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合吾

百里烟

　　合吾

　　文/百里烟


　　1、甲申年十一月廿九   诸事不宜

　　很明显今天不是行事的日子。
　　我不停翻阅一本杂俗演义，看到白玉堂惨死心下一动。
　　窑鸣谷的佛像下应该有书信了，按照规矩小马杂不会把我的信漏掉或拆开，有时我也担心他不能遵守誓约。但作为朋友我没有亏待过他，这也是誓约里的内容。
　　就这样睡醒了吃，吃了睡也不错，上个月被击重的肩膀现在又疼起来。

　　外面下雨了啊，颜。冰冷的雨。我必须去取信了。

　　小马扎似不认得我了，从他陌生的眼光里我读到一种对懒惰的蔑视。
　　老天刮风呢，窑鸣谷里没有风向，从四面八方吹来的不止是风还有一阵阵回响，我的呼吸，在岩石缝隙中喘息片刻又贴紧我。久不来这里，就增添了陌生感，我看到很多不认识的树的眼睛，在冰冻的眼睑边闪烁敌视。
　　那座浮桥被固定在冰面上，水还来不及蒸发就被寒气凝刻成一面镜子，我的影子陷入冰里，离脚底越近就越清晰。
　　临近十二月的风最冷，冷得我不能在冰桥上方停留过久，一团团偶然飘来的野兽毛发在我身边滚过，带着它们冬眠的酣梦，偶尔也有凝固的血色。
　　这冬之漫长，也不过匆匆一瞬。

　　今天还是有收获的，我在佛像前叩头，念了几声不晓得是什么的鬼话。眼前的佛爷是善良的化身，却压着一张张引发罪恶的纸，遍身铜光，只保留膝下一方阴风盘踞。
　　两件漆封的信安静地睡着，只待收取的人来。其中一封比另一封早来半日，这便构成小马扎抱怨我的理由了。

　　阳光带来冬日独有的温暖，颜。

　　每到这时，我都不想让你从我身边离开。你还是温暖地离开了，只穿着一件白色长衫。
　　我的脸火热，或是受了寒的缘故吧，现在懒得起身，拆了那两封信。
　　信已在屏内炉中舔着红舌头了。
　　屏风上的山峦在云雾里漂游着，我们去过那个世界，还有一些带着伞把的蒲公英，一会儿绿，一会儿蓝的。你手握住其中一把伞，在我眼前上升，下落。还有云雾中的山，震荡的边缘。
　　同我们一样上下沉浮。
　　我忽然想去看看你，哪怕只一会儿，可是那可恶的誓约让我不得不着手去做。

　　答应我颜，这是最后一件，不，是两件，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2、甲申年十二月初八  宜祭祀  忌出行、破土

　　我今天不停顿地问自己。问的是什么你应知道。从那盆枯萎的常青藤的跟部开始问起，一直延续到它枯萎的发梢。当它还在风里抖动叶片的时候，正逢你背对着夕阳，我和干爹下了山后我依旧看着你的背影。
　　干爹不停地催促我，让我不要提起你，尤其在悬崖边上的你。
　　我至今不能解释你最后一步是如何迈下的，颜。
　　可你还是迈下了，为了得到这个答案我只好做下去，否则答案就不会出来，你知道吗？我对得到这个理由的渴望比杀人还要痛快。

　　我们曾一同去过的远门客栈，我今天又去了。很多人行色匆匆，那个镖师却还泰然安坐着，一杯酒似乎喝了一年，我的杯子还在手里握着，暖暖的。
　　我跟踪一个人出来，那人头顶盖着斗笠，他知道身后有人便站住了。
　　他说，我知道你总要来的，你是为你未婚夫来吧？
　　我说，是的，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吧？
　　他顿了顿说，你真想杀我？
　　我笑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笑），我别无选择呀。

　　擦了擦刀上的血迹，我的心口还喷射着火山的岩浆，对方有把西洋的火炮，不过那玩意并没有我的刀快。颜，我想着你跳下去的速度，下手就十分痛快。这多半是你的点化吧？
　　如果你要帮助我就站出来，即便我看不到你，但我应能感受到你的呼吸，像一根运气的手指发出的荧光。
　　夜深了，我不能在一天同时杀两个人。
　　我抚摩着你的腰带在脸上，那层金色暗淡下来，映不到我的脸。
　　我对干爹保证过，再做一次就收手了，但我忽然发觉即便这样也难以保证再看到你。

　　你告诉我你只睡了一段日子，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去一座田宅，里面有葡萄藤四处盘绕。草在冬天也是绿油油的，还有一簇簇春兰，她们安歇在我们对弈的身影里，月亮就一漫漫覆盖过来，再一漫漫把我们的身体载走，最终停留在屋檐之下。

　　明天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我不能预料，明天我是否能活着回来，对方也许是个神枪手，我的刀也会慢半拍。
　　别再问我这两个字了颜！
　　天知道什么是公平，你就这样跳下去抛弃了我是否公平？我现在去杀人，只为得到一个原由算不算公平？我们不能看见却能彼此触摸，彼此听见对方的叹息算不算公平呢？


　　3、甲申年十二月初九  宜会友  忌出行、嫁娶

　　我总是反其道而行之，未免会中天数。
　　你说你从来不信这个，你是属白鸟的，而我是荷莲。当我开出粉色的蕊时，你能否从我头顶飞过呢？一瞬间我有了这个感觉，但对方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挽留你。
　　他倒下了，栽在池塘里，像一棵枯老的树桩不甘长期浸泡一般地倒下去了。他最后问我，你怎么还活着？
　　
　　颜，你是我回来路上看到的那只鸟吗？
　　当时它从西边飞过，一会儿就消失了，我还不能判断它是从那层光晕中出来，还是就此飞了进去。我情不自禁地哼着你最喜欢听的《卖茶女》：卖茶女呀真是忙，芊芊发缕风中飏，三月遇水湿罗裙，五月把衣晾屋上……
　　颜，我已经把衣服晾在了屋上，橼子间有一个枯结，没有了眼泪。
　　我的衣服没有血渍了，却有无法挥去的血腥味。你或许奇怪吧，我今天哪里来得这多感叹？
　　我忽然想起来以前的事。

　　我们一同随干爹弃了镖局的生意，却拿起刀杀人，转换得找不到原由。也不问杀的人是谁，更不问为什么要杀人。我不明白，我们不当镖师为什么不能再跑江湖？要为人追杀？
　　还记得你当初带我保第一趟镖的情景吗？你让我单独对付那几个打杠子，却大喊着：“合吾！合吾！”先去了。当时我很怕，也怨恨你单独抛下了我，眼见一个打杠子在我刀下倒下了，余者吓跑了，才知道你的判断是对的。
　　记得我们和几个山大王点春的情景吗？不说也罢，左右都是你在利用我了！
　　不过撞见饿虎却从来不曾让我出面对吧？哎，看你一个人对付六七个……我还提这些作什么呢？

　　颜，今天我还能给你写下这些你就应明白，我安全着呢。只是感到可笑，这两个死人曾同时留信请杀手除掉对方。


　　4、甲申年十二月十五日 大事不宜

　　今天下雪了，颜，我还在外面，只能口述给你这些。雪花落到脸上是暖的，如一层薄棉絮。
　　我站在你曾经战立的地方，看着雪花一团团舞下了山涧，它们很听话，为了不妨碍我看清你的背影，总要找机会给我腾出空隙来。

　　我说过这雪是暖的对吗？适才应说过。如没说我就再说一次。
迎着这些雪花，我看到你在身后追我的情景，你好笨呀，为什么快追上却滑倒了呢？你是不想轻易捉住我对吗？我真实听到你心脏乱跳的声响，像一只雪兔，玲珑可爱。
　　你忘了吗？你抱着我说了些什么鬼话？你说我穿的好多啊！你是不是不经意地说了？过后脸就红了。

　　干爹今天来过了，脸色很难看，很少见他这样。他求我不要怨恨他，因为我知道了答案。我如何能怨恨他呢？可我又如何不怨恨他？

　　你收到信的同时我也收到了，但我不知道要杀的人是谁。可你怎样知道的呢？是干爹告诉了你？还是你怕我们往后得不到别人的委任呢？你总说现在是乱世，不是自己被杀就是去杀别人，你还说总有一天会和我远走高飞，总有一天能找到那座田宅。
　　如今田宅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刀早插在乱石堆里了。你也知道我不会重新拾起对吗？我奔向你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奔向你？你连这一次机会也不给我！

　　颜，我不是什么杀手，你也不是。我们早就不是了。现在我正一件件脱去衣裳，我赤裸着身体站在你眼前了，雪花可以佐证。
　　我伸向你，把全身伸向你，我们一同在另一个世界的阳关道上，高喊：合吾！合吾吧！

　　（完）

　　2003.6.15-20

　　注：“合吾”乃旧时保镖者所喊的镖号，又称“趟子”，意为朋友。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左显辉

好文，老到的语言功力，有一股新的气息！

月桂树

拜师来了，突然对小说有了兴趣。：）
~~~~~~~~~
怎么有这样妙的构思啊？想不通。呵：）~~`

百里烟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好文，老到的语言功力，有一股新的气息！

承蒙贤惠兄夸赞，不胜羞愧，红脸

百里烟

最初由 月桂树 发表
拜师来了，突然对小说有了兴趣。：）
~~~~~~~~~
怎么有这样妙的构思啊？想不通。呵：）~~`

一开始是这样的。我想写一个美院的教授嫉妒自己的干儿子，便找人除之。
写到一半时一合计，早先总写教授啊博士啊谋杀之类，怕日后为人唾骂，就推倒重盖了。
月桂树别这样说啊，你是我老师，莫倒个了：）

百里烟

最初由 太阳神 发表
这家伙是条大蛇。

55菠萝你怎么说我是那怪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