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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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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3 15: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小的时候,我行走在人家的房上,脚步轻盈,自我感觉象一只狸猫。但实际上我不但长的不像狸猫,而且胖的象熊,这是基于我父亲的某些基因,我父亲在村里有个外号就叫做熊。熊是我的父亲。但我比父亲白。人家叫我白熊。房顶上铺满着已被晒干的包谷秸子高粱秆子,人踩在上面哗啦哗啦地响,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往下滑。我的双脚踩在上面,一股被太阳晒焦的味儿扑面而起。
   我从一个房顶跃到另一个房顶。那时的山村浓缩成一团,房子和房子之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胆大而轻捷的人往往一跃而过。我相信我就是胆大而轻捷的人,除了我,我没见过另一个人象我一样在房顶上行走,他们顶多跃过一两个房顶把自己家的鸡唤回来,而这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在房顶间嗖地越过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简直轻盈的象只飞鸟,我习惯地把双臂张开,嘴里老鸹似的“啊”地一叫。与我同龄的孩子站在窄窄的过道里,手里握着割草的镰刀,有的还背着藤制的粪筐,呆望着我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没有人跟我玩。我几乎没有伙伴,在他们眼里我是一只形单影只的小兽。我是一只误入人群的小兽。虽然我那么地象我的父亲,他们却几乎异口同声地骂我是野种,他们绘声绘色地在我面前讲我的母亲怎么在山里遇到了黑瞎子,然后,就有了我。村里人,老的少的,都这样讲。
   我想我要是真的是一只兽该多好,一只会飞的兽。
   只有一个人愿意跟我玩,就是白玉,很多年以后他为了一个姑娘丢了一只手,村里人都叫他一把手白玉。在他还没有成为一把手的时候,或者说是更小的时候,他是一个瘦长的,长着一鼻梁雀斑的孩子,瘦的象他家房上的高粱秆儿,连包谷秆儿都不象,包谷秆儿都比他胖。他穿了一件小兵张嘎穿的白汗布衫儿,留着小兵张嘎的窝盖儿头,站在他家的院子里,一面巨大的影壁的阴影笼罩着他,使他看起来很黑。小兵张嘎要是长成他这样儿,恐怕就没有多么可爱了。
   “你下来!”他挥舞着树枝般细小的胳膊,对他家房顶上的我说:“你别踩俺家的高粱秆子!”他家的高粱秆子晒了满满一房,秋天的时候喂牲口,驴子马骡子还有猪都吃这玩艺儿。冬天粮食紧张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村里唯一的那具碾子上把它碾得碎碎的,然后掺在地瓜面里吃。高粱秆子不好消化,拉屎就非常费劲儿,村里时常见到有的孩子把屁股翘的高高的,互相捂着鼻子把肛门里的高粱秆子拽出来。捂着鼻子其实就是在做样子,没有粮食的日子连屎都不臭。
   我不理他,在他家的房顶上坐下来,把他家的储备粮食往下面踢,院子里的鸡吓的咯咯地飞来飞去,升腾起一股鸡屎的味儿,连房顶上也闻得到。白玉抽了抽他的鼻子,眼睛四处搜寻有没有石头子儿可以掷我,后来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顺着墙角的小梯子爬了上来,一步一步,胆战心惊,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儿,你绝想不到十多年后他会捋起袖子对人家说:“你朝这儿砍,不砍不是人做的 !”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房梁上,脚下的高粱秆儿哗哗做响,他几乎弯着腰爬到了我的身边,脸色因惊恐而变的发灰发白,鼻梁上的雀斑清晰的如同刚采下的蓖麻籽儿。“你再踢俺家的高粱秆儿我就把你扔下去!”他对我说。我不理他,双手拢到脑后开始睡觉。白玉伏着身子看我,后来他也在我旁边躺下来,我听到身边的高粱秆儿悉悉索索地响。
   “喂,你真的是熊孩吗?”他问我。
  
  我娘对我说,你别听村里人嚼舌头,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是不是熊孩,就算是熊孩子,也说明你比他们有出息。我对你讲,古时候的大人物也都不是人生的,好比皇帝,他爹就是一条长虫!
  我娘说话的口气象是认定我真是一个熊孩。熊我们不大见得到,说起来好像谁都见过谁又好像没见过,山里狼则有的是,我见到最多的一次有十五只。真的,我一一数过的。当时他们就从我面前走过,夹着扫帚一样的尾巴,有种灰溜溜的感觉。他们离我也就几步远,为首的那只大狼还跑过来嗅了嗅我,并且拖了我的手,好像试图要把我叨起来。远远的干活的村人们噢噢叫起来,那只狼拿鼻子拱了我一下,转身没精打采地回到山里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说我是熊孩子而不是狼孩,那只灰色的大狼的身影我记忆犹新,对我来说,他是亲切的,和善的。
  我娘跟我说话的时候不像个大字不识的村妇,而象一个充满睿智的学者。她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缝补着衣服,灯光很暗,是那种黑黑的油灯,一段漆黑的灯蕊很无聊地叭在那儿,头上着着火,发出滋滋叭叭的响声。灯光总是那样摇摆不定,娘的影子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我盯着娘的影子看,娘的影子里有种静静的东西让我着迷。娘俯下头,用牙齿咬断了线头,那个影子也俯了下来,俯在了我的脸上。
  窗外传来了劈劈叭叭的脚步声,好像有人故意跺着脚,一个人走到我家的窗子下面,好象还故意咳嗽了一下,是个男人。娘下了炕,那个男人走到我家的窗下就停了下来。
  “谁?”
  “我!”窗外的男人说:“我给你带了几个烧饼桃子,就放在窗台上了!”
  劈劈叭叭的脚步声走出院子了。娘推开窗户,把窗台上的那几个桃子拿进来,再小心地插好窗子。“是你姨父!”她对我说。我不说话,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捧着桃子吃,桃子不大,扁扁得极象发面的烧饼。然而很甜,简直可以说是太甜了,它甜的我头疼,我的手都被它的汁液粘起来了。那时候我们村正在修水库,附近几个乡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到了我们村,我的姨父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进山挖土方炸石头,深更半夜才被人押着到村头,就在那棵三人合抱的大楸树下席地而睡。我不知道姨父属于地富反坏右的哪一种,很多年后我问他,他只是思索着说:“反正,反正是不好的那种呗!”我的姨父白天从不到我家里来,来的时候必定是深夜,必定要重重地跺脚重重地咳嗽,然后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窗台上,又跺脚咳嗽着向大楸树走去。有时是几只桃子,有时是在山里无意间找到的野鸡蛋。这些东西陆陆续续流进我的嘴里,使我长得熊一般健壮。
  许多年以后山里的野桃树野柿树都被一把火烧掉了,山鸡也见得少了,山鸡蛋在城里的超市里卖得分外的火,可我知道那其实只是山里放养的土鸡。那时候我姨父成了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头儿,腿还一拐一拐的,我说起小时候他给我家窗台上放烧饼桃的事,姨父很诧异地对我说:“有这回事吗?”他说那时他所想的只是怎么把自己的嘴填饱,填饱自己的嘴后还要想法子填饱家里另外的五张嘴,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把那么甜的烧饼桃放在我家的窗台上。“你一定是记错了,”他对我说:“那时我都差点饿死了!”
  我不说话,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或者说自以为明白,其实我却是一塌胡涂。
  
  村里人都姓白,却不叫白家村。村里没一家姓冯,却偏偏叫做冯二姑庄。村里最老的是白玉家的老奶奶,瘪嘴瘪脸的一个人。秋日的夕阳下她扶着个板凳一挪一挪地到村头的大楸树下晒太阳。大楸树比她年龄都大,大的满身的皱纹都裂开了,被人用粗粗的铁丝捆了起来。老奶奶身材矮小的已如同一个婴孩,小脚却只有一指长,她走路的时候已让人领略不到过去的婀娜,多的却是令人想在她后面推一把的兴奋。当初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满村的人都跑了,只有她不跑,她说她已经七老八十,不怕鬼子会咋样了。她的儿子跑了,孙子也就是白玉他爹想把她背着跑,却被她一拐棍敲在了背上。后来白玉他爹想跑时已经跑不掉了,日本鬼子已经把整个庄子围住了,到处是呱啦呱啦的鬼子声音,白玉他爹就一下子钻进了鸡圈里。那时白玉他爹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否则小小的鸡圈他定然钻不进去。鬼子进屋了,老奶奶坐在矮板凳看他们在屋里用刺刀挑来挑去,她家唯一床还算新的褥子被他们寻走了,老太太忍着没有吭声。他们冲着她家放粮食的棺材撒尿,她还是没有吭声。后来那帮畜生忽然对她的小脚有了兴趣,一个鬼子过来摸了一把,呱啦呱啦地说了句什么,就又有另外的鬼子过来摸了一把,也是呱啦呱啦地说,还笑。老奶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知道他们在笑。他们笑的时候跟人的声音是一样的。白玉的老奶奶很生气,她用手里的拐棍狠狠地敲在那个鬼子的头上,站起来扭打扭打地要走。一群鬼子都笑起来,挨打的鬼子笑着按住她的头,把她转了个圈儿,然后把她抱起来往水缸里一丢,水缸里的水哗地溢出来,鬼子在她胸口刺了一刺刀,缸里的水立刻红起来。
  白玉的老奶奶成了村里日本鬼子的第一个受害者,鬼子走后白玉他爹把她从水缸里捞出来晾干,谁都以为她要死了,没想到却活了。二十年后村办小学请她去讲述这段沉痛经历,百十岁的老人却咕哝着嘴说:“鬼子里也有好人。有个鬼子差点就把我杀了,另一个鬼子却劝住了他,要不我的小命早没了!”她的话令白玉一家很长一段时间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白玉的老奶奶在秋天的傍晚一挪一挪地来到老楸树下,树下的一群孩子噢地一声散了,再聚来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泥巴,他们把泥巴往白玉的老奶奶身上扔去,嘴里喊着:“打,打打死老妖怪!”白玉和他的几个堂哥也一起拿泥巴往她身上丢。老奶奶缩缩身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树下,后背在树上蹭着痒儿。“再打我告你爹!”她说。孩子们才不管她呢,他们扔完了泥巴就找来白石头叫她吃,说是白面蒸馍,有的从桥下的泥塘里捞出癞蛤蟆放进她宽宽大大的衣服里。“你们这群小日本儿!”她说,却并不显得多么生气,一百多年的光阴早已磨光了她所有的火气。
  “你才是小日本儿!”孩子们一起说:“你是个日本的老妖怪!”
  村长白万昌从楸树下走了过去,背着手,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泥星星。老奶奶冲他喊:“又松,你看这些小子又使坏了!”
  又松是白万昌他爹,算起来是她的叔伯侄儿,饿死十好几年了,可是老奶奶忘了,她总是把白万昌叫成又松,过去的时光对于她好像一觉就睡了过去了。
  村长白万昌笑笑,问他的孙子白多礼:“你爹在不?”
  “上工去了!”
  ‘你娘呢?“
  “在家等你哩!”
  白万昌笑笑,倒背着手向他儿子的院子走去。
  
  除了老奶奶,我爹也对日本鬼子印象不坏,这个村里都叫做熊的家伙,当初闹日本的时候他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跟着大人们一起在村头埋地雷,日本鬼子来了远远地一拉线,地雷轰地一下炸了,满村弥漫着黄土。然后就没命地往山里跑。鬼子的子弹嗖嗖地在他耳边飞响。——对于我爹来说,这是件很好玩的事,倒不在于什么爱国热情,主要是因为好玩。满村象他这般大的孩子跟他一样嗷嗷叫着跑来跑去,后来就跑出了全国有名的小英雄王二小。父亲那时执迷于地雷的硝烟,执迷于在头上乱飞的子弹声,执迷于一切可以显示自己胆量的机会。我爹后来对我说,日本鬼子其实倒不坏,坏的是那些高丽棒子,那些象他们一样的亡国奴总显得比鬼子还鬼子,他说他相信捅老奶奶一刀的是高丽棒子而不是鬼子,高丽棒子凶恶但没有准头,要是鬼子的话一刀就肯定没命。
  四一年鬼子扫荡的那天晚上我爹正在房上睡觉,秋高气爽,房顶上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满村的人都撤了,只有他和一个叫瑞恩的人还在房上睡觉,那年我爹十一,瑞恩十八,娶亲才不过两个月,他总说新媳妇睡觉老是挤他,所以很愿意跟我爹睡在房上。月亮很高很亮,山里的月亮总是很高很亮。没有狗叫,狗已经让那些惯走夜路的民兵全部勒死了。几只经过战火洗礼的蛐蛐轻轻地叫着。夜色如同大锅一样罩着山村。我爹先醒了,紧接着踢醒了旁边的瑞恩:“好像不对,你听听!”瑞恩翻了个身,身下的秸节响了一下,然后瑞恩就猛地跳了起来,因为一颗子弹几乎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反倒是我爹躺在那儿大气也没敢吭。
  院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一枚手电光一下子笼罩住了站在房顶上的瑞恩,瑞恩在手电光束里簌簌发抖。谁说鬼子不善走夜路?鬼子在夜里悄没声息地摸进村里来了。满院子都是兵,他们仰着脑壳,直楞楞地看着站在房顶上的瑞恩,仿佛他就是今夜戏台上的主角似的。枪声消失在无声无息的黑暗里,瑞恩全身颤抖着从房上爬下来,一个鬼子兵在他落地的时候托了他一下,不知是鬼子还是高丽棒子。然后,所有的人一下子就消失到黑暗里去了,只剩下我爹半躺在房顶,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瑞恩被鬼子抓走后不久,鬼子再一次非常巧妙地避过了村头的地雷阵,抓走了村里的一些青年为他们修碉堡,据这些人后来讲,他们在碉堡里见到了瑞恩,穿着鬼子的灰制服,进进出出地给鬼子端饭倒尿,好像成了鬼子的勤务兵。据此,村地下党组织召开会议,认定白瑞恩成为我们的敌人,后来重新划定成份的时候,还特意做了个白牌牌挂在他家的正屋里。
  我爹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俨然当成了个笑话,好几次都差点被自己的笑话噎住。据他讲,白瑞恩是整个冯二姑庄胆子最小的人,每次他们“跑反”的时候他总是跑在第一个,没想到却稀里胡涂地在做梦的时候被鬼子俘虏了,真是可笑。我爹这么讲的时候我后背上却出了冷汗,要是当时抓走的不是瑞恩而是我爹呢?要是我爹的话,我不相信他的下场能比瑞恩好。那样的话我家正屋也会挂个白牌牌,我也会象瑞恩的儿子一样一辈子打光棍儿。更或者,要是我爹当时被抓走的话,我母亲就根本不会嫁他,而我,也就不知又投生到哪一家去了。那么我是谁?我是瑞恩吗?我是我爹的孩子吗?更或者,我只是一个“机缘巧合”才投生到人间的熊孩?
  瑞恩抓走成了我们的敌人,当晚跟他睡在一起的我爹几年以后跟着大部队一路南下,变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熊模熊样的火车站站长,后来又因为几句话一下子变成了偏远小站的扳道工,这就是命,一只无处不在的无形的手牵着线,我们都是线那头的风筝。
  
  我爹娶我娘的时候正是他这辈子最红火的时候,那时他在山西大同某地的一个火车站当站长,大同是出煤的地方,所有运煤的火车都要我爹签名才能放行,而我爹大字不识一个,他手下专门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替他签名,我爹说签她就摸出笔来,龙飞凤舞般地签下我爹的名字:“白二蛋”。大家都说我爹要娶这个女人了。我爹可能也这么认为,那个女人也这么认为,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唯一不这么认为的只有他的后母,也就是我的奶奶。远在冯二姑庄的奶奶精明地意识到,要是我爹娶了外头的女人,就不可能再象以前往家里寄钱了,而要是想让他象以往那样寄钱,唯一的一个办法就是拴住他,把一根绳子牢牢地牵在自己手里。我奶奶回了她的娘家,再回到冯二姑庄的时候后面跟着我娘,我奶奶说是她的叔伯侄女。我爹被一张大网罩住了,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我爹找了俩破旧的吉普连夜回了村,跟他一起回村的还有那个专门帮他签字的女人。我爹回村后却发现家里张灯结彩,没有一点儿病危相。这时候我爷爷出面了,他领着我娘对我爹说:“这就是我给你娶的媳妇儿!”我爹拧着眉头转身要走,几个村里的大汉却把他拦住了,我爷端出了他的权威,他对我爹说:“你别走!等我死到你跟前你再走!”我爹就这么被拦了下来。后来我奶奶走到吉普车前,对那个差点儿成为我娘的女人说:“姑娘,你喝杯喜酒再走吧!”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对于我娘来说,她不但不知道站长是多大的官,甚至连火车都没见过。她是由寡母拉扯大的,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人家对她说:“有这样这样的一个人!”她就点头同意了,不出嫁难道还要由寡母养活一辈子?再说,听说那个人家在冯二姑庄都是挺厚实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哪找去!娘嫁给我爹以后,在大同住了两年,这是奶奶的主意,奶奶想让我爹的同事都知道我爹已经结婚,是有主的人了。在大同那两年是娘这辈子最快活的两年,她第一次见到了火车,第一次穿上了没补丁的衣服,走出爹的宿舍每一个人都冲她笑。我娘年轻的时候身材柔软,却又不象城里人那样动不动就头疼脑热,我爹很喜欢饭后带着娘散步,他们沿着阎锡山修筑的窄窄的铁路走啊走啊,我爹满怀感情地瞅着我娘,我娘则害羞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红红的燃烧着的太阳给她身上撒满了金光。我娘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道轨上。
  后来有一天我娘问爹:所有的人见了我都笑迷迷的,怎么有个大姑娘见了我就把头扭到一边?长的倒挺水灵的。我爹知道她说的是谁,大口大口地吞着烟。
  很难说我奶奶的决策是不是英明。娘从大同回来不久就有了妊娠反应,一朝分娩还是个男孩,可惜是个死的。我奶奶阴沉着脸,却不得不对痛哭着的我娘说:“没事儿,咱以后再生,反正也年轻!”后来娘又生下了个死胎来,她就揪着我娘的头发到村头的何仙姑那儿,让何仙姑用挺长的竹签子扎我娘,逼我娘用小孩的尿喝符水,婆媳间的感情荡然无存。这个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足以影响我爹的一生,甚至连我的一生也被影响了,要不是这件事,长大以后我理所当然地可以在我的档案上写上“干部”,而不是象现在一样写出身“工人”,难道这不是对我的影响吗?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爹喝醉后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还没醒来就已经被人汇报了上去,紧跟着,站长的职务也被捋了,还戴了一顶当时很可怕的大帽子。爹慌了手脚,急忙找他的上级申诉,而他的上级这时候已经娶了那个替他签名的女人。他去找他的上级,上级不在,上级新娶的老婆在那里,这是他们后来唯一的一次单独相处。爹一定是完全慌了手脚,他绞着肥白厚实的熊掌一般的大手说他是多么的怨屈,上级的老婆冷冷地看着他,对他说:“你活该,想当初你……”忽然两滴眼泪迸了出来。爹在女人的眼泪面前更加慌了手脚,他“通”地一下跪在女人面前。“小娴,是我不好!……”小娴是那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女人更加大声地哭,爹跪在那里抱着女人的腿也哭,后来这一幕自然而然地被推门而入的女人的丈夫看到了。爹被发配甘肃当了一名扳道工以后,工资自然是少了,自己吃喝用度都成了问题,给家里寄的钱也就少了,我奶奶认定是娘从中间捣鬼,后来婆媳俩干脆就是水火不相容,进门出门都没有好脸子看。
  当我作为一个活胎终于呱呱落地之后,奶奶当着众多贺客的面说:“谁知道是不是我们家的种?怎么前几个没落下,就这个落下了?”这话自然传到我娘那里,娘气的把我往地上一抛,“就不是你们家的种!有本事你弄死他去!”
  要不是当时何仙姑手块,我恐怕真的就要摔死了。
  
  我在人家房顶上走,从一家房顶跳到另一家房顶,家家房顶上都晒着玉米秸子,有的玉米秸子发散着发霉了的味儿。我们这儿的房子是平顶的,平顶的房子很适合晒东西。晒什么东西呢?什么东西都往上晒,地瓜干儿红柿子儿大红枣儿,甚至孩子的鞋楦子都晒在上面。当然,现在是夏天,夏天的时候房顶上就只有秫秸,每家的房顶上都晒得满满的。
  有耗子从秫秸堆里一穿而过。
  我在人家房顶上走。我看到村长白万昌背着手走进了儿子家的院子。白万昌是个能人,全村人都说数他能。他自家住的房子连一片瓦也没有,偏偏给儿子盖了间全村最大最大的大房子,院子有我家的两家大,猪啊鸡啊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跟村子人一样的,进门的地方竖着个影壁,不同的是他家的影壁又高又大,象一堵墙样把正房挡住了。就着影壁的地方,种了几株葡萄,这在全村是绝无仅有的。葡萄架阴阴的,碧绿碧绿的。白万昌走进儿子家的院子,低头走过葡萄架,然后就走进正屋,紧接着,他最小的三岁的孙子就趔趄着走出来,走到影壁下头,走到葡萄架下玩。白万昌的儿媳妇也走出来,拧着鼻子给她儿子擤鼻涕。抬头就看见了房顶上的我,扬着手臂对我喊:“鬼东西,把我家房顶压坏了让你娘赔!”白万昌也走出来,站在儿媳妇旁边抬头冲我笑,阳光很灿烂地晒在他的脸上。
  阳光拉长了我的影子,我看到老奶奶蹒跚地从大楸树下走回家来。她家住的房子是石头垒的,小巷道也是石头垒的,上面长满了青苔,老奶奶滑倒了,头蹭在了墙上,我看到血把她很少很少的白头发都染红了。她的曾孙女,也就是白玉的堂姐背着个绿色发黄的书包地放学了,一跳一跳地走过她身边。她似乎在她身边停了一下,然后她站起来四处看看——她没看到我,她看到的只是石头上泛起的青苔——她飞快地朝着老奶奶后背上踢了一脚,蹦蹦跳跳地跨过台阶。“娘我饿了!”她大声地说。小院里笼罩着炊烟,炊烟里有一股火的味儿。
  瑞恩的儿子白良从自家的茅厕里钻出来,身上还带着浓重的屎味儿。他家的茅厕跟猪圈连在一起,当他在茅厕里拉屎的时候,那头黑色的半大小猪站在圈里,仰脸看着他的屁股,噢噢地叫着。村里的人都把茅厕和猪圈分开了,只有他不分。他从茅厕里出来的时候叨着个小棍儿,阴着张脸,这使他看起来很凶恶,使人想起了电影上的小日本鬼子。他阴着脸从茅厕里钻出来,阴着脸从他娘手里接过碗,阴着脸钻进他家墙角的地窖——钻进地窖做什么?难道吃饭要钻进地窖里吗?——当他从地窖里钻出来的时候,手里的碗空着,头发上沾满地窖里的湿土。他抬头看到了我,恶狠狠地冲我挥了一下胳膊。我赶紧又跳到了我爷爷家的房上。
  
  我爷那一年秋天把我们的口粮拎走了。大队分粮食的人对他说:“你拎走了让他娘俩吃啥”我爷慢吞吞地说:“怕啥,人家外面有人还能饿着?”“外面有人”这句话一方面是说我爹在外面挣钱,另一方面是不是另有所指呢?反正正在分粮食的那些人就都笑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爷也卷入了这场风波,按理没他什么事啊,爹每个月不是另给他寄钱的吗?
  粮食说多不多,却是我们全年的口粮。娘忍着气找到我爷,对他说:“他爷,听说你把俺家的粮领回来了?真谢谢你了啊!”我爷坐在炕上抠大脚丫子,我奶则颠着小脚在屋里走来走去,拿个笤帚扫的满屋是灰。好一会儿爷才冷冷地对娘说:“今儿粮不多。谁家也难。”我奶奶重重地咳嗽一声。爷放大声音对娘说:“叫你家二蛋多寄些钱来!”娘陪着笑脸说:“那不是寄来了吗?俺家小子还等着吃饭呢!”我爷垂着眼不吭声,我奶却忽然哼了一声说:“吃什么饭?一个傻子。也不知谁种的!”娘颤声骂道:“你个婊子生的,要你多嘴!”我爷气得指着我娘说:“把你个没人教的,你骂谁?”娘说谁不是人我骂谁,我爷下炕就扇了娘一个嘴巴子。娘哇地一声哭起来,我那些如狼似虎的叔叔们七手八脚把娘扔到门外去。
  那一年冬天我们娘俩专靠房上的高粱秆儿过了一冬,娘把它碾的碎碎的,掺到地瓜秧里给我蒸窝头,吃的我每天都要高高地撅起屁股,让娘拿个小棍儿给我拨屎,不拨就怎么也屙不下来。有时拨来拨去就拨出了蛔虫,长长的一根,受了惊吓般地嗖地缩了回去。也不知小小的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蛔虫。我娘叹着气给我屁股上抹香油,蛔虫闻到香油味儿就钻出头来,我娘一把把它揪住,啪地远远地一扔。肚子里一下子就空了,空了的肚子瘪瘪地难受。满村的孩子都长蛔虫,蛔虫到了体外就死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是死蛔虫。有次娘用夹子夹住了一只老鼠,很肥很肥的老鼠,天知道它怎么那么肥。我娘把它剥了皮炖着吃。炖熟了的老鼠味道极香,满村人都知道我家吃肉了,一些馋嘴的孩子悄悄聚到我家门口,大口大口地偷着嗅我家的香味儿。谁也不知我们吃的什么肉,娘不让我给外人说。三十年后我的父亲有一回吃完席回来感慨地说:现在人什么也敢吃,席上还上了一老鼠。父亲说他没吃一口就回来了。我说我小时候就吃过一只很肥很肥的老鼠,是和娘一起。我父亲听完就哭了。
  不管怎么说,那一年冬天我们活了下来,并且我还依然黑胖如熊,这真是件奇怪的事。腊月三十那天我爷家包了黑面饺子,我在房门口玩,奶端了几个饺子出来,一不小心掉了两个。我奶说:“真讨厌!”拾起来扔到狗食盆里,想了想又对我说:“来,傻儿,你学个狗叫我就喂你两个!”我直着嗓子汪汪叫起来,我奶就笑着给我扔饺子。那饺子多香啊,我吃出来了,不但有菜,还有肉,肉粘在牙上怎么也不肯下来,我就用又黑又胖的小手去抠。我奶乐了,又给我扔了几个,我就更加大声地汪汪叫,还象狗摇尾巴一样摇着屁股。我爷家房门口倚着许多人,都是我的堂兄弟们,他们倚着门笑着对我指指点点,我爷站在他们后面,笑的眼泪都下来了。
  娘从房里出来了,一擀面杖狠狠敲在我的背上,我猛地一下匐伏在地,感觉胸口一疼,嘴里的饺子连同刚吃进去的饺子一起呕了出来。娘站在门口破口大骂,她不骂别人,专门骂我,骂的我十分难听,一边骂还一边拿擀面杖打我,打我的后背,打我的胳膊,打我的屁股,我被打的站不起来,在地上乱滚乱爬。我想我娘可能是想把我打死吧,打死也好,打死就不用吃那种干巴巴的高粱秆儿了,打死了就不会有蛔虫,打死了不用穿衣服也不会冷了,打死了重新投胎就可以去个好人家了。娘凄厉的咒骂声把整个山村都惊动了,好些人端着饭碗跑出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娘坐在薄薄的雪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用擀面杖打我。“打死你个馋嘴的!打死你个馋嘴的!”好些人来劝她,夺她手里的擀面杖,娘就又扑过来踢我,咬我。我爷一家人早早地关上了大门,一家人躲在里面没一点儿声音。
  我想我要被打死了,打死就打死吧!
  
  村里的何仙姑,她是下游何家庄的,嫁到冯二姑庄不久就被二郎神附了体,村里人得了没影儿的病就会拿点儿红糖鸡蛋到她那儿,由她下神驱鬼。在村里这是个既被人尊重又被人看不起的职业,即使红旗招展的年月她的生意依然活络。村长白万昌的儿媳妇小青被条长虫精缠上了,整天恹恹地要死要活,一家人都不得安生,何仙姑拿了个大笤帚疙瘩,满村追着打,楞是把长虫精打跑了。村民白有礼被猴儿精缠上了,八十岁的人眼看着噌地一下蹿上了大楸树,谁叫也不下来,何仙姑拿个桃儿扔给他,说:“好端端的你又来做什么”白有礼在树上一边吃桃一边说:“我来玩玩,一会儿就走!”过了一会儿果真下了树,问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望着那树发呆,村里人才知道原来猴精早走了。走在山里,难免不碰到山妖山怪的,何仙姑的生意不坏。有外村人来找她,给多少东西她也不看,因为她只是管我们这一村的,出了地界就不灵了。
  何仙姑把我从娘的擀面杖下救了出来,站在我爷家门口跳着脚一顿臭骂,骂我娘没人味儿,骂我娘不是人做的,娘由着她骂,坐在地上脸上却是越骂越明快。倒是我爷家人坐不住了,黑漆大门几次打开又关上。他们不敢惹仙姑,或者说不想惹仙姑。骂完我娘,仙姑吩咐把我娘扶起来,同我一起送到她家去,给我灌红糖水,吃她家炕头上新炕的黄瓤儿地瓜干。娘郑重其事地把她扶在炕上,一声不吭地给她嗑了三个头。仙姑叹了口气,对我娘说:“你性子不必太急,她也没几天好活了!”娘没听出她的意思,指着炕头紧塞地瓜干儿的我说:“他婶,这真是个憨儿?听也听得着,六七岁的孩子咋还不会说话呢!”仙姑满脸悲悯地看着我,对娘说:“你还是莫急,该说话的时候会说话的。有的人就是说话晚,你没听得:薛仁贵十三岁才会喊娘,一喊他娘就死了!”我娘说:“唉,就算他把我喊死了我也高兴!”
  我知道薛仁贵。白玉家的老奶奶在大楸树下总爱讲他,她说他使一秆梨花枪,白盔白甲,还是个白脸儿。她讲古的时候孩子们总凑到她身边去,她一讲完孩子们就散了,回家找笔直的高粱秆儿当自己的梨花枪,往她身上戳。
  仙姑给了我一个铜锁儿,我把它戴在胸前。我很喜欢它在我胸前咯地一声脆响。娘把钥匙扔到了房上,因为从此我就被锁住了,谁也不能把我带走。
  那一年的春天,娘找白万昌要了块宅基地准备盖房。白万昌家没有人,娘拉着我的手去白万昌的儿子家找,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家院子,我惊奇地发现影壁旁边的葡萄架泛着淡淡的绿色。娘在院子里重重地咳嗽,房里答应话儿的是白万昌的儿媳妇小青,人却是半天也没有出来。娘呸地吐了口就往外走。过了两天,白万昌不但痛快地批了一块地,还主动让娘把大队部里一堆没用的石头背回去打地基。娘大年三十打我的经历使娘在村里赢得了声誉,我娘发现她在村里的地位好像一下子提高了。当她带着我仰首挺胸从村头大楸树下经过的时候,村里的婶婶姨姨们会热络地走过来摸摸我的头,会给我塞点儿地瓜干儿。相反的,我爷爷一家人在村里却显得抬不起头来。
  我不恨娘,当她的擀面杖狠狠砸在我背上的时候我恨过,不过马上就不恨了,相反我更加地依赖娘,娘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小兽般的眼睛。
  娘领着我把大队部的石头背了回来,我们背石头的时候村里好些人帮着背,当晚又有好些人来到我家的小屋里,很认真地对娘说要是有事吭个声儿。娘烧了一大锅开水,撒上爹寄来的干茶叶沫儿,一种苦苦的涩涩的味道弥漫在小院里。
  娘去求何仙姑测个方位,象村里人一样给仙姑封了一刀血脖子肉。仙姑对娘说:房子不分南北不分东西,可盖可不盖,地基可打可不打!这句话带给娘极大的恐惧,因为没有一家盖房子象我家这样,为什么地基可打可不打?不打地基的房子能稳吗?娘把她的疑问对仙姑说了,仙姑悲悯地看了她一眼。
  在不久以后的某一天,发生了那场全国有名的特大地震,新修的大坝一夜间七扭八歪,村里的房屋十有八九都倒塌了,我家新盖的房子则顽强地挺立着。山裂开一条缝子,娘和众多的村人一起,被深深地埋进大山里了。仙姑说的对,那栋房子,打不打地基都可以!
  
  村里的大坝一天天地高了,水也一天天地高。我每天背着个筐去割草,见到粪便就赶紧捡起来,见到柴禾棍儿也捡起来。白玉跟在我后面,还是那身小兵张嘎的打扮,手里捏个狗尾巴草,草上拴着个蚂蚱或者是个知了儿。他见到粪了比我还兴奋,老远就冲我喊:“熊孩儿,快来啊,好大的一泡啊!”我就乐颠乐颠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弄进我的筐里。村里的孩子和我一样背着个筐割草拣粪,时常为了一泡粪打的不亦乐乎。
  大坝上人来人往,人们从山里挑来石头,一层一层地平铺到上面。远山的轰隆声清晰可闻,那是各村的青壮劳力在山里开山炸石,不时有一股青红的烟柱在山里升腾,脚下的大地随之发抖。炮声响后,在大坝上干活的地富反坏右们进山把还冒着青烟的石头背出来,一块一块地垒在大坝上,每块石头都有足球那么大。随着大坝一天一天地长高,形势好像越来越紧张,不但各村的劳力要上坝劳动,连附近的军队都调来了,背着枪不停地在大坝上巡视,说是怕坏人破坏。
  娘拉着我往山里走,我背着筐,娘提着镰刀,但她并不割草,草在筐里矮矮的只有一层。我姨父他们背着石头远远地走来了,每个人都弓着腰,脖子上爬满青蚯蚓,背后的筐里石头摞得一人高。我娘冲他们笑,从铺着青草的筐里摸出一只磕扁的军用水壶递给他们,他们挨个儿喝一口,从筐里扔下一块石头,继续蹒跚地老牛样地走他们的路,连我姨父也不例外,自始至终从不吭一声。我娘把一两块石头放进筐里,用割来的青草盖上,大大方方地拉着我的手往回走,好象割完草要回家的样子。娘身形修长婀娜,走路的时候腰肢轻轻摆动,根本看不出竟然在筐里藏着那么重的石头。
  有一次我们被正在坝上干活的班长堵住了。班长是个浅麻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他拎着铁锹走到我们面前。“你们是什么人?”他问我娘。娘说村里人呗!说话的时候我感到娘握着我的那只手抖了一下。班长说:“我知道你是村里人。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你每天都到坝上来,而且每次都背个筐。”娘说背个筐咋啦?你还不兴我背个筐?班长就笑,很有深意地往我娘背后的筐里看,娘固执地一声不吭,我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我飞快地从娘手里挣脱出来,小兽一样向班长扑去,一头撞到他小肚子上。那个班长后退了两步,不相信地看着跌坐地上的我,走过来把我拉起来。娘警惕地往前迈了一步。班长按着我的头,笑着对娘说:“小家伙劲挺大啊!”娘说是啊,乡下孩子嘛!班长注意到了娘胸前挂着的那个军用水壶。“你这是真正的军用水壶,”他对娘说:“小日本鬼子用过的!”我娘说是啊,他爹打鬼子时候留下的,你也打过鬼子?班长说哪能呢,我还没出生鬼子就投降了。
  娘把背来的石头倒在我家的宅基地上,宅基地上的石头已经很高很高了。我娘坐在石头上喘气,她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说:“娘这是干啥哩,娘这是做贼呢!可你不能做贼,做贼是丢死人的!”娘坐在她偷来的赃物上给我讲做人的道理,这道理我听得异常分明。
  
  荷叶铺满了水面,我们把荷花梗揪下来,把逮到的萤火虫儿塞进去,萤火虫儿身子软软的,屁股上的灯一闪一闪。有时我们也在夜里逮知了儿,在树下燃起一堆火,使劲儿把树抱着一摇,傻知了儿就劈哩叭啦地掉了下来,烧得吱吱响。烧黑了的知了儿很香,可是不能多吃,吃多了嘴角会肿,肿得象猪嘴。
  村长的儿媳妇小青不见了,先时还以为回了娘家,见了娘家人才知道并不曾回。村长带着村里人挨家挨户去找,后来村长的孙子白多礼儿趴在井台上玩,冲他爷喊:“别找了,我娘在水里头泡着呢!”全村人才知道小青跳井了。这个该死的妇人,她跳进了全村最大最深的一口井,全身泡得稀巴烂,脚上的皮晃晃荡荡一拉老长,而村里人这些天还一直吃着井里的水。村里人一面咒骂着,一面三五成群地往小青家走。
  小青婶儿就停放在她家宽敞的院子里,就停放在全村唯一的葡萄架下面,还没有成熟的葡萄累累垂垂地挂下来,一嘟噜一嘟噜地馋人。小青婶儿躺在那儿,一块白布蒙着她的头却蒙不住她的脚,她那双被井水泡得异常水嫩肥大的脚露在外面,直冲着每一个人的眼睛。每个看到的人都说:“作孽哟”!不知是说小青婶还是说谁。我们几个孩子围着小青婶跑来跑去,相互踩着肩摘她家的葡萄,并且比较哪一串葡萄最酸最甜。这差不多是我第一次吃葡萄。小青婶的儿子白多礼儿拖着鼻涕追着我们跑来跑去。“你们别摘,那是我家的!”他很大声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儿。
  村长白万昌和他的儿子白有孝打起来了,儿子揪着老子的衣领儿,直往那张脸上掴。老子一边抵抗一边说:“这能怪我么这能怪我么,谁知道她会跳井?”他一向干干净净的衣裳上满是污垢,脸上清清晰晰地火红的巴掌印儿。周围站着的人都一声不吭。这个时候何仙姑突然闯进来了,她拉着白有孝的手喊:“你别打他别打他,他是你爹!你媳妇是让神狐精带走的!”白有孝一把推开她:“我没这个爹!”何仙姑两眼上翻,忽然降起神来,她全身抖动着对白多礼说:“我的儿啊,你还不过来让娘看看!”就有人把还在疯跑的白多礼儿抓住塞在了她怀里,说:“你娘附体了!”何仙姑摸索着白多礼脑后的小辫儿。“儿啊,别让你爹打你爷了,你爷才是你亲爹啊!”周围的人都笑起来,白万昌和白有孝煞白着脸呆在那儿,后来白万昌大叫一声一脚就把何仙姑踢倒在地。“放你奶奶的屁!踢死你这个混吃混喝的神棍!”白有孝也反应过来,上去帮他爹掴何仙姑的耳光。
  人群忽地一下散了,只有小青婶儿还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脚伸得老长,直冲着每个人的后脑勺子。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不久以后,死亡就接而连三地来到封闭的冯二姑庄。
  
  小青婶死了以后,那口全村最大最深的水井被填掉了,人们不得不到村东头那口浅井那儿打水,每次打水都得排队,都得等很长时间。人们管那汪被填掉的井叫做老井,每次走到老井附近好像都能闻到小青婶发出的臭味儿。何仙姑降神的故事已经在十里八乡传播,人们说起来好像在说薛仁贵征东,一个很古老的传说。
  我爷家总被一股莫名的臭味笼罩着,那是股很浓郁的臭味儿,它们钻进我爷家的院子,藏进我爷家的房子,躲进我爷家的饭碗里,跳进我爷家装米装面的棺材里。臭味越来越浓,你简直要捏着鼻子才能在院里呆得住,不是茅厕的味道,也不是粪肥发酵的味道,而是切切实实的臭味,一种黑沉沉的臭味。我的四个如狼似虎的叔叔闯入了我和娘住的房子,他们用铁锹把我家翻了个遍,连火炕也拆了。娘对别人说:“他们是在找私孩子呢!让他们找去!”自从发生了除夕夜的事后,我爷爷一家人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而娘在村里则是扬眉吐气,即使说“私孩子”的笑话我娘都坦坦荡荡,好像是在说别人。她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人,坐在大楸树下纳鞋底儿,补衣裳儿,干不完的活,也说不完的笑话。
  我的几个叔叔阴着脸,又找到隔壁的瑞恩家去,瑞恩的儿子白良拿着把草叉立在门口,但很快就被我的叔叔们制服并绑了起来。瑞恩的老婆“鬼子媳妇”大张着嘴立在堂屋里,眼泪汪汪地望着我的叔叔们,怎么问她都不吭声。村里人又都围拢过来,远远地站着指指戳戳。他们和瑞恩一家人从不来往,“鬼子媳妇”几乎从不迈出家门一步,村人们远远地望着陌生的鬼子媳妇,远远地望着我的几个叔叔在他家院里东挖西找。
  循着越来越浓重的臭味儿,我三叔打开了地窖盖儿,一群说不出来的飞虫轰地飞了出来,扑满了他一身。我的几个叔叔商量了一下,用绳子吊着最胆大的五叔捂着鼻子下去,很快又把他拉了上来。我五叔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哇哇大吐,把苦胆都吐了出来。我的叔叔们交头接耳,后来他们把白良的绳子解开,拿铁锹逼着他下去。
  不一会儿,白良下去了。
  不一会儿,白良上来了。
  白良把肩上扛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薰人的恶臭味儿一下子弥漫在人们脚下,弥漫在人们四周。我的二叔高高地跳起来,因为有一条肥白的蛆虫飞溅而起,不偏不斜地掉进了他的脖子里。地上,被白布包着的,是一具不成人形的人体,无数的蛆虫在上面恣意地蠕动。
  “看吧,你们看吧!这是我爹,是我早就该死的爹!”白良大声地冲我叔叔嚷:“你们看吧。看啊!他在我家地窖里藏了三十年,每天我给他送吃送喝!看啊,大家伙都来看啊,看这个小日本鬼子,看这个汉奸!”
  我的叔叔们不敢看瑞恩,他们相互打量着,一步一步退出了瑞恩家。瑞恩家房顶上已经站满了人,白良用铁锹戳着蛆虫向房上抛去,房顶上的人惊叫着四处逃窜。白良又戳着蛆虫向我爷爷家抛去,我奶奶正趴在梯子上往这面瞧,惨叫着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当天晚上,瑞恩的儿子白良把瑞恩埋在了家里的猪圈里。
  据说村长白万昌要民兵去把包庇汉奸的坏分子白良抓起来,民兵们却谁都不想去。
  
  我家的房子一点点儿立起来了,先打了地基,又找人用石滚子一遍一遍地夯实着属于我家的那块宅基地。娘央村里的小学老师给爹去了封信,说等下次回来就能住得上新房了。我爹也央人来了封信,却是劝娘不要盖房,说有机会就把她往甘肃这面迁。娘拿着这封信对大楸树下纳鞋底儿的妇人们说:“我不盖房行嘛,人家把我的炕都拆了!”大概爹也知道娘打定主意就不回头,过了半个月,爹又向人借了两百元钱邮了回来。两百元是个大数目,村里的大喇叭上成天喊:“白二蛋家的,你家邮来两百元整,请速来领取,请速来领取!”不管它怎么喊,娘在大楸树下却是一动不动。一起纳鞋底儿的婶婶们对娘说:“听听,又在喊你哩!”娘冲着前面努努嘴,前面就是我爷家的院子,我娘是想让他们也听到哩。后来还是村里的文书亲自把钱送到了娘手里。
  自从瑞恩家地窖里挖出瑞恩以后,我奶奶就一天一天地病了,村里人已经十多天没见她出院子了。
  有了两百元钱的经济后盾,娘放心大胆地买了水泥,买了洋灰,她要建村里最好的房子,在这以前只有白万昌给儿子盖房才舍得用水泥和洋灰。娘不但买了水泥和洋灰,还买了村里谁也没有的砖头。以前我们这里盖房只用石头,墙是石头垒的,院子是石头砌的,白万昌给儿子盖全村最大最好的房子也全是用石头砌的。我娘说她要用砖头砌一座宽宽敞敞的大院子,比我爷家的还大,比白有孝家的还大,院子里,不但种葡萄,还要种棵桃树种棵石榴树,不但养鸡还要养鹅。娘的规划无比宏大,它远远超过了我娘的预算,很快娘手里的那两百块钱就散了出去,变成一堆一堆的水泥砖头堆在那里。女人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不容易回头,你不是想把我们从那间破屋里赶走吗?我却偏要建全村最好的房屋眼气你!
  房子盖到一半,原先小山似的石头就用没了,请来的师傅对娘说,即使再节省着用,也得再要三五百块石头。娘把我家砌猪圈的石头起出来,搬到河边仔仔细细地洗涮,可是还不够,我娘就又拉着我背着筐,向河坝上走去。
  河坝已经非常高了,坝里的水一圈一圈地向大坝涌去。坝上人来人往驴嘶马叫,红旗高高地飘扬在人们的头上,扛着枪的士兵在坝上来来往往。娘找到了我姨父,我姨父很为难,现在他们已经不用去山里采石头了,大坝上的石头已经足够用了。“你到坝底下来吧!”他对娘说:“我给你滚下去几颗你背着回家!”我和娘就假装割草慢慢地来到坝底,坝底的胡秸草很深,我和娘蹲在草里,连头也看不着。大坝异常高大地矗立在我们眼前,坝顶上的人远看着只有个小黑点儿,那小黑点儿在高高的天上跑动着,跳动着,挪动着。
  远远地,一块石头落了下来,又有一块石头落了下来。我和娘蹲在草丛里,欣喜地看着石头碰撞着从大坝上呼啸而落,欢快地蹦进原来的旧河床里去了。一块两块三块,我和娘发现原来不用我姨父偷偷地扔石头,就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石头躺在旧河床里!这真是太好了!我们有石头了!
  娘带着我在坝底观察了许久,最后才发现,虽然河床里石头很多,要想成功地背上来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坝上的石头随时往下跌落,一旦落到人身上连命也没了。这是件很棘手的问题。
  自从叔叔们把我家的坑拆掉以后,我跟娘就住在何仙姑家里。仙姑被白万昌爷俩打坏了,腿脚肿得腰一般粗,娘每天烧滚烫滚烫的盐水给她一遍一遍地搓。娘对仙姑说:“他婶,夜里你把俺家傻熊儿看着,我去背石头去!”仙姑说:“你就不能不去嘛!让你家二蛋多捎几块钱来不就行了!”娘说:“他爹哪有那么多钱!再说他也要吃喝呀!——房子立不起来,人家是要笑话的!”仙姑叹着气说:“大丫,你的心性太强了!”大丫是娘的名字,我从不知道我娘还有名字。
  那天娘坐在油灯下纳鞋底一直到深夜,终于外面有了脚步声,那是坝上的地富反坏右们回到大楸树下歇息了。娘悄悄地起身背起筐子,转过身却发现我赤脚站在炕上,仙姑在我身边轻轻发出鼾声。“乖,我儿!”娘轻轻对我说:“你先睡下,娘一会儿就回来!”我不睡,跳下炕穿上鞋站在娘面前。娘说:“娘是去做贼呢,你别去了!”不行,娘做贼我也做贼!我跟娘一起做贼!我赤膊从门后寻出我的小筐背在身上。娘叹口气,娘对我说:“那你就跟我去吧!”
  我跟娘背着筐走出家门,跌跌撞撞往村外走。山里的天黑的早,也更加黑的彻底,我面前好像有一块黑雾罩着,什么也看不到。我扶着娘的筐,娘走到哪儿我走到哪儿。我们走出何仙姑的家,逶逶迤迤地走到大楸树下,那儿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这是极端困顿的人的鼾声。我们走过老井,老井里依稀传来滴嗒滴嗒的水声。我们走过白玉家,白玉家的黑狗叫了两声,跑到我身边闻了一下就又跑走了。我们走过我们新盖的家,我们的新房子静静地立在那儿,一声不吭。我们沿河向河坝走去,河里传出了蛤蟆不停的鸣叫声,我知道蛤蟆的叫声是从脖子里发出的,它一叫脖子上就鼓起个大包。萤火虫在我们四周飞舞,我看到了河水微微的银波。我的脚踢中了一个东西,它一下子卷住了我的脚踝,是长虫,长虫是个瞎子,人只有走近了它才看得见。我不理它,拖着它一步一步走近大坝。它很快松开我的脚跑远了。
  大坝上没有人。我从来也不知道原来大坝上没有人会这么静,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挂在那儿,红旗无力地卷在旗秆上。我跟我娘轻手轻脚地越过大坝,轻手轻脚地顺着旧河岸滑下河床,那么多石头等在那儿,啊,这都是我们的石头了!娘把她的筐装得满满的,吃力地试了试,不得不又去掉了两块。她给我的小筐里放了两块不大的石头,趁她不注意,我又偷偷地放了一块在里头。夜里的草丛露水很重,一些儿芒穗儿刮着我裸露在外面的手和脸。从河床往上爬的时候,娘才发现她背得太多了,背这么多石头根本不可能爬上去。娘想了想又把筐子放下,先把我连筐子带人抱到河岸上,又一块一块地把筐里的石头往河岸上运,最后自己拎着筐上来,重新把石头装进筐里。
  我们上了河岸,尽量地避开大坝上的灯光向村里走。娘一手托着筐底儿,一手紧紧地扯着我的手。起初我没感到筐子沉,但越走越觉得肩头象被人扯着一般,竹编的篾子深深地嵌入我肩头的肉里。我一声不吭地拉着娘的手。娘,我和你一起做贼,我和你一起背石头!我和娘相互扶持着挣扎着一步一步往村里走,我们已经越过大坝了,这就是说,我们安全了……
  “站住!”
  我们的身后忽然有人大声地喊,我和娘站住了,但只站了一下我们撒腿就跑。我们为什么要站住?我们筐里的石头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我们是从河床上捡的我们为什么要站住?再往前,只要在往前跑一会儿,我们就可以钻起漆黑的村里了,我们为什么要站住?
  我们身后传来人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的稚嫩的声音对着我们的背影喊:“站住,再不站住我们就开枪啦!”
  娘拉着我的手往地里跑,我几乎被她扯着飞了起来,连肩膀也不觉得疼了。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它极象过年的时候放的鞭炮的声音,可是比它脆,比它响,还带着一种热呼呼的哨音,它嗖地一声消失在深暗的夜空里去了。我象个树桩子一样倒了下去,我娘也一头栽倒在地上,筐里的石头无比沉重地把她紧紧地压在了地上。“娘,娘!”我大声地喊,我的声音在夜空里飞出去好远。
  有手电光笼罩着我们。有人跑近了,喘着粗气,是那个一脸麻子的班长,他一面跑一面骂后面跟着的士兵:“他妈的老子蹦了你!谁让你朝人开枪的!”那个年轻的声音语无伦次地说:“我也没想开。我叫他们站住他们不站住。我还以为是坏人搞破坏。我一扣扳机就知道坏了……”我跳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张嘴就向他腿上咬去。
  
  我奶奶在夏天将尽的时候死了。自从瑞恩身上的蛆虫朝她飞去以后,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做梦,醒来汗浸浸的,好像被水洗过一样。她对我爷说瑞恩跟上她了,她走到哪儿瑞恩就追到哪儿。我爷说她胡说,不过她身上的恶臭却是谁都闻得见,任怎么洗也洗不掉。人瘦的只有一把干骨头,昏睡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她的妆裹衣裳十年前就备好了,现在她把它穿在身上,说是走的时候就用不着换了。
  有一天我正在楸树下跟白玉还有白多礼儿玩打元宝,娘托人叫我回去。我到了仙姑家里,娘和仙姑都半躺在炕上,我二叔却低着头坐在脚地的小凳上,垂头丧气地抽着烟。娘对我说,我奶奶不行了,叫二叔唤我去。我梗着脖子说:“不去!”娘对我说:“她对咱再不好也是你奶,你要是不去人家会笑你缺了礼数!”我说笑就笑,反正我不去!二叔站起来对我说:“大侄子,以前都是俺们不对,你就跟俺去一遭吧,俺娘她真的是快死了!”我说她死了活该。娘把我叫到炕上,打了我一个耳光,骂我是不知礼数的东西,后来她对二叔说:“他二叔,你先走一步,我领着你侄儿去!”
  娘在那一晚上被子弹打伤了,子弹伤在腿上,倒是不太严重。严重的是她倒下去的时候那么重的一筐石头砸在她身上。娘的身体一下子就坏了下来,时不时地咳嗽,痰里带着血。村里的大夫白育海看了,说你娘是累的,只要歇息几天就好了。娘叫我寻来了个树枝子,一手扶着树枝,一手扶着我向我爷家走。路上的人问她上哪儿去,她就说:“去看他奶去,他奶快死了!”死是很崇高的一件事,它把仇恨从娘心里淡释了。自从我叔他们把我家的炕拆掉以后,我和娘再没进这个院里来。现在,我爷,我叔他们都在院里站着,静静地看着我们娘俩一步步走进来。
  我爷的房里很黑,刚进去的时候我甚至什么也看不到,我躲在娘的身后一步一步走进了这间房子。娘坐到炕上,我站在她身后,好一阵儿我才适应了屋里的黑暗,看清奶奶蜷缩在床上。以前她是个几乎称得上高大的妇人,一笑身上的肉都在抖动,现在她的体积连原来的一半都没有了。她穿着死人出殡才穿的老衣,衣服肥肥大大,把她整个儿包在里头,更显得她的瘦小和枯干。她对娘说:“听说熊儿会说话了?真的?”娘说:“可不!一下子就会说话了,娘也会叫了,奶也会叫了,啥都会说了。来,叫声奶奶!”我不叫,抓着娘的手拧来拧去。我奶叹口气,对娘说:’不怪孩子,以前我们做的出格些!”娘说:“快别说这个,我也做的不好,一个巴掌咋拍的响呢?”奶奶就让我爷去给我寻点吃的,爷去里间摸索了半天才给我拿出了半块烧饼,有些巴结地笑着递给我。我把它扔在了地上,娘在我头上又打了一巴掌,说:“你咋这么不识抬举!“我哭着跑了出去。
  我奶临死前一天我们给爹发了电报,爹虽不是我奶亲生的,可他是家里的长子,有义务为我奶打幡摔盆。这是村里不成文的规定,也是长子的特权。然而我爹却没有赶回来,后来娘就对主持葬礼的族长说:“让我们傻熊儿打幡吧!”
  出殡的时候我擎着白幡跪在最前头,我用力地把装满小米干饭的瓷盆摔得碎碎的,石子儿硌得我膝盖生疼我也一声不吭。我咧着大嘴对着奶奶的棺材大嚎:“奶,你走好啊!”心里却隐隐希望在我奶要去的路上有无数的深坑把我奶摔了一跤又一跤。我的哭嚎在围观的人中起了不小的反应,有的老太太用衣襟擦着眼角数落我奶生前对我的种种不好。
  起灵了,放炮了,我紧紧地跟着棺材往前跑,娘瘸着腿跟在我身边,有些意味深长地冲着棺材笑。
  
  麻子班长对娘说,他们已经处置了那个开枪的小兵,并保证把我娘的腿伤治好。娘挣扎着说那哪行,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娘不但宽恕了那个士兵,还特地包了饺子把班长和那个士兵请来,给他们赔情道歉。娘主动对他们说盖房子的石头是她一块一块从坝上背来的。班长在村里转了一圈儿,村里人对我娘那真是有口皆碑,班长叫士兵跑步回工地,每个士兵背一筐石头倒在我家的房基上。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等到爹从甘肃回到冯二姑庄的时候,奶的头七纸已经烧过了,而我家的新房子也基本上竣工了。气气派派的石头房子,宽宽敞敞的红砖院子,院里也树着影壁,也种着树,也跑着鸡,村里谁家也没我家漂亮。爹站在院子里,望着那栋房子,慢慢地眼里涌出泪来。
  爹把我从冯二姑庄带走了,至于娘,她说她还要守着我家的房子,等我和爹回来。娘说她才把房盖好,不忍心就这么走了。我和爹离开了冯二姑庄,第一次远离家门,使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娘拄着爹才为她做的双拐送我们到那棵楸树下,对爹说等熊儿回来就该结婚了,那时我再给他盖一面房子,全是用砖盖的,一块石头也不用。爹说你就不能歇歇么,娘说庄稼人不盖房又干什么!
  我和爹走出冯二姑庄,娘拄着双拐站在楸树下看着我们。那棵楸树真高啊。
  真的很高很高啊!
  
  那一年的夏天的某个夜晚,那场后来被载入史册的大地震发生了。关于那场大地震,我不想再说什么,许多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早已描述尽了那一个夜晚,况且我还不是亲历者。那时我在甘肃,一点儿震感也没有。等爹从收音机里听到地震的消息,我们也没意识到和娘有关,毕竟我们那里离震中还远着呢!我和爹生活在黄沙满天的大西北,不时有一列车从站房外面呼啸而过,我和爹躲在他小小的站房里吃白水煮面条。有时爹会停下来,回味一般地跟我讲娘会做好些菜,娘的手很巧,在大同的时候爹带她到饭馆里吃饭,只吃一次她就记住了,下次给爹做饭时八九不离十。我有些妒忌地想:娘可啥也没给我做过,连白面馍馍也不曾蒸过哩。我不知道我这么想的时候娘已经没有了。娘永远不会给我蒸馍馍吃了。
  冬天的时候爹给家里打电话,那时打电话是件很奢侈的事,也很辛苦。爹说想让娘听到我的声音。从早上我们就守着那台老掉牙的电话,爹不停地冲电话里面说好话,央求总机一遍一遍地转接。电话一次一次掉线,爹一次一次从头再来。从早上到下午,爹不停地对着电话说着好话,那时候打电话怎么就那么难呢?下午时候电话终于接到县里了,爹兴奋地对我说你听,口音跟咱们一样呢!口音和我们一样的话务员对爹说:电话只能接到公社,再由公社往各大队转。爹喘着气说那就转呗!爹还巴结地对那个小丫头片子说:麻烦你了啊,我这是长途,几千里地呢!后来电话终于接到公社,却没有人接。怎么样也没有人接,爹沮丧地对我说:怎么没人呢!怎么没人呢!我哇哇大哭,爹握着早已发热的电话听筒发呆。这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给家里打电话,却没有打通,其实那时娘早已听不到我的电话了。
  知道娘的消息已经是一年之后了,我不知道爹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们也没回家去,娘没有了,回家还有什么意思?
  很多年后我回到家,桥头的那棵大楸树竟然还在,只是半个身子倾斜着,大半个根部都露了出来。在桥头我碰到了白玉,正像前面说的,他成了“一把手白玉”,那只右手在一次打赌中被人砍掉了,现在那只右手就拢在袖子里,好像一副怕冷的样子。是他先认出了我,我长得还是一副熊样子。白玉说那场地震来临前毫无征兆,事后人们回忆说老鼠和蛇都在仓惶出逃,当时谁也没有注意。他说甚至他都记不清地震是怎么发生的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准确的说成了个乱石堆儿,那么多石头竟然没有砸住他真是万幸。他就在乱石堆里哭嚎着找他妈,竟然找到了,也还活着,他爹却死了。
  你娘也死了,他对我说:你娘住在下大神的何仙姑家,一起被砸死了。
  是的,我知道。我说。
  还有件你不知道的,白玉扭捏着说:你家的那房子被我住了。我现在还住在那里。
  我点点头,跟在他后面向家走去。是的,那是我的家,结结实实的石头房子,宽宽敞敞的红砖院子(那砖已经不是红色的了),院子里还有那么多的树,它们现在已经齐房高了。
  我冲着房子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泪水涌入了我的眼睛。
  有一群孩子远远地围着我,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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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3 15:23 | 只看该作者
首先声明,这不是首发,是两年前我写下的,本来这几天想整理一下,可是没有成功,因为自己的刀削不到自己的柄,之所以现在再放到中财来,可能是写作之人都有一种炫耀欲罢。希望诸位好朋友可以帮着改一改,不姓感激。
3#
发表于 2007-3-23 16:30 | 只看该作者
怎么又没排好版啊?上次我不是告诉你变全角的方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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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3 18:42 | 只看该作者
5#
 楼主| 发表于 2007-3-23 19:25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怎么又没排好版啊?上次我不是告诉你变全角的方法了吗?

不好意思啊,我已经试了三篇才排好的,本来排的好好的,一到这里就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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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5 00:13 | 只看该作者
问好扬子。作品跨度很大,但写得舒张有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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