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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田土的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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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28 01: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田土的歌者

            (小说)杨友泉

  父亲的脸皮就象被阳光晒裂的田土,裂痕相当深。父亲是不羁言笑的,但一笑我的心就整个吊起来,我觉得他脸上的田土一块块被挤碎了,挤碎的田土马上就会簌簌簌地落下来。笑过之后,父亲脸上的田土并没有落下来,他脸上的那些田土原来不易挪动,板结了,笑的时候这些板结了的土块,只把小小的窄窄的块与块的缝隙抹平,土块和土块间很快卡死,绷紧,不动了。所以,父亲的笑容不可能灿烂,父亲的笑容是一些板结了的、移不动的、卡死的田土。

  父亲的脸皮象龟裂的,分割为无数块、无数片的田土。父亲的脸皮象是由无数块的田土拼凑出来的一片田地。父亲脸上每一块田土都极不规则,却又非常合理地安置着,极象是大地凌乱的陈设。父亲的脸色就是被阳光剌透了的田土的颜色,阳光把父亲的整个给纹了。阳光的剌一针又一针,用几十亿根针,用几万亿次的扎,把父亲的汗水和风搅拌起来的田土,铺在父亲绷紧的脸皮上,阳光就一针又一针,用几十亿根针,用几万亿次的扎,纹出父亲田土样灰暗的脸色。或者说,阳光和泥土,就是父亲脸皮构成的物质。

  如果再仔细端详父亲的脸,你还会发现父亲脸上的表皮浮游着一层暗黑的死灰。这层死灰把父亲真实的脸笼罩了起来,以致于和父亲生活了十数年,我也没有十分有把握地说,看清过父亲真实的脸。很多时候我只能说,父亲的脸也许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父亲的脸使我永远也看不透什么。就象田野里的田土,永远看着,永远也看不透。

  父亲的头颅象一个发僵的橄榄。一辈子在强光下炙烤,把父亲头颅里的水分全部蒸发干净,还不算完,还把父亲脑袋里不多的营养无限制的升温。结果,钙化,角质化,石化。这就是父亲的颅,象一砣僵了的田土。父亲的脑袋就象他的身体一样发僵,父亲的身体就象田土一样发僵。

  让我们先来看看我是怎样使父亲发僵的吧!如果我不上中学就不可能使父亲这样发僵,如果我不上四个年头的大学我就更不会使父亲发僵。父亲为了我不发僵,把我从太阳的垂直面上解脱出来,在把自已僵成了黑灰的一砣后,把弟弟也率先拉进了发僵的队伍。年幼的弟弟承受不了发僵的压迫,被迫盗窃县上的电缆,结果早早就进了班房。

  我现在在县里的一个中学任教,娶了城里的一个大学时的同学做老婆,随着住房改革的不断深入,我也有幸借着学校的光买到了一套自已的住房。但是,我的每一寸的进步都是以家里又一次的牺牲作为代价的,后来我才知道,我现在住的集资建房,其中的十五平米就是弟弟偷县上的电缆换上去的。等公安来到我的住宅要回这十五个平米的钱时,我毫无愧色地当着公安骂自已:你还是个人?你是无情剥削父亲和弟弟的资本家!

  你的幸福是多么令人恶心!

  我的幸福是恶心的,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这么认为已经很久了,这种令人恶心的幸福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父亲送我出山进中学的时候起。那时父亲就已经发僵了,一米六零的个子,看起来一米五六还不到。三十出头的人,有人已经愚蠢地问过我是不是我爷了。更主要的是他的头颅,他的头颅闪着金属的光辉。远远看去就象一颗铁铸的橄榄。这几乎成了父亲俗成的形象,以致于直到现在只要有人一提到橄榄我就紧张得不得了,以为要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出,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病态的敏感所致。而在童年,少年,谁要是跟我提到橄榄,谁就是跟我过不去,我就得跟谁玩玩小命。这种玩命于我来说是件迫不得已的事,但我得玩。如果对方是个小个子的话,我的愤怒会得到很好的喧泄,我会从中得到心惊肉跳的乐趣,嗷嗷地怪叫着,以一切可以压倒对方的气势来压倒对方。但是,常常是那些大个子们敢于公然挑衅:

   橄榄,橄榄,铁橄榄死橄榄!

  这些大个子一齐叫喊,十来张嘴巴一齐朝向我,一齐打开,一齐合拢。这种阵势往往使我手足无措,但是,我还是很快从混乱中镇静下来,我觉得他们打开的和合拢的口腔吞吐着的不是橄榄橄榄,也不是铁橄榄、死橄榄,我觉得他们口腔里吞吐着的是我父亲的那个睁着眼睛的橄榄样的头颅。头颅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监督着我。我知道监督着我的不是父亲,是我自已,是我自已心头里的那点血性。尽管我的愤怒把我气得整个儿充胀起来,但是,我还是没有找到爆破的对象,不知从哪个下手。和他们比起来,除了拥有愤怒之外,我根本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他们除了具有舒展开的大白豆状的体形,还具有十几个人的整整一个团队。但尽管如此,我也得下手了,如果再等我就会泄气了,如果万一我真的泄气,今后我会怎么抬起头来。我就会永远失去正视父亲镶嵌在铁橄榄中,铁水一样发红的眼睛的资格;就会有超过面前几十倍的团队来诅咒我,而我那时就会更加手足无措,更加胆怯和畏琐。是时候了,我嗷嗷叫着扑向了十几个人中的最弱小的一个,等我奔赴到那人跟前
时,我才发现我就是惦起脚尖也够不着他的下颏儿。还隔得老远,他就把长臂抡了过来,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悬了个空,然后,抓住我的臂膀一旋,我就一个圈子一个圈子地转,然后又一个圈子一个圈子地回,最后把我仍在了地上。吃了这种污辱,我更是愤怒得不得了,抡起地上的砖楔子踉踉跄跄往前奔,结果方向走反了,掉进了后面的阴沟里……尽管大部分时候我都以失败收场,但是,也有那么几次,我的砖楔子还是有效地砸在了大个子团队的脑袋上。他们一旦挂花就稀屎起来,比我还要稀屎,象牛屎一样瘫在地上,任谁拉也不让。越不让拉看的人就越多,看的人越多就越有人睨我,我也就越恶名远扬。啧啧,这僵不老、害瘌瘌还真能事啊!这样几次下来,我的名气才得以在社会上广为流传。橄榄事件才得以从白热化到渐渐平息。

  那时候我就以为父亲的头颅迟早会僵硬成一砣生铁,事实上多少年下来,又做了多少事,又为家庭和我牺牲了多少,又流失了多少水分、消耗了多少养分,也没有僵硬成一砣生铁。这说明了我身上仍然存活着一些怕苦怕累的小资思想。

  一次我乘车回家,回家要走三段路,第一段路乘大巴,第二段路乘马车,第三段路脚走。我和妻子一大清早就上车站。车站四处的大门敞开着,我说,糟!车走了。话音未落,就有一辆车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摇摇晃晃地进了站。妻子说这辆车咋没有颜色。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乡下的车好几辆都没有。这些车东漆西添、上涂下抹,把一辆破车描摹得更破。

  怎么还不报废。妻子咕哝了一句。

  才坐上车不久,车上熙熙嚷嚷地拥挤起来,好象这些人一子从地肚子里钻出来。各种坐站的人、篮子挤成一团。妻子又开口了,喂,喂,看好你的篮子,别老蹭我的裤子!看,又蹭了!妻子不理解公共汽车也可以这么混乱。接着妻子又用白净的小手在口鼻前扇了起来。接着又跟我轻声唠叨起来:

  公共汽车上怎么可以这样乌烟瘴气。

  我一个字不答。还好。她还能够轻声一点,有点自知之明。

  一个月前,父亲到城里来买化肥。连这些乌烟瘴气的人的标准还没有达到哩。他生生把一担化肥从城里挑了回去,一头一袋,两袋一百公斤。一百公斤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抽象,它就是咧牙呲嘴,它就是汗流夹背,它就是一边的肩胛骨压得失去衡发生的重度倾斜,它就是两只肩膀的肿、脱皮。如果再加上六、七十里的山路,那它就更具体了,小腿不停地发颤、打抖,叫弹三弦,这种颤抖有时还带动全身颤抖。脚掌先是钻心疼,后来脚就发木、发麻,不听使唤,上坡控制不住地滑、倒退;而下坡时却是竭止不了的冲刺,不顾一切地冲进绿杀杀的剌篷,或者老去蹬悬崖边的毛土。它就是十天二十天后的脚、疼、肩疼腰疼。这些还不算,还有这样那样的尴尬和无奈,有时还有点意外,譬如说崴着脚闪着腰等等。这些还不算,还有一些更加难受、难堪、难耐、难述的感受,我想啊想啊,始终没有想起来,这是我曾经亲历过的啊!原来是我忘记了!那些难捱的细节我竟然忘记了,那些我一辈子都应该记住的东西我竟然忘记了!我坐在座位上的身体不禁发起抖来,是羞愧?是自责?还是被清福享昏了头?

  父亲每次进城来买化肥都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头天来,送给点家乡的土特产,然后我说你这次上来就多住几天吧!父亲这就会说,这哪能呢!家里脱不开身哩。你娘想你们,让我来看看你们,顺便带给你们点你娘晾的干薯、干瓜片儿。明儿我一大清早就得走哩。然后,在夜晚上床之前他又会说:

  明天一大清早我就走哩,你们不要起来送。

  我说:这哪成哩!再忙,我还不能送你。

  父亲就又会说:这县城,你还没出世我就逛熟了哩!还要你送!耽误了课程有你瞧!

  父亲这话咕哝了三十来年了。二十年前,我还读小学时父亲就跟我咕哝过,你不好好学,跟我去做甚?耽误了课程有你瞧!二十年后,听到父亲这样说,仍旧知道是做父亲的不高兴了,再说,父亲就会开骂。

  父亲是把扁担和绳子放到了卖化肥的老板家,才上我的住所来的。这样就少给我添些麻烦,父亲就可以心安理得做他自已安排好了的事情。这样竟然一晃八、九年过去。其间我也曾问过父亲,今年的化肥买了没有?父亲就会把眼睛看着屋顶或是看着地板,或者看着窗外的树木,答:咋不买?买了,请你同学罗阿满捎带回去的。罗阿满是我小学时候的很要好的同学。记得小学的同学罗阿满从小生得白白胖胖,与我僵不老的外貌特征相比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由于罗阿满的父亲是村里的头号人物,罗阿满小学毕业,就开上了村里第一台手扶拖拉机。几年后,又换了一台有驾驶室的方向盘拖拉机。一次我在农资公司的门口遇到驾驶着方向盘拖拉机的罗阿满,罗阿满把头从驾驶室里伸出来,头一句就说:现在我们更象是反义词了,一公一农!一土一洋!你有这高的水平你说说,我们这一辈子咋就对得这样工整!和他胡驺了几句,我感谢了他。他说:你感谢我啥?我说:别装蒜了!

  他有点急了,挠起头来,说:你不提醒我我还真记不起来?我
把他替我家里买化肥的事告诉了他,他一拍大腿,满脸一皱,深叹了口气,长腔长调地说:哪里是这么一回事哟!我多长时间都不回去一趟,都是在外面给基建队拉沙石,农忙了才回去一趟。你知道那条路那个难走-------我还敢回去吗?顿了顿,他的音量放低了说: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吧?你让你父亲给诓了!有一次在毛里坡脚,你父亲挑着两袋化肥,我把车停下,让他上来。他说,前面的山梁子上有家亲戚,他要去喝瓢水。我说那你就把化肥放上来,我先给你捎回去。他说,不啦!有一袋是前面那家亲戚的,还得给他们送过去。我知道他这是不肯坐我的车哩!过去的那点事还梗介着他老人家!

  那点事,那点事,又是那点事!

  那点事可以说是我惹出来的!

  罗阿满原来不是我们一个班的,他是从高年级留到我们班上来的,“我们”指的就是我和罗小娟。罗小娟从一年级开始,一直是我的同学。我和罗阿满在做着种种交易的时候,他妹妹罗小娟却在一旁冷眼看世界。罗阿满妹妹的成绩不在我之下,她为什么不给她亲哥哥抄呢?这个问题连闪都没有在我的大脑里闪一下,更不要说是当做问题提出来了。不过那时的罗小娟在

  小学时不论从哪点儿看都不能算起眼-------也许已经起眼了,只不过是我们体内的荷尔蒙还没有开始分泌,引不起我们的注意。所以,同学们都叫她罗手娟。我肯定也是其中的一员,我觉得很有意思:一个花骨朵样的人儿是张手绢片。有的同学还觉得不尽兴,从衣服袋子里掏出手绢来,用两手指拎着上方两角,冲着它直呼:罗手绢、罗手绢。同学们不厌其烦地高呼小叫,手里拎着手绢,抖得那个慌,舞得那个激,眼里却始终睨着罗小娟,觉得无比开心。

  但是,任何事物都会有一个结果。小学时的花骨朵罗小娟,已经在中学的校园里舒舒展展开放了。对于过去的往事,我不失时机地对罗小娟说,对于过去的往事,真的是不堪回首啊!沉默了一会,这种沉默主要表达我的忏悔是还是深诚的,表达出我的苦痛完完全全出自于我的内心。我又接着说,对于要把手绢事件的全部责任让我一个人承担,那,的确是惨重了点。我的声音放得极低,这样才能表达出我不是在推卸,而是在请求。鲜花一样圣洁的罗小娟发话了,她撇了撇两片桃红的嘴唇,她说:你不承担,难道要我一个个去找他们?我说:不用,不用,当然不用!我还想跟她说,一切的一切就让我来承担吧!我觉得我的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何其悲壮啊!说这话时,我的鼻子一难一难的,我想我是被我的壮语打动了。但是,我还没有说出口,她就扭动着腰肢走了。我觉得她是拥着一身的婀娜骄傲地走的。

  只要有机会我就向罗小娟发誓,我要把手绢事件的责任全部承担下来。我还想向罗小娟说些更加露骨、更加信誓旦旦的话,但她一转身就走了。我不得不承认,罗小娟连告别的姿势都开始迷人了,即使她的身影消失了,看不见了,她的余香还在空气里上上下下钻来钻去,像要寻找某个出口。我想既然看不见了怎么还能感觉到这种浓烈的余香,莫不是她的花枝早在我的心脾间找到了沃土?

  还在我尽自浇灌着我心脾间的花枝,指望它越来越肥沃、粗壮,能绽开出无数朵鲜活牡丹的时候。有人把我跟罗小娟发生的这点事捅到了她父亲那里。我培植花枝的事不得不转入地下。又有人把这点事告诉了班主任,我据理力争,我对班主任说,人家一个女孩子,大老远来读书,路上还不许我照顾着点?班主任只好允许我周末跟她接触。但是,好景不长,我最终被取消了这种资格。她父亲先到我家里,对我父亲说:你儿子是什么?僵不老,左长右长撑不开腰;我女儿是什么?是牡丹花,一天开一朵,走一路摇下一路花瓣儿。我父亲说,女大十八变,你女儿不到十八就开变,变早;我家黑儿要到十九才伸腰,男娃开腰开得迟。

  她父亲冷冷地一笑:啥?你多大点儿?!能撑得开多长的腰?
  
  一句话,罗小娟的父亲拉长了声调说,多大的水养多大的鱼。

  你们这种家当只能养只虾!

  父亲一直就咽不下这口气。从那天起就没有买过罗家的账!

  我也暗暗下力,指望能哪天来个奇迹,连做梦都希望能梦见从悬崖和高楼往下跳,认为这样就能长高。但是,不管怎样下力,我还是没有逃过罗小绢父亲那句话,我最终也没有逃过僵不老的命运。

  即使在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有了应验:我们家的确只能养只虾。罗小娟这条鱼尽管和我考起同一所师范大学,但是,在分工上她那有能耐的父亲花了功夫,一次性就分配到县政府做行政,顺理成章地,几年后嫁给一个副县长,成就了自已成为鱼的伟业。

  看起来有些事情,不服不行!
 
  这样高高低低地想着,车也就开出了十多公里。半路上有上有下,这时,车厢内稍微松散下来,稍稍平静下来。这时候妻子的心情才算开朗了些,脸上也就阴转晴。

  乘了公共汽车,就要坐小马车了。这时太阳渐渐当顶,热辣辣的阳光照在灰白的小路和土地上,反射回来,直感到一股热气从腿裤那儿往上撺,汗珠子就象毛毛虫在衬衣里蠕动。左右看看,不见小马车的踪影。我们只好沿着窄窄的坡路走了一小程,找到了几棵高大繁茂的桉树。此时妻子已是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水把刘海粘成一绺一绺的。妻说:还好,把儿子放给老妈,不然今天非遭罪不可!

  上次,就是在这几棵桉树下,一簇浓阴罩在父亲的脊背上。父亲正在竭气,我满野的奔跑,误了不少路,从城里追到这个生长着几棵桉树的路口,才终于看到了父亲。父亲斜倚在桉树形成的大团浓阴里,破裂了一边的草帽罩在脸上。父亲显然是困极了,桶粗的桉树朝天钻去,他睡的很熟,整个身体就倚靠在这棵水桶粗的桉树上。父亲睡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补着补肩的绿涤卡的衣服的脊背上,大片的汗渍延伸得很开,汗汁边缘已经透干翻白。父亲的一只腿蜷着,另一只腿很舒坦地伸直着。而两袋化肥象两头猪,伏在父亲的臀旁。父亲终于被我逮住了!

  自从罗阿满告诉了我父亲买化肥的事情后,我就想把这个事情弄明白。在一次父亲上城带给我母亲为我准备的土瓜、干、油鸡枞后,在父亲告诉我第二天早晨不用我送后,我一晚上没有睡着,我一晚上都在琢磨父亲买化肥这件事:是我真的无奈、无能?还是我真麻木得如同一个白痴?我越来越感觉到我是一个又冷又硬的家伙。

  我一宿都在谛听自已缈若天赖的心音;遥望父亲缈不可及的苦苦的福址。

  配合我神思缈想的折磨的是父亲的一声骇过一声的咳嗽。父亲的咳嗽从另一间屋子传来,象从另一世界传来。而那堵在夜里形同虚设的墙,竟似冥界一样黑冷。

  在天亮之前我竟昏昏然打起盹来,似乎没有听到父亲的一点响动。等我被学校起床的铃声吵醒后,父亲早已人走楼空。

  我父亲父亲地喊,卧室里没有,客厅里没有,卫生间里也没有。我推开了铁冷的栅门,朝空旷而充满黑暗的走廊里又喊:父亲!父亲!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啊!一股寒气从下面的过道里反涌上来,我觉得我的身体比这股寒流还阴冷。我拽了一件外衣往大门外奔,按捺了很长时间的情绪一下奔涌起来,似掀开我的肉体的覆盖,喷涌进这满是黑冷的街道。我朝着街道冷冷的荧光灯包围着的靛蓝的寒意,继续尖利地喊:父亲!父亲!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把我抛在这满是霓虹灯的城里受罪来了!你把那么多你的福址,一次又一次地往我屋里送,父亲,你的幸福在我这里,我的幸福又在哪里呢?谁知道呢!我不过是一只虾,你把我养在家乡的水塘里,我也许会找到我幸福的地址呢!

  这些装在我心里的话,装了多少年了!

  可是,我为什么喊不出来,是什么堵住了我的嘴!

  从我身旁荡涤而过,似要把我身上的最后一点暖意也荡涤尽,
却不知这种荡涤减少了我失落的痛苦。     

  我满街道找,这种时候,整个县城还没有一家店铺开门,除了几家彻夜亮着昏黄灯光的旅店。我要到哪里去找呢?我转透了几家卖化肥的大小店铺,里面连一点灯光都没有。

  一直绕到太阳出,也不见父亲的踪迹,我想父亲已经上路。我得去追到他。当时我觉得,找到父亲就能找到比父亲还要多的西。

  当我找到父亲时,我空落落的情绪开始有了一点甚似一点的填充物。我的心境开始充实起来。父亲正在几棵桉树的荫庇下乘凉,由于起得早,或者是由于年老体力的衰退,父亲已经不可竭制地进入了梦乡。父亲昏迷状的睡眠进入得很深,好象多少年都没有过的酣沉。父亲背靠着水桶粗细的桉树,拉着很深的呼吸,罩在面部的塌了一边的草帽,均匀地起落。而和父亲深沉的睡眠形成对照的是,树阴外的路面却是另一幅景象,那些晒得几乎就要爆裂的石子,在白皙的阳光里知知唧唧地叫。

  我以为这种深沉的睡眠需要很长时间,正在这时,父亲竟猛然醒来,手大幅度地抡了一圈,象要抓取什么失去的东西。直到父亲的手按在了化肥上,又用那双长满茧子的手急促地在化肥上来回抚摸,证实了的确是属于自已的化肥,父亲几乎发痉的身体才开始松驰下来。之后,父亲才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父亲一看到我,显得有些狼狈,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你来搞什么?!大白天的,不在学校上课,到处瞎逛什么!父亲说,父亲觉得我戳穿了他昨晚按惯例撒的谎,脸上挂不住。你不在学校好好上课,以后有你好瞧的!

  父亲边说边糸起了挑绳,把塌裂了一边的草帽按在头上,径自一个人走了,把我撇在树荫里。

  是啊!我来干什么呢?我不上课来这里干什么呢!因为,上课,更象是我该干的事;把化肥挑回去,这是父亲该干的事。这好象就是逻辑,这就是命的逻辑!

  我和妻子傍晚才回到家。妻子累得不行,躺在家里唯一的一个靠背椅上就再不动弹。我问母亲,父亲到什么地方去了。母亲说,他还能到哪里去!还不是到田地里去了呗。给妻子倒了盆烫脚的热水,借着太阳行将落山的光线,我来到了野外。

  家乡落坐在一个盆地的高地上,背倚山峦,面朝盆地,盆地里的田野一派葱茏,充满生机。在田野的边缘还隐约看见一线湖水,湖水里跳荡着夕照的丽鳞。四周的群山好象一齐静默下来,等侯着一天消逝时的神圣湮灭。

  在田野中要找到父亲,几乎要绕过整个田野。这就是父亲每次到田间地头看的路径。每次,父亲都要绕一大圈,因为在田野的几处边缘地带,有父亲曾经种植过的田地。那些田地扯糸着父亲的心,那是一些父亲曾经精耕细作过的田地,汗水,心血,半辈子的光阴,就磨泡进这几块不算太大的田地里!

  父亲总是这样,每一次把他的责任田重新分给别的农户,父亲都会痛不疾首,一连沉默寡言几天,脸色蜡黄,气血不足,或者卧床不起。在我看来,没有一种打击比这种打击更沉重的了。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父亲是怎样经营新分的土地吧!父亲先是把铁一样僵硬的泥土深翻起来,那阵势我见过,那些黑黑的大如斗的土垡,齐刷刷站满了田,象一些久睡的灵魂突然起立,象一些棱角分明的士兵。然后,父亲开始把这些大过斗的土垡,象垒一个造型和雕塑一样一个又一个地用手码起,在夏天炎热的日子里,这些高高矗立的塔一样的造型,每一个面都受到了充分的炙烤,每一团土垡都被烤得吱吱尖叫。垒完土垡后,露出了一块平整的地坪,这块地坪也要经受数天的暴烤。之后,父亲再把抠熟了的猪粪,从厩里除出,一担担挑进田地,均匀铺开,垫底。再把那些暴裂开的土垡从塔上撤下,展匀。一些土垡仍硬如铁,父亲就用泥刀一团团切碎,然后,在切碎了的田土里铺就一层猪粪。就这样,父亲每年都要掏空两大厩猪肥。

  父亲一直认为,这些田土是在化学肥料里浸泡的时间太久了,就象上了大烟瘾,要改良,得首先把这些迷醉得太深的田土从化学肥料里拯救出来,但这是一个似乎非常漫长的过程。父亲规划了五次,五次都险些就要完成,五次都却泡了汤。每次都是由于社里重新调整土地而不了了之。

  正象瘾君子上了大烟瘾一样,要解除庄稼对化学肥料的依赖谈何容易。庄稼都被化学肥料宠坏了,脾气也比以前大多了,经常发些莫明其妙的脾气。以至于到了后来跟父亲抬起扛来,不施化肥就不生长,慢慢的长,懒洋洋的长,看着周围疯长的庄稼悠哉游哉,周围的庄稼们越长得快它心里就越解恨,越乐,越开心。父亲甚至已经听到了这些抬扛的庄稼哼起的得意的听不懂的曲子了。眼看着别的庄稼打苞结穗,自已的庄稼却连第一个青春期还没有光顾,更重要的是眼看着别的庄稼打苞结籽,把花粉象绣球一个又一个成天往这边抛,这边却象不解风情的枯男石女,继续在童话世界里或婴儿世界里游曳,还显得非常沉溺,大有吃不到一口化肥就一辈子不想婚娶。

  父亲说,田土有病了,该给它治治啦!再不治,就会僵死!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对着已经和田土越来越疏远的我说。

  远远的就看见了父亲,但到了现在,我又不想见到他。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勾通的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和父亲的交流这些年一直很艰涩。只有在不见的时候我才会想到他,而一但见了,却常常是相对无语。

  走近父亲,父亲没有发现我,他在田里背着一个药箱,正低着头专注地给禾苗打药,我发现我家的农田上的蚜虫,要比别家多。

  我说:爹,把箱递过来。我喷一会。

  父亲见是我,头一句就是:咋回来了?

  我知道父亲问的意思,就是问事都做完了。

  我说:国庆节放假,我和红梅回来看看。

  谁让你抽时间回来哩!隔了一会,父亲又说,不影响工作才能回嘞。顿了顿他又说,回来,我是想让你听听田里的声音哩!什么声音都可以忘记,田里的声音可不能忘记。我常常跟你娘说,多在你耳边唠叨唠叨,兴许你在城里才不孤单。
 
  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药桶说:是呢,爹,我想听着呢!
        
  父亲长叹一口气,没有作答。我打完了两桶药水,父亲似乎憋不住了,说,你都看见了,附近的虫子几乎都涌到我家的田里了,还不是因为我家的苗子脆甜。

  我把已剩不多的一点药水喷完。父亲见我走到田埂上,便跟我提起前次我带儿子小伍回来的事。

  父亲说:你不能那样下狠心刮他,他皮子嫩,体子又单。淌了那么多鼻血。这次是他不愿回来?

  我说:小伍脾性犟,暂时不愿回来罢了。都是他外婆惯的。

  父亲硬硬地说:连你都指望着勉强,还指望他?                        

  上次,我带儿子小伍回来,本来是第二天要走。小伍硬要再住一天,我哪里肯答应。父亲就发话了,对我说:小伍肯在。你就不能多住一宿!父亲是很少干涉我的事的,父亲发了话,我当然是没有考虑就住下了。当天下午,除了母亲和妻子收拾厨房,我和父亲、儿子一块来到田地里。整个田野在阳光的炙烤里膨胀开来,我和父亲开始在田里劳作着。这时,一只小鸟飞了过来,落在离田地不远的一条小路上,小伍见了,从田里捡起一个土垡就朝小鸟扔去,见小鸟只是扇了扇翅膀,没飞。小伍又从田里捡起第二个土垡继续扔。我和父亲都停了手里的锄把,呆呆地看着这种场景。我发现父亲的脸色已经泛白,我立时就想起二十多年前父亲的那张脸孔。父亲僵紫的脸孔泛白是很少出现的,所以,我一下就看出这张脸孔几乎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脸孔。我一步一步地步履维艰地向小伍走去,我听到了我的呼吸和父亲的呼吸一样又粗又重。小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续向那只飞了一次又下落的小鸟展开攻势,手里举起了第五个土垡,我一个箭步跨了上去,迅速夺下小伍手里的土垡,然后,抡起了手臂,响亮地刮了小伍两个耳光。接着我又跑到小路上,把小伍扔出去的、零碎不堪的田土连摞代捧地带了回来,扔进了自家的田里。

  二十多年前父亲就这样给我放过一回白脸。为了一个土垡,下死地给了我两嘴巴。那时鸟太多了,多得把田野和小路都罩得严严实实。尽管我知道不能动弄田里的一粒土,但是,邻田还没有一户翻挖,我找不到一个可以扔出手去的垡,我只好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取了一块田土,向盖满地面的鸟群扔去,在我刚刚把土垡扔出不久,我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平衡,我的左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击,接着又挨了两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汪地大嚎起来,我觉得太疼了,而眼睛里飞出的大量赤金的苍蝇使我无法看见鸟群和天空。我恐怖得嚎哭起来。等我干嚎一阵,重新睁开眼睛,我看见了父亲厥着高高的屁股,在地上用手掌扫着什么,我揉着眼睛走上前想把自已的不明的委屈告诉父亲时,我看见了父亲用手掌扫起的是灰尘,而这些灰尘就是我扔出去的土垡炸散开的                                                            

联系地址:云南省大理市凤仪镇一中(671000)    杨友泉   
                    email:SHISHI2002-91@163.com.---------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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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1 21:08 | 只看该作者
重版。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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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 21:58 | 只看该作者
这个版面怎么怪怪的。
4#
 楼主| 发表于 2006-3-5 18:21 | 只看该作者
三版。请教。
5#
发表于 2006-3-5 19:00 | 只看该作者
是怪。
6#
发表于 2006-3-5 19:33 | 只看该作者
就是,这么短!
7#
发表于 2006-3-7 13:40 | 只看该作者
排版难啊!慢学。
8#
发表于 2006-3-7 15:10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朋友!到这里要学会首先是排版!
9#
发表于 2006-3-7 15:17 | 只看该作者
  呵呵,新朋友注意了:这里只需要一个段落空一排,不必一句就空一排的。
  修改后再来读文章:)
10#
发表于 2006-3-7 15:47 | 只看该作者
  费了一番功夫,才给你排好版。以后段与段之间空一行即可,不要每行字之间都空。而且要把输入法的半角换成全角,然后在段首空两格!(另外,特别指出,我在排版时,可能不小心删除一些话或词,请你仔细看后再补充上。抱歉)
  一篇不错的小说。有亲情,更多的事感动。期待你的更多小说。
11#
发表于 2006-3-7 15:5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杨友明 发表
排版难啊!慢学。


其实有个一键式排版的软件,下载后用它排版一步到位。我一直就用它排版,很方便,即使长篇,只要你复制过来,一个点击就可完成。朋友不妨试试!:)

请点击这个连接看看:一键式排版
12#
发表于 2006-3-7 16:33 | 只看该作者
土地的歌者 比喻很贴切。文风很细腻。
问好。
13#
 楼主| 发表于 2006-3-7 19:3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瓢水 发表
  费了一番功夫,才给你排好版。以后段与段之间空一行即可,不要每行字之间都空。而且要把输入法的半角换成全角,然后在段首空两格!(另外,特别指出,我在排版时,可能不小心删除一些话或词,请你仔细看后再补充...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14#
发表于 2006-3-9 18:05 | 只看该作者
再次欢迎新朋友!这位朋友出手就不凡,精华!
15#
 楼主| 发表于 2006-3-10 17:11 | 只看该作者
非常感谢你的鼎力帮助。以及极大的鼓励和支持。向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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