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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山村小说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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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21 22: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 杜文辉

         《偏旦和夜》(2746字)
   
  方窗外合了暮色。

  细风刮动窗上破纸片啪嗒嗒响。偏旦本来睡下一个时辰了。忽然透过窗眼看见一堆星星挤出天空,像谁家一群光屁股蛋的丫仔,撩水嬉耍哩。就看土炕上的四个娃,面带菜色,一字儿排开排到哑女跟前,最小的嘴里噙着哑女的奶头蛋儿。偏旦就下炕寻自己的鞋。

    偏旦挤了几下眼,挖了两堆眼屎出来,顺手揩在帆布工作服前襟上。头更偏了。他在土屋里踅了几个来回。红丝丝的电灯光照得他脖颈后的陈年老垢显出青光。用手挤压那些粮食袋子,几乎全是空的。

  偏旦又看了看哑女,病恹恹地睡着了,枯黄的头发在炕沿上像一蓬楞枯冬的草胡,面黄,如米粑,口半张微弱地出气。一手搂娃,一手捂着腹部。偏旦看她过份沉静,忽然害怕了。

  偏旦念叨着什么,浑身一阵壮热。偏旦看见门外扑哗一个闪电,听到东半天轰隆一声天塌地陷。再看那丫仔样的一堆星已不见了。

  这壮烈的雷鸣电闪使偏旦有了许多豪气,并且深深地鄙弃以前的自己了。他朝自己脸上掴了两个响耳光,骂了一声“啥求人”,就出来了。

  远远近近的树木在动,风在梢上叫。偏旦腋下夹一个旧磷肥袋子。雷声在山顶上吼,呜呜地唬人,田地吓得酥麻。偏旦觉着现在世界上就他一个,顶着天,立着地,什么都可干,什么都能干成。谁再敢欺凌他,他就用闪电的鞭子将他抽得转蜗牛旋儿,抽死抽活。

  偏旦看边埂上的豆麦才起一扎高的棱儿,吃上新粮还没有指望,眼下又连续旱了几月。前天,自家的五袋地膜玉米叫乡上拉去了,涂着红漆的小丰田车来,还拉去了他唯一的驴。没结婚证,计划生育超生又罚钱,没钱交,给命人家不要,就动了他的老本。现在只剩了半袋糜子和一泥缸荞。这是第二次结扎,四窝子是个儿子,还没满月,就把哑女拉去作了手术。前年,哑女刚生下第三个女娃,那车开到门口,一群人围追堵截,哑女翻了后墙漫山架洼逃,逼到沟崖边,那些人都不敢追了。有一个人一声大喝“给我追——”。哑女就扑了崖,摔跛右腿,震混了头。结扎还是做了。翻年,哑女指着肚子给偏旦画了个圆,偏旦贴着哑女肚子一听,又怀上了,惊喜地把哑女抱在炕上。哑女却掀开他,用手从炕沿指向外头,指了三次。偏旦辨了好大一会儿,才明白哑女的意思是走。偏旦说不走,就咋?哑女指了指口,偏旦辨了一会儿,意思是可能怕人说出去。就将三个娃偷转给哑女娘家,两个上新疆卖力气生孩子去了……

  风气很冷,偏旦不禁一颤,耳梢上砸下来两颗又大又硬的雨点。

  偏旦觉着自己膨胀着。他在夜间的山路上走得很豪迈,他要干一件理直气壮的事。路上没遇见一个人,即使遇上他也不怕。要是还有人踞傲地叫他“偏旦子”,他要以不言喘来对待那人,还要咳一口浓痰来,啐在旁边的树杆上,以示不屑。

  然而肚子毕竟辘辘叫起来,半碗玉米糊汤已摇荡得不见影迹。刚才那豪气就减了一半,本来瘦小的身子矬成个黑蛋儿。气怎么这么怯?他想回去了,咱也能偷章院长的鸡?笑话。

  可是已到了医院后院矮墙跟下。偏旦忽然像被谁挑了腿筋,啪嗒一下瘫坐。他拉了拉早丢尽钮扣的帆布上衣,相信蹲在这里多长时间谁也不会发现,因为他跟土地差不多一个颜色。就反反复复又想,矮墙就在身后,跨腿就能迈过去,一过去就能抓住那只成天耀武扬威、给主人踏母鸡下蛋的那只大红公鸡。那公鸡带领了一群母鸡,几个母鸡又带了几群小鸡,成天在后院转,章院长的两个女子一个儿子让鸡蛋喂得脸盘都像瓷盆盆。偏旦路过时看着就气。是洪乡长和章院长合伙两次糟蹋他的哑女他的家。头一回结扎胡乱结束,偏旦看见章院长婆娘就从后院攥了一只鸡来,他们合伙煮吃去了。

  第二回结扎,章院长说这猪猡咋割不住,洪乡长说就看你刀子搭得陡不陡。偏旦听着差点晕过去了。昨儿锄豆回来,看见那婆娘正掬了满满的玉米颗给后院的鸡扬,玉米颗黄灿灿的,在阳光下闪,像金子。偏旦觉着这就是他的玉米颗,肯定是他的玉米颗。要不成色怎么那么黄鲜?颗儿怎么那么饱满......

  雷电在偏旦头顶扑哗扑哗闪,像点火或者磨刀枪。雷声咚咚,像紧敲战鼓。一阵风雨掀来,掀得偏旦依赖的后墙摇了几摇,世界一片嘈杂……偏旦被这种情境强烈地感染着,心中将要熄灭的豪气再次高了。

  他轻捷地跨过矮墙,溜到鸡棚后。一圈鸡正在呱啦聒噪,不知是什么吓的,或者是闪电,或者是雷鸣,或者是大老鼠。看斜对门章院长住处,窗帘里露出灯光。偏旦不动,静伏下来,浑身不怕。

  一个黑乎乎半截麻袋一样的人在敲那窗子。电光一闪,偏旦认得是洪乡长,左手拧一瓶酒,右手提一包肉。“老章睡了吗?没喝咋就睡?今晚要制一制你的‘公斤量’……咋了?已经上老婆肚子了?下来!下来……”门开了,那人进去后又关上。一会儿,偏旦正要行事,两人又出来到后院同时小便,男的说,“风正紧呢,赶快把章兰、章芳带到老家去,不然这三个孩子明晃晃的,群众影响大,这几月正在风头上。”女的说,“就是,我给老章说,可不要连累洪乡长,人家的路可长着呢,不像你。今早,娃学校也没去,他爸就带走了。”稍停,男的说,“土地干透了,今晚肯定下一场大雨。”女的说,“老章肯定不来了。”……女的起身提裤时,忽然锐叫了一声“哎哟”,又娇声嗲气地说,“洪乡长,不要急嘛,今儿晚够你的……”两个进房后,洗了两盆水泼出来。灯灭了。

  风更大了,雷更响了,闪电像锋利的刀子,一次又一次划破天空,黑暗一次又一次粘合。大颗大颗的雨点斜砸下来。

  偏旦出奇地镇定,得心应手地从鸡架上攥下来几个鸡脖子,直到将旧磷肥袋子塞满为止。他原打算只偷一只鸡的,然而他偷了八只。章院长他们没来,即使来,偏旦也不怕。为什么不怕,因为不怕,他要将这一袋肉食当着他们的面扛走。他不慌不忙扎紧口袋穗儿,还有一段长绳头。忽然闪出灵感,他为自己的机智欣赏地笑了一下,感到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别人再欺弄也欺弄不住的人,甚至可以在别人不知不觉中欺弄别人解恨、解气。他用牙咬断那截麻绳头,幸灾乐祸地来到章院长房门口,正好有铁门关,悄悄关上,用麻绳儿绑扎了个死紧,最后绾结了死蛋儿。他知道这房里还有套间,里面还睡着几个小儿女,但门只有这一个。偏旦被自己绝妙的想法折服了,连乡长都拴进他的圈儿。

  偏旦顺大路回家。他浑身通活、年轻,像蛇剥去了一层旧壳,活泛有力地蠕动了。

  像打开了个什么封盖儿,偏旦积压的聪明一下子进发出来。他连夜烫鸡拔毛开膛倒肚,将大公鸡肉就给哑女炖熟吃了。剩余的用一木桶水浸泡吊入后院阴窖,窖门盖了木板,苫了一层干土。一不做,二不休,赶天亮前,偏旦将鸡毛肠肚等秽物倒在医院门口。

  昨夜的雨下得很少。

  大晌午,偏旦赶着丈人家的一头瘦毛驴种洋芋回来,看见医院门口有些人,洪乡长反背着手腆着肚子在打转转。章院长婆娘气肿了脸,短发像刺猬样上指,卷着袖子,给一圈好事人说愤怒。
  
  偏旦的自我好感还充足地保留着,不禁 “哼”地笑了一下,然而他为了防止脸上表情漫延,用棍敲了毛驴的瘦脊背,很响地“梆”了一声。

 

          《锯子到手的团》(3166字)

  锯子的名是自己起的。

  大哥叫碾子,二哥叫耙子,三哥叫圈子,四哥叫戏子,五哥叫錾子,都是爹娘起的名。锯子上头还有三个姐,爹娘觉得反正是旁人家一口人,不起名,只叫大女,二女,碎女。

  十四岁的锯子出去了一趟,爹娘已在西坡梁顶起两个土包。二十口大家庭土崩瓦解,锯子分到两个破木箱、后院一个牛窑。

  第二次出门回来,锯子穿上簇新的西裤、黑皮鞋。两个白尼纶袋子装来了斧头、刨子、锯条、墨斗、角尺……还有从工地上偷来的几包大钉、小钉、木胶.......锯子是天生瞄墨线的料,因为右眼枯;黑楞楞头发裹了半个额头,一身黑疙瘩肉。

  请锯子做家具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觉得锯子方头石沉,不像几个老木匠心大手粗。锯子不出远门,锯子走村串户,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受人抬举,吃喝好;再者,咋跳腾迟早要在这乡岔岔里扎个根……

  该寻个女人了,锯子端起旁人家的饭碗时总这样想,以前,我是半截黑椽头,穷得给女人买不来一盒棒棒油,今儿我要活个人,给哥嫂子看,给众人看!

  锯子给一个老阴阳雕了一根龙头拐棍,老阴阳用龙头拐棍给锯子指了一方风水宝地。锯子起庄修房,砖木结构,红砖青瓦,买了毛驴,养了猪仔鸡娃,院外种了洋槐、桃杏。

  团是这时节看上锯子的。

  团爹叫锯子给团三姐做陪嫁的大立柜、写字台。上房地下电锯嗡嗡响,锯子的肌腱闪耀出红松的色泽,他稳健沉着。团爹蹴在炕上,眨巴着发红的眼,吧嗒吧嗒抽旱烟。忽然高声叫道这死女子哪里去了 ,不站着侍候人,人家给你做苦力呢,你东张西望的,不晓得自己十八还是三岁的憨板子,谁还要你?长到三十岁嫁不出去,成了我的累......

  团其实一直在门外,偷看锯子,看那刨花飞扬像钱票子,团想几个姐,都跟了个白脸条子,中看不中用,日子紧得骨头响。爹的礼钱非给清不可,大姐夫不是还在还礼钱么。爹,我一直在哩……团嗲声嗲气。锯子停下,用赤膊揩额头的汗豆,又搔了搔木楞的头。
爹更加变本加厉:死女子,还不帮你娘给师傅烙油饼去!

  锯子心上像鸡翎弹子扫过,当下就割错了几个木铆。

  团爹曾给人说,我家女子要三万,值啊,相貌有相貌,身材有身材。团确实已长得眉弯腮艳,胸挺臀圆。

  团爹给工钱,锯子按住他的手:我手头暂不紧,后头价娶媳妇再讨,也不迟。团爹嘿嘿、嘿嘿笑,连声说也是、也是。打发锯子,光脚走到半院,忘了穿鞋。

  团穿裹着火红的嫁装被锯子从驴背上抱进他的新院,这时庄前村后的人惊异地看天、辨太阳,认为不可思议。一个黑疙瘩男人,踮踮脚站才齐女人半腰杆。

  锯子生活信心如日中天。

  他越来越感到木料贫乏。只有偷了。他在后院挖了两个大窖,专门藏木料的。月黑风高,他将条锯筒在袖筒里,出去,偷白天拾粪时早瞅好的早白杨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由远到近,沟洼、田埂、路畔、庄前屋后。杆打土皮锯,头从岔处截,只取端杠。若遇上人,一丢,自己就溜了;等人一过,再搬运。像夜耗子。弄来的木料放在大窖里阴干,防暴裂、防走形、防人。窖门用木板一盖,上面扬一层土,又像地面一样。为避免村寨人起疑心,他从集上明晃晃买来一四轮拖拉机旧木料。

  锯子哈热手,扳过被窝里的团子,蹭磨。团睡得迷迷糊糊,问你干啥去呀。锯子将毛楞楞的头埋进团子乳沟,我给肉肉寻钱去哩。

  树疤碗口大,有的挣脱出几簇秧苗,有的还在空洞着。锯子锯倒树,忘不了给截茬壅一脚土。他看这不舒服,像取人头哩。

  锯子学会偷电还是在外头打工的时候。风雪夜晚,皮线头儿弯个钩儿,挂在总线上,让电不流过自家的电表。他关门合窗,整制那些木料成套家具的尺寸,又一一灌进后院小窖,临时取用。

  大姐二姐来看团子,要她塞在木箱里的衣服,说要去打褙子做鞋,其实拿去洗了一水,自己穿上了。团爱逛集,买的润脸油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有八十元。还穿上皮凉鞋,系上宽裤带,将衬衫束在裤腰里。

  看着团打扮,锯子很满足。

  团嫌锯子衣服脏烂,没个身份,丢人现脸,给锯子做了一套深蓝制服。制服取来,截了裤腿和袖筒,还是宽大。团将衣服一撂,气咻咻睡了。

  结婚七年,没个娃,锯子和团走在看庙会的路上就不合谐。你头来走,一块儿,像刚过门的两口子,我羞。团说。其实,她总将锯子同路上的男人比较,每次比较让她灰心。锯子每回来事结束,团说自己感冒了,下炕往嘴里撂几颗白片片药,骑在尿盆上又将东西尿了。

  团等看夜戏。锯子给团子一百元,你爱啥买啥去。

  锯子呼哧哧回家,饮驴、喂猪、圈鸡。锁大门,拿着团的衣服。锯子腿短,两个屁股蛋一颠一颠,像肉鸡。夜幕下来,山路不熟,锯子只凭独眼探看,跌翻几次。

  看夜戏的人黑压压像注满水的涝坝。找团,几个来回,不见人。锯子索性看戏。锯子想,人这么多,这么挤,根本不冷。于是听到演的是《王宝钏》,锯子眼眶渗出泪。

  一批大个子大水般卷走之后,又一批中等个子人墙一般将他堵定,锯子夹在这些人胯间听戏,和腿丛间藏闹的小毛孩一样。锯子发现大个子人竟这么多,自己真的小。前年唱戏,台下踏死过一对少男少女;无论人怎么挤,他们总死不散开。锯子心急。不远处一个背影很像团,被一个大男人从身后箍抱着,团头耷拉在他肩上,痴迷地笑……

  锯子相信他眼力不好。

  “母老虎”在庄头骂谁。“母老虎”是王大头女人。王大头出外打工,埋在煤窑里没出来。谁锯了老娘的树, 叫雷击头去!断子绝孙去!偷旁人的东西旁人偷他炕上的东西,榆木蛋辨不来屎尿、长面……

  庄里人听“母老虎”泼骂,莫名的骚动、痛快。

  团做两顿饭,剩余时间在地边转。皮凉鞋后跟很高,网眼里露出白丝袜裹着的娇小脚趾。衬衣飘动,两个白鸽在衬衣下颤动。团是被电锯吵得头痛,才出来散心。团,明儿我把存折拿上,在集上抱个彩电去,啊?锯子说。

  团立即笑了,脸蛋显出两团嫣红很逗人,猛地搂住锯子的粗短脖子,等锯子往炕上抱。

  一个不起眼的炭疙瘩竟把日子弄得这么红火。庄里人认为是鸡蛋上长毛的事。好事者隔三岔五来看锯子的大彩电。锯子坐在地下矮凳上,对着炉火很好客地给人们熬茶、递烟、按人的要求调遥控板。狼剩子在被窝里暖脚,用脚趾勾团被窝下的脚。俩人的脸上一本正经,因为炕上还挤坐着三个婆娘四个男人八个娃仔。狼剩子曾在背沟渠堵住过团,跪着抱住团的腿,发誓爱团一辈子,再不招不娶。爹娘让他招了个寡妇,他说寡妇“家具旧”,半年登脱了。爹娘借钱给娶来个姑娘,姑娘又嫌弃他鼻子眼里毛长,一年后跟人跑了。  
 
  炕门咋这么热……狼剩子说,隔人插坐在上炕,挨近团……

  团忽然起身,说她要到茅厕去,今晚喝的水太多了。腊冬的夜晚很深很冷。锯子常常听到猫的叫声。这一回,他听到猫叫声有些怪。

  我要到县上取些沙发面布、弹簧……好好守看家。锯子给团说。早些去,早些回。团也说。

  锯子却将自己反锁在屋墙角那个大立柜内。有人敲门,团开了房门,狼剩子插身进来,将大门闩个老死,然后被唾手可得的艳福轰然击倒。

  狼剩子首先拧大电视音量。电视上演《水浒传》,西门庆正调戏潘金莲……
  
  我熬到今儿,就为你给我留个苗,白白净净的,好活个人,往后,甭再疯疯傻傻了,我已是有主的人了,天底下比我强的人一层子……团已经柔得没一点儿筋骨了。
  
  我狼剩,这辈子魂儿绑在你身上了,能天天看见你,我就够了。
  
  团嗔道,天天见就够了,咋又偷人来了?  狼剩舔着舌头,笑兮兮地说不上个所以然。屋角大立柜忽然喀嚓一声。团子说是老鼠。

  事露了底之后,连哭带骂的先是团。你个瞎了眼的偷看人家的那事,根本没有,你猪尿泡打人我叫你搞得没皮没脸,人家可要活人哩,我和他有一腿谁见的?你见了咋不捉奸,夜里借人东西拉几句闲话,谁不跟谁说个话,尽像你死封建全庄人都闷死了,电视上演不是两口子就一搭不睡觉吗?闷驴不看电视光知道日弄些家具,吃惯了白面还想吃黑面,有个调节,你的几下又少不了,敲碎你的骨头有多少浆髓,没本事勾引女人,瞎着眼给我找岔。你同人家婆娘睡去看我管你的一根求毛,你不张扬罢了,再张扬我就死在门前杏树上!

  睡觉的锯子忽然觉得生活很空。

  锯子摸摸身旁的被筒,很冷,像什么留下的个空壳。

  这一天天不亮,团不见了。


            《轻的石头》(2946字)

  石头又从内蒙回来了。

  他见人就说我不是石头不是石头,石头有的是钱有的是钱……。人问那你是谁,他顺手从路边拾起一块状物,将额头砸得青烂,说我、我、我是狗屁王八蛋。

  接着人们看见石头头上的女人假发,烫的,城市流行的那种,披着肩。见了小伉子搂起来要跳个舞,或者将两个指头唇上一按,给那边扔去个“飞吻”。一边喃喃地:才十块钱,玩一下还不便宜你?看,我身上没病……

  石头以前不是这样子,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天不亮起来喝茶,将两口水缸挑满,太阳冒花子时他已光着脚片有条不紊耕地了。春天里他有板有眼地点种玉米,秋天里颗粒归仓……在温煦的日子里温煦地忙碌。

  后来,不知怎么女人翠叶带着两个娃儿去娘家,多时不回。石头给丈人背着两碗旱烟去叫,妻哥把石头捆在柳树上,扒净衣服,用柳条子打。再后来,翠叶给他喝老鼠药,灌了两桶水之后拉到县医院,白花了他心上的两千元。这两千元是他给别人打土坯挣来的。

  石头要搬到临泽去,他要在那里买三亩水浇地。他觉得是原来的地方穷,守不住女人。翠叶将头一偏,我不去,到了外头,你还不把我娘三个卖着吃了,要去你一个人去……翠叶把身子往烂塌房的墙根挤。石头看见他脸红得很隐秘。

  回来的石头一连几天在四哥的坟上哭唱或者跳舞,掰散着馒头,将酒你一口我一口洒着喝着,把一只脚扭跛,把一只鞋弄丢。人们看见他的脸上有许多泪流过。他没有去他娘的坟上,他娘在他八岁时撇下他吊死了。他没去他爹的坟上,他爹当兵去再也没回来。和哥嫂分家的时候,他被赶出来连侄儿侄媳都笑他的傻呆。唯一关爱着他的四哥在他来的前一月去了,给他留了一套羊皮袄,四哥知道石头一直冷。

  石头坐在田埂上,眼里空洞极了。

  一段时间,石头用劳累来麻痹自己。他一闲下来就想这想那的,越想越坏。劳累真管用,他能吃香两顿饭睡好一夜觉。人忙活忙活,什么也就忘了。但后来劳累失去作用了,他整夜整夜地醒。有一天,有人终于在路上听见他自言自语了:一庄人都说哩,翠叶和李大个子,我咋不知道?嘻嘻,男子汉大丈夫,眼不见的为干净,萝卜拔了眼儿在......

  他的小儿子已经在初中秒念了五年,个子板大板大的,业余爱好是叫了几个同学去打另一个同学,或者逼几毛钱抽烟、磕瓜子。星期六放学后,小儿子等在小路转弯处,小女生过来,他猛扑上去,给我当媳妇吗?女生没办法,说当哩。他就得意得放过去。翠叶经常指拨小儿子来指拨石头,如呵斥他去挑一担粪,呵斥他上炕前把衣服扫净,呵斥他把碗放到锅台上去……如果石头磨噌着不放,小儿子蒲扇一般的巴掌就要扇过来了。石头起初眼瞪得像牛卵,忽然一高兴,说我放我放……他从小儿子长大的巴掌上体会到一个父亲的幸福——原来的儿子是那么小啊,一丝风将要吹感冒。再到中学门滩乱整,丢人丧脸,家里我就不要,小儿子指着石头的额吓唬,看你的衣服,你的嘴——石头的嘴角流着涎沫。有时天还来不及黑,一道晚霞映得翠叶心跳如兔。翠叶就指使小儿子把石头捣出门,说是干扰学习。石头很乐意似的,好好好,让小强子安静学习去,靠上大学,给老子还买茶叶哩;我啥地方都能睡,庄农人么?

  石头也想大强。春上时节,大强带着石头借来的一百八十元,不去报名上高二,偷跑到内蒙去了,让他好寻。最后在砖厂里寻到,砖厂里活苦辛,大人都难支撑……他心里一泪,就拧大强的胳膊和大腿。再看看大强手上脸上的烙伤,他将大强的头抱在怀里狠狠地咬。

  石头拿着一个笔记本和半截秃铅笔,收拾了一本没有封皮的书,从学校门里进来,就给老师们讲其中的道理。某中央大官是原来哪个首长的儿子、女儿或女婿,哪个大官是谁提拔的,是谁推荐的……最后,他给人们归纳:求毛擀不了毡,庄农人做不了官,瞎子点灯白费油哩……

  他站在秋色里,神情空旷极了。

  他有时手里拿一片发黄的树叶,翻过来看翻过去看。他的头脑里乱演着过去的事情……因为在被筒里给翠叶说了哪个村姑子脸模白、屁股圆,惹得翠叶几天不吃饭。翠叶在被筒里一高兴也给他说李大的个子多么高大、多么有本事......也引起了他的不悦。许多日子在他们争吵中过。例如针对小强子将来娶怎么样的媳妇,石头说要娶个贤惠、温顺的,翠叶说要娶个为人麻烦能胁住人的,两个为各自的理由争得眼瞪嘴裂。再如针对李大个子家能发得这么快的原因,石头咬定说是他女人的本事,你看她通情达理的,脸模宽宽大大的,一看就是载人的船......翠叶中途打住,从被筒起身,要打石头的样子,靠的是李大个子,啥活儿会做,啥人能对付,脑子灵,不像你个榆木疙瘩,烧柴也不是好料……石头就喊你也不如他女人,翠叶就掐住石头的脖子你也不如李大个子不如不如不如不如连他的求都不如……最后板凳、火钳、菜刀都上去了,他们常常在创伤中睡好几天不起。

  石头经过村头,他正在跟一群旋风打斗。他气喘吁吁,但满脸勇气。旋风终于被他打败了。他歇着气,得意得看失败者逃窜。谁家的一只公鸡追着一只母鸡,母鸡还带着两个鸡崽。石头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像一支箭一样向公鸡冲去,追了几个来回,那公鸡终于被他压在身底。他提着公鸡一边走,一边数说它的坏德行,还说自己如何激于义愤,奋不顾身。最后,他把公鸡吊在一棵大柳树上,用柳条严刑逼供。

  石头扬言要点李大个子家的麦垛。

  李大个子家的麦垛就立在路边,很高大,石头看着看着,发现它像李大个子的求。他手里拿着几把汽体打火机,红的、黄的、绿的,还拿着几张黄表纸。他点一张,噗地吹灭,再点一张。有人看见了,给他做了个动作,像倒栽葱样的。石头赶紧熄灭了火,缩起来浑身打斗。

  那是前不久,石头拿着一瓶酒,壮着胆子走进李大个子商店,李大哥,我从内蒙回来,还没有和你喝酒哩。李大个子站在半天云里,说好好好。李大个子一喝,发现石头灌的是尿。他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提着石头,在小街道上曳了几个来回,最后将他倒栽进树坑里。

  石头不敢到正街上去,就拿一幅扑克牌在树阴下打,当然是右手打左手,每次打的结果当然是自己赢了,自己挣的分最多,上的“菜”最多,(“菜”其实是树叶,一片数叶就是一毛钱)。打乏了,他就搂着扑克中的泳装女睡着了,做梦的脸上很满足。

  渐渐石头发现这里的人都怕他了,见了他不敢多说话,不敢看他,也不敢笑。他能走在人前头给人们滔滔不绝讲道理,发议论。有许多人被他吸引了,争着听他的演说,他想,电视上的外国大领导人出来的时候不也就是这样吗?

  石头的衣服穿新了,头发也理了,胡茬也刮了。他好像也感觉是个好人。

  一个天空晴朗、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很开通地在街上走。正好,李大个子站在商店的水泥台子上,脖子上缠个死蛇样的领带,手戳在裤兜里瘙痒。石头对他不屑一看,他在心里对那人说:你能你能,看比我能到哪里去?你总要和我一样要死嘛。石头很轻松地越过了那个人。

  一个老人在树阴摆小摊,石头就睡在老人的膝盖上,老人和他拉闲。老人看见他这几天精神好起来了,就问:你这病究竟是咂的?石头指了指自己的心。老人问你心上咂的,他就搓着手指头。老人给他五沓钱,一张一百元,说钱?这表示有了么?有了这啥就有了,你和人一样了,拿回去好好存着,一分也不要花了。

  石头偷偷地拿着钱,压在箱子底下谁也不知道。后来,他终于豁出去了,偷偷地取出其中的一张,鬼鬼祟祟地在各商店里跑。他要给翠叶买一条水磨蓝牛仔裤,要比李大个子给的那条时兴,要比张二给的那条蓝,要比赵四给的那条细密温柔......



             
            (作者:杜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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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2 12:10 | 只看该作者

文辉问候蓝色小木屋、一楠老师近来好?

胡编了几个三不像,
打发时间,
请老师们批评、指教......
3#
发表于 2006-12-22 16:13 | 只看该作者
问好朋友:)
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2 17:59 | 只看该作者

真的——

“浩瀚的星空下,我们都是尘埃”
——您一语道破了文辉小说的“天机(如果能这样称)!”
感激!感激!感激!
您是我的精神朋友!
5#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2 18:05 | 只看该作者

猪儿粑朋友,文辉对您真的很仰慕和珍惜......

是不是在这些问题上我们想的时间长了.....
6#
发表于 2006-12-22 20:17 | 只看该作者
延续了前两篇的风格,挺好。
7#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3 09:30 | 只看该作者

再不会写,只能这样了....

问好老乡....
8#
发表于 2006-12-25 10:41 | 只看该作者

太让人那个了.......

心情
9#
发表于 2006-12-27 11:52 | 只看该作者
三篇小说均有特色,也有深度,在散发浓郁的乡土气息中感受着凝练的文字和生动的故事!精华!

文学功底扎实,切能挖掘出故事的灵魂,祝贺文辉,同时祝福你工作生活永远快乐幸福!
10#
发表于 2006-12-27 19:41 | 只看该作者
深感亲切的语言,深为生动的故事.喜欢至极!
希望多看到老师如此风格的作品.
问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7 20:54 | 只看该作者

一楠老师的话定当做以后的鼓励......

点绛唇老师”喜欢至极“,太夸奖了,也是些半成品,像我粗陋,文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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