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奇书，虽然最终没有定稿，而且传世的也只有前八十回，但仅仅这些文字便有着无穷的意味，有着一种特别的蕴藉涵隽之美，让人“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戚蓼生曾生动描述道：“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红楼梦》语言的这种蕴藉涵隽的特点表现在人物吟咏的诗词曲赋、日常闲语，甚至猜谜点戏等日常行动里。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仅非常符合每位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喜好、文化素养，而且常常在其中暗藏隐语，预示着人物的最终的命运结局。仅以宝玉为例，他刚刚入住大观园不久，写了一组小诗来纪念那段和姊妹丫头们一起描鸾刺凤,斗草簪花,弹琴下棋,拆字猜枚”的美好时光，其中的《春夜即事》诗写道：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全诗写得清闲雅致，活现了一副春晨听雨图，那盈盈烛泪、点点花愁正是宝玉的梦中之人的形象，一泣一愁则暗示了此时宝黛之间每日里仍在重复着含酸、吵架、生气、流泪等情事，表现了一个初恋少年的满怀心事，而诗中并不引人注目的那个隔巷打更人，其实就是后来贾府败落之后宝玉伦为“击柝更夫之属”的象征。入秋之后，贾芸送给了宝玉一盆海棠，于是众姐妹们便一起来吟咏此花，在别人的眼中她或是“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的柔媚女子，或是“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的敦厚君子，在宝玉的眼中，海棠却是另一番形象：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诗中那以玉为魂的捧心西子、晓风难散的千点愁思以及宿雨还添的清泪一痕，都和黛玉的形象极其吻合，表现了宝黛二人感情进一步发展后宝玉对黛玉的深深担忧，同时作者又在诗尾描写了一个独倚画栏、目送黄昏的形象，以暗示宝黛爱情的最终结局不过是劳燕纷飞、凄凉独对。晴雯屈死之后，宝玉表示哀悼专门作了一篇《芙蓉女儿诔》，其中有一句：“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黛玉认为这两句未免有些俗滥，于是二人共同推敲，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这一改，便使全诔的意思大变，表面上是哀叹晴雯的薄命和宝玉与晴雯间的无缘，实则暗示了黛玉的死期不远和宝黛之间的有情无缘，脂胭斋在此深有感触地批道：“虽诔晴雯，实诔黛玉”，黛玉听后也不禁“忡然变色”。这一句话却传达了截然不同的四种情绪：宝玉的悲痛、晴雯的无奈、黛玉的担扰和作者的怜惜！
生活中不乏玩笑应验、戏言成真的现象，这也不足为怪。在红楼梦中作者却借这种偶然巧合隐伏暗示或谶语，而且手法高妙，自然天成，丝毫不着半点痕迹。一次，宝玉和王夫人房里的丫环金钏偷偷调情，表示过几日就向王夫人讨要她时，金钏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你的’，连这句话难道也不明白？”金钏引用的这句俗谚，本意是向宝玉表明该你得到的总能得到，不该得到的再求也没有用。更妙的是，钏字的意思是手镯，与簪子一样均为首饰，作者巧借二者词义相近，一语双关，在这里伏下了后文金钏因受羞辱而投井自尽的结局，机心之巧，可见一斑。凤姐的女儿生在七月初七，因为这一天是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古人认为这一天出生的女孩子运命不好，刘姥姥便想了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给她取名作“巧哥儿”，并说：“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脂胭斋在这里批道：“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由此批语可知，八十回后有贾府家败巧姐罹难，刘姥姥在狱庙得知这一情况后，四处找寻并在和巧姐巧遇之后将其搭救的情节。刘姥姥的话只是随口说来，却不想到后来真的巧语成谶，这也可看作是作者行文布局的巧妙之处。
猜谜点戏本是十分平常的行为，在《红楼梦》中却也有了更多耐人寻味的意蕴。元宵节时，贾府合家老小赏花灯、猜灯谜取乐，贾母出的谜语是“猴儿身轻站树梢”（打一水果），谜底应是“荔枝”（立枝的谐音），如果再往深处想一想，即会发现谜底还另有所指，立枝又可谐音为“离枝”，猴儿离枝，必因树倒，所以脂胭斋在文后批道：“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暗示了贾府最终家败人散的结局。元春归省时，点了四出折子戏，分别是《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分属《一捧雪》、《长生殿》、《邯郸梦》、《牡丹亭》四本戏），单独看似乎纯属偶然，别无深意，但脂砚斋却慧眼独具，一针见血地指出：“所点之戏剧伏四事，《豪宴》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离魂》伏黛玉死”。贾府去清虚观打醮时，在“神前拈”了三本戏：《白蛇记》、《满床笏》及《南柯梦》，分别讲述了汉高祖斩蛇起义、郭子仪宠盛一时和淳于棼树下一梦的故事，从而暗示了贾家从创业、兴盛到败落的过程。
刘勰在《文心雕龙》的隐秀篇中曾这样概括蕴藉涵隽之美：“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川渎之韫珠玉也。”刘永济注释说，作者之所以用语蕴藉涵隽原因在于“作者之情，或不敢直抒，则委曲之，不忍明言，则婉约之，不欲正言，则恢奇之，不可尽言，则蕴藉之，不能显言，则假托之”。《红楼梦》之所以写得蕴藉涵隽，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严酷的文字狱制度，以致连写作“清风不认字，何故乱翻书”的诗句，都要被怀疑有反清篡逆之嫌，而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这就使得作者对一些事“不敢直抒、不忍明言”，只能采取委曲陈述，婉约达意的方式；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增加作品的美感，“不欲正言、不能显言”，从而纤巧弄思，暗设谜局，给作品染上一种朦胧神秘的色彩，以使“赏会之士，亦以得其幽旨为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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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6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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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6-10-23 16: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