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人物之三：父子德元

春江花月夜

　　　　　　　　父子德元

　　秋孩不是他爸的亲生儿子，他应该称他为舅，称他妈为妗子。秋孩他爸叫德元，德元年轻时结过一次婚。婚后数年未能生育。当时解放初正逢新婚姻法宣传热火时期，若不在婚姻上有些动作，好象就与时代潮流不相符似的。于是德元与前妻离了婚。

　　当时有人劝德元慎重些，说：“你媳妇不会生育，也不一定是她的原因啊。”德元说，“她要是会生娃子，我从胳肢窝里都能掏出娃子。”妻子强忍悲痛走出家门，经人介绍嫁给邻村一个比前夫大好多的男人，婚后一年就生下一个男孩。德元有些后悔，但嘴上不肯认输，对别人说，我要娶上最好的媳子，生下最好的娃子。于是德元又找了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人。妻子到家后一年多，还是不生孩子。这期间，前妻又生了一个，仍是男孩。德元有些着急，和妻子商量抱养一个。正巧德元的姐姐生有三个男孩，姐夫劳力不强，养活不了，德元就把最小的秋孩抱了来。

　　德元一辈子精明，拈轻怕重，到老也没有混成人样。但他年轻时红火过，所以他的口头禅就是“我年轻时如何如何”，比如“我那时要是跟上解放军参加工作，现在每月至少也拿上千元退休金。那个当官的都看上我了，连声说这小鬼多机灵，一心想让我给他当警卫员。”别人就问：“那你当时咋不跟上人家走呢？”德元回答：“怕打仗嘛，我爹说打仗要死人的，打死了就毕了。”德元当过两年民警。当时闹土改，监狱里关人太多，看不过来，就到各区抽人，在村里当民兵的德元就被抽去看犯人。德元常对人说，“我看犯人时如何威风，叫他跪下他不敢站起来。”可他见了成份不好的人又说，“我如何如何宽待犯人。我带犯人劳动，干一个钟头叫他们歇两个钟头。”因为那时的犯人，多是地主富农。

　　大集体时候，德元在生产队干的活，多是妇女干的轻省活。比如哪里需要出工了，德元就去做饭。德元的指甲留好长，里面藏满了圬垢，有时正和面呢，鼻涕流出来了，他伸手一揩，又擩到和面盆里了。就这，社员们也得吃他做的饭。生产队打麦，德元当“看机员”。“看机员”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因为当时贫下中农大多不会开柴油机，地主子弟会开。可讲阶级斗争呢，地主子弟管着柴油机，让人不放心，得有一个贫下中农看着这个开柴油机的地主子弟，地主子弟再看管着柴油机。这真是脱裤子放屁，多一道手序。德元还当计票员，男社员担粪，每担一挑发一张盖有队长戳子的小纸片，最后按片计工分。德元就干这种给人发纸片的活，名曰计票员。德元还当过“过秤员”，就是社员们担粮食啦担红薯啦需要过称时，德元就给捉称。

　　为什么这些最轻的活会让德元一个壮劳力去干呢？这里有一个秘密。德元不是会厨师么，方圆附近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得请他去给做菜。主人在当天放的纸烟，厨子可以随便装进口袋拿走。回到家后，整盒的可以拿到供销社去代为卖掉，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零散的装在口袋里，早晚见到队长，让一根巴结巴结，讨得队长的喜欢，派活时就特别优惠。别人谁想吸他一根烟，那比拔他一根肋骨都难。那时的烟叶非常缺。在地里干活，谁装谁一锅烟，都得有一定关系。不然人家不让你装，很失面子的。何况纸烟？作家李凖不是有烟叶，哪有“黄河东流去”的一手材料？村里有许多买不起纸烟的人，就靠捡烟屁股过瘾。赶集上店时，两眼盯在地上，捡到稍长一些的烟头，回到家里把烟丝剥出来，再用一片纸卷成喇叭筒，坐在被窝里美美吸两口，那滋味赛过神仙！德元还能穿上塑料袋做的衣服，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的那种。穿上这种衣服非常神气，也是一种能接近权力的象征。这都和他能弄来烟有关。

　　德元的第二个妻子叫三女，三女给德元带来不少好处。一是从娘家带来的东西多，二是找了一个“拉偏套”的。当时地主子弟很难找到对象，性生活没法解决。村子里就有几个这样的半大不小的主儿。看到这一点，三女就故意卖弄风情，勾引了一个叫作明娃的。明娃力气大，把德元家的啥出力活都包了，还把自己的收入源源不断地贴补给德元家。农村俗称“拉偏套”。都说三女心肠好，给明娃缝衣纳鞋，送吃送喝，也解决不少问题，实在是两全其美。在这个问题上，德元倒是非常宽容。只要自己能轻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反正他自己也不断地找相好，两人谁不管谁，也算扯平了。三是三女擎了老舅的不少财产。三女有一个远房老舅，是个瘸腿的孤寡老人，姓张，无儿无女，住在后岭上。两人甜言蜜语把老人哄下山，说，将来我俩伺候您给您养老送终如何如何。张老汉没主意，经不住三说两说，就答应了德元两口子的要求，搬了下来。一开始，还招呼的不错。因为老人给生产队看场，吆鸡打狗，还能混个全劳工分。土地下放后，老人干不了活了，没用了，德元两口子就不耐烦了。有一次，老人重感冒病倒在床，三天没人给老汉送一口水喝。老汉躺在窑里，渴得象鸭子一样“嘎嘎嘎”地叫，非常槮人。还是邻居一女孩给老汉削了一个苹果，老汉感激地说，我死后变骡子变马都要报答你。老汉终于死了，两千多斤多粮食、一百多斤棉花、几千块钱积蓄，全部落入德元腰包。

　　德元爱在女人身上“拈拈掐掐”，和一个相好明铺暗盖，还生有两个女儿。村里人暗地里都说：“你看糠换姊妹俩的脸，额颅头宽宽的，下巴长长的，和德元一模似样，那就是人家德元的种啊！”说也奇，德元第一个妻子和德元过了几年生不下孩子，嫁给别人就生了；德元娶了三女后，还是生不出孩子，但德元怎么和相好就能生出两个女儿呢？究竟是谁的毛病，没人能说清。由于没有孩子，德元和三女两个人就离心离德，你偷汉子我寻相好，精力都用在别人身上，日子过的很凉气。三女最后中风而亡。

　　秋孩已是将成年的人了，整天袖着手，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无所事事。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秋孩也是个逛蛋，白天睡觉，夜里偷东西。乡间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葡萄熟了偷葡萄，苹果熟了偷苹果，然后拿去卖些钱。这样危害虽不大，但是惹人恨。村里有果园的人家，一到季节就不得安生，得处处看紧了才行。这些人家没办法，就喂大黄狗。但秋孩总有办法，他半夜隔墙撂个馍，馍里夹些毒药，把狗闹死了继续偷。

　　后来果子行情大跌，果园都毁了，秋孩就失业了。还是三女在世时给秋孩定的一门亲事，三女死后秋孩亲生父亲逼着德元给秋孩成家，德元才靠借贷给秋孩完了婚。秋孩的媳妇叫大珍，很能干，在娘家常年栽烤烟，是一把好手。大珍过门后，逼住秋孩栽烟。那时的烟价钱很好，政府扶持，村里人都靠这个项目挣钱。于是秋孩就贿赂组长，把后岭上本组所属的猪娃窝十几亩好地弄到手，赶走了一户姓李的外来户，开始正儿八经种烟了。

　　猪娃窝真是个好地方，光照好，土壤非常适宜烟叶，并且有水有草，放牛放羊也方便。但一户人家住着有些单，秋孩就拉上姐夫一块经营。后两家人又因为伙食问题弄不到一块而决裂，姐夫生气走了，秋孩就一家经营。秋孩只看到种烟挣钱的一面，不懂炕烟的技术与安全性。比如炕房温度烧到70度时很容易落杆着火，一旦着火首先要关闭通风地洞，然后关闭天窗，隔断氧气进路，使火势自然灭掉。这一天，秋孩一人在家烧炕房，就发生了落杆着火事件。当时秋孩救火心切，打开炕房的门自己就闯了进去。这样通风后的炕房由于氧气充足而越烧越旺，结果秋孩烧昏在炕房内。还是一个放牛娃发现后，把秋孩救了出来。秋孩全身百分之九十烧伤，送到医院治疗十多天后死亡。那个惨状真叫人不忍目睹！

　　秋孩死时，大珍还怀着第二个孩子。要生了，但没有人伺候。德元要住到儿媳妇跟前照顾，被大珍骂了一顿撵走。最后还是娘家妈来住了一段，伺候月子。大珍恨死了德元，他若是肯帮补一下，秋孩何以能烧死？大珍不让孩子们去德元跟前，孩子们对这个爷爷也没有半点亲气。最后，大珍招了一个养老女婿，带着孩子单门另过。

　　德元又找了一个老伴，家在后山，娘家姓马。前夫死后，受不了三儿媳的折磨，嫁给德元，搬下山来。老伴的大儿子老实，娶了个傻媳妇，媳妇生了个小孙子。傻儿媳妇不会抚养孩子，老伴就把儿媳妇和小孙子都带了来，大儿子留在山里还要经营十几亩地。不管咋说，德元又有了一个家了。整天带着老伴的小孙子东游西转。

　　德元对其他女人的爱好仍有增无减。老太太非常不满，经过几次较量，德元有所收敛。但老太太年纪渐大，耳朵聋了，许多事无法知道。有一次，德元放羊时，把傻儿媳带到坡上，在无人处行苟且之事，被放羊娃子看见了。村里有好事之徒问傻媳妇，傻媳妇四面瞅瞅人，连连摇头说：“不敢说，不敢说。我要说了，我叔打我哩。”

　　德元现在主要靠捡拾废品卖几个钱。捡废品也不到远处捡，就在附近村子里转，瞅势人不见，隔墙头把人家的废铁烂铜就装进袋子里。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了，德元仍然点着煤油灯。邻居几次劝说，德元就是不点电灯。一次德元又对人吹嘘说，我要待老婆咋好咋好，她要走到我前头，我要给她穿七大件，体体面面把她埋了。邻居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别人过的是电气化生活，电灯电话电磁炉电风扇洗衣机，你还叫人家点煤油灯，这就是你对老婆好吗？你不用电是小事，丢村里人脸是大事！你必须马上装上电灯，至于死后的事，到时候再说！在邻居的逼迫下，德元才用上了电。
德元一辈子没有亲儿子，心中十分不甘。又想和第一个妻子和好，想把前妻的儿子认成干儿子。前妻对这种事抱无所谓态度，就答应了。前妻的儿子叫青山，村里人对德元说，人家青山要是知道你甩了他妈，又坑死了你舅，还认你做干爹吗？德元说，没事，老的骗怕了，小的又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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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相崧

乡村人物画像,写的生动.

田瞳

文笔非常老道，叙述滴水不漏，简短的文字叙写了人物一生的经历。我自己的感觉，作为短篇小说，主干够粗大，却少了些枝叶。

小只只

有趣的乡村故事！

程相崧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文笔非常老道，叙述滴水不漏，简短的文字叙写了人物一生的经历。我自己的感觉，作为短篇小说，主干够粗大，却少了些枝叶。

　　文章多一些细节就好了。

　　“细节”，就是文学作品中的细小的环节和情节，包括人的微妙的表情、神态、动作，包括人物的特殊语气和肢体语言，包括景物的细微变化，物件的特殊的颜色和形状等等。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讲几个生活故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如果让人说出一两个生动的细节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是生活中到处都有故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几乎所以的人都喜欢听故事或讲故事。不过听故事和讲故事的人大多注重故事情节，人们是往往是被引人入胜的情节多吸引，却不大注意细微的东西。即使是讲到细微处，大多的人以为不甚重要，因此受到忽略。

　　对于文学作品而言，特别是小说，如果写不出几个微妙的细节来，就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说，缺乏细节的小说，也往往缺乏文学性。写小说而写不好人物，写不出鲜明的人物性格，写不出人物的复杂性、微妙的心理活动，小说难以出色。

　　在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中，当有人说孔乙己又偷了人家东西时，孔乙己先是“睁大了眼睛”说对方污人清白；被对方点明以后，他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去争辩。孔乙己表情的变化，也是细节；这细节，表现了人物的处境和性格。一个很奸猾的人，在划火柴以后却先去给别人点烟，看似客气，很讲礼节，其实他是不愿去闻火柴燃烧瞬间的硫磺气味，惟恐伤害自己的身体，所以来个“先人后己”。给人先点烟的细节，“文学地”展示了这个人自私自利的恶劣品质。

　　可以说，“细节”是小说中必不可少的元素。甚至可以说，没有“细节”的艺术是苍白的艺术；缺乏细节描写的小说，不是成功的小说，最多只是一个故事。好的小说是作家呕心沥血的产物来的，能讲好听故事的人却是很多很多。

　　细节和在观察生活和体验生活中得到的。它虽然细小，却是人的性格、行为、心理的产物，往往隐藏着人物的本质特征和隐秘的心理活动。一些具有性格特征和微妙心理特征的细节并不是随手可得的，因此，它需要我们去发现。你可以编造几个故事，但很难凭空编造一个细节。

　　所以许多作家都说：“故事好编，细节难找。”对于一个有一定写作经验的作家来讲，捕捉到了几个精彩的细节，小说就有了成功一半的把握。

　　与作者共勉！

田瞳

我十分赞同相崧的说法。小说离不开细节。好的细节来自生活。

脂砚

这篇小说浓厚的生活气息吸引了我！

如两位版主所说，缺少枝叶，缺少细节。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展开不够，缺的是枝叶（枝叶和细节还是略有区别的）。（细节不是没有，而且有些地方还相当值得品读，比如烤烟落架时如何灭火，相信作者是作了细致观察和了解的）。从这篇小说的现有骨架来看，若增长一倍的字数，细细展开来写，那就更出彩了！现有的样子，更多的是面上的东西，而缺乏点的具体展开。给读者伦廓，而少特写镜头。

然而这篇小说浓浓的生活气息，以及其写实的程度，这个充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意味的人物，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精华鼓励！

葛瑞英

别有滋味的语言，有自己的特色：）学习佳作，问姐文安！

春江花月夜

谢谢瑞英、小只只，尤其是程版、田版、脂砚的点评，更让我受益匪浅。你们对小说的领悟与实践，或者说认真，都是我学习的榜样。不但是这篇小文，包括我的长篇，缺乏的也正是这些要素。也正是我困惑的地方。说到底，要下功夫，要沉下心来经营，如果想有所成就的话。我写的这些，都是我的乡亲，我的邻居，他们就在我身边，整天串门，坐道，熟稔的很。但我没有去细心观察，或者说缺乏观察的眼睛。写出来的东西总觉得小说不小说，纪实不纪实。今后当细心领会之。

春江花月夜

　　我总觉得，几十年来包括现在的农村，用“一地鸡毛”来概括再没有恁形象。所以我想写个“乡村系列”，不用编，就把我村的一家一户，精彩地描叙下来，就足以表现当代中国至少我们这个欠发达地区的农村景象。用我这个“走出来”的人的眼睛。。。还是慢慢来吧。

叶柄

人物塑造得很丰满.

边走边唱

最初由 春江花月夜 发表
　　我总觉得，几十年来包括现在的农村，用“一地鸡毛”来概括再没有恁形象。所以我想写个“乡村系列”，不用编，就把我村的一家一户，精彩地描叙下来，就足以表现当代中国至少我们这个欠发达地区的农村景象。用我这...

这种关注农村现实生活的精神我们应当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