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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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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20 11:02 | 只看该作者

[原创] 黑伞

  早先女人嫁男人都坐花轿,城里女人坐黄包车,有点气派的坐小轿车,和现在的摩登女郎一样。女人嫁男人都不作兴走的,日后夫妻吵起架来,男人只消嘴角一撇说“送上门来的”,保准你顿时矮下三寸。女人最忌惮的就是说她“送上门”,做花瓶做婊子的才会送上门,这种女人能算人么?按照我娘的娘家当时的家境,笃定坐得起小轿车,不过我娘没有坐,也没坐黄包车和花轿,什么都没有坐。有一次阿爸和娘脸色一个青一个红,喉咙一个粗一个细地喊得我发抖,阿爸说:“呒啥稀奇,送上门来的。”娘突然噎住了,一口气憋了几个转弯,最后拼足劲吐出来:“畜牲——”阿爸手一提,扇了娘一记耳光,我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后来我问我娘的娘为啥不给娘坐轿车,老太说:你阿爸是招女婿。啥叫招女婿?就是上门女婿。啥叫上门女婿?就是你阿爸到我家来的,不是你娘到他家去的。那么阿爸是送上门来的。乖囡,说得一点不错,真聪明。阿爸讲娘是送上门的。热昏!谁的脚趾头触到他家屋槛了?我倒要叫他讲讲清爽!我连忙抱住老太的脚说:我要昏过去了。老太说:乖囡,不要怕,我就是死也不怕的。我说:我要昏过去了。老太说:作兴是发痧。她用调羹蘸了油刨丝瓜皮一样在我背脊上刨,刨得白里泛青,由青变红,红得发紫,紫里夹青,我两脚乱蹬,撕破了喉咙大骂:老太婆,老太婆——她按紧我,仍是悉哗悉哗地刨,刨得我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份。最后她站起身,舒舒筋骨,满意地看看我四岔八叉的花背脊,掏出一张五分纸币,塞在我握不住拳头的手里说:“拿着,待会买糖吃去。”

  糖果店就在我家隔壁,柜台很高,上面放几只大肚子瓶,瓶里有花花绿绿的糖。开店的女人也像只大肚子瓶,她从柜台里伸出头来,我先看到她一口金的和银的牙,一闪一闪的,像包糖的锡纸。于是我吃完糖后,就总是把锡纸留下来,包在牙齿上,我讲话时,牙齿保准也一闪一闪的。她收了我的五分钱,把手伸进大肚子瓶里说:你阿爸和娘吵架了?我盯着她伸进瓶里不动的手,没做声。喂,说呀!不说不给你糖。我点点头。她的手仍不动。怎么吵的,讲给我听听。我盯着糖瓶还是没作声。她于是把糖握在手心里说:你讲了我给你糖。她伸长头颈,支楞起耳朵,眯细眼里射出的光像钩子一样从我蠕动的嘴里钩出一个一个的字,而后开心地大笑,朝里间高声喊:“喂!浮尸!出来!出来听听!”她的男人就出来了,她的男人叫排骨阿四,于是他们两个人又一起开心地笑。女人一根手指头戳在我额头上说:“是你娘送上门的。”“不对,是我阿爸送上门的。”“你懂个屁,死鬼老浮尸把女儿送给了个学生意的。”死鬼老浮尸是我娘的阿爸。我突然生起气来,掰开女人的胖手,抢了糖就逃,逃到他们抓不住我的地方,板板眼眼地唱起来:“东瓜皮,西瓜皮,排骨阿四老面皮。”排骨阿四捋捋袖子,叉手叉脚地摇出柜台,弹眼落睛地嘶叫:“小赤佬,嘴巴不清爽,请你吃拳头!”我拔脚想溜,却看见胖女人满口金牙银牙“刷”地摆开了阵势,细眼睛陷进肉里:“哟,你好啊?老板娘。”我一看,是娘的娘来了,顿时气壮如牛。“东瓜皮,西瓜皮……”“不准没规没矩!”我娘的娘说。排骨阿四做出张笑脸:“小人寻开心,勿要紧,勿要紧。”胖女人拉拉老板娘的袖口,从喉咙口挤出点声音:“昨天家里又不太平了?”

  “哼!他只敢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寻招娣的事。当了我的面,他敢?”

  “这种人生在福中不知福。”

  “你们左邻右舍都生眼睛的,他从乡下出来学生意的时候,一件士林布长衫上七八十来个补丁,哪里有个人样子!现在抖起来了,摆起威风来了,他的威风哪里来的?!”

  “是的,是的,我们都看见的,没有你老板娘,他哪里来今天?他还要打招娣,真真丧良心。”

  “他打招娣了?”

  “打记耳光。”“好啊!我叫他打!今天等他回来,我要拉他到马路上,当着左邻右舍的面,剥下他的画皮!”娘的娘手掌在柜台上重重地一拍,柜台上一粒脱落的算盘珠吓了一跳,滚了几滚,摇了几摇,战战兢兢地抖了几抖,总算停住了。

  糖果店女人说:“哎哟哟!老板娘,不要动气,等于我勿曾讲,你勿曾听见。我也是听小人说的,不在意多了一句嘴。你不要动气,气坏了身体不上算。”

  娘的娘说:“与你不搭界。”又说:“她个死人!给男人打了也不告诉我。”便忿忿然牵了我的手回家了。我回头望望,胖女人朝排骨阿四挤眼睛,排骨阿四朝胖女人歪嘴巴。这么大的人还做丑相,老面皮!

  我看见刚从我娘肚皮里钻出来的第五个肉团团时,想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娘的娘用牙齿咬断线头,把缝针别在胸前,抖一抖手里的布衫,然后看着太阳打出两只喷嚏说:过来,穿上。我走过去看一看光闪闪滑溜溜的布衫说:不穿。娘的娘又抬头看太阳,我也看太阳,她又打出两只喷嚏:转冷了,穿上。我揉揉鼻子:女人的花衣裳,不穿。娘的娘脸上的皱纹顿时像太阳光般四处散射开来,她又拧我又亲我,把我搂在她怀里面团似的揉着,嘴里叨叨地说:心肝,我的心肝宝贝,你长大了,是男人家了,不要穿女人的衣服了,这是你娘的旧衣服改的,你娘是女人,我的心肝是男人家,噢嗬,是男人家,是我焦家的种,给我焦家留种的……我连忙从裤裆里掏出小便的东西说:用这个留种。娘的娘笑得肩膀抽筋。我又纠正她说:不对,我给乡下爷爷留种。她蓦地变了脸色:谁说的?乡下爷爷说的。屁话,比放屁还臭,你阿爸招到焦家来,就是给焦家传后代的,乖囡,不要睬乡下老棺材。

  我撒了一泡尿,把那个软耷耷的小东西宝贝似的藏进裤裆,娘的娘紧紧牵住我的手,挽了一只篮,带我上小菜场买菜去,好像怕乡下爷爷来抢了我似的。

  太阳真好,照得许多东西闪闪发光,人的面孔也发着光。一会儿我被拽进了人流,昏昏暗暗,只看见一根根棍子一样的腿甩动宽宽大大的裤脚管。我低下头,各式各样的脚晃来晃去,有的搬得快,有的搬得慢,有的脚尖朝前伸,有的脚尖朝旁边斜。有黑黑的鞋,黑得贼亮;有黄黄的鞋,黄得软皮软沓。一会儿又有了光亮,好像走出了树林一样。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豆腐摊,娘的娘要买几块豆腐干。豆腐摊女人就和她搭讪起来:“老板娘,你好福气,外孙这么大了。”

  “孙子。”

  “哟,我倒糊涂了,他阿爸是招的。”

  我要吃隔壁摊头上的荸荠,娘的娘却拖着我走,一面孔不高兴。豆腐摊女人连忙讨好地推推我:“乖小囡,快跟外婆走。”

  “什么外婆、外婆的,我‘外’了他家什么了,我把他家什么‘外’走了?他们雀儿般一窝,都啃着我的老骨头长大,怎么我‘外’了?乖囡,叫我亲奶奶,叫响点。”从这天起,我便叫我娘的娘亲奶奶,叫得好听时是“嫡嫡亲亲的亲奶奶”。亲奶奶说,阿爸上我娘的门,所以称呼也要颠倒过来,我想了好几年想通了时对亲奶奶说:乡下爷爷是外公,乡下奶奶是外婆,大爷叔是大娘舅,小爷叔是小娘舅,大姑妈是大阿姨,小姑妈是小阿姨。亲奶奶“唔、唔”的,竟没有说一句有意思的话。

  那天我看见娘生下第五个肉团团时,拿我的小手摸摸他更小的鼻子,拍拍他的红脸蛋说:“喂!记住,叫我亲哥哥,嫡嫡亲亲的亲哥哥。”我又扯扯他的耳朵:“记住了吗?”他东张西望忙得很,我也东张西望,没有发现什么新鲜东西,于是把嘴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叫我亲哥哥!”他“哇”地哭了起来,舞手舞脚的,阿爸扯住我的耳朵把我扔了出去。

  娘生下小五以后,总是愁眉苦脸蓬头散发咳咳喘喘歪头耷脑的,脸黄得像菜瓜皮。我每天早上一起床看见这张菜瓜皮似的脸,肚肠便叽里咕噜地叫,饿得很,待趴上饭桌,却又感到腻腻的,胃里仿佛已填满东西。亲奶奶说:心肝儿,吃吧。我连忙溜下饭桌,打开一条门缝,嘴巴塞在门缝里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亲奶奶说:怎么啦?是不是又发痧了?我大声说:不发痧,不发痧!娘哼着说:关上吧。冷。于是我只能把那条缝抿上。

  小五撒起尿来拉起屎来总是那么大大咧咧肆无忌惮,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他躺在藤皮的摇篮里,被一摇篮烂棉絮破布拥着。我得天天摇他,一摇,藤皮摇篮马上没骨头似的扭动起来,到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弄得人牙根发痒。于是我使劲地用手指抵住耳朵,拼命闭紧眼睛,努力不去听小五吱哩哇啦的哭声,不去看那只大开的嘴巴,可是那哭声和嘴巴却生了根似地撵不走,我就怒气冲冲地和小五吵起架来:“摇你十下,你还哭,臭小五,不识相,不识相吃辣火酱!”娘对我说:讨债鬼,你就好好地摇他吧。又对小五说:讨债鬼,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亲奶奶看看娘,看看我,又看看小五,对阿爸说把小五给对面弄堂里的三好婆带,每月出几块钱。阿爸说我哪有钱。亲奶奶一拍腰包:“我给!你死要钱不顾活人,我心疼我的女儿孙子!”火气冲冲的,腰杆硬硬的。亲奶奶天天出门做工,有钱。在阿爸一个厂里,阿爸夹着皮包中山装毕挺地走进办公室时,亲奶奶在食堂里小菜买好,早饭烧好,急急忙忙赶回家,帮助我娘收拾我们,收拾完了再急急忙忙赶到厂里烧中饭。

  小五长到三岁时,一口一个亲哥哥,叫得蜜甜蜜甜,叫得我心里痒兮兮的。我趴在地上打弹子,他小手拍拍我屁股说:狗狗跑得快。我把屁股一撅老高,吓他一跳,他便“咯咯咯咯”地痴笑,再打我屁股,再笑。每天放学我先到三好婆那里领他回家,我抱住他的胳肢窝,吭哧吭哧的,书包晃荡晃荡地打着大腿。他两只手勾住我颈脖,也吭哧吭哧的,肚皮眼落在外头。亲奶奶看见了就跺着脚喊:放下来!放下来!后来三好婆生病不能带小五了,乡下爷爷奶奶说让小五到乡下去住一阵,亲奶奶看看面黄肌瘦的娘说:也好。小五就到乡下去了。我告诉过亲奶奶,我做梦看见小五和我一起玩。亲奶奶说:小人哪会做梦!我小时候什么都佩服亲奶奶,就是不佩服她这句话,我明明眼睛睁着也会做梦,梦见小五肉嘟嘟的小手捏了我的鼻头,扯了我的耳朵,于是我心里便有一种痒兮兮的感觉,痒得舒服极了。

  都说小五和我阿爸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小五长得很好看,当然阿爸也长得不错。阿爸的鼻子挺拔而骄傲,像个常胜将军。糖果店女人说,阿爸这条鼻子值两根金条。我看到阿爸的鼻子就要摸自己的塌鼻子。乡下奶奶那么痛心疾首地在糖果店女人面前骂过我娘,说她简直不会做娘,给小孩喂奶时怎么不知道把奶子按着些,这好,压塌了小孩的鼻子,真正不知道她的娘是如何教她的,还算个能干人呢,阿屎臭!不过,阿爸也就是这条鼻子好,能给我一点幻想。其他,比如眼睛双眼皮但太阴森,嘴巴方正但太空洞,身板笔直有点僵硬,我都不喜欢。阿爸不大和我说话,必定要向我表示什么意思,只须用眼睛和手就足够了,不动声色。有一次,他的手一提,我的脑门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嗡嗡地响上半天,连眼睛都睁不开。等到亲奶奶和他不甘罢休地吵嚷起来时,我才知道,我和光屁股的小伙伴玩疯了,没有看到他瞪出的眼珠,而他的眼珠瞪了三次,瞪乏了我们还在疯玩。他对亲奶奶说:我的儿子我要打。亲奶奶对他说:热昏!我的孙子我不准你打!于是我绕到阿爸身后,对他唾了口唾沫。亲奶奶把牙齿咬进肉里,她说阿爸是恶煞星投胎,我有点害怕,亲奶奶说:不怕,有太阳星可以吃住他。她找来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我的太阳星要到十八岁时才会出来。亲奶奶说:不怕,有我呢。她跑东跑西都带着我。糖果店女人只要看到我跟在亲奶奶屁股后面就讨好地说:老板娘,这个孙子活像你的小儿子,只差没在肚皮里装一装了。阿爸最不屑听这话,一听鼻子里就哼气。等亲奶奶一走,他眼睛和手便都用上了,我总是被打得莫名其妙。

  不过我也胜利过一回,那次我的勇敢把他打得一败涂地,连他的鼻子也第一次煨灶猫似的没精打彩。那天夜间好像有一种不安的骚动摇醒了我,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一个黑影正压在我娘身上,喘吁吁的,我想准是阿爸在打我娘了,我仿佛听见了啪啪的扇耳光声,看见了淋漓的鲜血,看见了娘红肿的眼泡,打歪的鼻子,顿时头皮发麻,汗毛根根直立起来,心里头有种奇怪的东西急躁得横里竖里地朝喉咙口拱,终于我掐住自己的大腿,拼命尖叫起来。听见自己的叫声,我感到心里松动了,胆子也壮了,不顾一切地跳出被窝拉亮了灯。娘说:怎么啦,怎么啦。我说:他打你。阿爸咕哝一声:神经病。乖乖地爬了下来,躺在娘身边一动不动,眼睛也没敢看我。娘不安地说:睡吧,他没打我。我在黑暗中激动得浑身打颤,直至天亮才重新睡着。第二天晚上,我便和亲奶奶睡了,以后一直和亲奶奶睡。直到有一天我感到亲奶奶身上发出的和从旧箱子底里翻出的旧衣裳差不多味儿的老人味不太好闻时,才自己找几块板拼成床,洒上点廉价的花露水,一个人睡了。不过我开始和亲奶奶睡的那天晚上,告别我娘时,曾经挺有男人家气派地叮嘱过她:他要打你,你就喊我,不要怕,死也不怕。

  小五直到七岁那年才从乡下回到家里,晒得黝黑黝黑,一口乡下土话,却仍然胖鼓鼓肉嘟嘟,他天天和我一起去上学,放学时我又等着他回家,阿爸不准他叫我亲哥哥,瞪着眼说:什么亲哥哥,哥哥就哥哥!可是小五背地里还叫我嫡嫡亲亲的亲哥哥。路上他拿着阿爸给他的钱买铅笔橡皮时,总要分给我一半,我拿着亲奶奶给我的钱买糖果点心时也分给他一半。小五最喜欢捉迷藏,我躲在墙旮沓里,门背后,床底下,他找到了就大喊大叫,拽得我躬下身子,他踮起脚尖刮我三个鼻子,开心得像沸锅里的开水。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天我钻进木板围成的鸡窝里,拉上鸡窝门,透过板缝看着小五找得发急,我高兴得掩住嘴儿痴笑,高兴了一会,才感到透不过气。鸡窝里漆黑、瘟臭,实在不算快活之地,可我怎么也推不开鸡窝门,大声叫也没人应。直到鸡上窝时,亲奶奶才发现我缩成一团,早昏了过去。亲奶奶把小五着着实实地打了一顿,就像阿爸打我那么狠。打完了又去找算命先生,有眼无珠的人空眨动着眼皮说:这弟兄俩生肖不对,一个属牛一个属马,牛头不对马嘴嘛。亲奶奶皱起眉头说:怎么办,怎么办?瞎子说把他们分分开,大家不搭界就没事了。亲奶奶没吭声。

  我看出来,亲奶奶不大喜欢小五。小五才从乡下出来时,满口乡下爷爷乡下奶奶的,搞得亲奶奶没了耐心。最叫亲奶奶上火的是:阿爸勾结乡下爷爷奶奶把小五的姓改成阿爸的姓“秦”时,小五竟没有反对。为了这件焦家的大事,亲奶奶和娘跑派出所跑得鞋底磨损了几双。派出所的户籍警一副笃悠悠的腔调:“这小孩是谁的?”“我的儿子。”娘说。“我的孙子。”亲奶奶说。“是亲生的还是拾来的?”“嫡嫡亲亲亲生的。”“和哪个男人生的?”“当然和自己男人生的。”“既然是你和自己男人生的,姓秦姓焦还不一样?”“我男人是招的。”“招的也是你男人嘛。”“照规矩应该姓焦。”亲奶奶插上去说。“谁规定的?”户籍警说,“算了,不要没事找事了,回家吧。”亲奶奶和娘只好灰溜溜地回家来,拎回一包骂人的话,抖开来,从死人骂到活人,从老的骂到小的。骂乏了,喝口茶,困一夜,第二天一早再嘀嘀咕咕地骂。

  自从我经历了鸡窝遭遇后,亲奶奶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棵高高大大的柿子树上结了两只柿子,她采到一只,另一只结在树顶上采不着。我问亲奶奶:什么意思?亲奶奶说:柿子就是“自子”,我只采到一只“自子”。你采到的柿子是我,对吗?对的。树顶上的柿子是小五,对吗?对的。你今晚上再做梦吧。啥?我给你搬个梯子来,你把小五也采下来!唉,乖囡,命里注定的,焦家只配有一条根。

  亲奶奶做了梦后,心里坦了,就把小五送到乡下。她说:省得马嘴不对牛头。

  早先在法华镇靠近福开森路一段,是有点热闹的,两间门面一间门面的胭脂店杂货店开了不少。有一爿三间门面的茶馆嵌在当中,显得气壮如牛。每天天不亮,茶馆店就开门了,长袍短褂的茶客慢慢踱进店堂,老板娘就忙忙地笑脸相迎,快手快脚提壶倒茶,茶客若顺口问一声:老板呢?回答总归是:老浮尸又死出去白相了。老浮尸自己白相,留下亲侄子在店堂里打杂。老板娘三十来岁年纪,利利索索,一副能干人的样子,这个老板娘就是我的亲奶奶。

  再早先在漕家浜的一片棚户区旁边有两间青砖青瓦的老式房子。房子前面一块蛮大的场心,连着屋檐向场心里撑起块结结实实的油布篷,油布篷里一个脸像胡桃核一样皱纹密布的老太坐在一只大炉子前拉风箱,夸蹋夸蹋夸蹋,火苗便舔上老高,大锅里热粥沸腾。从棚户区里出来的人到粥摊上一坐,就有一个小媳妇灵灵巧巧地端来碗热粥,人便就着一些五香豆腐干或盐炒豆稀溜稀溜把粥喝得响成一片。大家喊小媳妇豁嘴阿嫂。间或看见豁嘴懒沓沓地劈柴、买米,不劈柴不买米的时候,豁嘴便连影子也不拢家。豁嘴就是后来焦记木器行的老板,老板娘就是豁嘴阿嫂——我嫡嫡亲亲的亲奶奶。

  再再早先,十六铺码头上曾经有个摩登打扮又夹杂点俗气的女人牵个十四五岁的乡下小姑娘,刚下船,就有个身坯高大的豁嘴青年迎上去。来了?豁嘴说。摩登女人按住胸口嗳了一口气说:天气真好。豁嘴说:好的,好的。又说:我领她回去了。摩登女人低下头替乡下小姑娘理了理头发说:跟这个大阿哥去吧,他那边有生活做,比乡下好多了。抬起头又说:她是我的嫡亲表妹,你亏待她,我也不是好惹的。眼圈竟有点红了。豁嘴阿哥把乡下小姑娘带到漕家浜的棚户区旁边两间青砖青瓦的老式房子里,当晚,关紧房门,和小姑娘圆了房。小姑娘呜呜地哭得好伤心。豁嘴说:哭啥呢?你嫁给我了,你表姐欠我十三块银洋钿可以不还了。小姑娘还继续哭。豁嘴说:哭啥呢?这个家给你作主。从此乡下小姑娘就成了几十年后的我的亲奶奶,她和胡桃核一样皱皮打裥的老太婆摆起了粥摊,后来又开茶馆,再后来又开木器行,能干得远近闻名。

  亲奶奶做的最能干的一件事是她结拜了七个姐妹。这七个姐妹的男人都是有点权势或者有点钱财或者有点刁蛮劲的,亲奶奶是七姐妹中最小的一个。要不是我娘的豁嘴爹不走正经路,又接二连三地讨小老婆生儿子,亲奶奶不会显得寒酸。不过,无论怎样,她们姐妹是很义气的。亲奶奶从摆粥摊到开茶馆到开木器行都离不开姐妹帮忙。有一次亲奶奶在法华镇路茶馆的后门口刷马桶,突然左眼角跳了两下,她正想着“眼角跳,是非到”,一个老茶客慌里慌张地给她报信说,三狗带了几个杀坯一样的人正朝茶馆店走来。来者不善。三狗是个刚上任的警察,和亲奶奶不大对劲。亲奶奶眼珠一转,就从后弄堂拐上马路,跳上了一部黄包车。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一辆轿车“咔吱”一声停在茶馆店门口,亲奶奶和她的结拜四姐笃悠悠地钻出车门,三狗正在店堂里把跑堂骂得狗血喷头,看到四姐,吓去半只胆,连忙“姨太太长、姨太太短”点头哈腰地讨好,四姐眼梢都没有斜过去地问:来做啥的?三狗说:讨杯茶喝。亲奶奶说:要喝茶不要发脾气,自己倒吧,日后要喝茶尽管来。就和四姐手牵手上楼搓麻将去了。后来四姐认过房女儿的时候,亲奶奶去送贺礼,四姐特地关照她在警察局里做大事的男人说:“这是我的小妹妹,叫你手下这班人走起路眼睛睁开点!”

  多少年后,亲奶奶的手指头戳到阿爸的额角上说:热昏!胎毛还没有干倒做起我的手脚来,我不是招娣的爹,你骗得过!我当这个家的时候,你还在娘肚皮里偷屎吃!

  亲奶奶一直说焦家的家当都是她创的,一点没有抢功之嫌,娘的爹是个标准的不入调的白相人。不过亲奶奶什么事都理直气壮,唯有没给他生下儿子有点理亏,所以准许他讨小老婆,只是有言在先,三年里生不出儿子的就卷卷被头铺盖滚蛋。娘的爹耍尽风流,三个小老婆都挨不过三年就滚了蛋。娘的爹三大五粗,大腹便便,六月里热气透过纺绸布衫腾腾地朝外冒,活像一只贴烧饼的炉子。人家讲他撒的种准是焐熟了,所以连芽也不出,自然没有果。

  娘的爹大概感到自己在阳间的日子不长了的时候,就一本正经地操心起独生女的婚事来。独生女十六岁,可以嫁男人了。他在焦记昌隆木器行的后生中选了个上心上眼的,这个人就是我阿爸。娘说:我不嫁给他。娘的爹说:你不嫁给他嫁给谁呢?谁肯做你的上门女婿呢?我请算命先生算过啦,他属龙,你属鸡,天下难觅的龙凤配呢。娘说:我不嫁给他,他是乡下人。娘的爹不耐烦地说:你娘也是乡下人!他给我阿爸买了套哔叽西装后,就把他关进我娘的房间里,自己摸摸光头,嘿嘿一笑,笃悠悠地寻相好去了。亲奶奶对娘的婚事没有多发表意见,她生不出儿子,舌头短了一截。娘的爹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一天,早上起得很早,喝了两开早茶后,就撩起长衫跨进店堂里。我阿爸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阿爸”,娘的爹老泰山似的“唔”了一声,接着关照我阿爸要细心照应店堂。他对阿爸说“从此后这个店堂就是你的了”。他说他还有“细货”,等他归了西,“细货”也给阿爸。他感到自己的话都讲完了的时候,就撩起长衫到横马路对过的永兴号里,永兴号里的姨太太伸出两只手指头,问他要两只大方金戒,保证给他领一个会生儿子的女人来,姨太太说,这个女人面孔标致,屁股也标致,圆滚滚、肉嘟嘟的,实在有样子。如果这种屁股生不出儿子她情愿倒爬过横马路。娘的爹答应给她一只金戒指,等“雌老虎”不在意的时候偷出来。“雌老虎”是娘的爹背后对亲奶奶的称呼。然后他又去理发店剃了头,刮了胡子,扒了耳屎。等他回家时,朝南房子里正好半房间太阳,他说他有点头昏,脚里没力,就搬张藤椅在太阳底下闭目养神,后来他又站起来,喊了我亲奶奶一声,歪歪斜斜走了几步,一身肉便像散了架似的瘫倒在地上,送到医院里人已经不中用了。医生说:脑溢血,没有办法。

  昌隆木器行大出丧的那天,亲奶奶绕到灵台后看了看娘的爹,突然大喊起来:你们来看,来看啊。大家跑过去一看,娘的爹眼角处竟有两滴眼泪。于是亲奶奶呼天抢地地哭起来:“亲人啊,你为啥跑不上路啊,你有心事没有对我讲,我的嫡嫡亲亲的亲人啊。”娘的爹“上路”的时候,我正在我娘血和肉的世界里,无忧无虑地长鼻子长眼睛,长为焦家传种的小东西。

  二十年后,我的唇边长出毛茸茸的小胡子了,还听见亲奶奶对娘说:你爹死的时候哭的,我知道他有心事,他是怕焦家变秦家,他到底明白了你男人心不好,其实还有我呢,焦家是我撑起来的,这么便当就给秦家抢去?真真是笑话。

  不过娘的爹刚死的时候,阿爸还是名正言顺地当过昌隆木器行的家。货色进进出出,钞票进进出出,做工的师傅徒弟进进出出都要通过他。有一次亲奶奶问阿爸:上个月进的三十根木头怎么没看见货色出去就没有了?阿爸不屑地回答说:总不见得我吃到肚里去了。亲奶奶一拍桌子说:热昏!告诉你,下巴壳子托住了和我说话,我不是招娣的爹!你几时几日把木头转卖给啥啥人,几时几日把卖得的多少银洋钿自立门头存在哪一爿银行里,几时几日偷店堂里的钱和啥啥人合伙做生意,我眼睛里清清爽爽。我再问你,招娣的爹死的时候手上两只金戒指呢?阿爸的眼珠埋在双眼皮底下乱睃乱颤,癞蛤蟆似的声音裹在喉咙口咕噜咕噜地半进半出,说:他相好多得很,我不知道。亲奶奶说:哼,我知道,早钻到你乡下去了,你爹准备卖了它买田!阿爸头上冒冷汗了。亲奶奶于是从工场里跑到店堂里,一字一句地对她看到的所有的人讲:从今后,木器行的任何事不经我点头不准办!老浮尸死了我没有死,轮不到他当这个家。又说:给他点颜色看,他倒开起染坊来了。阿爸最怵的就是亲奶奶这一手,亲奶奶像仙人,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被她拆穿西洋镜的事,她还要锣锣鼓鼓地喊出去,而阿爸是个要面子的人。

  亲奶奶不至一次地对人说:“老浮尸活着的时候,又恨我又拿我没有办法,他说我幸亏不识字,如果识得几个字,连皇帝也要让位给我。”亲奶奶不识字,木器行的账目只能给阿爸管,亲奶奶有浑身的仙气,仙气钻不进算盘珠里去。

  我听见糖果店女人盯住我阿爸两根金条的鼻子讲过:“小开有文化,又能干,可惜晚生了几年,早几年出来闯荡,笃定开一爿大厂。左右邻居哪个不在说,你丈人的这爿木器行亏得你撑着。”阿爸的手实际上是很能干的,我记得不知多少年前,人家从阿爸手里拿钞票时,都要鞠一个躬,毕恭毕敬。工场里做工的人都说阿爸肚皮里花头精顶多。做工的人说,老板糊涂一世,自然比不过小开,老板娘再凶也凶不过小开,小开是肚皮里凶。

  有一次阿爸爬上木料堆不知做什么,谁也没弄明白,他不声不响从木料堆上滚下来,救命车救到医院里五个钟头才醒过来,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只是恐惧得面孔煞白像涮了石灰。亲奶奶确信不移地断定:是死鬼老浮尸显灵,因为他良心太坏,烧香赶出和尚,想吞焦家的家私。大家都相信亲奶奶的断定,阿爸出院后,被冷淡了一阵。连糖果店女人也不再夸奖他值两根金条的鼻子了。

  后来公私合营了。几十年以后我看到农村里为老死的老人送葬时大小爆仗争先恐后的爆开,鼓乐呜哩哇啦地欢鸣时,就会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所不同的是白布围幛换成红纸做的三角小旗。我看着我家黑色木栅栏围墙上白圆圈里的字一个个地被刷掉,白圆圈里原来写着“焦记昌隆木器行”。

  公私合营以后,阿爸天天扣紧中山装的扣子,夹着皮包去上班,亲奶奶天天忙着去厂里烧三餐饭。亲奶奶说:也好,大家捞不着。

  我娘识得几个字,她老是对亲奶奶说:这几个字给你识去就好了。亲奶奶说识到我肚子里,哼,皇帝也要让位给我。她们把同样的话说了许多次,仍然没有搬动一个字。于是娘便用这几个字看书,看梁祝楼台会,看孔雀东南飞,看啼笑因缘,一面看一面哭。娘这一世里对哭兴趣很浓,哭起来没完没了,有滋有味。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梦见我掉进大水缸里,快要淹死了,急得一泡尿撒在床上,醒来看见娘一面补衣裳一面流眼泪,以后我每次看到娘流眼泪就想起大水缸。那只大水缸搞得我很恼火。娘哭得太多,以致一对眼泡浸透了水,鼓鼓囊囊,白里透红,像熟透的水蜜桃。当我看懂“郎才女貌”这四个字时,就想没有昌隆木器行,阿爸肯定不会和娘结婚。我甚至还有点替阿爸可惜。不过阿爸对娘的长相倒不十分放在心上,他从不在外面玩女人,任何女人也弄不到他的钱。不像我娘的爹。

  我没有看到过穿士林布长衫的阿爸,阿爸总是中山装毕挺的,一副比小开老成得多完全像老板的派头。早上,他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帽子时,如果发现上面粘着墙灰,就二话不说,扔出窗外。娘便急忙地跑去拾起,用刷子细心刷干净了,送到阿爸手上,阿爸才朝头上一扣,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看都不看娘一眼。晚上,吃完晚饭,阿爸剔着牙齿,一条腿翘上另一条腿,娘便躬身挺肚,两只手搭在髋骨上一五一十地报流水账,青菜一角,蒲芹一角五,二角豆腐干,二角酱瓜,三分辣火,一块肥皂,二刀草纸。阿爸说:才买的肥皂,怎么又买肥皂了?娘说:小囡多,衣服脏,我也没办法。阿爸说:昨天多下来的二角钱呢?娘说:脚盆坏了,请箍桶匠箍一箍用去五角,我娘贴了三角。阿爸哼了一声说:给你再多你也花得光,明天……他双眼皮半开半闭了一会说:酱瓜可以不要买了,拿四角八分去,和今天一样吃。娘说:小三这几天胃口不好,明天给她买两只蛋炖炖。阿爸说:哪里是胃口不好,嘴馋!越吃越馋。他数了四角八分给娘说:张家媳妇多有算计,一天五角钱小菜翻三四样花头,热炒也有,冷盘也有,汤也有,下酒菜也有,哪里像你只会炒青菜。娘说:我没有本事。眼泪便挂了下来。阿爸舒手舒脚地伸了个懒腰,大声地打了个哈欠,四平八稳地靠在躺椅上,闭上眼睛不做声了。这种姿式一直要持续一二个小时,我们便被一个个地赶上床,蒙在被头里拳来脚去,偷偷地痴笑,小声地放屁,懵懵懂懂地睡着。

  第二天娘对亲奶奶说:小三胃口不好,想吃炖蛋。亲奶奶给了娘一块钱说:等我死了,这些小囡怎么办?娘又眼泪汪汪。

  一天夜里我睡意朦胧地听见阿爸对娘说:“你要钞票到法院里去拿。”娘只是抽抽搭搭地哭。后来有一次我听见亲奶奶说没有钱用,我说:法院里有,有很多很多。亲奶奶于是大声责怪娘,为啥不把这种热昏颠倒的话告诉她?娘眼泪扑簌地说:告诉你有什么用,我没有工作,没有本事和他离婚。亲奶奶说:离婚当然是离不得的,离了婚倒便宜了他。亲奶奶想了一会,就和娘各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把我们反锁在家里出去了。等她们回家时,亲奶奶红光满面,娘也千年难得地有了笑容。那天意外的大胜利让亲奶奶荣耀了一世。她一字不漏地把当时的胜利复述了四十七遍:我就是不怕他,到法院里去拿钞票?没有这么便当!到发给他钞票的地方拿去,找厂领导去!他给厂领导一顿批评,屁也不敢放一个。他真真是没良心,没有昌隆木器行,他哪来一百多元工资!

  亲奶奶得到的结论是:这只蜡烛坯子,不点不亮。怕厂领导的。

  当亲奶奶将开始把她的胜利复述第四十八遍的时候,娘的气喘病发作了。一口气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抠出来也不好,吹进去也不好,叫人手足无措。亲奶奶说,娘是小时候偷吃了两块咸带鱼咸出毛病的。这两块咸带鱼的后劲真足,那天在娘的心里肺里疯狂地肆虐,从下午捱到晚上,从上半夜捱到后半夜。后半夜时她满头的汗,满脸的泪,不能睡不能躺不能坐,一口气眼看着就要断。亲奶奶哭腔哭调地朝阿爸喊:“你瞎了眼睛,还不快点借部拖车送她进医院!”阿爸说:“深更半夜的哪里去借拖车,她不早点说。”亲奶奶气急败坏地骂他一声“畜牲”,就去砸糖果店的门,借到拖车,阿爸才拖娘去医院。娘出门时泣不成声地说了句“我活不长了”,亲奶奶嚎啕大哭,我们也呜哩哇啦地哭成一片,哭声吵醒了一条马路。阿爸送娘去医院后,亲奶奶魂不守舍地准备起娘死的时候穿的衣服,一直哭到天亮,忙到天亮。天亮后急急地赶到医院,娘没有死。后来娘总算没有死,只是用去了一百多元钞票,于是阿爸在每月的生活费里扣去十元,说要还医药费的债。

  我问娘:“阿爸看见你气急他为啥不急。”娘说:“他和我没有感情。”于是当糖果店女人把肥爪子翘成兰花样排开金牙银牙一面磕瓜子,一面告诉别人隔壁又吵架了时,我理由十足地插上去说:我阿爸和我娘没有感情!糖果店女人像浸在冷水里一样笑了起来:“没有感情,你们这几个小赤佬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年生一个,还没有感情,嘿嘿嘿嘻嘻嘻,有感情一年要生十个八个,真真笑煞人。”还没过完一个小时,我就用弹弓弹碎了她的一只大肚子瓶——省得她笑得太开心。

  有一阵,里弄里办起了街道厂,娘要去报名,亲奶奶不同意。娘说:我自己有了工作就不吃他的受气饭了。亲奶奶说:吃他的饭?没有你,他做得了小开?做不了小开,合营的时候他做得了资方代表?不做资方代表,他哪里有一百多元保留工资?你是吃你自己的。你拎得清吗?娘说:拎清了。亲奶奶又说:你就是要粘住他拿钞票出来养老婆孩子,否则让他便宜?娘说:不过,你老是贴钱……说着就流眼泪。亲奶奶说:不要瞎想,只要我活着,总归要照应好你。

  当我对角落里翻出来的东西大感兴趣时,我在抽屉底寻到一张蜡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烫头发的女人,旁边站一个梳着分头穿长棉袍的少年。我拿去给娘看,又不断地提问。娘说:“这是六姨妈和她的儿子。”“六姨妈是啥人?”“是亲奶奶的结拜姊妹。”亲奶奶在旁边说:“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娘说:“她儿子以前和我蛮好的。”亲奶奶说:“现在早结婚了吧。”娘又看看照片,突然自说自话地笑起来。我说:“娘,你笑啥?”娘说:“呒啥。”过了一会,娘拿起一面镜子照照自己,对着镜子又莞尔一笑。我说:“娘,你笑啥?”娘说:“呒啥。”亲奶奶变了脸色,紧张地把脸凑到娘的面前说:“招娣,你认识我吗?”娘说:“你说什么呀?娘。”亲奶奶说:“还好。”亲奶奶把我喊到另一间屋,对我说:“你娘神经好像有点不正常,你千万不要跑远,盯牢她。作孽,给男人虐待成这样……”她竟哽咽着说不下去。我汗毛凛凛地偷看了我娘两天,直到她又重新涕泗滂沱,我和亲奶奶才放下了心。

  有一次娘哭得眼泡红得能滴出血来,亲奶奶朝着马路把阿爸臭骂了一顿。等亲奶奶关上门回到屋里,阿爸说:大家不得好死。第二天他专心致志地磨一把斧头,磨得寒光闪闪。亲奶奶叫娘记下这个日子,并对我说:“如果我死了,就是给你阿爸劈死的,你要到公安局去喊警察。”我吓得大气不敢出,眼前老是晃着这把白森森的斧头。后来阿爸又磨剪刀,磨菜刀,还拎回一只生了锈的哑铃。亲奶奶都叫娘把这些日子时辰记下了。亲奶奶每晚上床前,总把一把剪刀放在枕头边,剪刀头朝外,她说:“我就是死了也要戳他一刀。”我开始怕黑,怕鬼,老觉得墙旮旯里有团黑影会窜出来。我怕进家门,家里有股寒气、死气、血腥气,搅得我七荤八素,筋疲力尽。

  我十三岁时,三妹死了。躺在太平间关死人的大抽屉里,小老鼠似的,两条腿像两根火柴棒。三妹是得肺炎死的。三妹生命的路原本可以长些,可是却突然断了。三妹感到很不舒服的时候,娘对阿爸讲,小三想吃蛋。阿爸说:嘴馋。娘说:小三两天没有起床了。阿爸说:发嗲。娘又对亲奶奶讲,亲奶奶说:我这把老骨头哪经得住你们这么啃呢,叫她亲爹管管去。后来三妹吃不进东西了,阿爸掏出了两块钱,叫娘去买蛋,吩咐说:天天烧两只给她吃。蛋买回来的当天下午,三妹就死了。三妹死了,亲奶奶说:虽然是小囡,总算到人间跑了一趟,要供供饭的。于是在放杂物的小间里,放了一张小桌子,煞有介事地摆上饭,摆上菜,摆上筷。三妹的饭由我和大妹妹端着送去。我们都心里怕,怕三妹真的冒出来吃饭。供了一个月,亲奶奶说:可以了,意思到了。便撒了小桌子。三妹就这样死了。娘在太平间看到三妹时说:死了也好,早点投个好人生。竟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烧了三妹的第二天,我听见娘在房里大声说:“志超,志超,我恭喜你——”接着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我大着胆子探头一看,娘手里拿着张蜡黄的照片,嘴里唱着,满脸泪水。我问:“娘,你在唱啥?”“唱《碧落黄泉》。”“你怎么哭了?”“我哪里哭了?”“你脸上不是眼泪吗?”“哟,真的是眼泪,我也弄不懂怎么有眼泪的。”她用手摸去眼泪又唱。我说:“娘,不要唱了。”“为啥?”“听了心里难过。”“这是一出苦戏啊,蛮好的一对人拆散了。”过了几天又听见她一个人在唱,我说:“娘,我不要听,你不要唱了。”她说:“我今天唱的是另一出戏叫啼笑因缘,一个女的叫沈凤喜,也很苦的,后来发了疯。”“娘,你唱的时候不要哭。”“我又哭了?我也不知道眼泪怎么来的。”

  阿爸回家时,听见娘呜哩哇啦地唱,阿爸双眼皮一瞟,咕噜了一声:“神经病!”

  一九六六年,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那一年我十七岁。

  破四旧。抄家。揪牛鬼蛇神。游街。

  阿爸从厂里回家后开始和亲奶奶交谈,我第一次听见阿爸叫亲奶奶“娘”,阿爸说:“娘,公私合营的时候有一笔七百多元的账款你记得怎样处理的?”亲奶奶说:“不晓得。”阿爸说:“我记得清清爽爽是用木头抵销的。”停了一会,阿爸又说:“木器行里有一辆橡皮拖车……”亲奶奶说:“人家讲给你弄到乡下卖去了。”阿爸说:“瞎三话四,明明全部合营过去的。”又停了一会,阿爸说:“你那个结拜四姐,男人解放前在警察局里做事的,吃官司放出来了吗?”亲奶奶说:“不晓得。”阿爸说:“前个年头,这个四姐不是来看过你的?”亲奶奶说:“瞎话三千,我和她老早就不来往了,她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于是阿爸不做声了。亲奶奶说:“这种话不能瞎讲的,瞎讲了要戴高帽子游街的。”阿爸说:“当然,大家不瞎讲。”后来我听见亲奶奶对娘说:“七百元账款和橡皮拖车哪里合营过去了,他造瞎账偷出来了,他只以为我不知道,我是看在你和小囡面上,不拆穿他。”娘连忙说:“不要讲出去,讲出去他要吃官司的。”

  外面紧张了一阵,家里反而蛮太平,阿爸不磨斧头了,娘不唱碧落黄泉了,亲奶奶也不到马路上去骂山门了。

  我感到自己的地位陡然升高,浑身的细胞都狂欢乱舞起来的那天,开始欢喜阿爸。那天阿爸的蓝工作服上——一九六六年夏天以后,他不再穿中山装,上班下班都是蓝工作服——套着一只鲜红的袖套,袖套上赫然三个金光闪闪的字:“造反队”。阿爸很矜持地跨进家门,他肯定感到亲奶奶妒忌得磨牙齿,娘惊奇得掐人中和我盯看红袖套的饿狼似的眼光。不过他没有看我们,径直走进屋里,朝正中那张椅子上一坐,从麻叉袋一样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一本正经地关心起国家大事来。我勇气百倍地走到他身边,说:“阿爸,让我看看。”他不用我解释,也没有装模作样的询问,如有默契一般马上摘下了那只红袖套。红袖套早已在各个角落惊天动地地风行起来,而我才第一次抚摸它,竟激动得手有些颤抖。阿爸声音洪亮地说:“从今天起,我的成份改了,我不是小业主,我也是受剥削的受迫害的,所以我有资格参加造反队。”我卑躬屈膝地问阿爸:“我有资格参加红卫兵吗?”“当然,你的成份是跟我的嘛,不过你要好好改造世界观。”我对阿爸感激涕零,欢天喜地地把红袖章拿给亲奶奶看时,想起有一天我穿了条短了的小了的裤子上街去,被一群红卫兵拦住了,他们指着我的裤子说我穿奇装异服是流氓阿飞,骂我“他妈的”,给我吃了两记耳光,还前后前后地剪了我的裤子,一直剪到藏小东西的地方和与小东西有联想的肉嘟嘟的地方,使我的裤子成了左右左右四片,风一吹,羞耻得无地自容地飘飘颤颤。我想,有了红套套,我不怕他们了,也可以“他”他们的“妈”去。亲奶奶没看红套套,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看在你份上。”

  阿爸真的抖起来了,趾高气扬,指手划脚。有一天他对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注定他要走倒运,这句话是在他手一扬,扇了娘一记耳光后说的,他说:“你没有和我讲话的资格!你是什么东西?剥削阶级!告诉你,我要和你离婚!”

  这句话说得很响,声音跨过堂间,绕过厢房,传到亲奶奶的耳朵里。亲奶奶的面孔青一阵白一阵以后,就登登登地出门去了。

  第二天阿爸没有回家,第三天回家时垂头耷脑的,没了红袖套,工作服皱巴巴像一团咸菜干一样裹在身上。他对亲奶奶说:“他们怎么问起我公私合营时的账目来了?”亲奶奶说:“你说什么了?”阿爸说:“我都坦白了,不坦白他们不放过我。我要倒霉了。”隔了老大一晌,亲奶奶说了句:“前一时,你太高兴了。”第四天开来一辆卡车,卡车上跳下几个造反派,把门擂得不可一世地响,擂开门后就开始抄家。抄了一阵后,有个人问阿爸:“东西呢,藏到哪里去了?”阿爸说:“我没有东西。”那人说:“你想蒙混过关是办不到的!你们这些吸血鬼会没有东西?”阿爸眼睛瞟着亲奶奶的房间说:“老早开木器行的时候,是我丈母娘当家的,我只不过管管账。后来合营了,我一个人工作,养女人养六个小孩,真的没有东西。”那人便要撬亲奶奶的房门,娘说:“这是我娘的房间,和我们不搭界。”那人说:“也要抄。”抄了一阵,仍没有东西,那人说:“搬家具。”最后他们装了一卡车家具,扬长而去。

  那天亲奶奶回到家里,看到自己被撬开的房门,面孔煞白。她朝娘招招手,娘便过去了,她们极其诡秘地顶住了房门。当天夜里亲奶奶在严肃庄重的气氛中把一小包东西交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三只金戒指和一根金条,吓得心惊肉跳。亲奶奶说:“今天我把全部家当都交给你们。你是焦家唯一的孙子,多拿点,其余的每人两只小戒指,小五姓秦,没有份。”我说:“不要,这东西不能吃又不能用。”亲奶奶几乎朝我跪下来:“小冤家,这里值一千多元钱呢!我一世的心血!今天这些杀坯来抄家好得没抄到。藏在我身边看来藏不住了,我死了反正都是你们的,早点分给你们自己保管吧。”我说:“不要。叫我藏在哪里啊?万一给我们学校的红卫兵知道了,不斗死我才怪。”亲奶奶给我问住了,想了老大一阵,才说:“我来给你藏。”又关照娘,把阿二、小四、小六的戒指缝在她们各自的棉袄里。这一夜我睡醒的时候,亲奶奶正站在我床前,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泥腥气、腐臭气,是这种气味把我熏醒的。亲奶奶附在我耳边说:“东西埋在东厢房窗口下东面数过去第十五块砖头底下,大概一尺深的地方,装在一只瓶子里。记住了,千万不能对人家讲。讲了要出纰漏的。”她抬起头又说:“东西都分给你们了,我对得起焦家了,就是死口眼也闭了。”亲奶奶抹着眼泪,蹒跚地走出门去。窗外的天已经开始发白,看见这发白的天,我恶心起来。厌烦地想:不知是怎样的一天呢?!

  这天黑木栅栏上有了一条白色的标语,阿爸的名字上打了红叉叉,名字前是“阶级异已分子”,再前面是“打倒”。过了几天,“阶级异已分子”换成了“漏网资本家”。又过了几天,“漏网资本家”前面添了“牛鬼蛇神”,后面添了“五毒分子”。有一夜,发冷的西北风将这些吓人的“头衔”呜哩哇啦全部吹光时,阿爸对娘说:“谁在背后告我状,我都知道了,操你娘!哼!”第二天家门口又停下一辆卡车,卡车上跳下几个红套套,先拿了浆糊刷帚在黑木栅栏上贴上一条白标语,亲奶奶的名字上打了红叉叉,名字前面是“老吸血鬼”、“旧社会渣滓”,再前面照例是“打倒”。然后把门擂得不可一世的响,再后就是抄家。他们押着亲奶奶,朝着她高声吼、低声骗的,亲奶奶只有一句话:“我没有东西。”家里翻得一塌糊涂,凡是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搜过了,没搜出什么。最后他们把第一批红套套们搬剩下来的家具装上卡车,扬长而去。卡车屁股后面刚卷起灰尘,娘就双手合掌“扑通”跪倒在地,口里不住念道:“天菩萨救了我们,天菩萨救了我们!”——一夜的西北风把气温降下了十度,缝进金戒指的棉袄都刚巧穿在阿二、小四、小六身上了。

  亲奶奶和阿爸谁也不搭理谁,看见了只装作不看见,但后脑勺上都长了十双眼睛。娘也不作声。我每天在睡梦里总好像听见有人在东厢房里挖砖头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令人毛骨悚然。我撑大胆子从窗缝门缝里向外张望,院子里暮气沉沉,什么也没有。但一躺到床上,又好像听见了挖砖头的声音,这种声音弄得我的心脏几乎跳不动。直到社会上刮起“抢房”风,东厢房被人占去,我们一家七八口挤在原来昌隆木器行工场旁边的披间里时,我才睡到囫囵觉。

  在第二次抄家后不久,娘把小六狠命地打了一顿。西北风搞得她的肺部和喉管的工作极不协调,整天气喘吁吁,但她打小六的时候,劲道仍很足。小六昏了头,把缝在棉袄里的戒指弄丢了。娘扒下小六的裤子,把她按在凳子上,用亲奶奶给我们裁衣服的那把斑驳的宽木尺,使劲地抽她屁股。粉嫩的屁股上交叉重叠上一条又一条的殷红,渐渐红成了一片,红成了紫色。小六一声哭下去,久久声音都不打回转。待娘儿两个面对面互相看着喘定,小六才抽抽搭搭地坦白说,她发现棉袄下摆处有块硬东西,剪开一看是两只圆圈圈,就套在手指上玩,后来给隔壁糖果店女人用一把糖换去了。

  “你这个败家精啊!”娘一口气差点回不过来。娘在亲奶奶面前哭作一团,要到糖果店去要还两只金戒指,亲奶奶一跺脚说:“这不是等于敲锣打鼓地告诉大家我有东西藏着吗?算了,认个哑巴吃黄连吧,譬如我生病用去了,譬如我没有积攒这两只戒指。”停了一阵,亲奶奶平平静静地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一把黑伞。”

  后来亲奶奶又对我讲:“我做了个梦,梦见一把黑伞。”“什么意思?”“‘伞’就是‘散’。”“‘散’是什么意思?”“我们这家人家要散了,而且不得好散,是把黑伞。”亲奶奶把这个梦对我说了好几次。

  我要上山下乡了,规定我的去向不是黑龙江就是内蒙古。这个消息把亲奶奶吓得半死,她像斩了尾巴的狗天天在大门口跨进跨出。坐立不安了一阵,又走投无路了一阵后,她决定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处去。

  西北风还没有刮起来的时候,我扛着一只小箱子,箱子里有亲奶奶给我赶做出来的衣服,亲奶奶替我背着铺盖卷,我们来到了十六铺码头。当年亲奶奶曾从这里走进上海滩,阿爸做昌隆木器行的小开也从这里起步,而今天我即将从这里告别我亲爱的故土。徘徊在十六铺码头,我显得孤单而幸运,渺小而伟大,此时此刻的北火车站、澎浦车站、真如车站成千上万个我的同代人正涕泗滂沱和亲人难分难舍,红火的锣鼓声和凄惨的嚎哭声正此起彼伏一决雌雄。他们能不羡慕我?我应该感激我的阿爸,当年他被幸福而战栗地关进焦记昌隆木器行千金小姐的独身闺房时,便为他豁嘴丈人传种的孙子留下了一个好去处。此去三百里便是我的目的地,我将仍与我的亲奶奶、亲娘、亲阿爸同饮一条长江水。

  轮船把我和亲奶奶送上一块完全陌生的地方后,亲奶奶举目四顾,恭敬地向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请教:西门外五里坡怎样走?老者说:朝前里把路转弯向南,再转弯向东,再大转弯朝西。亲奶奶说:好疙瘩的地方。老者说:条条路都不是好走的。亲奶奶问:有公共汽车乘吗?老者奇怪地说:你们长了脚是派啥用场的呢?于是亲奶奶一鼓劲,把铺盖卷搭上肩,径直朝前走了。

  走到沙石土路傍上一条小河的地方,有一座青石板的拱桥,桥那边聚集了一片人家。那里就是孕育了昌隆木器行小开两根金条的鼻子和这条鼻子的聪明、奸诈、幸运与不幸的黄土地。

  我踏上了石板桥。

  二十五年前落叶飘零的深秋,五里坡的鱼贩子和他的大儿子也曾踏上这座青石板桥。鱼贩子说:给你读了几年书,你可以自己出去闯闯了,上海地方大呢。又说:上海有条四马路专门住“野鸡”的,你不要去。鱼贩子的大儿子说:知道了,不去。鱼贩子说:上海瘪三多,不能和他们搭腔。怎么会呢,爹。我和你娘盼着你风风光光回来。放心吧,爹。秋风撩起了青年人的士林布长衫,鱼贩子端详了一下说:可惜有几个补丁。五年后,鱼贩子和上海焦记昌隆木器行的小开又踏上这座石板桥。鱼贩子说:村里人都说你变得不认得了。小开矜持地一笑说:难怪。鱼贩子说:很大的木器行吧?小开说:爹,你今后不要再贩鱼了,鱼腥味重得难闻呢。鱼贩子看看儿子毕挺的西装自顾自叹口气说:可惜是招女婿。

  而今,昌隆小开的大儿子站在青石板桥上望着那鱼贩子住的村落对他的亲奶奶郑重而严肃地慷慨陈词:“农村需要知识,知识青年在农村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凭我堂堂的高中生,能争取不到好出路?放心吧,不消两年,我会打回上海去的。”亲奶奶说:“我心里有数。”“你怎么会有数?”“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你走在桥上,桥突然断了,你掉下河去,正好被一只小船接住。”“什么意思?”“说明你有难处,但有人会帮助你解决的。”“这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鱼贩子的儿子的儿子便想起鱼贩子贩鱼没有田,成份是贫农,于是在心里叫了声:乡下爷爷!顿时信心十足。

  那天我们才走进村口,就围上来一群嘻嘻哈哈的乡下人。“你上海的孙子回来了!”他们对乡下奶奶说。乡下奶奶高声回答:“是的,我的大孙子回来了。”亲奶奶一声不吭。晚上,亲奶奶咬牙切齿地对我讲:你是我的孙子,你姓焦。

  我又和小五在一起了。小五长成了十足的乡下小子,矮墩墩,胖乎乎,黑黝黝。一双眼睛双眼皮,掀开双眼皮,一颗乌黑油亮的黑宝石熠熠发光,他的眼白微微发蓝,乡下纯净的空气,碧蓝的天宇,苍翠的庄稼,晶莹的露珠把它洗得一尘不染。比阿爸的眼睛好看得多。人背后,他叫我亲哥哥,叫得有点腼腆,他问我:“亲哥哥,我为什么姓秦,你为什么姓焦?”我说:“不知道。”我明明很早很早就知道了,但说不知道,撒谎不好,对他我宁可撒个谎。我老感到他像宽敞的芋艿叶子上的一颗水珠,可爱地滚来滚去,我怕不小心碰落了它,它会掉到泥淖里。我把小五头发上粘着的几根稻草摘下来,说:“小五,你又在哪里捉迷藏了?”小五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捉迷藏。我躲隔壁小阿毛的,躲在稻草垛上,他怎么也找不着。”又说:“稻草垛高呢,站在上面一直能望到村尽头。”我不屑地说:“有上海国际饭店高?国际饭店二十四层楼呢!”小五哑了口。过了一会,他眨巴眨巴眼睛问我:“那你看到过抽水机吗?才这么点儿的铁疙瘩,有本事把河里的水咕嘟咕嘟吸进去,再哗啦哗啦喷出来。”“有啥稀奇,抽水机是上海造的。”小五没甚卖弄,显得兴味索然。突然他反击说:“那你知道,被蚂蝗叮了怎么办吗?”我答不上来,我还没有看到过蚂蝗呢。小五顿时有了劲头,说:“蚂蝗钻进你肉里,千万不能拉,越拉它越往里钻,钻进去就要烂肉烂骨头,只能拿手在旁边拍,这样,这样,啪、啪、啪,它就出来了。”他抿了一下嘴又说:“你认得稻子和稗草吗?你会逮青蛙、捉螃蟹吗?”我无能地摇摇头、摇摇头、又摇摇头,于是小五能干得满脸红光,不可一世。我说:“小五,过年跟我一起到上海去吧。”小五抬起头,看看天上飘过的一堆灰朴朴的云说:“上海奶奶不喜欢我,没劲。”

  乡下爷爷对我说:你的户口报不进呢。我问:为啥?他说:他们说你姓了个焦,不是秦家的直系亲属,不好到这里插队。我一句话也没说一直跑到公社,问:“你们为啥不让那个乡下老头给我报户口?他是我阿爸的阿爸。”回答说:“没有老头来报户口,我们不知道啊。”一个人忙颠颠地把一叠纸翻来翻去,这里划几笔,那里划几笔,最后对我说:“好了,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吧。”于是我又从公社跑回家里,告诉爷爷说户口报好了。爷爷“欧嘘、欧嘘”地撵着鸡说:“断命瘟鸡,赖在这儿不走!”我便走了。爷爷冲着我的后背说:“有木材分配呢,还有三百元安家费。”我又去公社,公社的人说:“投亲靠友插队的没有任何待遇。”我又告诉爷爷,爷爷说:“你怎么没有呢?”又说:“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又说:“我这房子照理没有你阿爸的份,可是小五成了个爹不收娘不管的,只好留一间给他,其余都是你叔叔伯伯的份,哪里有得多呢?”奶奶说:“你和小孩罗嗦这个干啥?”小五说:“我的屋子给哥哥住。”爷爷说:“你懂个屁!”我听见有个沙哑的嗓子在喊:“上工喽!”于是便走出门去。

  过了几天,爷爷又说:“你姓了个焦,人家还以为你是你娘的拖油瓶呢。”小五说:“啥叫拖油瓶?”“拖油瓶就是他娘和前面的老公生的。”我把一张凳子从这头扔到那头,爷爷说:“凳子怎么啦?”我说:“说的话不像人话。”爷爷说:“好的!我写信给你阿爸。”阿爸风尘仆仆地从城里赶到乡下,气没喘定,便操了根擀面棒满场子追我。一个小孩站在屋槛上大声喊:“加油!加油!”一个大人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毛栗子”,尖着嘴巴,唏溜溜把一碗粥吸了一圈,问:“怎么啦?”爷爷说:“没规矩呢。”阿爸说:“简直反了!”一个姑娘抚弄着胸前的大辫子看了我一眼,我卑贱得无地自容,一口气逃出十里地。逃到镇上,在邮局里拍了一份电报:病危,速来。我在河边网鱼的小棚子里蜷缩了一夜。第二天亲奶奶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乡下,气没喘定,便和阿爸、爷爷、奶奶在场心上唇枪舌剑地大战起来。一些人踏在自家的屋门槛上观看。一个人说:上海人说话真难听,硬腔硬调的。一个人说:上海人怎么不穿袜子?一个人说:穿的,是透明袜呢。我跑到河边上,掬了把河水洗洗脸。小五夹着屁股跟来,说:“亲哥哥,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找呢。”我摸摸他的头说:“那边吵完了吗?”小五说:“还没有。”于是我们在河边上坐了两个钟头。河对面是马路,我们看了两个钟头的汽车、人和尘土。看得眼睛发酸。

  亲奶奶替我在村尽头造了一间小屋,东不搭,西不搭的,突兀地耸着,像老鼠尾巴上的疖子。屋里搁一张床,放一张桌子,一只凳子,砌一副灶。泥水匠在灶壁上画了一朵红红绿绿的花,难看死了。亲奶奶临走时说:“忍着点,咱正在倒霉的时候。以后下乡来,记着带点东西塞给小队、大队干部。熬个年把,等出了头再找他们算账。真正是畜生人家!”晚上小五溜到我屋里时,屋里黑灯瞎火的,我仰天八叉地躺着。小五可怜巴巴叫了我一声。我点上灯问他:“有吃的吗?”他说:“有、有。”拔腿就跑。一会儿又来,怀里揣了不少东西。他说:“小鱼煮黄豆好吗?”“好的。”“还有面包蛋糕,是阿爸带来的。”我在灶堂里塞了几把草,想烧一点水。稻草老点不着,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小五说:我来。便利索地拿火钳几下里一捣,火苗便扑扑地欢腾着窜上了。小五说:草把要这样扎。他两手抓住一把草,这么一扭,那么一绕,再一搅,像模像样地把个环形草把塞进灶堂。又说:这草把又经烧、又发火,爷爷教我扎的。水开了,我说:“你也吃吧。”小五说:“我吃过了。爷爷说明天上镇买肉去,我给你留一点好吗?”我说:“滚你的爷爷去!”小五说:“爷爷是好人,喜欢我呢,你别骂他。”我嘟哝着说:“好人不生肚脐眼。”小五说:“爷爷有肚脐眼。”“那他不是好人。”“好人干吗要不生肚脐眼呢?难看死了。”我笑了,说:“回去吧,奶奶要骂你的。”“她不骂我。”“她知道你上我这儿来要骂你呢。”从门缝里涌进来的风把我和小五的影子吹得东倒西歪,小五看着自己的影子说:“人为什么要有姓呢?”我说:“不知道。”小五说:“有了姓烦死人了。”我说“回去吧”,他说“明天我再来”,我“噢”了一声,他才放心地走了。

  熬过一个寒冬。

  乡下爷爷对谁都这么说:姓焦的不是我孙子,他和资本家穿一条裤子呢。于是我没能参加公社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眼看着田里一天天碧绿起来,我心里很烦。日子正过得百无聊赖,那命里注定的震撼人心的一天突然含着冷笑来到了。

  那天小五踩着泥浆来到我小屋的时候,我还躺着。一夜的风声、雨声、虫叫声、鬼叫声,声声入耳,我到天亮才睡着。小五说:“城里人懒呢,我老早老早就起床了。”他把一兜烘番芋放在我铺上说:“过了冬的番芋甜得钻心呢,不信你尝尝。”我翻身起来,刷了把牙,便嚼了起来,果真好吃。小五说:“亲哥哥,我带你去钓鱼好吗?”我没吭声。小五又说:“今天不出工,天气不好呢。”我说:“没劲。”小五说:“钓鱼可有劲了——躺着多没劲。”于是他弄来了一只竹篓,一根鱼杆。我拿着竹篓,扛着鱼杆,天地一片混混沌沌。我们光着脚在泥浆里啪达啪达地踩着,黄泥点子溅了一身。十几年以后,我还记着这啪达啪达声。这啪达啪达声注定要送我终年。小五说:“亲哥哥,这样,这样,对,脚趾扒住泥,脚趾别散开,别像蒲扇那样。”又说:“把篓子和鱼杆给我拿吧,你走好。”我们啪达啪达踩着泥浆的时候,没注意起了一阵风,这阵风把一大块很有劲道的黑云吹得奔跑起来,我把鱼杆给小五时也没注意,这块云已经跑得刹不住,正一个劲地朝另一块云撞去。小五把鱼杆扛在肩上,我在前,他在后。

  两块云相撞了。

  一刹那间迸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刀,把混沌的世界从天上直劈下来,顺着小五肩头的鱼杆,悠悠地着地,像剖一只西瓜。我听见身后有什么响声,回过头去,小五倒在地上,仅痉挛了一下,便随着利刀一收,也蓦地飞上天去了。

  我把小五焦黑的身体抱回村,交给他的爷爷奶奶。他的奶奶当场昏了过去。

  我挨了重重的两巴掌,我是“馋痨坯”,要吃鱼。我的手臂上被抓了几道血痕,我是“无头鬼”,下雨天骗着小五漫天世界混跑。我是克星,是凶神,我一到便送了小五。我被爷爷的锄头撵得满村子乱窜。阿爸和亲奶奶又赶到乡下。阿爸径直朝小五奔去。亲奶奶一到,便关上我的小屋门,抖抖着手摸了我一阵,然后双手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作孽,小五。”又说:“老浮尸到底有灵性的。”阿爸和亲奶奶不知为了什么又吵起来。自从抄了两次家后,阿爸的喉咙越来越粗了,他和亲奶奶“彼此彼此”。这次他们吵得很凶很长久,吵翻了一个村子,又从乡下吵到城里,据说吵翻了几条弄堂和一条马路。

  等到一切总算暂时平静下来以后,我要了结一件心事。

  晚上,我拿了把锹,悄悄地走出了我的小屋,走到坟地里。坟地里阴风凄凄,寂寞而幽清。坟地里有个新隆起的小土堆,小土堆里埋着我的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弟弟。我掘开土堆,捧出小五的骨灰盒,说:“小五,跟亲哥哥家去吧。”我把小五带到我的小屋里,放在枕边。我的脑子里顿时充满了小五。我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想起了小五通红一团地来到世上,焦黑一片地离开人间,想起鸡窝、柿子、宝石般的黑眼珠子,沸开水似的笑,我便也笑了,直笑到鸡叫头遍。我说:小五,我还没有看到蚂蝗呢,蚂蝗叮我的时候,你千万帮我拍出来,怕人哩。我分明听见小五说:不怕,这样拍,啪、啪、啪,它就出来了。能干得不可一世。于是我把百里挑一的一小捆稻草散开,剪去毛糙糙的梢部,稻秆纯洁如玉,稻草芬芳扑鼻。我用这如玉的稻草裹住小五的骨灰盒,我相信裹进了许多许多的温馨,坟地里的阴气碍不着小五了,西北风冻不着小五了。接着我把裹着稻草的盒子装进了两层厚厚的塑料袋,系紧袋口,这样,我不用再担心虫子蛀了它,潮气烂了它。再接着又把它们一古脑儿地装进一个大坛子里。门口有蓬鲜嫩的小草,有几朵鹅黄的野花,我摸黑把它们摘下来,露珠晶莹,我想起芋艿叶子上的水滴,便把它们放进了坛子。当我确信坛子里有一片灿烂的阳光,有一片蔚蓝的天空时,就用水泥把坛口封得严严实实。最后我把大坛子扛上肩,说了声:“小五,跟亲哥哥走吧,明天再来玩。”

  我来到坟地,还在原来的坑里埋了它。

  收了麦子以后,队里小分红,我分到柒元钱,上镇去买了把黑伞,伍元肆角叁分,余下的钱全部买了草纸。我在小五的坟上烧了草纸,然后带了黑伞回到上海。路上我便听到了阿爸和亲奶奶的争吵,听到了娘的抽泣。一到家我撑开黑伞,把它挂在当门口,我心里念叨:“散吧,散吧,快点散吧。”

  娘正在屋里大声说话: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什么也瞒不过我。你知道你倒说出来听听!你当初和我结婚根本不是看中我人,是看中我阿爸的木器行。是你阿爸看中我做女婿的,又不是我看中他做丈人的。我阿爸瞎了眼睛看中你,我老早就看透了你,你欺负我老实,拿我阿爸给我结婚的戒指偷去了,阿爸死的时候,你趁送他去医院,把他手上的戒指也捋了下来,你赖不掉,我看见的。看见了又怎样?你是贼,我不怕你,我娘也不怕你,七个结拜姐妹又有什么,她们都没有事,有一个还做了造反派头头,你不要不识相!我和你是夫妻,你要饶了我。啥地方像夫妻,你拿我当娘姨,娘姨还有工资拿,我一分钱也捞不着你,靠我娘贴钞票,小五死了,欠的屁债,你说出来听听,欠了谁的债,我会去问的,拆穿你的西洋镜,又要扣我生活费?里弄里造反派说了,你再欺侮妇女,叫你戴高帽子游街,你是封建夫权思想。好了好了,你别吵了,我知道你凶,我把钞票拿出来。当然要拿出来……

  我走进屋里说:“娘,你在跟谁说话。”娘说:“不跟谁,我自己说话呢。”“喉咙干啥这么大?”“我说得很响吗?我不知道。”我说:“娘,你跟阿爸离婚吧。”娘说:“便宜他?办不到。没有我,他哪里有工资拿?今天不想养我了?办不到。”我说:“离了婚,你可以不受他的气了。”娘说:“便宜他?让他再去寻女人?办不到。我就是要像癞皮膏药一样贴在他身上。”我说:“你怎么老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娘说:“说说心里好受些——咦,谁的黑伞挂在门口?”我说:“我的,我挂的。”“挂在门口干啥?”“我一定要挂在门口。”

  晚上,阿爸黑着脸回到家里,看见了我。“唔?”他说。“回家看看。”我说。他在小凳子上坐了许久,摸出几角钱对我说:“买一斤酒,半斤猪耳朵。”娘说:“你不是没钱吗?喝酒倒有钱。”“放你的屁!我喝我自己的钱。”“你不放屁的吗?”“我几天没骂你,你骨头轻了!”亲奶奶在她的房里大声喊:“热昏!哪个轮着你骂?”阿爸说:“你热昏!”我赶紧去打了酒来。糖果店女人站在马路上说:“断命人家,一日吵到晚。”排骨阿四死后,她少了一圈膘,牙齿依旧金光银光一起闪。东厢房里靠“革命行动”搬进来的高颧骨男人大着喉咙喊:“倒霉死了!碰到这种遭瘟人家,怎么不天火烧,烧光它!”他的女人大声问:“吵得动吗?可要喝杯开水再吵?”他们的女儿打开了收间机,李铁梅唱得惊天动地。他们的窗口下还埋着我的金条和金戒指。阿爸咂着酒,继续和亲奶奶“热昏”,娘一面淌眼泪,一面把锅里的菜盛了端到桌上,一面嘟哝:“没有我,你哪里有工资拿?”阿爸抓起一只空碗朝地下一摔说:“没有我,你老早饿死了。”我躲到墙旮旯里,心里说:“散吧,散吧,快点散吧,散吧,散吧,快点散吧。散吧,散吧,快点散吧。”

  阿爸喝完酒,一步三摇地走出门去,我跟过去说:“阿爸,你和娘离婚吧。”他楞了好久,突然拍着我的肩膀轻声说:“要离,要离!等我自己造了房子,我就离。现在的房子是雌老虎的,离了我没有房子,断命女人!”他把酒气渣滓喷了我一脸,弄得我油腻腻的难受。他说:“离了,我再养儿子,你这个小畜生姓焦,不是我儿子。小五死了,已经断七了。”

  第二天,我趁家里没有人的时候,把桌子凳子搬在一起,再把棉花絮被子堆在桌子上,我抱来一捆生炉子的柴火,堆在桌子下面,弄了点柴油滋滋润润地洒上,再在棉花絮上浇点。我只用了一根火柴就点着了柴火,我找来一要小棒,挑开柴火,火苗腾腾地往上窜动。然后我关紧窗、关紧门,把当门口的黑伞挂挂好,便走到马路上。我在马路对面荡来荡去,就像在花园小径上荡来荡去。空气真新鲜,我从来没有呼吸得这么畅快过。太阳明亮地照着,照得一切都闪闪发光,人的面孔也发着光,我想起那个遥远的阳光明媚的下午,想起那个豆腐摊,想起通红一团的小五。我荡来荡去,开心得想尖叫,就像我和小五捉迷藏时开心得想尖叫一样。

  火苗窜上屋顶了,它真没有耐心。糖果店女人拼命喊起来:“救火啊,救火啊!”高颧骨家里开始往窗外扔东西,先扔衣服、被子,又扔收间机,扔桌子凳子,扔五斗橱箱子,唏哩哗啦,乒乒乓乓。没有人救火,只有人喊:救火啊,救火啊,谁家着火啦!

  我看见亲奶奶和娘在火团前蹦蹦跳跳。我看见阿爸的双眼皮里流出了眼泪,两根金条的鼻子里流出了鼻涕,看见他在喊:“我的三千元钞票,我的造房子的三千元钞票烧掉了啊!我的心血啊!三千元,三千元啊。”我看见火苗舔破门板,卷起了黑伞。我尖着嗓子叫:“散了,散了,散了啊!”我开心地大笑,拼命地笑,舒畅地笑:“我是天狗,我把一切吞了啊!”我无拘无束地笑,自由地笑,发疯地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啊。”

  啊,啊,散了啊……
2#
发表于 2007-2-20 12:38 | 只看该作者
又一新朋友,欢迎!
先看看排版规定,把版排好。
3#
发表于 2007-2-23 12:01 | 只看该作者
问好!
4#
发表于 2007-2-23 12:25 | 只看该作者
  很有份量的一篇小说。语言的艺术在这里得到充分体现。

  版要排好,读起来会轻松些。
5#
 楼主| 发表于 2007-3-22 12:18 | 只看该作者

谢谢

谢谢哪位版主替我把版排好了。下次一定注意!
6#
发表于 2007-3-22 12:40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朋友!

精华作品!
7#
发表于 2007-3-22 13:49 | 只看该作者
新朋友认识一下,拜读,学习了
8#
发表于 2007-3-22 16:36 | 只看该作者
好文字!
9#
发表于 2007-3-23 21:34 | 只看该作者
细细读了一遍,小说写得很好。
整篇小说有迟子建小说的风格,幽默语言的运用象老舍、狄更斯。
以上是个人所见,评得不对之处,请见谅。
10#
发表于 2007-3-24 07:39 | 只看该作者
生活气息很浓,人物刻画也很好,看了一点,有空再看。
11#
发表于 2007-3-24 13:44 | 只看该作者
有功力,学习了,问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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