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从“刮骨疗毒”看造神运动

姜仲华

　　　　　　　从“刮骨疗毒”看造神运动

　　　　　　　　　　　　　　一  

　　某日读书，读到刘伯承元帅战争年代的一段往事。刘帅被敌人击伤眼睛，请外国医生做手术，为保护脑神经不受麻醉剂伤害，不肯麻醉，忍受强烈疼痛直到手术结束。读罢，蓦然想起一个历史故事：关羽刮骨疗毒。

　　二者相似之处惊人地多：都是名将，都在战斗中负伤，都拒绝麻醉，也都没有被疼痛击倒……

　　但是二人在手术中的表现截然相反。刘帅是：病人一声不吭，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白垫单，手背青筋暴起，汗如雨下。他越来越使劲，崭新的白垫单居然被抓破了……关羽则截然相反：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

　　刘帅的表现，远逊关羽。但是相比之下，他的表现更令人信服，关羽则令人生疑：一个人对疼痛的克制力，能达到如此程度？
原来读《三国演义》至此，总对关羽充满崇拜、敬慕，如今一比，就疑惑了：生理疼痛是人的自然属性，再强大的意志也只能忍耐，不能消除。刘帅的表现可以说是意志对肉体疼痛克制的极限，关羽再厉害，也不能“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啊？怪哉怪哉！

　　　　　　　　　　　　　　　二

　　于是想，是不是关羽没有痛觉？咨询一位医生，答曰“确实有人没有痛觉”。查资料，属实。2001年1月，加拿大多伦多的科学家发现了负责疼痛的基因——控制脊髓中痛觉传导的基因。实例很多：湖南省新邵县潭府乡下潭村小孩石钟卫，曾做阑尾与疝气手术，从手术床上下来后即跳跳跑跑。平常跌跤撞松了牙齿，他干脆用手拔掉，一百摄氏度以上的热物，他可随意拿。美国人沃森夫妇的儿子保罗没有感觉肉体痛楚的能力，曾被撞伤、甚至手臂折断，从楼梯滚下等，根本就不知道痛楚……

　　再看刮骨疗毒中的关羽，不外乎两种可能：一，关羽有痛觉，《三国演义》隐藏了；二，小说所写是真，也就是关羽就没有痛觉。只有这两种可能。

　　细细推想，两种可能性都耐人寻味。

　　　　　　　　　　　　　　三

　　先说第一种可能。作者为什么隐藏？是夸张？夸张是文学艺术的重要手法。作为小说，《三国演义》对刮骨疗毒的描写应是一种夸张。想到关羽在中国人心目中的独特地位——神，罗贯中的夸张就不是一般的夸张，而是一种神化，或者说，罗贯中在“造神”。他神化关羽，必须隐藏关羽的痛觉。

　　关羽是许多东方人心目中的神。而他从一个凡夫俗子变为神，是一代代人对他神化的结果（一个有趣的例子是，经专家考证，关羽是从明朝以后才开始使青龙偃月刀的）。刮骨疗毒，是很多人把他作为神进行崇拜的原因之一。的确，刮骨而能谈笑自若，只有神能做到，如果疼得打哆嗦出冷汗，即便挺过来，顶多算条硬汉而已。为神化关羽，罗贯中隐藏了他的疼痛。不过，我还是佩服罗贯中的笔力，通过一系列细节描写，说得惟妙惟肖，煞有介事，关羽“神”的形像光芒四射，呼之欲出。

　　由刮骨疗毒，是不是可以说，夸张和隐藏是造神的基本手段？

　　　　　　　　　　　　　　　四

　　从关羽痛觉被隐藏而成为“神”，可以窥探国人的造神心理。
   
　　隐藏人的某个方面，在中国有悠久的传统，这一传统出自儒家，叫做“讳” ，所谓“为长者讳，为尊者讳”。“讳”，确切地说，就是隐藏、掩盖乃至篡改。神是尊者中的尊者，更需要讳。要是说关羽疼痛，他还不能算神；要升格为神，必须讳其痛觉。
令人不解的是，“为长者讳为尊者讳”有什么道理？如果长者、尊者做的都是正确的、好的，何必讳？如果做了错事、坏事，为什么讳？讳不等于说谎吗？用谎话博得人的尊敬、崇拜，有什么意义？
但是几千年来，中国形成了一种怪象：有时实话实说是错，甚至有罪，每个时代都能举出例子。一个社会，当说实话却犯错、有罪的时候，是多么病态、可悲啊！

　　1958年，正值“大跃进”期间，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社会环境中，出现了亩产稻谷６万多斤、红薯５０多万斤的“神话”。彭德怀到湖南调查研究。看到不少人以米糠充饥、野菜填肚，他坚持实事求是，在１９５９年的庐山会议上，写下了万言书，指出大跃进和浮夸风给老百姓带来灾难，慷慨激昂地反映了这真实的一切，批评浮夸风和共产风，结果被定为反党集团的首要人物，撤销了一切职务，不久又被剥夺了参加组织生活 的权利。文化大革命中，厄运继续降临到他的头上。“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一个夜晚，一群红卫兵冲进大院，将白发苍苍 的彭德怀强行押上了囚车……

　　为什么？因为彭德怀不迎合造神运动，不“讳”造神运动中真实的一切！

　　更令人忧虑的事，“造神”现象古已有之，如今也没有绝迹。人为制造楷模、典型、榜样，就是一种神化、造神。不可否认，现实生活中确有名副其实的、值得大众学习的楷模、典型，但也不能否认，有刻意制造的楷模、典型。想想这个词汇——抓典型，就知道一些典型的出现过程了。“抓”的含义是什么？隐藏，夸张，神化，拔高，化妆……按照特定需要造神，然后展现在人们面前，供人崇拜、学习。现实中，经不住推敲的榜样不是没有，有的典型竟是生造出来的。

　　　　　　　　　　　　　五

　　或问：为什么造神？

　　政治需要是造神的重要原因之一。政治斗争中，造神有愚弄、震慑百姓的作用。中国古人善于以造神来操纵民心，取得政权，巩固统治。纵观中国古代史，每当社会动荡、朝代更替时，大都离不开造神。

　　陈胜起义前，和吴广在帛上用朱砂写下了“陈胜王”三个红字，装在鱼肚子里。戍卒买来鱼，剖开鱼肚子，意外地发现了鱼肚子里的薄绸和红字，感到非常惊异。到了晚上，吴广又跑到附近神庙，点起灯笼，装作狐狸的叫声：“大楚兴，陈胜王”。戍卒们听到这叫声，更加感到诧异，以为陈胜是神。通过造神，陈胜一下子笼络了民心。

　　市井无赖刘邦，为笼络民心，费尽心机地把自己打造成“赤帝子”，以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做亭长时，往郦山押送劳工，但在路上，劳工大多死亡，到了丰西泽中，将劳工放走，结果只有十来个壮士愿意跟随刘邦。夜中，刘邦喝醉了酒，令一人前行，前行者回报道，前面有一条大蛇阻挡在路上。请求让我们回来。刘邦正在酒意朦胧之中，似乎什么也不怕，说:是壮士的跟我来，怕什么!由是勇往直前，挥剑将挡路的大白蛇斩为 两段，路开通了，走了数里路，刘邦困了，倒头就睡着了。有一老妇人在蛇被杀死的地方哭，有人问哭的原因，老妇人说，有人将我儿子杀死了，有人又问，何以见得你儿子被杀?老妇人说，我的儿子，就是化成为蛇的白帝子， 因挡在路上被赤帝子所斩。这是刘邦神化自己，愚弄百姓。  

　　篡夺汉政权的王莽，也用造神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王莽先当了三年“摄皇帝”，全国各地都出怪事。齐郡出现“新”井，巴郡冒出石牛，扶风出了石头，未央殿里出现铜符帛图，内容都是：王莽是真命天子，汉高祖要把天下禅让给王莽。

　　元末韩山童起义，宣传““天下大乱，弥勒佛降生，明王出世”；同时散布一首民谣：“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暗地里凿了一个独眼石人，在其背上刻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几个字，预先埋在即将开工的河道上。河工们掘出独眼石人后，奔走呼告，人心激奋，起义的条件成熟了。百姓被愚弄而不知。

　　太平天国事件从头到尾离不开“神”。据史料记载，金田起义前，冯云山被捕，敌人企图在拜上帝会内部制造混乱，瓦解拜上帝会，闹得会众人心涣散。杨秀清、萧朝贵连忙借“天父”和“天兄”传言身份，装神弄鬼，稳定了会众。此后一直到太平天国失败，这种装神弄鬼一直起着关键作用。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杨秀清想篡位，假借天父附体痛打洪秀全，洪秀全只能乖乖挨打，配合演戏，不敢把真相戳穿，有苦说不出。他和杨秀清心知肚明，造神的秘密是绝对不能让百姓知道的。他造神愚弄百姓获得了权力，自己却遭受造神之苦。孔夫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用在这里多么具有反讽意味！

　　每个王朝都向老百姓宣扬皇权天授，皇帝是天的儿子，代表天来统治万民，是万万反不得的。每当国力衰微、天下将乱时，皇帝往往赶紧登山封禅，借“天”、“神”来神化自己，愚弄百姓，稳固统治。

　　一切独裁统治，都能找到当权者造神愚弄百姓的实例（把自己无限伟大化，搞个人崇拜，也是一种造神），因为统治人的身体，远不如统治人的思想牢靠。

　　　　　　　　　　　　六

　　在中国，造神心理是一种思想、文化的毒素，具有很强的遗传性。从根源上看，“讳”的思想出自儒家学说。这种思想出现在中华文明的源头，以致遗传数千年，扭曲了一代代人的政治观念、伦理观念和文化观念。

　　从现实看，当权者的高压是原因之一。独裁统治中，臣民必须懂得“讳”，谁不懂，说了冒犯尊者、神的话，轻则掌嘴打板子，重则杀头灭九族。代不绝传的文字狱，杀得文人噤若寒蝉，便是例子。

　　在民间，老百姓不仅深懂“讳”，而且积极地向后代传授“讳”。比如旧时中国人过春节，必贴上“童言无忌”的条子。儿童是说实话的；贴上“童言无忌”真正目的是告诉儿童：说话是“有忌”的，别乱说话，不小心说了，因为过年勉强容忍你，平时要打你！还有一层意思，是写给神和尊者看的。过年了，神要下凡享祭，尊者来来往往，贴上这个条子，提醒神、尊者和长者：小孩如果不小心乱说让您难堪，请别和他一般见识！中国人“讳”的思想和造神教育，堪称从儿童抓起、从启蒙抓起。柏杨称中国文化为“酱缸文化”，“讳”其实也是酱缸文化之一，把人的思想从小就开始酱，酱到懂得“为长者讳，为尊者讳”，便是合格的良民。这使人想起童话《皇帝的新衣》，那个说实话的小孩不懂得“为尊者讳”，没有被杀头，大人也没有批评他；如果在皇权时代的中国，这个小孩会是什么命运？

　　　　　　　　　　　　　七

　　假如关羽没有痛觉，国人怎么看刮骨疗毒？估计会把他这个生理特点当作一种神奇来夸张、联想。把生理特点进行神化，在中国也有悠久传统。比如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被称为千古奇男子、道德典范。此事有一种最朴素、最科学的解释，就是柳下惠性功能有障碍，否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美人在怀会毫无反应？一个生理正常、同时道德高尚的人，合理的表现是本能地冲动，而后用道德进行克制、超越。柳下惠没有本能的反应，于是上升为道德典范。

　　假如关羽没有痛觉，人们还崇拜他刮骨疗毒，就是一种笑话。就像我们不能说酒量大的人就豪爽，不能说酒到杯干的人心地无私，不能说不吃肉的人就清高，也不能说吃素的就是善人。人各有生理的特点，自己也不能主宰自己的生理特点。把生理机能和道德混为一谈，关羽、柳下惠会对这种不虞之誉受之有愧吧？

　　最可怕的是，如果人们明知关羽有痛觉、柳下惠有性欲，还抹杀事实硬说没有——对造神、说假话心安理得、见怪不怪。

　　　　　　　　　　　　八

　　由中国完美无暇的神，不禁想到希腊的神。希腊的神有人的弱点，不仅有七情六欲，而且争风吃醋、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大凡人所能干的坏事，神也能干。宙斯嗜好婚外恋，瞒着夫人大量产私生子女，虽然贵为奥林匹斯山的王者，可堂堂雷霆大神除了有神力外就和普通凡人没什么区别，反正他身上神灵的高贵品质压根不存在，而世间人类的一切缺点倒是淋漓尽致的全部体现了。究其原因，是西方人没有隐藏和夸张。在中国的神中，找不到宙斯那样满是弱点的神，连现实中一些先进典型，也比宙斯的品格高尚、形象完美。

　　神话，折射出民族心理、社会形态。如果一个民族没有“为长者讳为尊者讳”，那么人和人也是平等的；如果没有刻意地造神，那么人和神也是平等的。

　　剖视中国人的造神心理，是中国社会研究、文化研究的一个课题。造神运动已紧缠我们走了几千年，会不会连接着我们今后的路程？文明在演进，社会在进步，不再“讳”，不再造神，重塑新的民族心理，是一件深层的重要的事情。我相信，当社会不再造神，人们的精神便会得到彻底解放，真正的民主便自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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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俊岭

文章写得饱满丰富，尤其是类比用得好。
欣赏！

武俊岭

提一下。

水如空

这么深刻的文章，在江天还是少有的，珍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