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闲话三农之四：小小国务院的尴尬

陇上秦风

　　九八年学校临毕业之际，同学都在为毕业分配工作的去向而忧心如焚。我却不以为然的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大不了分到我们乡那样的乡政府。来自河西的同学笑我：你还指望乡政府呢，我们那里乡政府你想进还进不去呢！我纳闷，在我眼里，似乎没有比乡政府更低更小的单位了，乡政府不要，莫非县政府或县上的什么机关要我不成？

　　万万没有想到，当初的安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却在半年之后成为现实。九九年四月，我经过几个单位报到、推脱之后，走进了自己故乡的乡政府，开始自己工作之旅上的第一站。其实真正迈进乡政府的时候，心态已经平和多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一位早我一年毕业的学友，在学校时任团委干部，可以说是红的发紫，毕业时差点被选进省厅机关工作，而后来最终也不过在我们区上的另一个乡政府工作了。相比之下，我这无名小卒，走更远更偏僻一点的乡，自己没得可说。而且有个好处，我的工作关系尚在林业系统的基层站上，是有一步退路的。

　　政府这一呆就是两年多。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在五十多人的乡政府全体职工大会上，因为工作事宜与“党和国家的最低领导人”——乡党委书记拍案而起，两人凭借着都还不错的口才争执的不可开交，最后让我把这位向来傲气的不可一世的书记顶撞的颜面扫地，我呢，则顺势而下，声明要回工作关系所在的单位了，你这政府的工作，请我我也不干了。

　　正是这在乡政府历史是空前绝后的一吵，结束了我乡政府两年多的工作经历。将离开乡政府的理由归咎于这一吵是并不准确。因为尽管会上发生了这样一幕，但就我跟书记平常的关系而言还是不错的，乡政府的很多人，甚至部分副职也一直认为我平常的目中无人是因为我仗着书记的面子。会上吵毕，会下书记也还找我开诚布公的谈过话，并许以我政府办主任的职务（当时传言政办主任几天内将调走），婉转的留我继续在政府工作。当然，都被我谢绝了。不然的话，我或许至今还在那个偏远的乡政府当办公室主任呢！

　　在争吵中离开政府，理解为我对政府的彻头彻尾的憎恨，或者我在政府的一无所获，也是不准确的。这个乡是生长养我的故乡，故乡的政府又是我工作的第一站。正是在这里，完成了我从学校向社会迈进的第一步；也正是在这里，两年来辗转南北两片，跑遍全乡二十多个行政村，进千家门，吃千家饭，不仅仅同许多的乡干部、村干部和群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让我认识到了一个更加现实的故乡。

　　做为一名爱好写作的青年，在离开政府的日子里，我曾不止一次的想，把自己在政府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用手中的笔记录下来，毕竟，卖油的婆娘不能水洗头。然而，当我一次次的面对乡政府这个话题，我却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对我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人来讲，是与老百姓一样冷眼评价政府的胡作非为，还是象乡领导或者乡干部一样倾倒一肚子的委屈与无耐？面对在政府两年的经历，使我丧失了最起码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取向。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今天，当我选择了三农这个话题，做为最基层一级的乡政府，自然是个无法回避的槛。但是，我能做的，依然不过是记录下一些亲历的片断。是也，非也，自有读者评判。

　　我进乡政府后经手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到所驻村收吊欠的二千零四元的户口薄工本费。到村上后，村干部告诉我，前任乡长和某某于某月某日收走了，怎么还来要？我回到乡上告诉换届到任不久的现任领导，他又找我说出的其中一位乡干部做了对质，得知是前任领导拿了钱而没有入帐时，便很气愤的哼了一声，骂道：肠肚挨住地着哩！类似于这样收了群众的钱而进了自己腰包的行为，据说前些年比比皆是，计划生育罚款尤为如此。我进政府时计生站站长被不久前免职，据说就是数额巨大查处的结果。我进政府之后，这样的事情应该说基本上没有了，或者已经非常非常之少了。但作为党和国家最低一级领导人，连二千块钱都看在眼里，着实令人大跌眼镜，也大煞风景。

　　当时乡政府的工作，我们总结为四大项十六个字：催粮要款，刮宫引产，植树造林，农田基建。粮是公粮，即农业税；款是三提五统，教育费附加，农业税附加，还有罚款；宫是子宫；其它的就都容易理解，无需解释了。我的身份是林业员，可从一进政府大门，就开始干计划生育。不足半年，乡上组建计划生育专业队，我被选为其中成员，直到离开政府。两年里，计划生育越干越专，越干越精，面对六套报表做个分析，整理核对个卡表册单（育龄妇女管理卡、重点服务对象一览表、人口登记册、计划生育月报告单），简直是手到擒来。本职工作的林业，却从未染指。象这样文不对题的荒唐事情，比比皆是。

　　被称为天下第一难的计划生育，分硬件和软件两大块。硬件上又分两块，一是罚款，政府靠着这些早婚罚款、环孕检罚款、计外费等等名目繁多的罚款，支撑着政府来人客去的招待、车辆的燃油维修、逢年过节的礼尚往来。另一硬件是四术平茬：上环、人流、引产、结扎，都是区上下了硬指标的，那一样完不成都是一票否决——乡长书记要丢乌纱帽的。干这类硬件工作的作风，当时的一个口号就颇能说明问题，叫“喝药不夺瓶，上吊不改（取下之意）绳”。比起硬件，软件更硬。各种上报的数据都有上级规定好参照的硬指标，那一样达不到要求，区计生局根本不收你的表。因此，明知生了儿子，性别比例达不到，只好改成姑娘；明知生了二胎，可一孩积累量达不到，只好政府主动替农户压报出生；明知是计划外出生，款也罚了，可报上去影响计划生育率，只好推迟出生时间，改为计划内出生。象这样编人造人的活，笔一提就能弄出许多来，比起女娲捏泥人儿来可容易多了。唯一难的是为应付上级检查给农户做工作：罚了款要说成没有罚，明明生了男孩要说成是女孩，明明孩子会跑了要说成是刚生的。好在凡不合适的，检查的人来了都可以把孩子抱着避开，这也怕是软件之所以叫软件的原因之一吧！

　　领导玩的是文字和数字的游戏；数字出官，官出数字；这些理论对乡政府同样适用。年终各类统计报表发下来时，乡合计栏目里早已用铅笔写的明明白白了，只需要统计员分解到村上即可。所以说现在谁给我说什么全乡的农业生产总值、人均纯收入、经济增长速度，统统见鬼去吧，鬼才知道是怎么来的！而且，中央的公布的数据是不是胡弄人还两说呢！我在乡上那会，区财政实行政策是，乡上财政完成多少收入，区上就补多少投资；我们那样一穷二白的乡，那有什么税收来源，只好从信用社贷上几十万，再凭帐上这几十万的借款骗来区上几十万！在乡政府，税收财政都能假，还有什么是真的？年底报造林面积，我擅自做主做四百亩改成二千亩，领导一看说那怎么行，至少也得报个四千亩吧！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时，我参与了自己所驻村的数据统计工作。真实的情况统计上来后报到区后，说什么参数又不合适，于是，只有推倒重来。于是坐在办公室里，半天编出生编漏报，别人闭门造车，我们则闭门造人，真实的数据交不了差，假的却一交就行，岂不怪哉？中央公布结果人口普查的结果是十三亿，谁能证明？

　　上面千头线，下面一根针。做为最基层的一级政府，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们称之为基层“国务院”，是有道理的。区上凡有一个什么局什么部，乡政府必有一个什么员。一个政府加上七站八所，不过四五十人个，管的村也仅仅二十二三个，可上头顶着太多太多的领导部门。党群系列的，政府序列的，人大的，政协的，军分区的，武装部的，真是数不枚举。乡政府开车的司机是位年龄相仿的哥们，他酒后吐真言：过了个年，我xxx给人家背了八十三个后臀间！后臀间者，猪的屁股，又叫后坐墩也，乡里领导拜年既乡土又绿色的东西。八十三是不是确数并不重要，可头上公婆之多，至少能说明一二。于是，天朗气清的日子，少则三五拔，多则七八拔，乡长书记都得陪，革命的小酒天天不醉才怪呢，党风和胃不坏才怪呢！

　　政府在群众眼里，可以说是威风八面了。可我所知道的乡政府，曾在好长时间里，连二千块钱都没有。车上加油就在加油站欠，来人吃饭就在外面的饭馆欠，乡上干部的工资到了，便先挪用救了急。我在政府那会，要么长达半年不发工资，要么一发几个月好几千。政府换届前后，总能见着饭店、商店的老板天天跟着领导的屁股转，钱要上了就好，钱要不上，群众就会听到一个瞠目结舌的数字：政府吃饭欠了我们十几万！可政府领导也是一肚子苦水，那么多部门天天来人检查，那十几万也是军功章有你的一半吧！

　　当然，乡干部到村上也吃，不仅吃派饭，还吃“猪饲料”。这个故事说来也简单，乡干部到村里吃了饭，做帐的文书是位细心人，便开了一猪饲料的条子入了帐。怕日后有人追究，便在条子的背面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乡上某某某等几人吃。这样便有乡干部吃猪饲料几袋的事来。我曾亲身经历过一事，某次一位副书记、片长和我三人到某村喝了一瓶四十多块钱的酒。后来这位村干部不干了，审帐时却审出我等三人喝了一瓶三百多块的酒！

　　关于干群关系，也不能不说。其实我们自己当时有个较为明智的说法。每当走进一个村子时，我们都会很有自知之明的说，这庄里人又要说我们是日本鬼子进村了。还有一个细节，我不能不说。有一次，我到某村吃派饭。女主人下了一碗面，端到炕桌上我吃的时候，她家的三岁小儿在门外（三岁绝非概数，他当时只会勉强能跑而已），半藏着身子边偷偷地的看我吃饭，边给厨房里的她妈妈说：妈妈，你快下饭去，没了（要不然的意思）公社的人就不吃了，就把你拉（抓）上走了。那种诚惶诚恐的眼神，至今让我心有余悸。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他稚气未退的话语中，吃完那碗饭的。想想堂堂我一国家政府干部，在三岁小儿眼中也已中下了动辄抓人的如此败坏形象，不说也罢！

　　三件败走麦城的事，也不得不说。第一件因计划生育而起。最终结果是：我们数十人被村民围攻在村干部家里，石头瓦块如雨点般落在村干部家的房上，在外面入户的计生站长被打，放在车上的财物一抢而空。第二件因发动农户开展农田基建而起，结果是：一乡干部被村民被石头打烂了头，乡上组织派出所的警力和乡干部去村上捉拿嫌疑人，被村民围攻，警察被打，乡干部被扣留，前去解决问题的乡领导被上百名老女老少轮番羞辱，至凌晨四时放回政府。第三件我没有亲历，事情因清缴税费而起，结果是村民围攻了政府大院……。这些事情，全是事出有因，但要简单的将责任归咎于乡干部的伤风粗暴，或者村民的野蛮无理，都是不切合实际的。可在故乡，三农问题的复杂，由此可窥一斑。

　　……

　　今天，当我回忆几年前的政府故事时，乡政府的工作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最主要的一项便是政府职能转变工作了。可当初那些被一位请来讲课的专家骂为“撒上五香粉猪都不吃”的乡干部，真的能迅速实现由管理型向服务型转变吗？我只是希望，我经历的事实只是现实中的一个特例，曾经的悲剧也将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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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上秦风

这是我自己感觉闲话三农里面最写的差劲的一篇，但由于是一个系列，一并贴上来，请大家狠批！

黑雪

叙述太多，淹死好多观点。问好，继续贡献大作

lqm407

下载后详细拜读。

陇上秦风

黑雪说的是,可以说几乎全是叙述,就没有表达出一个观点来.

许也

这个系列不错

陇上秦风

许版:可能是三农这个话题更引人关注的缘故吧!

心静如水

光明的尾巴！

一丁

不错,拜读了不起了!

陇上秦风

谢谢心静如水和一丁两位,欢迎常来!

江湖一刀

很实诚的话语，也是很沉重的总是。难得有这样的心思啊、赞一个。

lqm407

写的都是实情。农村工作就是一团乱麻。
写系列，这一篇写的内容太多了，使人应接不暇。如果仔细写上一两件可能更清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