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弦

李满强

弦
                         ■甘肃  李满强
          　　　　　　　　  

　　　【1】

　　女人是9点过一点走出家门的。

　　是夏天，阳光像透明的蜜，从树叶的枝桠间洒下来，温暖，但不甜腻。又有那么一点风，迎面吹拂过来，扑在脸上，像婴儿的手，痒痒的舒服。

　　女人走在街道上，脚步轻盈，似乎回到了年轻时候。女人边走边想着男人的事情，一边微笑着向街坊邻居致意问好。

　　女人是给男人送早餐去的。

　　男人下岗之后，颓废了一段时间，整天只是喝酒，和以前的熟人玩牌。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找不见人。找见的时候不是烂醉如泥，就是在娱乐室的麻将场上艰苦奋战。

　　最近才好不容易想通了。

　　男人用单位上最后给的一点卖断的费用，又找亲戚，求熟人，借贷了几万元，买了一辆二手的桑塔那，跑出租。虽说是二手的，但那车才刚跑了不到5万。红色的车身很是鲜艳，像一匹精神饱满的马，驮载着他们的未来。红色又是吉祥的颜色，女人喜欢，那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

　　男人的车如果不出远门的话，一般泊在规定的停车场里，女人去过。小城里正在创建什么卫生先进县。县上的头脑们怕车辆乱停乱放影响创建工作的顺利开展，于是专门划出一块地皮来，做了停车场。那些年轻的出租车司机们很喜欢男人，见了女人也是一口一个嫂子，女人喜欢那种氛围。

　　女人的家在小城的东面，停车场快到城中心了，女人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

　　男人在单位上是个跑车的，驾照什么的一应俱全，技术自然没得说，好多人都喜欢坐男人的车。再加上车是红色的车，有些婚嫁的，为图吉利，专门来找男人。这样下来，每天的收入不下200，有时候甚至能赚到300.除去每天的必要费用，是一笔不少的收入呢，是女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想着，女人的脸上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喜悦的神情来。

　　女人边走边盘算着，这样下去，有个一年半载就能把欠别人的还了。再跑上两年，就能把旧房子换了。女人结婚后就和男人住在单位的家属院里，女儿大学都大学毕业了，还住在那里。以前院子里的熟人都搬到小区去了，院子里都租给了读书的学生、做小生意的外乡人。女人爱干净，院子里连个热水澡都没法洗，女人早就盘算着也能住上100来平米的大房子，但是男人以前的单位半死不活的，怕伤了男人的自尊心，女人一个字都没提念过这事情。

　　“选了好楼层，花上些钱好好装一下，这日子也不比别人差到哪里去……”

　　一想到这些，女人的神情有些恍惚。

　　她几乎完全沉浸在未来美好的生活里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十字路口快速行驶过来的那辆运货车。等她听到路人的惊呼，转过头来的时候，那车已经到冲了面前……

　　“他还没吃早餐呢……”

　　女人的呼喊淹没在刺耳的刹车声里。她感觉到自己像一根羽毛一样飞起来了，一直在向上飞升，飞升。

　　「2」

　　崔燕接到电话从千里之外的江苏赶到西北小城的时候，母亲已经变成了一堆新鲜的泥土。

　　而她还蒙在鼓里，连母亲最后的一面都没见上。

　　前脚还没进门，她就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空寂。

　　堂屋里的桌子上面，是黑色的挽幛和母亲年轻时候的一张黑白照片。父亲在桌子旁边颓然地坐着，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崔燕，眼眶就湿润了。一边接女儿手里的包，一边用袖子擦眼眶里溢出的泪水。

　　没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崔燕像一根抽去了筋骨的衣服，兀自软成一堆。

　　整整三天，崔燕水米未进，只是盯着母亲的相片流泪。才24岁的姑娘，活活的瘦了一圈。以前胖乎乎的脸蛋上都能清晰地露出了颧骨。她不相信母亲已经离开了她，她恍惚中总觉得母亲是出去到邻居亲戚家窜门子去了，天黑了就会回来。做熟了香喷喷的饭菜，站在自家的门口喊她的小名。

　　按照当地的风俗，刚殁了人，晚上要在堂屋的地上撒些草木灰。殁了的人是要回来看看的，草木灰上会留下他们的脚印。一连三天，崔燕晚上都要小心的把灰撒均匀了，生怕有些灰渣咯了母亲的脚，母亲生前是个爱干净的人。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仔细的辨认灰上是不是有母亲走过的痕迹。

　　可是没有，灰还是前天晚上的样子，均匀，沉默，似乎连那些无处不在的风都没有进来过。

　　第四天一大早，崔燕终于起来了。拾起扫帚把房子彻底的清扫了一遍。之后看着父亲的眼睛说：“爸，妈是不管咱们了，回不来了，咱们过咱们的吧！”

　　崔燕绾起袖子，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煎了两个荷包蛋，父亲一只，她一只，就着干馍潦草地吃了一顿早餐。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交警队打来的，说是早上10点到事故处理科见面，商量赔偿的问题。

　　崔燕穿着一声黑色的衣服出现在交警大队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

　　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人介绍说他负责事故的处理工作，他的对面是一个神情有点沮丧的胖子，穿着一件灰甲克。正在低着头吃烟，看着崔燕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喉结只是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又低着头吃烟。

　　崔燕看定了那胖子，她知道那肯定是肇事的司机了。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明亮的火焰：几乎所有的委屈，失去亲人的痛楚、对肇事者的憎恨都在里面了！她真想冲上去，把那个夺去母亲生命的人稀巴烂。即使这样，也无法解除母亲的突然离去带给她的孤单和悲伤。

　　就在她快要爆发的一瞬间，一个声音都制止了她，那声音来自她内心深处：这样于事无补，反倒叫他小瞧了自己。现在迫在眉睫的，是要争取最大的补偿，给母亲一点安慰。

　　交警队的先介绍了情况，这是一次意外事故。那辆拉着酒的运货车车老早就打喇叭了，可是她母亲当时在想什么事情，司机冲到眼前想刹车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听您的意思是，我哦母亲负有主要责任？”崔燕强压心中的怒火，看着那交警。

　　她有点怀疑这酒厂的司机和交警早已串通好了，设好了套子等着自己钻。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您刚才是说他老早就看到了我母亲了，为什么不能放慢速度？如果货车不是高速行驶，到了人跟前也应该能刹住，而不会把人撞飞吧？”

　　交警有点惊讶地看了看崔燕。显然，这个看起来有点文弱的姑娘的激烈和缜密有点出乎他的意外。他瞅了瞅低头只顾吃烟的司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第一次调解在争论中无果而终，交警叫她回家后等候消息。

　　三天之后，交警又通知崔燕去交警队。

　　这次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般，她刚进门，司机就忙不迭地给她倒水。

　　“妹子，我也是给老板打工的，上有老下有小，人都是娘养的，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很难受，你就放过我吧？看着那个几乎和父亲一样苍老的男人低眉顺眼，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样子，她心中的气才似乎少了些，毕竟，无论如何，母亲的生命都是无法挽救的了。

　　一切按着正常的标准做了赔偿，这些钱有酒厂出。肇事司机最后自己掏了1万元，说是看自己女儿和崔燕这么大了，于心确实不忍……

　　处理完这些之后，崔燕发现自己在几天内长大了。对未来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3」

　　和许多城里人一样，崔燕的父亲是从乡下走出来的。初中毕业后，学习成绩不好，家里的条件也不容许他继续读书，就选择了另一个出路——当兵。在新疆边陲度过了三年青春之后，带了一手开汽车的技术转业回到了地方，一直在机械厂开大车，直到那厂子寿终正寝。

　　农村有句老话说：麦黄六月各顾各，寒冬腊月亲戚多。崔燕的姑姑，也就是她父亲的妹妹至今还在乡下。她母亲出事的那几天，正是收麦子的时候，虽然她家里发生了这个大的事情，但是天时不等人，她姑姑看着嫂子入土以后，就悲悲戚戚又无可奈何地赶回乡下去了。

　　崔燕处理完赔偿等事务以后，见了几个熟人，接受了几个中学同学的或真或假或咸或淡的安慰，每天陪父亲说说话，给父亲做两顿饭，日子一长，又距归期甚远，就生出了些百无聊赖的感觉。

　　这时候麦子也收上了场，农活告一段落了，姑姑打过来电话叫侄女到乡下来玩。

　　电话是她父亲接的，他也赞成她到乡下去，毕竟，在他眼里，她还是个孩子。

　　“到你姑姑那散散心，呼吸呼吸乡下的空气。我没事，你放心！”

　　父亲摸着崔燕的头，几乎是企求似的说。

　　崔燕还是放心不下父亲。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主外，母亲主内，无论什么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都有一口热饭在等着他。现在母亲不在了，她担心父亲不会做饭，无法照顾自己。

　　她买了好多菜放在冰箱里，又动手做了一些馍，还到超市里买了一箱子“康师傅”方便面，千叮咛万嘱咐父亲一定要自己做饭吃。倒似乎父亲像个孩子一样。

　　直到父亲逐一点头记下了，她才坐上了通往乡下的班车。

　　姑姑家是一个山区的小村庄，距离县城才50里的路。四十来户人家，团坐在一个向阳的湾里。虽然是山区，但是瓜果蔬菜样样能种。崔燕小时侯寒暑假都要去姑姑家玩， 一来代父母走动，二来可以吃到时令的新鲜瓜果。村子里的好多人都认识她，谁家有几双筷子她都清楚。只是近些年，因为假期短暂，每年春节回来在父母跟前呆的时间也超不过一周，哪还顾得上去乡下呢。

　　崔燕到姑姑家的第三天，有家人家里的孩子过满月。乡村习俗，村子里凡是结了婚的女人是都要去的。姑姑为了让侄女散心，便动员她去。

　　因为是农闲季节，再加上这家生的又是带把的男娃娃，村里的女人们几乎全到齐了。崔燕和姑姑拎着礼物进门的时候，窄小的农家小院里已经是人头攒动，热闹异常了。院子的上方用红布打起了凉棚，院子的四下里摆着四个桌子，围坐着吃酒菜的婆娘们。院子中央的一根铁丝上，挂满了女人们带来的各色布料和被面。主人家的媳妇抱着个满月了的娃娃四下里给女人门劝酒，女人们则在摸咋了孩子的“牛牛”之后，掏出几块的零钱随喜。

　　她看那抱着娃儿的媳妇脸有些熟，但是一时间竟记不起是谁来着。这时候人堆里有个年轻的媳妇喊催燕的名字，她看到了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是姑姑家邻居，她以前在一起玩耍的女伴小蕊。看小蕊的样子也已经是做妈妈的人了。姑姑见小蕊和崔燕说得热烈，就和几个年纪大点的女人拉家常去了。

　　乡村管孩子过满月也叫“婆娘会”，因为是女人们的聚会，所以除了主家的男人外，很少有男人参加。今天也是，崔燕看到一老四少四个男人在忙活着，就向小蕊问起这家的情况来。小蕊有点诡秘地拉她到一边，悄悄地说开了。不听尤可，一听竟然差点流出了眼泪。

　　原来今天过事的的媳妇不是别人，是她小时候的另一个伙伴，叫杏花。说到杏花，崔燕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少女清晰的形象来。小时候她来姑姑家，总是要和小蕊三个一起疯。印象中的杏花比较胖，现在瘦骨伶仃的，难怪她记不起是谁来着。

　　小蕊告诉她，杏花的婆婆家，也就是这户张姓人家有四个儿子，妻子在老四没有满月的时候就去世了。老汉一把屎一把尿硬是把四个瓜娃拉扯成了四条身强力壮的汉子，但是找媳妇又成了大问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挣得老汉快趴下了，才勉强给老大老二娶上了媳妇。老三老四的却是没有回天之力了。无奈之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老大老三一个女人，老二老四一个女人。今年老大守家，老三就得出去打工挣钱：明年老三守家女人，老大出门挣钱，如此轮流。这虽有悖人伦和国法，但也勉强可以维持家庭稳定。

　　这一年，计划生育政策越来越紧，乡干部把杏花拉到了医院里正要做绝育手术的时候，老三轮着个斧头匆忙赶来，对着自己的嫂子也是他的媳妇说：你给老大把娃生下了，但是给我没生下，这手术是万万不能做，做了老子岂不绝后了……

　　今天的这个孩子就是这家老三的孩子。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崔燕还以为这是天方夜谭。崔燕突然间就唏嘘不已，觉得生活其实就是一根鞭子，一直在后面驱赶着你，有时候你没有退路，别无选择。

　　这一晚崔燕一夜未眠，辗转反侧，想到了那狠心离开她的母亲，想到了形单影孤的父亲，还有自己远在异乡的男朋友。一个奇异而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滋生出来。

　　崔燕挂念着在城里的父亲，在姑姑那住了一个礼拜之后，虽然姑姑再三挽留，还是坚持回到了县城。

　　父亲的状态比以前好些了，毕竟是男人，去的人去了，活着的还得继续。一些以前的熟人也要求他出来跑车，何况借贷别人的那些钱，每天都在生利息。

　　崔燕从乡下回来时，看到父亲把那些方便面和馍都吃完了，但是蔬菜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冰箱里。她知道父亲是没生烟火。在外面跑车那么辛苦，回家连一碗热饭都吃不上，这样凑合几天还行，但是长此以往，他会吃不消。

　　得有个人来照顾父亲才行。虽然姑姑隔三差五上来可以帮父亲洗烫衣物，做些饭食，但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崔燕想到给父亲找个保姆，来照顾父亲的生活，但是现在的保姆难找是大家共知的事实。唯一的办法就是给父亲找个年龄差不多的老伴，自己在外面，就可以放心了。

　　一念及此，崔燕的脸有些发烧。素来都是大人给孩子介绍对象，那有女儿给父亲介绍的道理？自己还是个没有结婚的姑娘，给父亲介绍老伴叫人听了会笑掉大牙不算，最担心的是半截子路不好走，走好了，是父亲也是自己的福气，走不好了，倒叫自己愈发的挂念了。

　　崔燕的供职是一个铁路上的施工单位，今年在江苏的一个镇上搞一个桥梁，工程量大，进度要求紧。回来后她曾给单位的头打了几次电话，虽然头知道她家里的变故，没有明确要求她立即回来，但是显然不宜在家里呆的时间太长。再说现在的就业压力也大，到处是人满为患，弄不好会丢了自己好不容易奋斗来的饭碗，这将会对自己和这个本来已经风雨飘摇的家带来更加致命的打击。

　　而现在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自己走了，父亲怎么办？一边是孤独无依、和她血肉相连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事业和前程，崔燕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峡谷之中。

　　父亲似乎看出了崔燕内心的焦虑。在她母亲的三七纸烧过之后，主动找她谈话，要她赶回单位去：“我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就放心好了，我还等着要给你抱孩子呢！现在的社会吃穿都很方便的，爸能照顾自己。”

　　父亲已经替她收拾好了东西，用自己的车把她送到200公里以外的火车站。崔燕执拗不过父亲，一步一回头，泪水涟涟地打上了南下的火车。

　　「4」

　　崔燕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农历的腊月二十六了。工程如期完工，单位全部放假，有几个同事相约去海南旅游过春节，崔燕却是惦记着千里之外的父亲，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在春运的滚滚大潮中，挤在那些民工、回家的学生当中磕磕绊绊地回到了家。

　　街道上到处是疯狂抢购年货的人。不论是穷人还是有钱人，人们的脸上似乎都涂了油彩，兴奋、狂热，毫无节制。街道上劈啪作响的炮仗声和锣鼓声，牵动着你的神经，不由得你不兴奋。

　　但是与别处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崔燕家里的冷清和寂寥。腊月里父亲出租车的生意自然是好得出奇。崔燕到家的时候门上是一把锁，打父亲的手机，说是在几十公里外的乡村里正送一位客人。

　　她进得门来，沙发上胡乱地堆放着父亲换下来的脏衣服，茶几上是凌乱的方便面的空袋子和一堆横七竖八的烟蒂。厨房里似乎有一个世纪没动过烟火了，灶头上都结了丝丝蛛网，崔燕看到一只肥硕的黑蜘蛛见了她之后仓皇的逃走了。

　　只是镶嵌了母亲照片的像框一尘不染，看来是父亲一直在擦拭着。

　　崔燕顾不得旅途的疲劳，动手收拾房子。晚上父亲出车回来，进了门呆了呆，以为是走错了家门。看到女儿的脸才相信这是自己的家。

　　无论如何，三天年还是要过的。买菜，收拾东西，接待亲戚，到亲近的亲戚家走动……年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吃完晚饭，父亲吸着烟靠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崔燕收拾完碗筷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到头发花白的父亲有点像个孤单的孩子，才刚过五十刚过的人啊！她脸框一热，怕父亲看见，转身擦拭的当儿，她决心要和父亲谈谈。

　　崔燕在沙发上紧挨着父亲坐了，把父亲丢在烟灰缸里的半截还冒着烟的半截剩烟轻轻地灭了。仰起头来看定了父亲：“爸，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父亲似乎没有听见，盯着电视的神情有些飘忽和空洞。

　　“爸！”崔燕拉了他一下，他才“哦”的一声转过身来。

　　“我想给你找个姨姨！”

　　“啊！”父亲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女儿。

　　“嘘！”崔燕拿食指在父亲胡子拉碴的嘴上晃了一下，“你先听我说完再说！”

　　崔燕理由十足的辩手一般，把自己心中积虑以久的想法一股脑和盘端了出来。

　　父亲却是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有些无奈有些疼爱地摸着崔燕的头说：“你妈才过去几天啊？我不能做这事情。再说你还没结婚，我走这条路会叫人戳脊梁骨的。找上个好的还好，就怕找上个不好的，你以后回娘家还要看她的脸色，倒不如我一个人清净自在。”

　　崔燕看父亲说得也是入情入理，态度固执，知道这事情来不得急，需要文火慢热。

　　第二天，她坐上了去乡下的班车，到了姑姑那里，把自己的想法和姑姑说了，到底是女人，想事情能想到一起。她把给父亲做工作的艰巨任务交给了姑姑，自己回头紧锣密鼓地给父亲物色起合适的人选来。

　　「5」

　　崔燕家住的是个国道312线上的一个小城。向西是苦甲天下的陇中，向东是天下闻名的六盘山。4万多的人口，分散在葫芦河两岸。

　　说起这地方，似乎是有些来历的，传说中炼石补天的女娲娘娘和始画八卦的伏羲爷爷据说就是生于此地。不过那汉飞将军李广却的确是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子孙。近些年因了成倍增长的苹果树，这片本来没什么希望的小地方却是生发出空前兴旺的景象来。

　　县城的中街上有个60来岁姓吴的小老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迈了一双小脚。你千万可别小瞧了这老太，她充分利用自己街坊间熟人多、小道消息传播快的优势，专门做二手楼房买卖中介和婚姻介绍的营生，在小城里名气很大。好多人都不知道县长的名字，但是老太的名字几乎是家喻户晓。崔燕依了一个同学的介绍，专门提了点心去找那老太。

　　到底是小城，吴老太没费什么功夫就打听到一个人来。那女的是本地一家事业单位的职工，40来岁。男人因病去了，留下一个70多岁的老太婆和一双尚未成年的儿女。

　　崔燕和那老太代父去相亲的一天，是个周末。

　　父亲一大早就出车去了，天阴着，街道上刮着风，刀子一般。隐约有些雪意。崔燕听那老太一路絮叨着说，女人有多贤惠，有多能干，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崔燕未置可否 ，只是潦草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心里惴惴的，有些紧张和迷茫，还有那么一点无法抑制的兴奋。

　　县城不大，步行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这一老一少就到了一栋家属楼跟前。这几年房地产日渐火热。县城也不例外，房子越修越高，面积越修越大，价格也是越窜越高。但是这栋楼似乎有些历史了，只有四层，修得也简陋，红颜色的楼体，还是砖原来的颜色，连瓷砖都没贴。

　　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婆，与门楣边上喜气洋洋的春联极不和谐的是，老太婆苦着一只干瘦的核桃脸，一根青筋暴露的胳膊挡在防盗门上，似乎没有放她们进门的意思。

　　正在迟疑的当儿，后面有人喊了一声妈。那老太婆才极不情愿地让出一个缝隙来。催燕和吴老太这才算进了门。这家的摆设极其简单，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刚才喊妈的那女人殷勤地给她们又是倒水，又是递水果。崔燕在女人忙碌的间隙里，乘机观察了一下这个可能给自己做继母的女人，第一印象还是不错。

　　女人忙碌完了，就挨着崔燕坐在沙发上。基本情况双方都是事先通过介绍的老太相互了解了的。这次见面如果印象不错的话，这事情成功的几率就有十之八九了。让崔燕感到十分不安和尴尬的是，那女人的婆婆非但没有走开，而是自己拿了一个小木凳子一直坐在旁边听她们说话。

　　好在介绍人吴老太是个见面熟，寒暄了一阵子就直奔主题，说明了来意。那女人的婆婆一听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咕哝开了：“你们都走吧，走吧！走了好，把你那一双小冤家都带走！我一个人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烂楼里喝西北风算了……”

　　女人的脸色有点难看，看了婆婆一眼：“妈，谁说不要你了？这不是在商量吗？要跟人我早跟人了，还能等到现在啊？”

　　女人的婆婆这才闭了嘴，慢慢腾腾地坐下来。

　　本来对这种场合崔燕是第一次接触，又被老太婆这么呛了一下，崔燕的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脚底下感觉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好在她的定力还算不错，没有失态。

　　最后女人吐了核，要男方主赘到她家里来。说是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家离了她不行。

　　崔燕明白是让父亲过来帮她抚养孩子，为老人送终。父亲本来就很苦了，还有那么一摊子债务，又要跑车。生活压力大不说，光老太婆就够应付的了。别看她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还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父亲外面辛苦上一天回来还要看这老太婆的脸色，这是她断然不能容忍的。

　　「6」

　　第一次代父相亲的失败并没有给崔燕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打击。崔燕比谁都清楚，像父亲这么个年纪的二次婚姻，是绝对不能再走弯路了，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已经折腾不起。

　　这边是出师不利，姑姑那边却是有了转机。父亲终于答应考虑一下续弦的事情。但是不能操之过急，要等崔燕的母亲一年忌日过了再说。

　　崔燕吃下这颗定心丸之后，又开始东奔西跑的忙碌开来。期间给单位的头打了一个电话，续了一个月的假。

　　北方的三月，乍暖还寒，但毕竟有些春天的气象来。街道两边的柳树上已经能清晰得看到新芽的形状了。

　　这一日，那中介的吴老太又打过电话来，抑制不住的兴奋。说是她跑断了腿又替她父亲物色了一个。女人刚奔50，一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了，没有什么拖累，男人也是在一次车祸中去了，倒似乎是和她父亲是冥冥中有着什么瓜葛一样。

　　崔燕于是又和那婆子去了一回。凭借崔燕现场的观察，和事后的打听，她感觉这个女人很适合父亲。从她身上还依稀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勤快、温柔，胸怀一颗爱意之心。

　　事情进展地很顺利，很快就敲定了和父亲见面的时间。

　　她把见面的地点选在了自己的家里。她带女人到街上买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之后，又在市场上买了些菜，和女人在厨房里边拉家常边做出了一顿丰盛的碗餐。为了营造气氛，她还专门买了瓶红酒。

　　男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崔燕已经和女人在餐桌旁等他了。这清寂了快一年的家重新出现了些许热闹的气象来。崔燕端起酒杯来，郑重地叫了一声“妈”，给女人敬了酒。女人看着她父亲，喝了。父亲又和女人碰了杯，各自喝了，看得出来，他们都承认了彼此的存在和现实。

　　女人和父亲约好了，等崔燕母亲的一年忌日过了之后，就正式办理手续，搬到崔燕家里来。

　　一个月的假期到期了，临走前的一天，崔燕专程到母亲的坟上去了一回。

　　她给母亲奠了些酒，磕了三个头，心里喊着，妈，如果你地下有知，你也会赞成我这样做的。

　　起身的时候，她发现母亲的坟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朵小花，黄黄的花朵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在风中摇摆着。忽然间，崔燕就泪如泉涌，她喃喃地问自己，又仿佛是在问那花：“你说这花开过了，还有再开的机会吗？”
                      　　　　　　　　　　　  
　　　　　　　　　　　　　　　写于2006年4月6日——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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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笛

感动人的文章。安排细致的文章。娓娓道来别有一番滋味。弦续得好，把女儿的心思和举动显现得逼真又合乎常理。

猪儿粑

看似平淡的文字，却道出生活真正的内含，问好：）

一楠

排版不规则，段与段之间空一行！

李满强

排版规则知道，但是一万多字，空起来实在太麻烦了。散文或者诗歌那样要求是可以的，但是对小说来说，我觉得有点过。

一了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排版不规则，段与段之间空一行！

写得不错,平淡中透出人间真情.

一楠

最初由 李满强 发表
排版规则知道，但是一万多字，空起来实在太麻烦了。散文或者诗歌那样要求是可以的，但是对小说来说，我觉得有点过。

哈，才一万多字就嫌排版麻烦了?其实排版规则是论坛的基本要求，对待哪个版块都是一样的。有的朋友几十万字的作品同样能按标准排版。排不好版的作品，论坛是一律不给计酬的，即使加精。

此篇我帮你排一下，以后注意！问好！：）

李满强

你的精神让我感动，这个东西仓促了，还需要修改。

缥缈孤鸿

我说最近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写小说去了啊？悠着点啊。。。：））

叶柄

呵呵，问好！

竹林笛音

期待着更多的文章！

马碧静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感动人的文章。安排细致的文章。娓娓道来别有一番滋味。弦续得好，把女儿的心思和举动显现得逼真又合乎常理。

　　精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