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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乡村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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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7 15: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乡村夜话




  乡村的冬夜像村口那条通往乡里的扭扭弯弯纤细的小路,老长老长的。
   
  王老俭四更不到就醒了。凝住呼吸,他习惯性的想听听鸡叫声。别人家的鸡叫传来了,是头遍叫,声音空空的,缥缥渺渺就挤进暗屋里,像自天边来的一样。红公鸡呢?自家的红公鸡呢?不叫了,再也叫不了啦!红公鸡每日呼唤老俭的轻脆的叫声,怕是早变成昨夜里村长王海民厚重深长的饱嗝了,老俭似乎隐隐听到王海民饱嗝后就着鸡肉焖卷子的浓香舒心的咂嘴声。老俭的心口一阵发疼。那是老伴儿为祖坟里的老先人们许愿两年的神鸡,没成想,老先人的嘴还高吊着哩,王海民这崽日的倒先做了他的先人。
   
  崽日的,做了就做了吧,做了你也还是崽日的。先人心里有数,不怪罪的,大不了老婆子再花年心血孵只鸡娃子养么。老俭心里恨恨地说。
   
  崽日的耍吧,驴日青草哩不就一个季节,我看你还能耍达多长时节,我就不信土地爷的鸡巴是泥捏的棒棒。老俭翻转了一下身子。
   
  醒了。老伴摸索着灯绳子。
   
  嗯。听到老伴摸索灯绳子,老俭坐起身来,顺手扯过炕沿边上的棉袄披上。
   
  吧嗒一声,昏浑的灯炮刺人眼地开出了黄惨惨的花。老俭抬手遮遮眼,适应了一会,转头见老伴半抬着身子,睡意浓浓地紧皱两眉强迷两眼。
   
  你先睡,我抽支烟。老俭顺手从头顶抓着装莫合烟的塑料袋,从里面掏出胙长一圈报纸,一盒火柴,很熟练地撕一条,折边,抓一撮烟秸匀放在报纸条的折边里卷几卷,捋两下,舔一舌头,两头一拧,揪断一头的纸,一根纸烟就成了。叼嘴上,划一根火柴,火光在老俭皱纹入骨但不乏健康的脸上跳了几跳,烟就点了,长吸一口,有浓烟从鼻子和口中喷出。一部分烟上浮,摇晃着扑向昏浑的灯炮,缭绕缠绵;一部分烟下沉,围绕老俭的全身,还有老伴的头脸。老伴嗑两声,轻声说,你倒是慢腾些抽,谁抢呀?睁眼见老俭腾在烟中,又说,你都成云中神了。话有戏谑的成份。
   
  嘿嘿,真成神倒好了,你的大红公鸡就熬到十五了。原定到这月十五敬先人,可事情等不到十五。
   
  不想了吧,大不了我再养一只么。娃子的事情总有了眉目了啵。老伴很轻松地长叹了一口气。
   
  也是。老俭又吸一口烟,两眼空空地瞅着屋子里的暗角。好大一会儿,老俭缓缓把目光转向老伴,见老伴仍眨巴着两眼望着他。就说,只是海民这崽日的让人想不通,我都送了他烟酒的,他还瞅中了我们的红公鸡,崽日的说得好哩,只一句什么眼下土生土长的红公鸡不多了,土鸡的味道就是比电孵鸡的味道好。崽日的。
   
  现时就这么个礼法么。谁到那个台台上不一样?求人办事的这场子,咋说也短根筋,再说,娃子的总归是大事啵。老伴安慰他。
   
  我是想人咋就不讲点良心,你说,前年要不是咱娃子把海民崽日的的重喜娃从水渠里拉出来,崽日的他早都断后咧,崽日的不记恩也就罢咧,这时节,还瞅中我们的红公鸡。老俭拧灭烟头,又开始卷第二根。
   
  他家喜娃还是我借生的哩。老伴补了一句,唯恐老俭记不起来。
   
  就是的,崽日的真个没良心。你说这礼吧,不就是只鸡么,可心里总憋哄哄的,那是给先人许的,他倒吃了,真个是拿上驴球敬神哩,驴也疼死了,神还不喜欢。唉!老俭又掐断烟纸的一头。


  你咋这么说话哩?不思想那么多了吧。老伴有些笑意的说。

  不想是不可能的,只是想也是别想。老俭把烟叼在嘴上。

  你少抽上些吗。老伴埋怨老俭。

  就这根。哧啦,火柴燃着的亮光明在老俭脸上,老伴看到老俭倔倔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火光点燃了纸烟。
  
  明天一早你就去乡里办证么?老伴问。
   
  上午不是开村民大会么,后半日去。老俭说。
   
  顺便给娃子打个电报,把日子给娃子说了,腊月初六的事情,十一月十五前后就得来。钱多少是个够?娃子在外头挣钱也不容易。老伴叨叨着。
   
  就是的,现在哪里有容易的事。老俭喷出一口烟,目光又瞅向屋里的暗处,空空的。
   
  我思谋着到乡里你还是提上点东西的,不行了再捉上只母鸡杀了?老伴试探着问老俭。
   
  娃子说了,他同学的哥在乡里,娃子走时跟他同学交待了,我估磨不是太麻缠的。再说乡一级总比村里正规些啵。老俭语气是介于坚定与徊徨之间的。
   
  我看不哩,你思想,村里开个介绍信都又拿又吃的,乡里办证能容易?鬼才信哩。
   
  可你说提上个鸡,甩甩搭搭的,明晃晃也太惹眼了吧。老俭脸上一片迷惘。
   
  那咋弄,不行你拿上一百块钱,到时候瞅时机铺子里买点啥揣上?老伴探询地问。
   
  又花一百,可就一万二千二了。老俭扭脸对着老伴。
   
  一万二千二就一万二千二么,你要摊上个狠心些的,二万你也得花。小慧的娘老子好了去咧,压婚礼才要了一千八,你打问打问谁家的这么便宜,再说,人家赔了台电视机的。儿女的事情总归是娘老子的大事,我和你吃苦受累为了个啥?不就是给儿子娶媳妇,拉孙子,图个老了有人管么。老伴又叨叨着。
   
  管不管又不是我的事。鬼东西他歪了不管我们,娶了媳妇把娘老子活埋了不成。老俭脸上荡出笑意,显然充满了对自己儿子的信任。
   
  不会的,小慧这丫头我察视着不是那号人。老伴也很自信。
   
  二遍鸡叫隐隐从窗缝里挤进来。抽完两支烟,老俭有些百无聊赖,掖掖棉袄,准备下炕。
   
  你干啥?老伴又欠起身向他。
   
  泡缸子茶。老俭刚要下炕,老伴已麻利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溜下炕,趿拉着鞋,为老俭浓浓泡了一缸子山楂叶茶,端放在老俭的烟袋子旁。见老伴这模样,老俭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埋怨老伴,你总披上件棉衣么,着了凉哪个事好?
   
  我又不是豆腐捏的,你拉上被子把腿盖上。帽子呢?你把帽子戴上。说话间,老伴伸手把被子拽过来围住老俭的腿,又钻进被子。
   
  老俭从枕头边提了帽子往花白的头顶一扣,端起茶缸,吸溜一口茶,扑一声,一片不守规矩硬钻进嘴的山楂叶碎片被老俭很有力的吐回茶缸里。茶叶是秋天里老伴从山楂树上捋的叶子,在石臼里捣碎,加红枣红糖放锅里煮了,腌在瓷盆里沤制而成的,红红的,酽酽的,喝一口,透一股浓甜,很爽口。这自制的茶开胃,河西走廊沿山冷凉地区的农民都这么制茶,虽然土了些,拿不到场面上,自家喝还是上好的。上次儿子在城里干事的同学来,一时没别的茶叶,老伴泡了这茶,儿子的同学喝后,连连夸好,一个劲地说有啥开发价值。呵,这城里人的脑瓜子想事,整不明白,开发这?都啥时代了,谁还愿意喝这草腥腥的东西。
   
  你说明个上午开村民大会,就是选村长的事么?老伴显然忘了转过夜天都快亮了,还一个劲的明日个。庄稼人心里,东方不白,总觉得明天还没到。
   
   就是的。选啥哩,我看还是王海民这崽日的的,再说,选谁又保证好得很呢。禁不住,老俭的手又摸索着伸向烟秸袋,到跟前了,又停住,看着老伴,见老伴正瞅着房顶,就慢慢摸出报纸卷子,撕一条,折边。
   
  少抽上些么,老都老了,瘾大得很?老伴没动眼睛,但她知道老俭要做啥,似乎在脸的侧面耳刮子边里也生了双眼睛样的。
   
  嘿嘿,急么,干坐坐不住,这莫合烟又不生痰的,老俭一脸讪笑。说透了,倒可以轻松地卷了。
   
  卷好后,老俭端缸子喝了口茶,点了烟,美滋滋喷出来,笑着说,怪球子,喝上口茶吸上口烟,滋味就是好受,真有神仙的味道。
   
  你真成神仙倒好了。老伴嗔怪地乜了他一眼。
   
  真成了神仙我就先把王海民崽日的撸下台来,要么使个法术叫他的良心回来,叫他心里干净正派些。老俭又吸一口烟恨恨地说。
   
  话说回来,王海民对我们还是知恩图报的,刘文福家的说,她家刘玉开介绍信的时候,请了村里人一桌子,吃掉了一只羯羊,还喝了一大壶青稞酒,几百块钱都撂了。老伴接着话茬子说。
   
  你听她说的哩,还抽了半条子烟,给王海民崽日的送了一条红兰州,两瓶滨河的什么人家酒哩。一瓶酒就七八十块哩。嗑一声,老俭接着说,话又说回来。他们家刘玉不是不到岁数的么,才二十岁跟我们比啥?没到规定年龄的么,没比头,我们娃子板上钉钉是二十二岁了。
   
  再咋说也比我们多得多啵。听说王海民连他叔伯和堂兄都不放过,吃了喝了也拿了的。老伴又说。
   
  这崽日的就是心太黑了。老俭的话里有些愤气。
   
  王大民不是动员着扳翻王海民么?他啥时候找你的?老伴问。
   
  大民找我的时候,我想到要给娃子开介绍哩,没答应他,实际上是我没表态,我怕风声传出去事情弄麻达。大民还给我牛了气,说我没立场,他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老俭说。
   
  这回你的心总磁实了啵,娃子的事情办成了,不用会他王海民了,你这次不选他,看他还黑。老伴的语气很坚决。
   
  唉,事情不那么简单的。三年前,撸掉了王宇民,上来了个王海民,还不是驴吊对马吊,一个球样子。崽日的上台才一年就亮亮豁豁地修了一院房子,红砖到顶,以前不修咋?老俭又说。
   
  新手上台总归又好些吧。老伴像是给自己说的一样。
   
  那倒不一定哩,苜蓿地里的羯羊,赶掉个肚子圆,新来一只还饿着呢,啃得越邪乎了。王海民崽日的上台前还瘦鸡麻杆的瘪三样,才二三年下来,你看那腆肚裂腰的样子,不是村里人供养的么?老俭的目光又迷惘了,定定地瞅上屋子里的暗处。
   
  王大民上了想必好些,这娃又正派些。
   
  正派个屁哩,村长若是白菜熬豆腐没啥油水的事,他争个啥?这时节别瞅着王大民跑得勤快的很,像是真把你当爷哩,等他真当了村长,你找他办事,怕也是道士吃了驴卵子,难见天尊的面哩。老俭一副看透了样子。
   
  我思谋着不啵?老伴又像给自己说。
   
  哼,不?根子里的问题不是谁干谁不干的问题,问题是不拘谁干都得有个章程。老俭说。
   
  啥章程?老伴问。
   
  啥章程我也说不清格,长短方圆上了这台子得有人看住些是正理。老俭回答。看啥里上,就凭人家良心干么。老伴说。
   
  良心是个球。老俭又喝了几口茶,把棉衣往炕边一撂,慢慢翻身躺下。老伴一欠身,拉灭了灯。天已亮了,窗户里透出白来,窗外隐隐绰绰的树影印在了窗格上。三遍鸡叫有些嘈杂。别人家的鸡叫总没有自己家的红公鸡叫得脆活,自己家的红公叫鸣催人劲。
   
   选谁了选谁啵,咱谁也不靠。人说得好,三依四靠,必定倒灶。老俭躺后好一会儿才说。
   
  不是靠不靠的事,是想起来人心里气不顺哩。老伴说。
   
  我看没啥气不顺的,顺不顺在自家哩,倒不倒是别人的事,选谁不是一球样,不就划个圈圈么。
   
  也就是。王大民撸不倒王海民的话,你划了王大民的圈,以后的日子里还求人家哩,可就落下短了。老伴顺了老俭的话说。
   
  白日里你们婆娘们喧谎你少着说这些事。好话不出门,瞎话一溜风,传出去惹人哩。老俭叮咛老伴。
   
  那是当然的,谁没事了扯这些闲话,男人们的事,哪个女人扯这?
   
  好大一阵沉默。窗子里的亮色越来越多,起得觉了。
   
  唉。话说回来,我是真想选大民的,可王海民这几年有了根基,一时半会怕下不了台,要是大民真的扳不过王海民崽日的,留下后患就是个麻达。老俭叹一口气说。
   
  老伴没言喘。
   
  再说,王大民也还不是宅基地的事没批下来,记恨王海民才跳出来扳他的,心里就不纯么。老俭又说。
   
  老伴还没言喘。
   
  开会我就看形势划啵,不就划个圈圈么。晌午一过我就到乡里去,先把娃子的结婚证办上是正事。不行我就拿上一百块钱,你的话也有理哩,牛身子都过去了,揪住个牛尾巴不放也没啥意思,你说哩?老俭问老伴。
   
  老伴又没言喘。
   
  老俭抬身瞅老伴,见老伴安详地睡着了,那神态,全然没有一丝愁怅。有男人在,女人愁怅个啥?
   
  这婆娘,天都亮了,偏又睡着了。老俭笑笑又躺下身来。
   
  天大亮了,已有冷冷淡淡的红色涂上窗格。
   
  这就起吧。老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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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7 18:1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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