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看瓜记

南岸

［短篇小说］
　　　　　　　　　　　　看瓜记
　　　　　　　　　　　
　　　　　　　　　　　　　　　　乔洪涛

　　如果你喜欢旅行，又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风沙都能吞咽，什么浊水都能渴饮，可望坐京九铁路的火车到山东来，至与河南省交界的梁山县境内的杨营火车站下车，再花四块钱转乘一辆开往黄河段的破旧班车，叮当半个钟头，爬上大堤，就可以看见一道浑浊的宽阔的黄水，这黄水就是黄河了。若是赶上枯水季节，这河便委琐成一条小溪，水面不及脚踝，只留下一面广袤的黄河沙滩，有穿红绿的女人和穿黑衣的男人相约了在河道里行走，从大堤上看上去像一群蚂蚁，也有手扶拖拉机哒哒哒地在没水的沙滩上开过去，车上坐满了年老的和年少的，他们这是去河北岸河南省的台前县赶集或者走亲串友了。旁边的一条班驳的旧船搁浅在河滩上，有一个叫马达或潘达的摆渡人坐在那里吃烟。单调的好像没有任何风景，你马上灰了心丧了气，骂一句：看景不如听景哩！你站在大堤上气得喘气，说，千里百里的来寻了看黄河，黄河原来就是我家后面的一条水沟啊。这时候，我奉劝你不要扭头就走，你可以下到黄河大堤里面，就发现在黄河滩上蜿蜒眠卧了不少的村庄，你马上惊奇了：这天底下还有不怕黄河水淹的人么？怎么就在黄河的河底突兀地长出这些个村庄来？若是到了雨水季节，黄河里发了大水，这村庄就成了黄河里的孤岛么？堤外的人到里面去或者里面的人到外面来，都要撑了小船来回的摆渡，那个吃烟的叫马达或者潘达的男人生意是要好起来了吧。这时候，你若到这些黄河滩区的村庄里去，定能寻一些黄河小吃，感受一些此地独特的风土人情，听黄土一样的男人或女人给你讲一堆发生在黄河滩上的新闻或旧闻，就是有老者给你讲出几个当代水鬼的故事来也未可知，他们一个个都是讲故事的高手，你会马上瞪大了眼睛，问：真的吗？真的吗？
　　
　　进入黄河滩区，多风，多沙尘，天旱的时候，平地里会有没脚踝深的沙土。那村庄里的人家，一律筑高高的土台，新宅子高过旧房顶，旧房拆了再努力高过新房子，所以，村上的房屋一律不平整，高低错落，都是为了防御黄河大水的需要。黄河滩多驴，驴子一色矮小，皮实，家里的少年自中学辍学开始套上驴车拉土，天天不断，到长成青年正好填好地基，然后起屋，娶妻，生子，代代延续。这几年出门打工的多了，年底的时候挣一捆钱回来，年轻人再不用赶驴车，到堤外请了东方红挖土机，三下两下，省了七八年的工夫。让人惊叹这个铁家伙果然赛过三匹好驴。黄河滩依河而生，村庄依河而建，黄河多岔河又多渡口，所以，这里的村庄多用岔河和渡口命名。你从上游往下，过龙岔河，经徐岔河，走潘渡，便可到达一个千余人的小村，名叫马家渡口。你到那里可去寻一个叫马发的中年男人，他住在村口的土台子上，家里是五间瓦房，黑漆大门，门口一棵杨树，杨树上拴着两个高音喇叭。他个头不高，微胖，皮肤粗黑，脸上有落腮胡子，小眼睛，因喝酒和抽烟熏黄了一口牙齿，其中有一颗牙外露，却能说会道，当年在渡口使船有一身好水性，现在善饮，有一肚子好酒量。他是马家渡口的村委会主任，也是我故乡的堂哥。你找到他，他便可以作你的导游，让他带你去看黄河，他热情好客，定会先拉了你去渡口的小酒馆里喝个酒气熏天了。
　　
　　黄河滩上其实是有风景的。黄河滩上遍布了绿色的庄稼和偶尔成片的树林，在靠近黄河水道的地方，又生满了红柳和野草。那些红柳丛里经常藏着一些布谷或鹌鹑，它们胆子很大，在你经过的路边站立不动，你一抬脚，它才飞出三五米远，又落下，歪了头看你。你拨开红柳丛走过去，就会看见一窝温热的鸟卵，毛头小子经常拣拾了这样的鸟卵回家，放在大人烧锅的灶下一烧，香气馥郁。有时候也会飞奔起来，捉住一两只鹌鹑提回家来，但是，养不几日，它们一律便死掉，还是难逃被吃的命运。而在水稗子草和芦苇地里，在高大的茅草丛里，经常有野兔出入。以前冬天的时候，我的叔叔马来和其他伙伴常常会扛着一杆自制的火枪在整个黄河滩上转悠，傍晚的时候，就会有一两只野兔挂在枪口上，成了我们佳肴。我的祖父早年捕鱼，后来在家里种田，是一把剥兔子的好手，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我的祖母经常与他吵架，可是他一点也没有收敛，直到后来我的祖母去世，没有人约束了，他却戒了酒，让我们惊讶不已。这些年野兔渐少，他也没有几次展示杀生的机会了，只是在进了腊月，靠近年底的时候杀鸡，但有一次，他没有杀死那只公鸡，却把自己的手给割了。从此，我们知道祖父已经老了。这些水边的红柳条和茅草十分有用，我的堂兄马发会告诉你他们的用途。比如茅草，他扯断一条肥大的茅草，他把茅草的中间撕开，他就可以占卜来预测天气的好坏，我记得马发以前在黄河里使船都是这样预测天气的，他的占卜基本准确，只是有一次，我的堂兄马发带几个前面村上男女过河赶集，到了河心，起了风浪，小船险些翻倒。那个船上有一个叫马小菊的姑娘失足落水，我的堂兄翻身跳下去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后来，这个叫马小菊的壮实的女人就成了我的堂嫂。有一次我到故乡去，我的堂嫂说起这个事来，脸边还飞满红晕，她说，马发跳下去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一条偌大的黄河鲤鱼钻入水中。你马发哥的水性太好了，我怀疑他前身就是黄河里的鲤鱼精哩。我的堂哥马发哈哈大笑，他说，我可能是个水鬼哩。比如，红柳，马发会告诉你，这些长在水边的红柳条是用来串黄河鲫鱼的。他扯下一条红柳条下水去抓鲫鱼，他把红柳条叼在嘴里，等几个猛子浮上来，他嘴里的红柳条上已经串满了活蹦乱跳的黄河鲫鱼。他很快就会在岸边生上一堆火，他把鲫鱼洗净，掏出内脏，在火上烤，不一会，香气扑鼻，很快你就可以吃上这种美味的黄河鲫鱼了。
　　
　　在小酒馆里吃了菜喝了酒，马发剥了衣服，露出更加粗壮的上身，他说，走，我们去黄河里洗澡去。你惊讶了：都说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黄河里洗澡还不越洗越脏？他嘿嘿地笑了，拉了你就走。到黄河边，黄河的水不大，可是也黄沙滚滚哩。可是他去不下河，他往西走，到一处弯道的地方停下，这里有几棵白杨树，有一方水洼，你一看，这里竟然是清水的。原来黄河在这里一拐，留下一滩死水，平时水只进来，却不流动，水就澄得清澈起来。水不深，差不多到你的肩膀，你正踌躇，那边的马发已经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站在那里，看你不脱，他嘲笑你是城里人：城里人害羞哩，不是个汉子呢。你生气了，也学着他脱了所有的衣服，用双手捂了私处正要跳下去，他却把你制止了。他说，这样来一下，可以预防肚子疼。他于是示范：撒了热尿，用手接了，搓到肚脐周遭，不嫌脏，也不害臊。你跟着学了，果然有热乎乎的感觉，你马上懂得了预热一下的原理，夸他聪明，他说，我不聪明，这是我爹教我哩。他说的是那个在黄河里撑了一辈子船捕了一辈子鱼的老船工了。老船工是我祖父的大哥，都摆渡，两个人却一人一条船，水性一样的好，也同样可以捕到别人都捕不住的黄河大鲤鱼。最大的一次接近十斤，我的堂哥经常拿这做骄傲，也发誓要超过他，可是至今他捉到的黄河鲤鱼最大的只有八斤六两。
　　
　　高兴了，马发便会和你讲些关于黄河滩的一些风流韵事。比如，有一个叫马小兔的男人为了干上一个叫马小草的姑娘，他答应土管所的所长下河去捉黄河鲤鱼，等他捉到第四条的时候，他就钻进黄河里再也没有出来，只剩下伤心欲绝的马小草在黄河边上为他哭瞎了眼睛；某一年，一个叫马小鹿的姑娘在黄河里洗澡，一条细小的水蛇钻进了她的私处，这个姑娘后来活活的被钻死，等她到医院的时候，那条小蛇已经从他的鼻子里钻出来了；比如，他嘿嘿地笑着，也许会告诉你关于他自己的风流韵事。他能说会道，却不会撒谎，所以关于他自己的韵事大部分都有其事，当然中间的添油假醋，让他风光的言辞，他说起来也毫不吝惜。他说，那年发大水的时候，他们马家渡口全部搬迁到堤外的乡中学操场上去搭了临时帐篷。他晚上出去巡逻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夏天光着屁股睡觉的马苟的女人王小草，王小草睡得正酣，马发说，他偷偷的就上去了。他把马苟家的干了一场，马苟家的半醒半睡，竟然不知道那个干她的男人是他马发。马发说这些的时候，嘴里会发出啧啧的咋舌的声音，仿佛在回味那个女人的奶香。最后的时候，你说了你是从北京来的。马发惊讶了说，我们这里有个叫马小鱼的，现在在北京划拉蚂蚁爪子哩。他把写书写字叫蚂蚁爪子，他说的是我，我就是那条被故乡的黄河放逐到城市里的那条小鱼，我在大城市里租了地下室写作，他就说我是在写蚂蚁爪子。当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时，他再也不要你给的导游费，不要请你吃喝的饭钱酒钱，他倒是很关心我的情况，他问：马小鱼在外面混得怎么样？听说他出了书，卖了大钱哩。你摇摇头，说，划拉蚂蚁爪子怎么可以卖大钱。他马上颓丧了，说，那他回家的时候我要请他吃酒，不挣钱就不要费神伤脑地写那玩意了，还不如回来打鱼，他跟我用电船捕鱼，一天能挣一百块哩。
  　
　　
　　这个叫马发的中年男人是马家渡口的村委会主任，但是，他也有一条电船哩。他的父亲以前的时候在黄河里摆渡，一辈子一支篙，一条船，一个女人，生在黄河里最后也埋在黄河里。到了马发长大的时候，马发也在马家渡口撑过几年船，后来黄河里搭了浮桥，十几条大船排在一起，坚固耐用，而且价格便宜，开拖拉机过河才要两块钱，单人行走一块钱就可以了。我的堂哥马发自此没了生意，于是在黄河岸边的黄沙地里种过几年西瓜，那几年西瓜价格不错，而且黄河滩的西瓜都是沙瓤，甘甜而清脆，他很是发了笔小财。到了后来，他突然癔症了两年，西瓜正赚着钱突然不种了，跑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去打工，两年后回来，坐船的时候跳进黄河救了落水的马小菊，紧接着与马小菊成婚，做了马家渡口的村委会主任。做主任的同时，他用以前的积蓄买了一条船，继续在黄河里讨生活，但是，已经不是摆渡，他的船是电船，雇了人用电捕鱼，捕黄河里的鲤鱼，也捕鲶鱼和条子鱼，捕了便让人送到城里的饭店里去卖，而自己缩在家里吃酒好客，甩手做起了老板了。那时侯黄河里的鲤鱼逐渐缺少，而价格也步步攀升，其他以撒网捕鱼为生的几户水上人家已经维持不了生活，只有马发电船上的捕鱼电机还是日夜嗡嗡地响个不停。他不黄河里的鲤鱼全捕光了！日他娘的马发！马家渡口的老人们开始咒骂他，他却不急不恼，照样每天派人去城里的大酒店里送鱼，据说，这种野生的黄河鲤鱼已经卖到了八九十元一斤，能吃这样的正宗黄河鲤鱼的都是穿了西装扎了领带挎着二奶的干部。因为黄河鲤鱼最出名的地方在于，黄河鲤鱼可以催女人下奶哩。对于这种说法我没有专门的考证，但我的堂哥马发对此深信不疑，他说，我捉的黄河鲤鱼专门供姨太太食用，喂养一个个的小皇帝哩。我的堂哥马发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说话时露出他因为龋齿而发黑发黄的草牙，他捏了饭店的牙签在门口剔牙，不时地打着饱嗝，他看上去滋润极了。
　　
　　你背了包脖子里挂了相机跟在他身后满河滩里乱蹿，他指点了这里那里给你讲故事，说，拍这里，拍那里，你拍了能上报纸获大奖哩。他指着一片堆满了黄沙的土埂说，当年这里不是土埂，这里是一条河岔。那一年冬天，黄河里结了冰，大块的冰把黄河都封住了。你知道，他说，黄河里的冰一旦结住，结实得像钢板。我们在黄河里走，跑，也有赶着马车或开着拖拉机的，都没事。冰纹丝不动，一点也没有颤动，结实得很。马羊家的闺女才八岁，你想啊，八岁的姑娘，能有多少分量，她也跟了大孩子们在黄河里滑冰。可是，突然，喀嚓一声，冰就断了，冰成了一个大窟窿，马羊家的姑娘就下去了。人群一下子乱了，去喊了马羊，马羊是个熊货哩，我算知道马羊是个熊货哩。马羊来了只是哭，坐在冰上号啕，我说，抓紧时间下去救人啊。我喊了，没有人动，我踢马羊，马羊不下，只是哭，女人一样哭，我就生气了。我脱了棉衣，扑通就进去了。我进去了，我不敢走远，走远了上不来，我也得换气，可下面的水流得急呢。我下去没有看见，跳上来指挥了人往下游砸冰，黄河里的水往下流，就要往下砸哩。男人们都拿了镢头和铁锨，嘭啪砸开了多远，就是找不到。有上了年纪的人说，不要找了，这是水怪要童女呢。等明年春天化了冰再去下游寻，下去一百里，或许就能找到了。可是你猜，到了春天化开冰，在哪里找到的马羊的姑娘？就在这里，在你脚下的土埂上，那时侯是一条河岔。所有的人都觉得奇怪，这个河岔可是在掉下去的冰窟窿的上游几百米哩。你马上吃惊了，看着脚下说不出话来。马发又嘿嘿的笑了，他说，日他娘，这个事奇怪，接下来的事更奇怪了。那年春天末尾的时候，这条河岔里就出了鱼，是鲶鱼。也不是什么好鱼，可是出了大鱼了。整条河沟密密麻麻全是鲶鱼，这些鲶鱼都使了劲往岸上跳，一群一群，好像是在自杀哩。鱼也会自杀吗？马发这时候会转动了狡黠的小眼睛问你？你说说，城里来的四眼先生，鱼也会自杀吗？他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可是他看着你不松，他总是会问外地的旅行者这么一个问题。他说，反正这些鱼我是发了财了，我开了船拾了整整一船舱，我把这些鲶鱼运到城市里去卖给城里人吃，我们这里的人一条也没有吃的，他们说，这是马羊的姑娘变的呢。
　　
　　黄河里有古堡，你沿着黄河的岸边走，就会看见残垣断壁伫立在黄河滩上，马发给你指点了说，这可是上过电影的。据说那是一个演黄河边上的土匪的片子，一群的男女演员戴了墨镜在这里拍片。嘿嘿。马发又笑起来。你知道，那些那女演员在黄河边的沙滩上亲嘴哩。他们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茂盛的茅草吧，他们像狗一样在草丛里就干了。马发咽一口唾沫，说，日他娘，那些女演员漂亮得赛过了天仙。他们的身子真白啊。马发又指了一处渡口说，你知道吗，这里就是当年刘伯承和邓小平过黄河的地方。你睁大了眼睛，说，刘邓大军过黄河？马发马上得意了，我爹还给他们摆过渡哩。马发说，我爹用木船撑了一船又一船，他们那些兵，都背着枪，吓人呢。过了河，他们赏给我爹十块大洋，说，老乡，你是革命的功臣哩。大洋我爹早就花了，可是那句赏话却在文革中保住了我们全家的命。我爹后来在黄河里落水淹死，我已经不小了，否则，在文革中早被斗死了，我哪里还能存活下来？
　　
　　他带了你往上游看，他指了远处的一片繁华之地，说，看，那就是著名的潘家渡口。他说，潘家渡口之所以比他马家渡口知名，就是因为潘家渡口出了一个作家老虎。那个叫老虎的作家写了许多小说，小说里的地名大多以潘渡命名。作家老虎的小说我读过，他有一个小说就是写的渡口的事，那个小说叫《潘渡》，潘渡里有一个黄河岸边的小酒馆，那个小酒馆就是当年共产党的地下联络站。小酒馆里有一个戴眼镜的掌柜，叫陈宝生，他是共产党的老先辈哩。你听了马发的介绍，说，现在的潘家渡口还有没有这个小酒馆？马发定会拿手挠了头皮说，有，有啊。他笑了，这次笑得很诡谲，笑完了，他说，这个小酒馆里有一个叫潘向本的老板，老板在东北雇来了几个漂亮的小姐，那里成了一个窑子了。你不信，他继续告诉你，你知道这潘向本的爹是谁？马发不等你回答，他又说，这潘向本的爹是这里的地主，当年有好几个姨太太，其中有一个七姨太，她就生了潘向本。这七姨太太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据说是国民党高级军官胡宗南的小老婆。胡宗南当年被共产党追着过黄河，把个小老婆给留下了，这个小老婆隐姓埋名就成了潘家的七姨太，后来生了潘向本。这个潘向本是条狼啊，文革的时候，他首先揭发了他爹的累累罪行，又揭发他娘是国民党的小老婆。于是他成了造反派的头目，成了最坚决的造反派，现在他发了家了，这个小酒馆他从陈宝生手里接过来，现在成了他的摇钱树了。
　　
　　你们谈得越发投机，你就和马发在黄河边的酒馆里畅快地喝酒，喝着喝着，他就先醉了。他喝酒喝得经常，他也喝得快哩，他拿了粗黑的瓦碗盛酒，一大口一大口的喝，我知道，马发又要给你讲那个关于他和水鬼的故事了。马发总是这样，他给每一个来这里旅行的游客讲这一个关于水鬼的凄艳故事，他把每一个游客当成可以倾吐的知心朋友，他最后总要哭着说，你相信吗？你相信吗？他说，从前的时候－－他的故事总要从那个大家耳熟能详的传奇故事开始，绕不过去，他总要先讲那一个传奇故事，那是一个关于黄河鲤鱼的传奇故事，虽然你可能早听了有一百遍，但是看在马发陪你这么几天的份上，你就耐心的再听马发讲一遍吧，中年汉子马发说－－－－
　　
　　从前的时候，在黄河边住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早就死了父母，一个人靠打鱼为生。年轻人勤劳善良，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在黄河里使船，回到家里，冷锅冷灶的，让人可怜。有一天傍晚，年轻人打鱼回来，突然发现家里的饭桌上已经摆上了可口的饭食。年轻人很纳闷，以为是邻居家的嫂子给做的饭，第一次也没有在意。可是，第二天，第三天，每天傍晚年轻人回家，总有人帮他把饭做好了。他去邻家问了，邻居家的少妇被问得一头雾水，年轻人一下子纳闷极了。这天下午他假装出船，藏在厨房的门后要一看究竟。结果傍晚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漂亮的天仙般的姑娘，这个姑娘来了之后就动手刷锅做饭，年轻人想，就是她了。于是上去就把她抱住了，他问她从哪里来？到底是谁？姑娘开始不回答，后来说，你还记得你去年揪过的那条黄河鲤鱼吗？年轻人马上想起来，去年捕鱼是曾经捉住过一条红尾的鲤鱼，这条鲤鱼很漂亮，却受了伤，大概是被别人的鱼叉刺伤了。年轻人拿起她来的时候，他仿佛看见这条漂亮的红尾鲤鱼掉了几颗眼泪。年轻人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为这条鱼在伤口上敷了药，细心喂养了两天，又把她放回黄河里去了。原来这姑娘就是那条红尾鲤鱼精啊。姑娘说为了报恩才来替他做饭的，姑娘还说，她是偷着跑出来的，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鲤鱼皮说，那是她的外衣，穿上阿嚏她就是鲤鱼，脱了它就可以成人。第二天，年轻人想了个办法，等姑娘来了脱去外衣，他一把拿过，把外衣塞进锅底给姑娘烧了。这下子姑娘再也无法回黄河里去了，姑娘哭泣了几天，结果就和年轻人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马发喝一口酒，他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他说，那时侯，黄河里有了浮桥，他摆渡几年的活计被迫停了下来。你知道，马发说，我祖父在黄河里摆渡捕鱼，我父亲在黄河里摆渡捕鱼，我们一家都是吃黄河里的饭的。我也是，可是，日他娘的一搭上浮桥，我的活路就断了。我那时候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不能摆渡了，我能干什么呢。黄河滩一大片一大片荒芜的金沙滩每年都长满了荒草。那些茅草啊，长得太高了，一个人钻进去都看不见头顶。多少年了，这些荒草就这样长者着，冬天的时候，我和马羊就会背了火枪去草丛里捉野兔。但是，野兔并不能填饱肚子，后来，我去县城里，遇见了我的同学，他给我出主意说，你就在黄河滩上种西瓜吧。黄河滩上土质好，灌溉水源又充足，西瓜一定好吃好卖。他这样一说，我仿佛看见整个黄河滩都种上了滚圆的西瓜，碧绿的西瓜秧爬满了黄河滩，有月亮的夜晚，我坐在瓜窝棚里，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守着满滩的西瓜。在夏天的夜晚会有偷瓜的獾和野狗出来，我捉住一只，剥皮，用火烤了吃，多么好啊。那年我就种上了西瓜。头一年，我只种了两亩，因为没有经验，西瓜长得不好，价格也一般，但是，即使那样，我算了一下收入，也要比在船上挣钱容易。结果第二年，我就种上了四五亩西瓜。忙的时候我就去雇人帮忙，那年西瓜长得很好。可是那年也很倒霉，在西瓜将要收获的时候，黄河发了大水。那天的大水是晚上漫上来的，我住在瓜窝棚里，第二天一觉醒来，床下已经全是黄河水了。我出来一看，马上就傻眼了，我的西瓜都被黄河水淹没了。有的西瓜在黄河水里浮起来，好像一个个漂浮的皮球。我大哭了一场，这是老天灭我呀。可是我这个人就是不怕失败，第三年，我成功了，这年的西瓜长的太好了，一看就是一个丰收年。这一年，我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叫马兰的姑娘。
　　
　　马发喝一口酒，说，是啊，马兰，就是，马兰。那个晚上，天气很炎热，我坐在黄河边上凉快，你知道，黄河边上是很凉快的。那时侯马羊还有马修都跟着我在种西瓜，可是，我们离得都很远。结果那天晚上，到了很晚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马兰。马兰看上去只有二十岁的年纪，穿一件连衣裙，她是在晚上到我的窝棚边上来的。马兰真漂亮啊，你看她的眼睛，那是黑葡萄一样的眼，在月光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很吃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了一个姑娘还在黄河边上。我问他，她说，她就是对岸河北另一个马家渡口村上的人。她家里就在河边上的土台上住，门前有一棵柳树的那一家。她这样一说，我觉得有些面熟了。我以前撑了船去北岸，留心在那边的村庄上有一家打鱼为生的人家，那家人家的门前果然是有一棵柳树的。她笑着伸手给我指过去，她说，你看，你看见了吗，对岸那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子就是我们家的船只。河的北岸虽然只是一河之隔，却是属于另外一个省的地域，那里是河南省的一个县的区域，县叫台前县。我听说河那岸的确也有个村庄叫马家渡口的。你说真是好玩，一条河的两边相对的村庄都叫马家渡口。我问她怎么过来的？她说是从浮桥上走过来的。我问她为什么一个人这么晚了还跑这么远？她开始不说话，我再问，她就哭了。她不说，我觉得她哭的样子很可怜，就有些心疼。我去地里摘了西瓜，和她砸开西瓜一起吃西瓜。吃完了，她高兴起来，她站起来给我唱歌，她唱的歌真好听。那是我一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声。时间很快过去了，快到天亮的时候，她说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她爹发现了要怪她的。我真不舍得让她走，我看她的样子也有些依依不舍，结果我们约定，明天晚上同一时间她再过来。
　　
　　第二天她果然又来了，她还是那身白色的连衣裙，在晚上看上去好像天仙一样漂亮。她来了，我们又在一起唱歌跳舞，你知道，那样的夜晚过的真快呀。一闪的工夫，一个晚上就过去了。我有几次告诉她要过河去找她，她不愿意，他说，他害怕被她的父亲发现了，她的父亲是一个脾气大的怪老头呢。于是，她每天晚上都过来，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间了。马发说这些的时候，你可能有些惊讶了，眼前的这个粗黑的矮胖子，怎么说起这样的往事的时候竟然也是这么浪漫的。马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那时侯真的是喜欢上她了。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作喜欢一个人，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那段时间，我就盼着天黑，盼着看到马兰。我舍不得她离开，每次天亮的时候，她就要回去，我抱住她，我觉得她的身体有些发凉，她每一次离开也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抱住我的腰不撒开。后来，我们就在沙滩上像两条鱼一样绞缠在一起，我们从沙滩上滚进黄河水里，又从水里滚到西瓜地里。你知道，那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爱情吧。马发说出爱情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有些不自然，我看见他黝黑的脸庞有了一丝羞涩。他说，我离不开她了。有一天，我对她说，我要去她家提亲。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了她。她一听就害怕了，她的脸色煞白，她说，不行，不行。我问为什么，她不回答。她只是哭，她说她爹会不愿意的，她就是因为她爹逼她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男人，她不同意。才这样和家里有了矛盾，才偷偷跑出来找人说说话的。她说她父亲要是知道她竟然来和他幽会，他会扒了她的皮的。
　
　　第二天的时候，她没有来。马发已经喝下去有一斤白酒了，他又开了一瓶。他说，第二天晚上他等了马兰一个晚上，可是马兰没有来。他又焦急的等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三天天快亮的时候，马兰才匆忙赶来。马兰神情憔悴，脸色更加苍白，她对马发说，我要走了。我以后再也不能来见你了，你对我的好我都会记着，下辈子再来报答你吧。马兰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马发说，她那天走了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过了两天，马发决定亲自过河那边去寻马兰，他要对马兰的父亲说，他要娶马兰，请他答应嫁给他。马发说，那天他穿了一件崭新的确良衬衣和藏青色的裤子，他还不忘在肩上背了两个最甜最大的大西瓜。
　　
　　马发的故事讲到这里总要停顿一下，你看见马发的表情急剧变化，他的喉咙也会哽咽。他说，你猜，我找到马兰了吗？不等你猜，他又说，你想不到，当我找到马家渡口的时候，我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马兰的姑娘。他们村上的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一个老者指给我方向，我果然找到了那棵柳树旁的马兰的家。我推门进去，一个老者接见了我，他听完我的叙述后，半天才冷冷的说，他的确有一个姑娘叫马兰。不过，他的姑娘马兰已经在三年前跳进黄河里自杀了。马兰是因为抗拒他安排给她的一桩婚姻而自杀的，他说，那个男人是个有钱的中年丧妻的男人。而马兰说，她要嫁给一个叫马度的人。老头说，马度是谁呢？他们马家渡口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马度的年轻人啊。而在两天前，他已经给他的姑娘马兰做了一场冥婚，她已经嫁到黄河大堤外面的蔡楼村去了。那里远离黄河，有一个因为痨病死去的年轻人，他们两个正好般配。
　　
　　马发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后来马发听说，他的祖父当年在黄河里使船的时候，曾经救过一个轻生的女子，那个女子的名字就叫马兰。而马发知道，他的祖父就是那个叫马度的人。只是，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马发说，她是来报恩的。马兰是来报恩的。只是她来的太晚了，她只找到了一个叫马发的人。
　　
　　马发说完这些的时候，你也许会看见中年男人马发的脸上滚下了几颗晶莹的泪珠。他像一个失恋的少年一样叙述着他的爱情，而那个被他想念的女子，叫做马兰。　

　　　　　　　　　　　　　　　　　　　　　　　
　　　　　　　　　　　　　　　　　　（本文约10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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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相崧

最初由 南岸 发表
［短篇小说］
　　　　　　　　　　　　看瓜记
　　　　　　　　　　　
　　　　　　　　　　　　　　　　乔洪涛

　　如果你喜欢旅行，又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风沙都能吞咽，什么浊水都能渴饮，可望坐京九铁路...

小说笔法很独特，散而不乱的叙述类似听一个酒友叙述一段真事儿，听着听着心里就感慨了，哽咽了，心酸了。

田瞳

小说很抓人，文笔相当不错。欢迎多写呵。

一楠

南岸的小说很有看点，故事曲经通幽！精华！

闫文志

感觉有老贾的灵动.

葛瑞英

听说南岸新婚大喜，创作上也喜事连连，真诚相祝！

南岸

谢谢老朋友们,最近忙,来得少，抱歉.新年好。

深圳毕亮

对老兄来讲，这是你自己小说里的异类：）

南岸

呵呵,毕亮兄明鉴,呵呵.

一丁

问好,读了,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