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噪音——城市小人物之三

沫河

　　
　　他刚刚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就被从楼下传来的强劲的鼓乐声吵醒。

　　他自从搬入新居之后，就开始承受那通宵达旦的噪音骚扰。噪音是从楼下《海霸娱乐城》发出的。每天深夜，他正当睡意正浓的时候，《海霸娱乐城》的大鼓、长号、响器便会突然响起，将他从梦中惊醒。鼓乐声在他黑洞洞的房间里回荡不息，他感觉似乎有人在轮着大锤猛烈地擂动他家的墙体，举着铁棍不停地撞击着他家的地板，野蛮、粗俗的声音，像入室的强盗无所顾忌地横行于他的房间内，震荡于他的枕头边。他疲惫已极，但那穿透力极强的鼓乐声像把生锈的钝锥，狠毒地锥钻他的耳膜，捅捣他的脑髓，搅扰得不能入睡。

　　……

　　为了购买这套住宅，他倾其夫妻二人毕生的积蓄。

　　当初，他轻信了开发商的花言巧语：“小区环境清静，是居家的最好选择；二楼楼层不高，最适合像您们这样年龄的老夫妻居住。”如此贴切关怀的话语确实让人听了舒服、心动。谁知，好景不长，他搬进新居不久，开发商就在楼下办起了《海霸娱乐城》。

　　《海霸娱乐城》每天夜间的喧闹，很快就将他搬入新居的喜悦扫荡得干干净净了。就为此事，他曾联合这幢楼的住户找开发商说理，要求开发商兑现楼下只做商铺的承诺。开发商恼羞成怒，弄来一帮人，轰走了找他说事的住户，并摔下话来：“老子的房子，管我用来干啥子？主管部门都批准了老子在这里办娱乐城，你们是吃饱了撑的？狗逮耗子多管闲事！退一万步说，老子哪天心情不好，不想办娱乐城了，就拿这些空房来做停尸房，你们又能把我怎样？”

　　这些挣了几个钱的人，总是口臭，说话十分难听。

　　他躺在床上茫然地面对着将他严密包裹的黑暗，还有那不绝于耳的噪音。他觉得自己的房间突然间变得那么狭小，黑暗与噪音挤压得他心里特别难受。他用枯瘦的手在空中划了划，似乎想驱赶什么？然而，那令他闭闷的黑暗与深恶痛绝的噪音依然如故不肯离去；他觉得黑暗与噪音犹如巨大的铁钳紧紧钳制着他的心房，随着那急速、强劲的节奏声，他的心脏也随之“突突”地加速了跳动。此刻，他情绪十分沮丧，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孤独，像报上所说的那只被囚进没有自由的铁笼里的狗熊，蜷缩残废的身子，任凭别人没日没夜地抽吸胆汁去营养他人，而它却只能在忍气吞声中苟活性命。他想，如果是白天，他可以与老伴一块躲避噪音的骚扰，上街漫无目的地转游，去郊外的农家乐茶园坐上一整天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可是，现在是黑夜，他哪里都去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躺在床上，被迫接受噪音骚扰。持续不断地苦熬长夜，损坏了他的健康，他感觉心情焦躁，神经衰弱，思维迟钝，头晕目眩。在他心里，噪音制造者就是一只潜伏在夜色之中的毒蚊，它无度地疯狂地吮吸他人的健康之血来营养自己卑劣的贪婪之躯。享受休息本是公民的合法权利，然而，他的这种权利却被人无情地剥夺了。他觉得他很冤枉，像是被人无缘无故地抛进了无边无际的噪音大海，浮沉于噪音的浪涛之中。猖獗的噪音仿佛是恶魔在声嘶力竭的咆哮，它不仅一点点地吞噬他的健康，而且用癫狂的狞笑来打击他脆弱的自尊心！为此，他愤怒，他抗争，他呼救，然而，人微言轻，一个溺水者的呼救声怎能唤起岸边冷漠观望者的同情心？

　　进入伏天的天气炎热无比，为了尽可能地减少噪音的骚扰，他不得不关闭了自家的所有窗户，密不透风的房间，俨然是只被烧得滚烫的大火炉。

　　汗淋淋的他呆滞地望着被夜色描黑的空间，透过黯然的玻璃窗，依稀可见窗外高楼的模糊轮廓，以及那模糊轮廓上透出的几点弱暗的灯光。

　　“几点了？”他身边躺着的老伴也没有睡着。

　　“四点多了。”他侧身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夜光钟说。

　　“这么晚还在扎腾？”

　　“这些龟儿子是来索命的，他们白天睡大觉，夜里就出来瞎扎腾……”

　　“这娱乐城的老板也够缺德，你一人赚钱让我们百十来户人家陪着遭罪！”

　　“听四楼的周大爷说，《海霸娱乐城》老板是有背景的，要不，上头明文规定‘不得在居民楼下开办娱乐场所’，而《海霸娱乐城》的老板却照样能拿到执照经营。据说，发放证照的头头在里面入了干股，投诉不管用！”

　　“对国家颁布的条例阳奉阴违的人难道还有理不成？”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头颁布的政策，都是为老百姓着想的，都是为弱势群体撑腰的，可是，政策到了地方，地方上的各种利益集团就按照各自的利益需求而对上面的政策进行加工，裁剪，弱化，曲解，添加进自己的声音……”

　　“何时是个头呀？与其长期遭这个罪，倒不如死了清静！”

　　“认命吧！人家都说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最差：正当长身体的时候，赶上了自然灾害，我们的童年是伴随着饥饿度过的；正当用功读书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业荒废了，以至一生缺文少墨，糊里糊涂地过了几十年；中学毕业该考大学的时候，赶上了上山下乡，大学没有上成，当知青却吃了不少的苦头；到了结婚生子的时候，赶上了计划生育，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带大的一个孩子，又远走高飞了，弄得晚年膝下无人，好生的寂寞；正当年富力强该做点事的时候，就因为没有大学文凭，只能靠边站，干粗活，下苦力；当工人也罢了，熬到退休就能拿到退休费，可是，命运偏偏与我们作对，好端端的工厂说破产就破产，退休费没有拿到却弄了个下岗的结果……，唉，现在年龄大了，总该有个清静的环境来安度晚年吧？却又遇上了娱乐城的噪音来催命！”

　　“这些陈年老账还翻它干什么？说起来就是一肚子的气！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心里发慌得很，头有些发晕，想吐又吐不出来……”

　　“恐怕你的血压又上去了，给你倒杯水，把药吃了？”

　　“不吃，不吃！让他们吵死算了！”

　　“跟这些混仗东西怄气，不值得，不值得。要不，再给‘噪管办’打个电话，让他们去干涉干涉？”

　　“没有用，没有用……，咳……，咳……”

　　他打开电灯，披上衣服，走到厨房给老伴端来一杯凉开水，伺候老伴把药服下。

　　“好闭闷哟，一丝凉风都没有，你又把窗户关上了？”他的老伴说。

　　他走到窗前，看到玻璃窗上流淌着几道水痕，他想：“下雨了。”

　　他推开了一扇窗户，果然，一股凉风夹带着潮湿的雨腥味，夹带着阳台花盆中的茉莉、月季的清香，同时也夹带着那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鼓乐声迎面扑来。黑暗的夜空是那样的深远，那样的空旷，唯有那高高竖立在壁墙上的《海霸娱乐城》的霓虹灯广告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海霸娱乐城》的鼓乐声像野蛮的醉汉无所顾忌地高声喧哗；聚光灯下，斜风急雨也在那鼓乐声的蛊惑下尽兴地摧残着楼下那棵孤独的小树……

　　“开啥子窗户？”

　　“不是说屋里很闷气吗？打开窗户透透气……”

　　“关了，关了，宁可闷死也不愿听那该死的噪音！”

　　“我再给‘噪管办’打打电话，让他们去管管！”他说。

　　他关掉了窗户，拨了‘噪管办’的值班电话。

　　“嘟……，嘟……”电话接通了，他心里有些窃喜，因为，夜间反映噪音扰民的电话很多，这个电话很不容易打进去。

　　“这里是噪音管理办公室，法规咨询请按‘一’， 科室电话请按‘二’，投诉热线请按‘零’号键’，……”他熟练地按下电话的‘零’号键。

　　“工人服务请按‘零’号键……”他没有等电话里的话音提示完就急忙按下了‘零’号键。

　　“嘟……，嘟……”

　　“是‘噪管办’’吗？”

　　“不是，你打这个电话干嘛？”

　　“您们的电话真不好打进去……”

　　“啥事，说！”

　　“我投诉《海霸娱乐城》深夜噪音扰民，请您们前去制止一下好吗？”

　　“现在几点了？”

　　“凌晨四点过了”

　　“你再等等，他们可能快打烊了。”

　　“可现在快天亮了……”

　　“你们多的时间都等了，还在呼一会儿吗？”

　　“您说的话像‘噪管办’的人说的吗？”

　　“你想要我怎样说？”

　　“希望你们能到现场去制止噪音扰民。”

　　“制止？能制止得了吗？娱乐场所发证是文化部门，噪音污染监控是环保部门，治安管理是公安部门，我们‘噪管办’是管钥匙的丫头，没有实权。再说，我估计《海霸娱乐城》也快打烊了，别急，再等等……”

　　“国家颁发的《文化娱乐场所管理条例》明令禁止在居民住宅楼下设立娱乐场所……”

　　“上面说得都好，但处理事情总不能一刀切嘛？别人是在《文化娱乐场所管理条例》颁发之前就开办的，况且别人也要赚钱吃饭，总不能让别人说停就停，停业后的损失由谁来承担？再说，别人也有娱乐的权利，你总不能因为你要睡觉，就禁止别人娱乐嘛？”

　　“那么，国家颁布的《文化娱乐场所管理条例》还要不要执行了？”

　　“执行，当然要执行，但需要时间，至少说不是现在！”

　　“他们一个老板赚钱，我们几百户人用健康为他们埋单，这公平吗？”

　　“世界上哪来的绝对公平？你需要休息可以理解，所以，你休息的权利应该保护；但是，别人需要娱乐，别人娱乐的权利难道就不该保护？天平倾斜你一方叫公平，倾斜别人一方就不叫公平，真是奇谈怪论！好了，扯远了，你再耐心等一等，别人就要打烊了……”

　　“可是，我们家里有高血压病人……”

　　“有病人叫‘120’，你打错电话了！‘啪’……”电话被挂断了。

　　他很气愤，急忙又拨通了‘噪管办’的电话。

　　“又是你！你家有病人，应该拨打‘120’，知道不知道是‘120’！”

　　“我就是找你们‘噪管办’！”他愤怒极了，睡意早已没有了。

　　“你说……”

　　他把投诉《海霸娱乐城》噪音扰民的事又重述了一遍。

　　“还是那件事？……”接着，电话听筒里再没有声音了，通过电话听筒，他隐隐约约地听到电话听筒里有电视剧的对话声。很显然，那位值班的‘噪管办’人员懒得与他说话了，把话筒放在一边，专心地看他的电视。

　　这下可把他惹火了，他对着话筒说：“如果不是噪音扰民，让我们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我们决不会在这深更半夜里打电话来麻烦你们，我们有困难求助于你们，而你却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们，鉴于你这样的工作态度，我会向相关部门投诉的。”

　　“好呀，你投诉，你投诉，神经病！”说完，他听到“啪”的一声，电话又被重重地挂了。”

　　他站立在窗前，愤然地推开了密闭的窗户，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狂风恶雨野蛮地折断了楼下那棵孤零零的小树，横遭厄运的可怜小树在风雨交加中绝望地颤栗着……

　　震耳欲聋的噪音还在继续，还在尽情地炫耀它不可战胜的淫威，它披挂黑夜的大氅，暴虐地蹂躏夜的宁静，蹂躏大自然和谐的音韵，嘲笑那棵被风雨摧残的小树，嘲笑他这个弱势者的无能与无助……

　　（完）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清风盈袖

新朋友小说不错,文字格式排版不对,建议编辑一下.

陌笛

文笔犀利、娴熟。这样的文章怎不叫好！问好沫河！

一楠

小说不错，很有现实性。还请朋友对来论坛参与，关注一下帖子！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