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费宫娥

水波不兴

甲申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破都城，明宫内一片凄风苦雨。  
　　崇祯黯然地别过头去，“你先去吧，朕随后便来。”  
　　皇后惨然一笑，对着已被惊吓得簌簌发抖的众嫔妃说：“诸位好姐妹们，本宫先行一步了。”  
　　言毕，手执白素，悬于梁上，含笑自缢而死。  
　　众女都痛哭失声，跪伏在地上。  
　　一个身影越众而出，冲向悬在梁上兀在晃动的皇后尸身，小心解下，抱着尸身哭喊道：“皇后啊，你既然都去了，我袁妃这做妹子的怎能不来陪你呢？我们在黄泉路上也能做伴啊！皇上，你保重龙体啊！”  
　　袁贵妃起身拉过还悬在梁上的那条白素，亦自缢而死，香消玉殒。  
　　其他妃嫔已经吓得呆若木鸡，而崇祯却被极度的绝望与悲痛激得两眼通红，势如疯虎。  
　　“你们的主子都已经去了，你们还不跟去服侍？”崇祯拔剑追砍众人，一连砍死了几个最宠爱的妃子。剩下的人都四散而逃。  
　　崇祯左手倚剑喘息着，对近侍王承恩说：“你去把长平公主叫来。”  
　　王承恩急急地赶到公主宫中，见公主正愁眉不展地坐在窗前，听着已经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兵刃交击声。  
　　王承恩叫道：“皇上宣召长公主。”  
　　侍立公主身边的一个宫女惶急地对公主说：“公主去不得啊。刚才侍侯袁妃娘娘的小萍回来说，皇后和袁妃二位娘娘已经自缢殉国了，皇上正在到处找人陪葬啊！”  
　　王承恩也点头说：“费宫娥说得是。公主你还是赶快易装逃出宫吧，皇上那边我自然会应付。”  
　　长平公主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既然母后已去，我自然也要跟随。再说，闯贼进宫后，我亦难逃其辱，不如死在父皇手里，倒也死得其所呢。”  
　　费宫娥和王承恩苦劝公主，公主就是不听，只是一句话：“请王公公带路。”  
　　费宫娥叹了口气说：“既然公主决心以身殉国，贱婢自然相随。”  
　　　　　　　　　　　　　　　　　  
　　崇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公主到了，却转过身去不愿看见她。  
　　“长平叩见父皇。”公主仍不失礼节。  
　　“朕……实在是……愧作你的父皇啊！”崇祯终于痛哭失声。  
　　“长儿，你过来让朕好好看看。”  
　　公主起身走到了崇祯背后。崇祯突然转身，用左手掩住自己的脸，右手挥剑砍向公主，嘴里叫道：“你已经十五岁了。你生在我家实在是你的不幸啊！”  
　　费宫娥在一旁大叫“公主小心！”冲上前去拽住公主的衣角拉了一把，崇祯的剑还是砍断了公主的左臂，血流满地。  
　　公主躺倒在地，已经痛得昏了过去。崇祯想举剑再砍，手却一抖，扔掉剑转身就和王承恩向南宫外的万岁山走去。  
　　这时，尚衣监何新进宫来找崇祯没有找到，却看见公主倒在地上，创口还在流血，费宫娥跪在一旁扯掉衣襟正给她包扎。无数的宫女从她们身边逃过，费宫娥冲着她们哭喊着：“快来啊，快来救救长公主啊！”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她二人一眼。  
　　何新赶快上前帮忙救醒公主。公主虚弱地说：“父皇已经赐我死了，我怎么敢偷生于世？再说了，贼子们进宫后一定会搜查宫眷的，我始终是逃不掉的。你们还是走吧，让我在这里死掉算了。”  
　　费宫娥跪在公主面前说：“公主乃千金之体，怎能说死就死？再说他日复国有望，公主若是今日就死掉，岂不是死得太冤枉了？”  
　　“现在宫中已经处处是贼兵，你说我能藏到哪里呢？”长平公主言道。  
　　“国丈的府第可以藏匿公主。”何新开口说。  
　　“那么我们大家就一起走吧。”公主对着她二人说。  
　　“遵旨。”何新应承道。  
　　“我还不能走，”费宫娥冷静地说，“请公主把您的衣服赐给奴婢，奴婢去骗贼子说我就是公主，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你了。”  
　　说罢，就与公主掉换了衣服，由何新马上背公主去国丈府。  
　　公主伏在何新背上渐渐远去，对着费宫娥叫道：“宫娥，你一定要保重啊……”  
　　费宫娥凄然一笑：“公主，为国珍重啊。奴婢是看不到您回宫的那天了……”  
　　　　　　　　　　　　　　　　　  
　　（第一章完）  
　　　　　　　　　　　　　　　　　  
　　二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端端地射在承天门的“天”字上。  
　　李自成仰头哈哈大笑：“天？什么‘承天之运’？还不是被我灭掉了？”回头向着人马一招手，“入宫去发财吧！”  
　　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宫去。太监宫女被杀的惨叫声、妃嫔的哭喊声、兵士的呵斥怒骂声吵成一团，只听见前面一个女子叫道：“贼子已经进了宫门，我们一定难逃其辱。有大志的姐妹们早作打算啊！”  
　　“魏姐姐，我们都听你的！”后宫里本在四处乱窜的宫女们暂时安定下来聚在魏宫人身边。  
　　“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到了这时候我们也只有一死以报国保名节了。”魏宫人悲愤地说完这句话，便奋身跃入了犹在奔腾不息的御河中。  
　　须臾之间，其他宫女成群地跟着她跃入了御河。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逾三百名宫女跳入河中殉国。翠积脂凝，连河道都被大片尸身所堵塞。数天之后，河水中的脂粉香气仍萦绕不散，如众女的香魂忠魂仍在宫中久不散去。  
　　费宫娥看着这一出惊世惨剧的发生，眼角两行清泪慢慢自两颊滚落，嘴里喃喃道：“魏姐姐，诸位好姐姐，你们为国尽了忠了，我岂敢独活于世？只要此处事毕，我一定来陪伴你们。”  
　　被众宫女的节烈惊呆的李自成这时才回过神来，下令道：“不管是谁，只要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一律活捉。特别是狗皇帝的那些公主妃子们更是要严防她们自尽！”  
　　费宫娥此时已经穿上公主的衣服躲在一口枯井里。在井下只听见上面脚步声一阵阵地传下来，突然上面有人说道：“井下面还藏着一个呢。让我看看，还是个挺标致的雏儿呢，快拿个钩子来把她弄上来！”  
　　只见一个钩子从上面伸了下来，上面的人叫道：“你最好是老实点上来！不然老子就在这井里面放一把火！”  
　　费宫娥理了理头发，把钩子挂在自己的衣带上，让他们拉了上去。  
　　上面两个面貌粗野的汉子正色迷迷地盯着她，其中一个拉过她就要动粗。  
　　费宫娥使劲挣脱，退后两步说：“我就是长平公主，你们谁敢动我？”  
　　“老子管你什么公主不公主？连崇祯老儿跟那个王太监都在万岁山的那棵歪脖子树上上吊死了，老子还怕你什么公主？”伸手就要撕费宫娥的衣服。  
　　另一个汉子叫道：“老七等一下！这人穿得比一般宫女华丽多了，说不定真是个公主！要是我们把她献给闯王，一定会有重赏的。”  
　　那个叫老七的眼睛一亮，“说得是啊，那我们就赶快去闯王那儿吧。”  
　　　　　　　　　　　　　　　　　  
　　　　　　　　　　　　　　　　　  
　　李自成正坐在御座上，费宫娥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费宫娥见坐在御座上的汉子相貌威武，颇有英气，便开口问道：“你就是李自成？”  
　　左右将士怒喝道“大胆！竟敢直呼闯王大名！”  
　　费宫娥从容地两眼直盯着李自成，平静地说：“我是长平公主，你和你的属下都不得无礼！”  
　　李自成仔细打量费宫娥，见她风姿绰约，美艳过人，一时色心大起，心里面存了纳她为妾的歹念。于是满面堆笑地说道：“公主受惊了，还请下面休息。”  
　　费宫娥被红娘子手下的几个女兵带了下去，李自成却仍在回想费宫娥的美貌。  
　　“罢了，就算我要了她又怎样？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了。”李自成盘算道。正要传令召公主来见他，突然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中好象看见一个身高数丈的白衣人正站在他面前，依稀像是崇祯的模样。  
　　“难道是崇祯皇帝的鬼魂找我索命来了？难道是因为我对他的女儿动了歹念，他便前来警告于我？这个女子我是惹不起啊，但这么白白放过她又太可惜了，杀了她又怕引起民心不满。该如何是好？”李自成心里想着。  
　　“宗敏参见闯王！”一个粗豪的声音打断了李自成的思路。  
　　李自成愕然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黑脸大汉正站在阶下。  
　　“哦，宗敏啊，有什么事情吗？”  
　　“禀闯王，咱们的兄弟们已经完全掌握了北京城了。”  
　　“好！”李自成挺身而起，兴奋地说：“罗宗敏啊罗宗敏，你又立下了头功。说！要我怎么赏赐你？”  
　　罗宗敏有些忸怩地说：“闯王啊，老罗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没有一个老婆……”  
　　“哈哈哈哈……好，好！宗敏啊宗敏，赶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就给你一个尊贵无比的大明公主做老婆！”  
　　“这……宗敏可受不起啊闯王。”  
　　“你天生神力，阳气旺盛，你受不起谁还受得起？”  
　　罗宗敏有些迷糊，“阳气？什么阳气？难不成那公主还是个鬼不成？”他心里暗忖道，嘴里却应道：“谢闯王大恩！”  
　　李自成对着手下叫道：“来人啊，把长平公主给我带上来！”  
　　　　　　　　　　　　　　　　　  
　　费宫娥又被带到了李自成的面前。她依旧是一脸的冷漠和刚强，淡淡问道：“闯王有何贵干？”  
　　“公主蕙质兰心，身份高贵，想来还没有哪个男子敢与公主结亲。今日本王就是为公主做一回大媒的。”李自成满面堆笑。  
　　“不知闯王打算把小女子送给哪位将军呢？”费宫娥冷冷地问。  
　　“就是这位本王的爱将，杀敌无数的罗宗敏罗大将军。”李自成指着站在他身旁、一张黑脸已经红得带紫的罗宗敏说。  
　　“闯王的命令我无力违抗。但我是堂堂大明公主，你要是能够设祭坛来拜祭先帝和王公公，让我尽礼法，我就答应你。”  
　　李自成大喜道：“应该的，应该的。宗敏，这事情就由你来为公主办了。”  
　　罗宗敏忙不迭地答应道：“请闯王放心，请公主放心。嘿嘿……”已是喜得合不拢嘴。  
　　　　　　　　　　　　　　　　　  
　　“前明崇祯皇帝之灵位”，费宫娥看着香案上的灵牌失声痛哭，昏倒在地。在一旁监视的罗宗敏赶忙把她救醒，安慰说：“崇祯皇帝之死，是天命啊，公主你要多保重凤体啊。”  
　　费宫娥醒转过来，又对着王承恩的灵位默祷道：“王公公，我以前曾对你说过，要是我遭遇不幸，就只有以死殉国，而且不会白白地去死。请您在天上看着吧，看我如何死得有价值。”  
　　默祷完毕，公主站起身来，回头对罗宗敏说：“罗将军，我们就明日成亲吧。”  
　　“好，好的。遵公主命。”罗宗敏已经喜得有些神智不清了。  
　　　　　　　　　　　　　　　　　  
　　　　　　　　　　　　　　　　　  
　　三  
　　　　　　　　　　　　　　　　　  
　　闯军营中，处处张红挂彩，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罗宗敏被几个下属拥着闹酒，忙得不亦乐乎。  
　　“将军真是好福气啊，破北京立下头功，以后封王封侯是不在话下。看看，闯王连大明的公主都赐给你做老婆，我们真的是羡慕死了！”一个偏将献媚道。  
　　“就是啊，听说那公主是崇祯老儿的长女，身份尊贵无比，长得真是天姿国色，沉鱼落雁，将军你真是艳福不浅啊！”在一旁伺候着的亲兵也不忘拍马屁。  
　　罗宗敏的一张黑脸已经是红得发青，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来来来，满上满上，大家敞开肚皮喝。今天老罗我娶老婆，大家不醉无归！”  
　　“老罗你还是少喝点，呆会儿入了洞房可别醉得连新娘子都放不倒了！”一个手下色迷迷地笑着。  
　　“我老罗是越醉劲越大，你们不知道吗？喝喝喝！”罗宗敏更加色迷迷地笑着说。  
　　洞房内。  
　　费宫娥一身红装，默默地坐在床前，没有一点动静，若不是呼吸时有微微的气息进出，几乎觉不出她还是个活人。  
　　随着一阵粗豪的大笑声，罗宗敏醉醺醺地大步跨进了洞房，嘴里还念叨着：“来来来，公主宝贝儿，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来给相公亲一个！”  
　　费宫娥缓缓立起身来，冷冷地说：“既然是好日子，容我这个做娘子的敬夫君一杯啊。”  
　　已被喜翻了心的罗宗敏根本没有觉察到她口气的变化，得意地说：“好，好娘子，为夫将来是不会亏待你的。”接过费宫娥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费宫娥浅浅一笑，把罗宗敏迷得七荤八素，“贱妾再敬夫君一杯。”  
　　罗宗敏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接过就喝干了。  
　　费宫娥再倒一大杯，“事不过三，我们喝完三杯，就当是我们的合欢酒了。”  
　　罗宗敏一口饮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对费宫娥说：“公主啊，闯王把你许配给我，我实在是太满足了。我想我得写一篇折子来感谢闯王的大恩啊。”  
　　“那有何难？就让贱妾来替将军写吧。您先上床歇着，我写完就来侍侯你。”费宫娥说。  
　　“好啊好啊，真是贤妻啊，你快点啊，我都有点等不及了。”罗宗敏一边说一边在床上躺下。  
　　“好的好的，贱妾遵命便是。”费宫娥答道。  
　　少顷，就听见罗宗敏的鼾声如雷般响起。  
　　费宫娥从桌前站起身来，见罗宗敏已睡得跟死猪一样，便从怀里掏出一柄晶亮的匕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床边。  
　　只见费宫娥的脸正痛苦地抽搐着，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罗宗敏这时却突然翻了一个身。  
　　费宫娥被惊了一下，突然银牙一咬，像下定了决心般，心里默祷着：“皇上，王公公，魏姐姐，诸位殉难的姐姐们，你们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能够手刃此大贼，为国除一大害。”  
　　于是手执匕首，对准罗宗敏的咽喉狠狠地刺了下去。  
　　银光闪动，匕首牢牢地插在罗宗敏的咽喉上。  
　　罗宗敏被痛醒，一双眼睛猛然睁开，死死地盯着脸色苍白却神情坚定的费宫娥，双手在空中乱抓，似乎要抓住什么，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叫着什么，身子使劲想坐起，可是刚坐起就又倒了下去，于是又坐起，又倒下……数次后，他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就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洞房外的人听见罗宗敏的惨叫声赶忙进来查看，结果看到的却是一番令他们惊奇的景象：房中高烛通明，罗宗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咽喉处像喷泉似的汩汩地冒着鲜血。  
　　费宫娥坐在床边，盛装端坐，却一语不发。  
　　走近细看，才发现她已经自刎颈项自尽而死了。  
　　　　　　　　　　　　　　　　　  
　　“宗敏居然在新婚之夜为长平公主所害，实在是可惜啊！”李自成不胜惋惜也有些庆幸地说道，“只是公主虽然愚忠却也气节颇高，就厚葬她吧！”  
　　从此之后，天下人都以为长平公主殉国，却不知道费宫娥代主而死，直到清朝顺治年间，长平公主上书顺治才知道费宫娥的事迹。  
　　　　　　　　　　　　　　　　　  
　　陆次云曰：“夫子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子、小人，宦官，宫妾非耶？宫妾如费魏，宦官如王承恩，即丈夫君子，何以过耶？“  
　　余传之，以愧天下之丈夫而不丈夫者，号为君子而不君子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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