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老上海

武诚

小说

　　　　　　　　　　　老 上 海

　　　　　　　　　　　　武 诚

　　我说的这个老上海是一个人。

　　这人的真名叫柳祥海，是双口县文联的一个职工。老柳当兵出身，肚里没有多少墨水，复员后，和他一起回来的好些人被分到了企业。不过那时的企业都属国营，工资比行政事业单位要高好些。但后来说不行就不行了，国营企业一个个如秋天里的蚂蚱，苟延残喘了一些时日，慢慢地就咽气了。这让老柳欣喜万分，他端的是金饭碗，不怕摔，感觉自己就像被养在鱼缸里的鱼，悠然自得，这让他在一帮战友中有了老大的地位置。

　　老柳那时当然还该叫小柳，小柳被分到文联后，刚好有一位老同志要退休，这位老同志是搞摄影的，文联的头就叫小柳把摄影的那一摊子接过来，小柳说，你让我摸那些铁家伙可以，这个我搞不来。文联的头说：那你能搞什么，画？写？你选一个。小柳不说话了，就负气接过了那架照相机。但小柳很快地就尝到了像机的甜头，再也不肯放下了。

　　小柳的个头足，一米八往外说，这样高大挺拔的男人，就如一棵大树，那些藤呀蔓呀的自然就依附过来了，缠缠绕绕。何况小柳还是一个很要讲究的人，人们说小柳是三光政策：头上光光、身上光光、脚上光光。这么一说可别认为小柳是赤身露体，从头上到脚是光的，这三光说的是小柳对自己平常的装束，一是头发经常梳得一丝不苟，二是小柳的衣服常常拾掇得有棱有角光光展展，四是小柳的皮鞋也总是光光亮亮的。

　　文联的小院原来是很冷清的，就是本单位上班的几个人，平时没什么人来往，但从小柳来了后，这院子就热闹了，常常有出来进去的人，但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他的战友，也没有一个男人，这些人都是穿花衣裳的，都是长头发的。那时大概是一九七几年吧，七几年的人大多数还很保守，对小柳这样的人很看不惯，把小柳这样的人就叫花花公子，小柳才不管这些。白天一大早，就有一个或两个以上女的来叫小柳的门，小柳起床后，把头发梳得光光，把皮鞋擦得光光，穿着笔挺的西装，脖子上挂着那架照相机，就出门了。

　　来找小柳的，都是喜欢照相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那时的相机相当少，全双口县也就两三台，城里有一家照相馆，但照相馆里缺少浪漫，所谓的布景，就是画在布上的景，很单一，也很低劣，根本没有野外的树林呀鲜花呀河流啥的鲜活，照出来的不像自己，像是木偶。再一个，照相馆里照相当然要收钱的，而小柳的不要，单位上的相机，单位上的胶卷，单位上的相纸，单位上的药水，只需小柳洗一下，大把大把的照片就到自己手里了。起初小柳真的不会照，但天长日久了，照了有百八十个胶卷后，也能把人照全了，也就能冲能洗了。这时的小柳就牛得很，一次次地把几张能看的相片很响地甩在办公室的桌上让大家看：看看，挺不错的吧，这都可以展览的。大家跟着说好时小柳很高兴，趁大家看相片时，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拿上一些那些女人给他买来的瓜子回到办公室让大家吃。久而久之，大家对他那几张照片看腻了，因为都是老面孔，就那几张能看的，大家不愿再看，也没了兴趣。小柳就不高兴，捡起照片，拿上逐一让大家看，有人说都看过了，小柳说看过了就不能再看了？这么好的照片，让你们照你们是照不出来的。众人不再说什么，小柳索然地把照片在桌上墩一下弄整齐后走了，边走边嘟哝：什么嘛，啥都不懂，简直是对牛弹琴。

　　文联的人对小柳的这些已司空见惯了，只是等小柳走远了说一句：这家伙的势饱地很哪……后来，文联陆续又来了一些人，主席是一个画家，平时忙于作画，也不管别人在干什么，其他有专业的也忙自己的，没专业的就嗑瓜子、聊天、打毛衣。

　　小柳成天钻在女人堆里，难免做那些男女之间的事，那时人们居住的屋子，大都没有厕所，文联是一个很小的四合院，院子也没厕所，院子的人要去外面上公厕，好在公厕不远，也就五百米的样子，出了大门左拐就到了。可小柳就有些懒，把那些做过案的工具从窗子扔出来，小柳住在二楼的最里边的房子，院子中心有一个水池，院子的四周栽的都是竹子，小柳扔下的那些东西，就都落在了竹林里，一次让单位上一个老同志的孙子检到了，孙子才五六岁，自然不认识，还以为是气球，便憋着劲儿吹，但就是吹不起来，拿去找她爷爷了，老同志接过一看，气得差点得中风了，等缓过气来后快步走到院子叫骂。

　　办公室就在二楼，此时刚好是下午三点多，上班的人屁股才坐稳，被老同志的叫骂惹得离开还没被坐热的凳子纷纷出来看，小柳也在其中。老同志看有人出来了，把那只惹事的东西高高举起：你们看看，这是啥东西？谁这么不要脸的，把它妈的x乱扔……楼上看的人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什么，主席的脸都气白了，扭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摔得山响。文联的人都知道那是谁干的，但都不说，小柳当时只是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就又镇静自如了，说，悲哀啊，悲哀，这些老家伙连那都没见过，真是狗尿汽车少见多怪。

　　一晃几年就晃过去了，小柳已经二十七八了，也该正儿八经地找一个女人成家了时，和小柳原来有染的李芳找上门来了。李芳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县百货公司的营业员，很是看上小柳的英俊，所以李芳就主动了些，让小柳尽情的采她这朵鲜花儿，可是采着采着，事就来了。栽什么花结什么果嘛，事实就是这样。李芳觉着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对时，当大夫的母亲才有所觉察，一查，都三个月了。李芳理直气壮地找来了，那些年月，未婚先孕是丢人的事，为此事自杀的多的是，不像现在，随便得就像喝饮料。小柳说也那不能怪我，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李芳被气笑了，说你不嫌丢人是不是？不嫌的话我就站在楼道上喊了，说你强奸了我，我都怀上了。小柳虽说牛得很，但一看李芳的这架势，但也怯了，说：你吵啥吵，我不再想嘛。李芳也就搂着小柳的脖子撒起娇来，说我今生是你的人，死是你柳家的鬼。

　　小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了婚，过了几个月，就当了爸爸了。李芳确是一个很贤惠的妻子，这是文联院子里公认的。做饭洗衣奶孩子这一类的事小柳从不沾手，像一个不懂脸色的客人一样光坐享其成，一回家不是倒在床上睡觉，就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坐也没个坐像，把一条腿搭在沙发的扶手上，那只脚很悠闲地晃荡着。李芳把饭做好端上桌叫他了，小柳才起身去吃。李芳知道小柳是个爱干净的人，给小柳取来一条毛巾，扑在胸前当餐巾，小柳饭吃完，一把扯下餐巾随手一扔，起身时下意识的伸出手指弹弹自己的衣角，然后走到过道处的镜子前伸长脖子，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梳几下头发，再左右转转，看一下自己的衣服，最后取出洗脸盆架下放着的鞋油鞋刷，把自己原本锃亮的皮鞋再刷一次。这些工序完成后，洗了手在擦手的时候还要再一次看看镜子，确信没什么问题后，两手插在裤兜里出门了。
            
　　这就是小柳，柳祥海。

　　他动手做的活儿，除了照相洗相，最爱做的，就要是打扮自己了，梳头、弹衣、擦皮鞋。

　　这些与老上海还无关，叫他老上海，那是以后的事了。
　　时光这个东西，是要靠自己去理解的，是忙人了，老觉着时间过得太快。闲人了，就觉着它慢，说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天才黑呀，这时间长的。其实时光对谁都是一样的，它没有特权，刻意地去呵护谁照顾谁。年轻时还不太在意，年老时才觉察出来，岁月就是一把钝刀子，在你不轻易间，给你的脸上划那么一下，又划那么一下，忽晃间就把你风干成一颗枣了。
就这么晃着，柳祥海已经不能叫小柳了，因为已经成为两个小柳的父亲了，儿子柳好、女儿柳影。儿子女子都十来岁了，柳祥海却和李芳闹离婚，说原因，只不过是一句气话而已。

　　那天，画家南北行去上海回来了，这位画家姓南，名北行，在办公室谈他外出的感受，谈完了，一位女职工开玩笑着说南老师，你没找一个上海姑娘玩玩吧？南北行说，说实话，上海的姑娘就是好，温柔、娴熟、很能体贴男人的。当时柳祥海就在场，柳祥海这种人是听不得赞美别人的话的，听了赞美别人的话，就好像自己低人一等似的，这不，他一听到南北行由衷赞美上海女人的话，就不自在了，好像是再说他的女人不行一样，就插话说：上海女人怎么的，我的女人难道不好吗？你们那个回家不做饭，不洗碗，家庭妇男一个，那像我，回家屁事不干，就是洗脚水，都是她给我倒好。偏偏又有一女工说：上海是什么地方，全国第二大都市，文化中心，人家那些女人啥没见过，我们这小地方的人是没法比的。柳祥海恼了，问那女的道：那么说你就是糟粕了？那女职工的脸一下红透了，说你那婆娘才是垃圾哩，你有本事你去找一个上海的……
就是这么一个玩笑，柳祥海铁了心要和李芳离婚，要找一个上海女人。任李芳怎么苦劝都无济于事，还是离了。

　　柳祥海从此过上了单身生活。儿子女子都不愿跟他。一个人就一个人吧，撇脱。这是柳祥海的口头禅。

　　离了婚的柳祥海就在大灶上吃一日三餐。大灶在政府后院，离文联也就五百米的路程，吃完饭没事干的柳祥海就去找认识的人串门，但那些人不怎么欢迎他。因为柳祥海去的时候人家正在做饭，麻利些的也就刚把饭端上桌。他去了大大咧咧往那一坐，弄地人家很不方便，那时候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特别小，也就两间一间房的，就是县上的领导那时才住的是四五十平米的房。他这么一坐就占了人家的地方，占了人家的地方倒也罢了，可柳祥海就有个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觉，坐在那神吹海侃：大灶上的饭多好，杂酱面，你们做的那是啥饭？要么就是：啧啧，你看你们，就吃的这饭，你把那菜再多炒两个么，一家人就吃那么一点菜，可怜兮兮的。那些人自然就不理会柳祥海，默默的吃着自己的饭，柳祥海觉着没意思，就起身出来了，可出来的他不是回家，而是又拐进了另一家。

　　这样，柳祥海没什么朋友，上大灶的那一帮也不怎么爱他，人家还有一个先来后到，他不。他去早了自然他就是第一个站在窗口的，去迟了他拿上碗也就向窗口走，管你窗口处有没有人，排没排队，把他的碗伸向窗口。时间长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也就让着他，但很少有人和他说话了。

　　做饭的大师傅也不爱他，柳祥海正值壮年，饭量也比较大，四两的面条汤汤水水地也刚好一大碗，吃下去总觉得有点欠，柳祥海舍不得在花钱吃二两，他人是很聪明的，他二两二两地吃，这样大师傅在舀汤时就会多给些。但这样大师傅嫌麻烦，一次说你就一次吃够，柳祥海说：我就喜欢二两二两地吃，你是做饭的我是吃饭的，你把我能怎么着？大使傅也没法，只能忍气吞声。

　　饭还没熟的时候，大家坐在桌前七嘴八舌的瞎聊，没人理会柳祥海，因为不管谁跟他一搭话，他就说到他穿的衣服上，说他的衣服是如何如何地上档次，说对方的衣服如何如何地差劲，说自己的皮鞋是如何如何地好，说你看看，我的鞋多亮，你看你们的鞋，就像垃圾堆里捡的……要么就指责那些年轻人，谁愿意热脸碰个冷屁股，自讨没趣呢？柳祥还也不管这些，常常穿这一间灰色风衣，头发仍是那样的一丝不乱，皮鞋仍是那样的明净闪亮，柳祥海从不坐，怕压皱衣服，常两手插在风衣兜里，笔直地站着。那时的风衣还少，加上吃饭时也站着，让有些人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孔已己。

　　柳祥海就在这时候认识这个上海女人的。反正突然有那么一天，大灶上来了个吃饭的人，也就是这个女人，大家觉着很陌生。当时柳祥海正站着在吃饭，也就看了那女人一眼，又吃自己的饭了，因为那女人太平常了，个子高高大大，留个烫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男人。但到第二天去吃饭时，那些人就已有了新话题，说那女人是上海的，是一所学校的校工。柳祥海虽然知道那些人不爱搭理他，但听说是上海的女人是自然就忍不住了，问：真是上海的？哪些人没人搭话，但有一个人没忍住，说你去把她找上，那可是大都市来的女人。柳祥海把脸一瞪：你以为我找不来是不是？那人不再说话了，低下头吃自己的饭。

　　柳祥海真把那女人找上了，也不知是那一天，在灶上吃饭的人看见柳祥海每次吃完饭急匆匆的打上一份就走了，而且那女人也再也没来灶上吃。

　　文联的人也看见柳祥海领着一个女人出出进进，时间不常，就又参加了柳祥海的一次婚礼。柳祥海结束了单身的日子，娶了个上海女人，在单位上更加神气了，无论别人聊什么，他均以上海作比，说到牙刷，柳祥海说有上海的好吗？说到手表，柳祥海也是，说你戴的那什么破表，哪有上海牌的好。又一次不知谁说起厕所了，柳祥海接过话就说：你那厕所算什么，脏得跟猪圈似的，哪能跟人家上海的比，你家的厨房贴瓷砖了吗？没有，可人家上海的厕所就贴的瓷砖，明啾啾的，像镜一样不说，还是水冲式的，解完手，一压，水就唰的一下，冲得干干净净，那多好。

　　柳祥海就是这样的人，在单位上这样，在外面也是这样，不知是谁先叫柳祥海为老上海的，反正就那么叫开了。

　　可是人们发现，以前从不做饭洗衣的柳祥海每天要做饭，还要洗衣，有人开柳祥海的玩笑：人家都是从奴隶到将军，你是从将军到奴隶啊。柳祥海不说话了，唬着脸，这也是柳祥海唯一不反驳别人的地方。

　　半年后，那女人不知怎么领来两个女孩，一个不到三岁，一个六岁。这下，柳祥海真像了保姆，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两个女孩一个大学毕业一个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女人突然要回去，回上海。调了几次没办成，索性办了个病退，领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儿走了，柳祥海还没反应过来。

　　柳祥海又成了单身，只有过春节时去上海那，但这也成了他炫耀的资本，再要走的几天前一天要说是几十遍。过完年回来时必定要买一身衣服，穿上到办公室在人面前常常用手指弹弹衣角：看，上海货，正宗的上海货。

　　但是细心的人发现，柳祥海回来的时间一年比一年要早，第一年过了二十才回来，第二年刚过十五就来了，第三年不到初十，第四年才过初五就回来了，到第五个年头时大年初三有人就看见他回来了，而且脸上脖子上有手抓的痕迹。

　　到第六年过年时，有好心人劝柳祥海：你就不要去上海了，在这过年还不是一样的。柳祥海说：怎么不去，那儿有我的家，有我的老婆，怎么不去，这乡下的年有什么过头？
人们发现，腊月二十六走的他，年三十时他房间的灯突然亮了，他又回来了啊。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文联还是文联，但人却不是原来的人，好些有能耐的，都飞走了。有些本事的，也都高就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就剩下柳祥海一人是元老了，每有新人到来，柳祥海就给人家说：我老婆是上海的，过年我就回上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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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姝

这篇挺好的。问好，武诚。

猪儿粑

好小说，喜欢！
问好武诚：）

一楠

忘记“标题”了。以后注意！问好！：）

蓝色的小木屋

这篇小说人物写得很好，比较细腻，平淡中隐藏着哲理。

天行健

把一个“闲人”刻划的很到位  学习了

式路

问好，念念
]

武诚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忘记“标题”了。以后注意！问好！：）

谢谢斑竹！

陌笛

小柳就这样成了老柳。：）问好武诚！

海凹

好小说，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