今才给你回信,还望见谅。在这个喧嚣而浮躁的世间穿行,我们每个人都走得行色匆匆而面目全非。我总是在回望在那个有湖有塔的地方求学时的那些日子时,回想那个年少轻狂的我时感到茫然。这不是我想要的。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寻问总是梦魇一样地缠绕着我。平衡点,哪里有什么平衡点。我找不到自已的方向!我只是行尸走肉一具,每天在别人的牵引下僵硬地挪动。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啊!在尘世的浮尘中早已飘得不知去向。如果生命容忍奢侈,我将纵容自已去徒劳地追赶!
静儿,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生命的天堂吗?有一个能让我休憩的角落吗?我去过你们那,可惜那里也不是。西湖的烟波里早已无法承载任何灵性的渴求。而我梦中曾经的天国,那载歌载舞的高原雪域,也已在另一群人的渴求中,在金钱的烧炙下褪下了神圣的外衣。有吗?还会有吗?静儿,告诉我。”
浏览涧水一样纯净的语言,透视孩童般真实的思想,任何一个哪怕再蝇蝇苟苟、麻不不仁地活着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也艰于做到不为其中如涌的才思和深沉的无奈而忧心忡忡。他自称是当今世上找不到出路的问题青年,然而问题出在哪儿呢?我的大脑里衍生着种种猜测,却无一能植下根基。面对逸子,一个年轻的大学中文系老师,我更迷惘了。九曲十八弯,迂洄的路线象迷宫一样盘绕在我脚下,就如一个人穿行在偌大的超市里,各样物品琳琅满目我却不知买什么,更不知道买过之后会否眨眼就扔掉。
逸子说,“我是一个要去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流浪的人,在这个拥挤不堪的世界里我疲惫而悲哀,但是,哪里才是我的净土?在我生命的第二十根琴弦上,音乐戛然而止。那一年,怀着对生命的渴求和对世人的悲悯,我背着我的吉它,渡过了黄河,翻过了高原。去到了那片让我魂牵梦萦的归宿。我以为那里有我希冀的透明而纯净的生命。。。。”有吗?生命奢求的栖居地,我不免要相合他而大声地问询了。
可我产生了退缩的念头,潜意识里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对逸子的生活品头论足,更不具备为他指点迷津、解惑祛病的能力。象双曲线两条分支上滑动的两个点,有望一刹那的无限靠近,而双曲线的命运决定它们只能沿着各自的轨迹孤独地行走在与众不同的路上。回过头去,往日的情境消失了影踪,你握不住那一时的温暖。
我向逸子道别,我真诚地祝福他一生快乐。
逸子回了一张音乐卡,叮叮咚咚的乐音里我凝视着图画下面的那句话:“静儿,你听,你可曾听到了,那来自天堂的祝福?”冰凉的液体滑过我的两颊。
其实,总有割不断的记忆撕扯着你的心。它无孔不入,在你坐卧行起的每个时空.
三
那一夜,湛蓝的天空次第升起屈指可数的几颗星。我们再度相逢在网路。偶遇?抑或有心在守候?不得而知。
“你的信件触动了我的灵魂,它让我联想到崔健、郑钧的歌声,联想到庄子的哲学,安徒生的童话……”我没想到自己能如此平静地表达激动的心情,但这淡淡的话语竟出人意料地裸露出斑斑心迹。
“是否因此而看到了异已不正常的生活形态?你害怕了?”逸子的话是对的。
我否认,“没有,是心灵的震撼,我为你感动。”
“你不是一味否定我吗?怎么突变了态度?”
“呵呵,万物皆善变,况我认定残缺的美因凄艳而动人。”这是我的审美观。
“我不会变,我永远孤独并拒绝接受,所以不要拿我与别人相提并论。”竟然标举自己遗世独立,狂妄得近乎嚣张了。
“那不可能,听过郑钧的歌吗?纯净的天空中飘着一颗纯净的心,他的脉膊里流动着和你一样的热血。”
“当代摇滚乐我不感兴趣,我喜欢乡村民谣。中国有个朴树还不错。”一般另类青年狂热的迷恋摇滚乐,在他这儿失招了。那时,我对朴树其人闻所示闻,纵然深深地为《白桦林》铺陈过的情感而感动过。
“不过是你拒绝接受,拒绝不代表它们不能体现真实与美丽。”我摒弃不了好为人师的恶习。
“那要看我喜不喜欢,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会发疯的。曾经,为看尼采的书我搜遍了学校图书馆,通宵达旦,以至黑夜和白昼颠倒了过来。”尼采,旷世的狂者,是他景仰的人。而一度我也为其诗般凝炼华美的语言、深邃幽冥的思想折服不已。
……
聊得越多发现共同语言越多。一系列原本想弄个子丑寅卯的简短争吵,都没有争出高下,倒是每每开了推心置腹的先河。交流中,不难发现逸子的聪明和善解人意,无论我说的话多么隐晦都勿须再重申一遍,他可以准确无误的把握我的心态和思维动态。所以我把多年积压在心底的旧事故人几乎一无遗露地讲述给他听了。那开满油菜花的童年,那绿草如茵的河边,那杨柳依依的湖畔,那法国梧桐斑驳表皮下的年轮,那痛彻心扉却始终如一的初衷,那空守多年随风逝去的承诺……他在倾听,我感受得到他倾听时的气息。
他也在倾诉。儿时被誉为神童的光荣,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怀抱吉他整夜徘徊在少女窗阶下的疯狂,每天路经XX湖畔赶去上课的漠然,在潭柘寺旁的参天古木下捧着经书手不释卷的大学时代,远离尘嚣依靠烟酒麻木灵魂的沉沦岁月……
他叙述的语言感人至深,我常常不是在品味他的生活,而只在欣赏他用语的技巧。一种雷同于崇拜的情感油然而生,挥之不去。
相互的倾听加剧了我们倾诉的欲望,我想那些不眠之夜我们历数了自己生平所有的故事。
逸子无条件的倾听着我的诉说。或许就在无形之中逸子成了我精神上的依托,他可能不知道,潜移默化地我明白了所谓灵魂伴侣的内涵。
也许我们心照不宣,但我们都是在阳光下眯眼细数着生活有多少不确定性的人。在我们的词典里没有地老天荒和永恒。象一缕绵绵不绝的沙粒,一切从生命的器皿里下泻,一切灰飞烟灭。我们都是时间的产物,脆弱的材料,我们的灵魂得不到救赎。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总在如是提醒我。
邮件日益的少了,因为我们天天相见。即便如此,有一天晚上他上线还是发过来一段话:“明亮,明亮,明亮,明亮,明亮啊明亮……”这不厌其烦的重复!我懵了。
“这是一个日本诗人的诗,知道吗?静儿。”
“不知道。”这是假话,我显然看穿了逸子那一刻抑制不住的欣喜。我的心里随即掠过一丝颤栗,如微风中被轻拂的琴弦。琴声中一群云鬓彩衣、来去无声的天使翩然起舞。
完了,我遭遇了爱情。
我拒绝承认,一如逸子拒绝接受。
我借用了徐志摩的一句诗来表达我的心声:“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求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逸子顽强地静默着。
四
矜持的往往是女人。或许是承袭传统,她们被赋予这种特权。我也是女人。
我们对峙着,象誓不两立的敌人。我们无所不聊,除却爱情本身。历岁经年,石头也会变更。时间久了,因逸子的绝口不提我对自己的情感也产生了排斥心理,这种心理随着另一个人的介入而迅速扩大直至感情再难恢复原貌。他是XX大学的学生会主席,本科毕业保送读经济。这个人用与逸子截然不同的方式诠注着生活,他积极、热情、成熟,执著于自己的理想。 “当我流干了眼泪,汗水和鲜血,我想我还拥有一个不死希望。”颇显悲壮的自我简介,从骨子里渗出的豪迈激荡着我的心怀,我执拗地告诉自己我需要一个强大的灵魂来支撑。
“逸子,我看上一个XX大学的研究生,呵呵”
“哦?”他似乎不以为意。
我便细细陈列起那个人的种种“好”,逸子半天不曾开口回一句话。终于答腔了“静儿,我走了。”
顷刻,图像变成灰色,他果然匆忙离去,象久悬在树上的枯叶,突遇一阵狂风。
内心前所未有地空虚,甚至揪痛。依赖一旦形成就很难摆脱,我对着那暗下去的图像发呆,而后写下一番忏悔。纤毫毕现,我情感的丝缕。
第二天看到他回复的留言:“不懂事的小姑娘呀,你让我心疼……生命是一条河,站在河的这端我回首,我是一个来去苍茫的过客。在行将踏上彼岸的时刻我却遇见了你,竟让我遇见了你……”
再见逸子彼此都十分默契,言语大幅度减少。每每僵局出现我便不知所措,而逸子常以辞行来结束冷场。这样的次数久了,表达时就有些语无伦次言不及义,我感到由衷地悲哀。
瓷器的纹理越现越清晰,触目惊心的美丽,而我畏缩了,我怕一伸出手去触摸,它须臾即裂即碎。
逸子说,“我要辞职了,同时远离网络。”固然我晓得部分原因,但还要固执地追问不舍,我越刨根究底他越避之犹恐不及,恶性循环渐渐出现。
他不可能给我答案。我一再的追问迫得逸子情绪不能稳定了,然而他仍然在迁就我,尽已所能的,我意识不到,我只想他敞开心扉接纳我的存在。迫于无奈逸子告诉我:“我怕你占据它,我的心灵。”
“可以被他人占据,为何就不能留下我的立稚之地,你不爱惜我。”
“我爱你,我惜你,所以我只能选择逃避。”
“假如是我心爱的女子,我要看着她快乐,看着她老去,整整一生此情不渝。既然你选择逃避,那么我走了。“
我又以离去相要挟,是一种孩子气的威胁。逸子的反应是极度悲观的,他充满绝望的话语使我本不坚定的意志剧烈的动摇了,我发现我太在乎他的感受,我开始学会呵护他的心情。于是我又拼命的想留下来,肯求他让我留下来陪他,而且我生平第一次说出“我爱你”三个字,似乎处在爱里的人都不会厌恶听到这动听的字眼。我没想到又是大错特错,逸子告诉我他在众人面前撕裂了自己,痛哭流泣。他的哭泣让我感觉到手脚冰凉,我手足无措,好象我做什么都不对,我挖空心思想博他一笑只是徒劳而已。清晨六点我走出网吧,满心交织着密不透风的失落感。
只是失望我没有绝望,我知道逸子爱惜我,他不可能真的义无反顾。我想念他,每日每夜永无止息,在一些不能成眠的夜晚我从床上偷偷的爬起来到楼下的网吧去给他写信,信里全是发我自灵魂深处的召唤。如果我知道他回来必须承受更大的痛苦,可能就会顾惜到他的感受,而我全然无知,我以为两个人分享生活无论如何都比一个人要幸福得多。逸子,逸子啊,他以怎样的宽容和耐心分担了我的痛苦和忧伤,却把自己的深痛巨创埋藏在心底。朱丽叶说:“我不能清算我财富的一半。” 我也想说我无法清算逸子给予我的一半。
其实除去召唤全是责怨,我说他自私说他脆弱说他神经质。
那一段记忆再不能深入的回想下去,我是个罪人。
五
逸子终于没有舍下我,时隔月余他回来了,重新申请了号码取名子衿。说明栏里是一首七言绝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是苏曼殊在西湖边作的一首诗。
与子衿初次相遇我就说:“等你很久了。”
“难道你对每一个找上门的来陌生人都这么说。”
“唯你一人,你的语气你的词风是独一无二的。”
“为什么?静儿,为什么每一次寻觅你的足迹时,你都将我的外壳击得粉碎,让我不得不面对自已的怯懦?可我想我已无法掩饰我内心的渴求:我是需要你的!”
“呵呵!刚守完岁,你这是在何处?”
“长沙火车站,之后走向别处。”不免想到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
“为何不用X那个号码?”
“静儿,知道吗?那是我们的碑,里面尘封着我们的故事,我将再不打开它。”逸子的话照常人的逻辑思维来揣测,总有几分神经深蕴其中。
“何至于此呢?那么惨烈。”
“你不能明了我的绝望,你也看不到我眼中的泪。”
……
为什么我就不能理解?有必要延续这无休无止的争论吗?重逢的喜悦被身心疲惫的狂潮所席卷,我惊恐地发现再纠缠下去无疑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虽然,我幻想过象小人鱼一样为爱情而化为泡沫也在所不惜,但他欲言又止欲拒还迎的态度让我顾虑重重。生活里哪能没有阳光?小人鱼不正是为海面上跳跃闪动的阳光,割舍掉从前浮上来的吗?
裂痕产生了,我们施展浑身解数也逾越不了心上的鸿沟。那瓷器象年代久远的古董一样从时空的隧道里飘然而至,却被细心呵护的我们不经意间损伤了,我不忍再视。
他又要走了,这一次是远行,“狡猾、聪敏(逸子言)”的我无力挽留。
“其实你早该知道的。从我辞职那天起,我就要走的。
只是,白马秋风的塞上是我失魂落魄的归宿;杏花春雨的江南却有我柔肠百折的人啊!我已经迟到了。”
“你终于还是弃我而去,走向哪里?”
“我将取道香格里拉,由川康入藏,过阿里无人区,经古格、象雄遗址。越帕米尔高原,出阿克赛钦。再从公主堡,石头城,古高昌、楼兰、西夏回头北上大兴安岭。如果没死,到秋天的时候我该到北京了吧!那时,我再来找你。我们是朋友嘛,哈哈!”
寸管临摹不尽的震惊,在逸子的心中到底都隐藏着些什么呀?他追寻的文化遗迹岂是平庸如我者能知其一二。从某种程度上似乎可以残忍地论断,我与他有着天渊之别,最初对他知识素养的崇拜是合情合理的。因为无知,避而不谈。
“那你怎么解决旅途中的生计问题?”
“卖唱,我手艺不错。”又是惊世骇俗的举措,昏头转向的我开始疑惑怎就结识了这个怪胎,还纵容对他的深情在我心底生根发芽,长成撼不动的大树。
“你为什么不笑?”
我哭了。
“静儿,我可以吻你吗?”
我心如刀绞。
“打个电话给我吧!让我听听你的声音。”我提出了一个不在他意料中的要求。
“下一世吧,好吗?
下一世让我做你的孩子。那我就可以依恋你而被你所牵挂了。”
我泣不成声。
逸子下线了,或者竟是隐身了,他常常这样。
从午后直到落日衔山的傍晚我仿佛一块凝冰,对着屏幕无思无想,泪流满面。我是困惑的:何以事事都推到下一世呢?今生今世让我与你携手同行吧!
六
孱弱的逸子远行前用心给我写了两篇告别的书信,长篇累牍,每一个字都泣泪滴血,令我肝肠寸断。我如饥似渴地读着,每读一遍灵魂都似浸在一池碧水中受洗一回,难言的苦楚和愉悦掺和在一起。
“那就关上你的窗子吧!不要在乎我的头会不会被夹断,你不会看见我眼里的泪。我将昂首前行。吾欲负剑向昆仑,群山让道任我行。问君何所思?我亦无所思;问君何所惧?我复无所惧。千古艰难唯一死!除死无大事。”
我已经不奢望他能回来了。
面对校园里拿着精美简历,四处奔忙寻找工作机遇的同学们,我的心复又回归到与切身利益相关的生活琐事上。烦恼接踵而至,这样也好。这样我就无视逸子无所不在的影子。
偶尔去上网,间或能收到逸子在旅途中给我的留言,语气平静如水,而我总能联想到一个风尘满面、形容枯槁的流浪者形象,也为言辞中深情的告白感动不已。
“汝爱我心 我怜汝色 以是因缘 经百千劫 常在缠缚
----楞严经卷九”
“静儿,你知道吗?
即使是远远地遥望你,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啊!
所以来看看你。”
“你是我 眷恋的女子 在上一个世纪 以诗句殉情
遍体是细细的伤痕
你看 那伤痕 永不痊愈了
一一成为胎记 在往生的路上
如花开落 使你可以 辨认”
“我们走过 虚无 与 彷徨
我们走过 颓废与沮丧的 人世
是否 因为美
可以如释 重负”
那些逸子在不同时段的留言曾怎样深刻地影响过我的心情呀!但我几乎从不回复,陌生感与日俱增,我连祝福他旅途平安的字也挤不出一个。是无话可说了吗?我也不知道。我俨然成为临行前的逸子,只愿意静静地守望着他,遥想着他。
能碰面的时刻极其稀少,因而每每激动异常,打字的手也抖抖索索、不听使唤。有一次逸子告诉我他在苍梧,迄今为止我也不确切的了解它位于中国版图的哪个位置,只凭逸子的描绘知道那儿街头巷尾全是郁金香。
他说:“这儿满大街的人都手捧着大束的郁金香。”
那遍植在鹿特丹的花,我钟爱,空谷幽兰般超凡脱俗。
“送一朵给我吧!”
“你看,满满两大口袋,全是为你采撷的。”
一股暖流涌上心田,某些时候我是那么容易满足。
“逸子,到杭州来吧,让我看看你。”
“静儿,为什么总把我逼上十字架呢?你应该知道,我什么也不可能给你。”
“?”
“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逸子常常用古诗词。
“??”
“说的是恨,长恨歌的恨,一种挽回不了的遗恨。”
“我不明白。”
“你是不会明白。”
从云巅跌入谷底,逸子时刻在考验着我能承受多大的情绪波动。而我早懒得跟他起争执,果真象一个妈妈,我处处宠着逸子,对他放纵的行为听之任之。
我们最后一次彻夜长谈虽是应了彼此的心理需求,但那一晚哄孩子般的搪塞与应付成为我愧对逸子的罪证。所有罪证我将略去不提,那是我彼时的耻辱现在的枷锁,揭出它除去痛不欲生一无益处。
聊天的过程中逸子突然问我:“对了,静儿,这么久了,为什么没听你谈过张爱玲呢?”
“呵呵,有人说过我很象她。那个文章中字字句句看似描龙锈凤,实质上却道出人间沧桑的苦命女子。我今天还在痛恨说我酷似张爱玲的人。”
“你是这么耿耿于怀的人?”
“如果有人信口开河般预言你命不好,你会宽容待他吗?尤其映衬着相命先生一致说我将来必大福大贵。”
“信命的傻丫头。你觉得我命好吗?算命的也说我好命。”
无言以对,我诚愿意相信。
“逸子,你的生日?”我突然萌生一种冲动。
“比你大,78年4月20日”还真比我大。
“逸子哥哥,哈哈”我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 ,莫名其妙。
“不要叫我哥哥,我从没把你当妹妹,我也不打算把你当妹妹。”逸子想得太多了。
“对每一个我信赖并企图依靠的异性我习惯于称呼他哥哥。”我的确有这个习惯。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的心还是空了,虽早有心理准备,我知道我照样不能牵你的手了。”
“未必不能牵。”我说这话非常牵强,显然,我接受不了一个相仿生命的爱情。
逸子回话的速度挺慢,他说在抽烟。我想象着烟雾缭绕中一个容颜颓废的年轻人,正拧眉思索的痴傻模样。心境有些悲凉,自嘲地牵动唇角笑了笑,估计逸子也只会这样笑。
天不作美,突如其来的腹痛使我坐立不安,没头没尾的谈话不得不中断。我象那边愁苦万端的哥哥道了别,仓促下线。
幸运和不幸总在不期然中降临,这一去竟成永诀。
七
十天后的一个深夜,即2001年4月19日我从QQ上收到逸子的最后一句留言,万念俱灰的语气。
“静儿,我想你呀。
我想看看你呀。”
心痛的感觉遍袭全身,从不曾意识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可以如此重要,也没料到被人看重的滋味并不甜蜜。逸子啊,心中到底包容着怎样的深情呢?谁能接受得了?
翌日清晨一个陌生人的电子邮件发到我的信箱里,自称是逸子的朋友,他对我说逸子是这个世上最真诚又最需要我的人。
我不知怎的就撇嘴一笑,用得着你来介入吗?我至少分得清珍珠鱼目。我惊讶的是他把逸子用来与我通信的信箱密码告诉了我,是:LOVE,如潮奔涌的感动再次出现。打开一看,在静儿文档里悉数保存着我的邮件,另外草稿箱里有一段送给我的话。
仍是不明就里,写了一封长信跟他的朋友讲述我与逸子痛苦的精神之恋,并明确告知逸子纵是神仙在世我也不可能接受他。我的借口是:我很俗,俗不可耐。
黄昏收到回件。
“逸子……
逸子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生命。而当一种纯粹的生活方式
是一个无奈的选择时,我不知道我们渴求的终极是什么。
他从没向我提起过你。这使我很惊讶。我们本是无所不谈的。
每年他的生日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度过。而每年他的生日都只有我们两人一起过。他告诉我,我们要多一个人了!我很开心。我真的很欣慰。他终于敢接受另一个人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在为你祈祷了。
他是一个矛盾的人。在他身上,有两个极端的灵魂。
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他。任何评价都是对他的亵渎。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对他的生活方式品头论足。
也许他脆弱,也许他敏感。即使这样,我也为他的选择而骄傲。因为,脆弱不是他要的。
事实上,他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
逸子!逸子啊!
他告诉我:他正在大理学种茶花。
他说: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
对不起,我想今晚上没有碰到你是幸运的。因为我很累。很虚弱。我不怕我们之间会尴尬.我只怕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逸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已经走了.
I think of other ages that floatod upon the stream of life and love and death
and forgotten, and I feel the freedom of passing away.
他要我转告你:
我於今日 不自惜身 但离所爱 心忧愁尔
是身不坚 可恶如贼 一切难舍 不过己身
他要我劝你忘记他。”
我应该这样做吗?”
他去哪了? 他也许不是在寻求什么幸福,也不是为逃避幸福而奔向远方。他只是孤独,只是不安,只是渴望在流浪中找到永不停息的感觉。可是我猜想那神圣的流浪并不能卸下他心头的重担,犹豫和怀疑还是盘桓在他的心里。如果他还希望解脱,如果他还有对快乐的想往,他就应该找到某种信赖的感觉,当他有所信赖了,心才会如同晨风中的树叶一样舞得轻快。 他是去找寻值得信赖的感觉了吗?
我多么愿意相信是。
可惜就不是,逸子的朋友在我忐忑不安的揣度下对我说:“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了吧!我应该明白了,泪如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好似遭了灭顶之灾,这无妄之虞令我无所适从。
“我求你了,静儿,我答应过逸子要好好照顾你的。”
你能照顾我什么,你知道逸子甚于我的生命吗?我在心中一遍遍的质问他质问上苍,逸子有什么不赦之罪,竟然在韶华时光被夺去生命。
“你在他身边,你为什么不能保护他。”
“谁都无能为力,他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
天塌地陷,我的良心受到有史以来最坚锐的谴责,对一个日日以垂死心态面对人世的青年,我太残忍了。
“逸子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飞,我想,假如他在我怀中辞世的时候我们在悬崖边上,我会抱着他跳下去。”
逸子有这样的朋友足以告慰他在天之灵,但同时又有一个我这么冷酷的心上人,他死不暝目呀!
“逸子在前几天总是往网吧里跑,我想可能是为了遇见你。临终前他喃喃不休地说,让我见见她吧,让我见见她吧,逸子啊,但愿他生再莫为情痴。”
我不能再言语。
我的大脑停止了思绪,踉踉跄跄走出网吧,又不知应该走向哪里。在图书馆门前的曲径上我迷路了,绕来绕去找不到回宿舍的分岔,一个同寝的女孩子看到,连拉带拖把把我领了回去。
之后,我哭了两天两夜。倾尽了毕生的泪水。
再之后,我的世界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往下陷落。
尾声
“多想给你些力量、给你些光芒、多想带走你的悲伤……可我却明白自己,没有光芒、没有力量、只有更多的伤感罢了;因为,我清楚自己,不是你的臂弯,不是你的故乡;把这份美留着吧,你应该快乐……
世界是在改变,时间是在流失,最需要的是你去珍惜;生活永远不是按着自己的意愿在继续,或许没有永远,却会有更多的人爱着你,学会爱护自己!
明天你的天空依然湛蓝,我只是划过夜空的流星,可以许下一个愿望,却不能给你一些温暖……
我离开了,女孩别哭!
Un jour, tout ce qui est triste finira.”
那是逸子终前留给我的话,他嘱咐我不要哭,他示意我前路还在延展,上帝会赐给我们应付的办法。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马不停蹄地行走,我亦别无选择。
“纵然天边有黑雾,也要象那海鸥飞翔”,歌中在沙滩上迎着海风漫步的女子,屡屡鼓舞着陷入颓境的我永不言退却。然而,这一次,心的城池陷落到面目皆非的地步,我惶惑地张望着空中飞扬的碎片和气流里自然奔走的人们,不知道足迹应该印在何处。
大海呀,你不再寥阔,深不可测的海底只潜伏着我阴暗的寂寞;湖岸的杨柳,那传说中会哭泣的树,正摇摆着纤细的枝条从我们相识的地方拂来阵阵凉风,她能风干凝结在脸上的串串泪珠吗?春天来了!逸子,你知道吗?春日载阳,有鸣仓庚。仓庚的啼鸣是你的笑声;载阳的春日是你的笑容。河还是国风里的那条河啊,我牵着诗里的柳枝向你游去。柔柔清风,轻轻暖阳……
结束语
窗外,夜雾迷漫,一如我初识你的那一天,记忆是件残酷的事情。而我依然竭力在搜寻。
岁月潺潺而去,浸淡欢笑,洗却嫣红。日子流转到金秋十月,你原说没死的话秋天就到北京了,于是,我怀着无限的憧憬踏上了那片神圣的土地,跨进了那扇灰白的大门。XX湖,静谧依旧,一些旧泥浮上来,又一些新泥沉下去;XX塔,肃穆依旧,头探那席碧空,脚踏那方净土,亭亭然不言不语。一切都不曾因我的到来而起丝毫变化。但,立言今生不变的你再不能流连湖畔,观赏浅浅湖水中自由游弋的鱼,湖面上疏疏落落的杂草的新绿。
伫立在天桥上,看远来又远去的车流,旋生又旋灭的烟尘。突然想起《X情人》中从魔天大楼顶端纵身一跃,只为变幻成凡夫俗子与心上人厮守一生的精灵。我不由得张开双臂,衣袂立时飘扬在风中,一旁的挚友无声地伸手扶住我。转过身去,我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耳畔有谁在轻唱,那是朴树的《召唤》:
是夜吗? 是远方 是那阵忧愁我的晚风
在那往事翻动的夜 在儿时没能数清的星斗下
我知道她来了 像风一样
那些旧时光 那些爱情 那些渐渐老去的朋友
在远方 寻找我
可我已不能回去 抵达那些往事
生命就这样的丢失 在那条苍茫的林荫来路
我真的想回来 在我死的那刻
它们召唤我 我为他们活
艰难而感动 幸福并且疼痛
……
伴着他我在众目睽睽下引吭高歌,歌声穿越千万重时空,悠悠地飘落在你安息的天堂,而那颗心再也不会回答我的呼唤,不管呼声中是欢乐还是悲戚,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歌声,飞向没有你的茫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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