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活着》的中间部分

小帅

　　小北突然跳出来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个半死，她尖叫道：“9541不是已经死了吗！”——原来她一直站在我身后，如果不是小北过分的安静让我没有发现她，那么就是我写作的时候过于投入了，以至于小北突然跳出来就能把我吓个半死。“喔……”成为我笔下主人公是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我只要连续写几天小说，原先那几个好不容易构思好的人物就无一能够幸免：车祸，绝症，吸毒，斗殴，自杀……我最先只是将小说的主角写死，然后就让配角接替主角——继续去死——以至于我迅速地写完了我所能想到的所有人物——9541出现在我写的第一篇小说中，他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当初由于我困惑于给小说中的人物起名字，于是9541就诞生了，现在由于当初诞生的人物都死光了，于是我不得不让9541复活。

　　小北是我小说最忠实的读者，也是我大多数小说的唯一读者；小北同时是我的女朋友，也是我唯一的女朋友。我和小北在同一所大学念导演系——小北来自山村，长得不漂亮——我不想在我的这篇小说中做出意淫这种下流的勾当——我觉得在这里，我有必要为“意淫”做一次全新的名词解释——人类所有在现实生活当中无法得到的东西而通过某些手段在精神上得到满足的行为都统称为意淫——所以我在这里说，小北长得不漂亮，甚至可以用丑陋来形容。我也来自山村，长得也不漂亮——这不是谦虚，老子从来就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小北不写任何小说，但是任何小说她都读，不论是现代的鲁迅郁达夫或者当代的王朔余华等文学大师还是郭妮明晓溪等畅销书作家小北一概来者不拒——我如果想跟小北谈外国文学，那就只能局限于海明威卡夫卡等几个有限的作家之间——我读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小北的谈吐从来都不附带攻击性，在她的眼中，任何小说都是伟大的著作，而我则刚好与之相反，所以你们可以将我称之为愤青——看到这里，小北一定在微笑——情人眼里没有西施——小北笑起来的样子难看极了。

　　我跟小北谈得最多的作家是余华和安妮宝贝——我讨厌余华，不喜欢安妮宝贝——我看完了余华的所有小说以及安妮宝贝的部分小说——或许，我应该提到80后，这其实也是我很想提到的——贫瘠的生活阅历将会限制80一代在文学上的造诣——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的人大都是经历过文革的作家，文革在某种程度上已不再是灾难，而是老一辈作家手中一笔值得炫耀的精神财富——我讨厌余华纯粹是一种主观的行为，或许不该，但我没有喜欢他的义务。我对小北说，安妮宝贝应该写出一本当代版的《活着》。

　　母亲经常在电话里为我挥金如土的恶习而哭泣，母亲因为晚年得子，我从小就给她惯坏了。母亲经历过文革，她常常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在我们的长辈眼里，物质代表了所有的幸福——有了这种所谓的幸福，于是我们写不好小说。如果安妮宝贝写出《活着》，那么她会告诉我们，物欲时代给予了年轻一代巨大的创伤，两个版本的《活着》都在诉说——活着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气——每个人都是生活的承受者。

　　这时候，小北笑着说，你再写下去就成杂文了。我想起了刚复活过来的9541，他一直被晾在了旁边——9541曾死于车祸——在那篇小说中，9541饰我的继父——他是一个经历过文革的诗人，这是一个饿死诗人的年代——诚然——9541还没有愚蠢到以写诗为职业的地步——9541与原配夫人离婚以后便只身前往东南一带城市，连滚带爬奋斗了6年——6年之后，9541衣锦还乡——我看过他的存折，9541一共带回了50万人民币——小北一定知道，我不止一次跟她谈起过9541——那50万来路不正——9541是幸运的，因为后来许多效仿他前往各大城市贩卖假证的人几乎如数落入法网。

　　9541回到故乡之后开办了一家石灰厂，附带一个小型的碎石场，9541自己买了汽车跑运输，万事具备的时候，9541却开着他新买的汽车翻进了几百米深的山涧——这并不是我诅咒他，因为这是事实，我也不希望的——9541有两个儿子，法院将小儿子的抚养权交给了他——9541出发之前，他把他的小儿子变成了我的哥哥——当年，我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表现得过分吃惊，世事无常的道理我何尝不谙——9541死了之后，他悲伤的妻子变卖了他所有的财产供他的亲生儿子上大学——偶然，我的那位大学毕业的哥哥邂逅了他的亲生母亲，便从此下落不明——后来有人说在某文学期刊上看见了他写的小说，其实不然——我曾发表过为数不多的几篇小说，用的笔名都是我哥哥的名字——母亲算计着，如果缩衣节食的话，所剩余的资产能够供我直到大学毕业。

　　我发现烟盒空了，于是打发小北去商店买，顺便带一袋湘潭产的小龙王槟榔，因为我早就发现柜子里的槟榔所剩不多。小北刚走显示器就黑了下来，最近总是停电。小北去了很久，直到来电，她也没有回来。我在没有烟雾氤氲的屋子里休想写出半个字来，于是我闲得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突然，整个人就变得异常颓唐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跟我的母亲联系了，每次给她打电话都是要钱。

　　小北推门而入，她带着歉意笑道：“你喜欢抽的白沙烟最近脱销，找了好几个商店才买到。” “要不要听……传闻中的死亡音乐，《黑色星期天》？”我接过小北手中的香烟，问，然后点上一支然后叼在嘴里猛抽一口，我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假烟——小北不是故意要买假烟回来——她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没有理由向她发火——我硬着头皮抽了几口之后，继续写我的小说。

　　9541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血，他心里暗暗吃惊，自己大概是唯一翻进这个山涧不死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以后，9541的石灰厂正式开工了。9541一直在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反复念着这句话，然后看着小北，小北问我怎么了？我说小北你饿不饿，我饿了。小北欲去厨房做饭，我说别，我们去外面吃。小北有些奇怪，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说着，我关了电脑。“顺便出去走走吧。”经过一家旧书摊的时候，我翻看着这些泛黄的杂志，不经意间就找到了9541的诗歌，我指着杂志对小北说：“9541……”

　　我买了一堆旧杂志，然后和小北来到饭店，“要不要喝酒？”我问小北。“喝点吧，别叫多了。”——“服务员，搬一件青岛啤酒。”——香烟我只抽白沙，槟榔我只嚼小龙王，啤酒我只喝青岛——我坐下来开始翻阅9541的诗歌——说实在的，我不喜欢9541那些激昂、纯抒情的句子，同时我也反对长诗——诗歌应该追求精辟。9541诗歌中所出现的“啊”或者叹号的数量都能够令我眼花缭乱，朗诵9541的诗歌，肺活量的大小绝对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我和小北酒过三巡，又开始谈起了9541。

　　9541依靠石灰厂赚了一些钱，不久，几个文艺圈的朋友找到了9541，9541被说动遂拿出了一笔钱投资给他的朋友们，中国由此多出了几个文化商人。作家由此被圈养批量生产，9541摇身一变成了文化公司的老板——80后，奇幻，哈韩，言情——9541了解了许多的新生代名词——有次，9541看到了我写的小说，他打着哈哈说写得不怎么样，不过有机会的话，他一定把我捧出来——9541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亲生儿子却被检查出癌症晚期，9541一夜之间白头，这时候9541的石灰厂和碎石场都已经相继转让，用于运输的汽车换成了小轿车——但是物质给不了9541幸福。

　　半夜里，我母亲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居然是颜欢——9541的亲生儿子——颜欢应该在医院才对，可是他回光返照，竟然有了从市中心医院跑回山村的能力——母亲马上给9541打电话，可是当9541的小汽车尚在高速路上时他的儿子便咽了气——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是翌日凌晨——我匆忙回到家的时候，颜欢的身体已经僵硬，但是我没有丝毫悲伤，这死去的只是跟我还没说过十句话的哥哥——我对母亲说，刚才在路上的时候看见一辆小车跟一辆大货车撞上了……

　　小北“哇”地吐了，她才喝了五瓶。小北的酒量远不止五瓶的。以前我听人说，怀着心事喝酒很容易醉，所以我问小北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小北摇头说没有。我以为小北不能喝了，谁知道她吐完了又继续要喝。我点上一支假烟，抽了几口，突然也“哇”地吐了。小北笑着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摇头说，这假烟催吐，“要不要继续喝？”小北说：“我没问题。”于是我又叫了六瓶啤酒。

　　喝完之后，我和小北一起走上了大街，整个城市的灯火都在摇曳。不断有情侣牵着手迎面走来，些许冰冷的风——发出细微的呼喊。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身后有摩托车追赶的声音，我们停住脚步，只见饭店的老板跑过来喘着气说，你们还没有付钱呢。我说不好意思，我忘记了，“多少钱？”老板说，120块。“怎么这么多？……我没带那么多钱，小北你那有钱吗？”小北摇头。老板问我有多少，我说100块……小北突然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找出15块钱来，“我们只有115块了，够不够？”见老板一脸的不悦，于是我摸了摸自己衣服的内侧，居然也找出了15块钱来，“都给你了，不好意思啊。”老板骑上摩托车走了。我和小北步履蹒跚大声地笑了，物我两忘。

　　“9541终究是又死了，自他从你笔下复活的那一刻开始，其实就已经注定了他的死亡。”小北说，“颜欢死了，9541也死了……”颜欢不是我的主角，他连配角的资格都没有。9541才是我的主角——他死了。警察将9541的死讯告知母亲的时候，我才恍然想起，跟大货车撞上的原来就是9541。9541和颜欢的葬礼之后没多久，9541的原配妻子不择手段夺走了9541几乎全部的遗产。

　　母亲准备进9541所办的石灰厂做工。石灰厂的老板是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小眼睛老男人，不过，虽然此人凶神恶煞，但是听说从来不拖欠工人的工钱——可能因为每天10块的工钱根本就用不着拖欠。母亲第一天做工穿的衣服是9541遗留下来的一件破旧中山装——母亲负责往滚动的粉碎机里喂煅烧好的氧化钙——做了两天之后，母亲拿到了20块工钱。第三天快要收工的时候，旧中山装里面居然掉出一枚一角硬币，硬币一骨碌滚到粉碎机身下去了，这位仅在几天之间迅速衰老的母亲企图用脚够到硬币，转动的机器却咬住了她的裤脚……

　　“出了什么事？”我对着电话吼道，然后，我的身子软了下去，小北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继续写小说吧。“今天星期几？”我问小北。小北说星期天。“哦，星期天……”小北知道我一向喜怒无常，这次她应该看得出来，我的情绪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起伏。“还记得那首《黑色星期天》吗？”小北点头，我说，为什么有人听了会自杀呢？“别想那么多了，我看你今天比较累，去休息一会吧。”我看着小北的眼睛，拒绝了她的要求，我说：“已经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为什么会全部如此真实地进入了我的小说？”

　　“小北……这是我女朋友。”小北逆来顺受的样子让我心疼，“对不起，我爱上了别人。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写到这里，我回过头看了看小北，我以为她会生气——但是她没有——但是这并不是我想见到的——我没有足够的勇气，继续写当代版《活着》。

　　我把小北推到了门外。“刚才我写的，你都看见了？其实……它们都是真的——对不起，我爱上了别人……”小北不信，她以为我只是过于投入在这篇小说当中，理所当然会产生许多奇怪的情绪。“你他妈给老子滚！”我挥起拳头打了小北，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打完小北之后，她并没有表现得如同以往一样坚强——小北捂着脸跑了。

　　接下来的文字，小北不可能再如同以往一样站在我的身后看到了。我所写的事情，它们都已经成为现实，或者将要成为。母亲出事已经一个多月了，却没有人能够与我联系上——我已经快半年没有打电话回家了——音响里的《黑色星期天》令人撕心裂肺，我不懂音乐——我不相信爱情，但是我希望小北能够看到我写下的这一行字：小北，我喜欢你——我打开QQ，把签名改成：黑色星期天。一个不认识的网友看到这签名于是发过来一句话：“你现在是不是很郁闷？”我是不是很郁闷？我不想用“郁闷”这个词，它已经被滥用到失去了本初的意义。我打开窗户，看见小北带着她的几个同学冲进了大楼——已经晚了，我飞了起来，房间里的《黑色星期天》依然震耳欲聋——此生，我犯下了过多的本罪，瞬间涌现的巨大情绪消灭了我所有活着的勇气——但是我希望小北能够好好的一直活着——我叫高兴涛。

2006-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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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楠

很好的构思，很现代的写作方式，文字老练，也有个性。

小帅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很好的构思，很现代的写作方式，文字老练，也有个性。

谢谢。呵呵，将近半年没有写东西，发来一个实验性质的东西，大家多多批评。

一楠

精华作品！

南来之风

看似平铺直叙的文章，却诱惑着我的兴趣。很好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