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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偈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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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6 08: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天色渐渐暗下来,纳相的祭祀进入了尾声。他独生子纳敏已经收拾好法器,只等着他脱下法袍,便把那把紫砂的茶壶递过去,宣告法事完毕。但是,纳相的动作迟缓,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纳相站在主人高会家的堂屋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既没有继续下一步的法事,也没有告诉高会,法事已经结束。于是,高会带着他的全家人,跪在堂屋里,不知道应该继续跪着,还是应该站起来,招呼纳相,为他奉上今天做法事的酬金。

  纳敏悄悄地靠近纳相,轻轻地扯了扯他的法袍的衣角,才使纳相猛然间醒悟过来。他吃惊似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高会一家,赶紧用力摇了摇法铃,颤抖着嗓音,说:“法事结束,孝男孝女,从今以后,衣食供养,香烟永续。”

  人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高会连忙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串铜钱,恭恭敬敬地递给纳相。纳相接过铜钱,转交给纳敏,父子俩便往门外走。

  纳相带着纳敏从村子里出来,暮色四合,西山上漏下来的余辉,让他们的影子,长长地跟在身后,仿佛是一双幽灵,在曲曲折折的阡陌里走着。被春的晚风吹着纳相的脸,一些散乱的白发从他的礼帽里溜出来,衬着他灰白的长辫子,异常地衰老。走在野地里,清冷的风,使纳相的思维开始慢慢地清醒过来。

  纳相终于明白,让他在高会家里精神恍惚的,是一句偈语。

  在高会家,纳相在心里想,做家高会家的法事,他将结束自己作为老梅赛世袭法师的身份,把法师的职位传给独生子纳敏。从此便幽居家中,在青灯苦茶的陪伴中静静地度过自己的风烛残年。然而,就是这最后的一场法事,进行了中途的时候,太阳高高地悬挂在正南方向,正午的阳光照着纳相的头顶,他突然间感觉到了一束光,从太阳上窜进了自己的大脑里,让他隐隐约约地想起一句偈语。

  在纳相的祭司生涯中,他始终感觉到书本上记载着的法事规程中,总有一些不能完全衔接的地方,需要再补充一句偈语。这种感觉从纳相三十六岁那年便有了,这个偈语在他的心里,是一个让他耿耿于怀却始终没有解开的结。三十年过去了,六十六岁的纳相,在这一天的正午,突然在大脑里闪现了那个偈语的影子。这让他心神不宁。

  回到家里,纳相便坐在他那把结实的楠木椅子上,失神地望着院子里青砖铺就的地面,静静地回想那句曾经在脑海里闪现,却又在脑海里迅速消失的偈语。银质烛台上的烛光,静静地照着他手里的紫砂茶壶,照着他长长的胡须。纳相脑海里的思绪,仿佛是一叠厚厚的棉纸。他一张一张地掀开,搜寻,无果,再掀开下一页,再搜寻,无果,再掀开下一页,再搜寻,无果。寨后的寺院里的钟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纳相翻完了脑海里那些黏黏稠稠的纸张,什么也没有回忆起来,反而让他觉得自己的大脑里空荡荡的。

  纳相微微地抬起头来,发觉独生子纳敏还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便吩咐他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

  纳敏抬腿跨出堂屋高高的门槛,来到院子里,抬起头来便看见满天的星星。在老梅寨,祭司们都是善于观察天象的。但是,这一天晚上,满天的星斗在纳相眼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只觉得,那漆黑的夜空里,闪闪烁烁星群,在那一片黑压压的群山顶上,被山顶上的雪光照耀着,仿佛是一些遥远地看着他的眼睛,诡秘,欲言又止。纳相便把漫无边际地目光投向夜空,脑海里又使劲地搜寻那句曾经闪现过的偈语。

  再一次的搜寻还是一无所获,却让纳相感觉到额头隐隐地疼起来。于是,他低下头,把目光收回来,缓缓地踱回堂屋,重新坐到那把楠木椅子上,失神地望着门外已经模糊不清的院子。他意识到,这一天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肯定会发生一些什么。

  “也许,在书房里,应该能够找到什么”。纳相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吃力地离开椅子,推开东面书房的门,自己摸索着点燃了一盏银质烛台,握在手里,漫无目的地走近书架上那些新新旧旧的书。《道德经》、《南华经》、《一切道经序》、《妙门由经》、《入药镜》、《三元延寿参赞书》、《太上九要心印妙经》、《大涤洞天记》、《五斗经》、《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古文龙虎上经》,纳相的目光逐次扫过那些他在青年时代就早已烂熟于胸的典籍。每看到一本书,纳相都在心里回忆那本书里的内容,他希望能够从某一本书里得到启发,想起那句偈语来。但是,他在书架前在缓缓地走了一遍,大脑里还是一片空白,银质烛台在手里显得越来越沉重,他的手臂酸痛不已。

  纳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书房里坐下来。

  这时候,纳敏跟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红糖鸡蛋,双手递过去。轻声提醒他,应该休息了。纳相这才告诉儿子:祖上传下来的法事程序里,缺了一句偈语,这使得他几年来所做的法事,都是残缺的,不连贯。因此,他想把那句偈语找出来,补充完整。

  于是,纳敏也坐下来,一边看着父亲在烛光下悄无声息的喝着红糖鸡毛蛋汤,一边在自己的脑海里回忆。纳敏虽然也基本直已经读完了这间书房里的藏书,父亲几十年来所做的法事的程度,他也可以说得上是了然于胸,但是,一句偈语,他父亲都不能够找出来,自己的回忆当然也是无济于事。于是,父子俩便坐在被烛光染得夕阳一样发红的房间里,让越来越深的夜色,包围着一对沉默不语的父子,仿佛大海中的两块僵硬的礁石。

  村巷里传来了更夫敲响和铜锣声,纳敏赶紧抚起父亲,回房去休息。纳相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吃力地站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卧房,洗漱完毕后,他躺在床上,还是想着那句丢失了多年的偈语。头刚刚落到枕头上,马上又从床上坐起来,叫纳敏把笔纸拿到床前的书案上,他想,如果那句偈语在他的梦里出现,他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把它记下来,这样,当他把老梅寨祭司的职位传给儿子的时候,儿子就不会继承到一套存在漏洞的法事程序,也就不会再延续自己的遗憾了。

  那天晚上,纳相睡得昏昏沉沉的,什么梦也没有做,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三杆了。他心里显得更加沉重起来。

  草草地吃过早点,纳相便穿戴整齐,带着儿子向寨子深处的斯鲁酋长家走去。斯鲁酋长家有一座藏书楼,里面的六七万本书,那些书是几代酋长们一代一代地从寨外的城里买回来的。有木刻的,也有石印的,还有铅字印的,老梅寨里的子弟们,在成为酋长之前,都要在那座藏书楼下的书房里学习这些经典。也正是因为这些经典,才使得他们家在老梅寨的酋长地位能够延续了几十代,并且始终长盛不衰地得到人们的拥戴。

  纳相带着儿子,在酋长府门口通报过后,正准备去巡山的斯鲁酋长马上就出来迎接了。纳相重复了他之前已经说过数十遍的话,告诉酋长,他想到藏书楼里去“翻翻书”,酋长吩咐一个下人,给祭司准备上好的茶水,伺候好祭司,便带着一干人,策马扬尘,消失在通往寨外的巷道里了。

  以前,纳相每一次带着儿子,在藏书楼里面的书架之间,总是每看上一本书,便把它们从书架上抽出来,交给跟在身后的儿子,儿子把书搂在胸前,一本一本在叠加,等纳相找完了要看的书,还是走在前面,儿子便端着齐肩的书,跟在他的后面,到藏书室外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小心地摆放在书桌上,然后伺好笔墨纸砚,看着父亲认真地抄写。这一次,纳相在一排一排的书架之间来回走了几遭,他想要的书,一本也没有找到。纳敏两手空空地跟在他的身后,也是一脸的茫然。

  父子俩鬼魂一样在酋长家幽暗的藏书楼上游荡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两人空着手从楼上下来。斯鲁酋长家的那个下人,站在楼下,看着他俩灰头灰脸地出来,赶紧迎上去,准备带他们到客厅里去用午餐。斯鲁酋长曾经定下一个规矩,但凡是纳相祭司来府上查看书籍,无论酋长在不在家,都要招呼纳相祭司在府上吃了饭,才能礼送出府。纳相失神地跟在下人后面,走了几步,才猛然间清醒过来,连忙告诉下人,不必准备中午饭了。然后低着头,带着纳敏往府外走去,留下那个下人,一脸的惊谔,呆呆地站在石径上。
回到家里,吃了午饭,纳相一个人坐在堂屋里,苦思冥想。

  一个人从大门外探进头来,满是泪痕的脸上,沾着一些尘土。那人对正在给花圃里的白玉兰树浇水的纳敏低声说:“纳少爷,我家老娘今天上午归天了,请祭司老爷去给老人家做一个道场。”

  纳敏望了望堂屋里枯坐着的纳相,低声说:“老爷最近身体不适,不能做道场了,我代他去吧。”

  那人好象还没有听清楚纳敏的话,狐疑地看着纳敏白净的脸。
纳相在堂屋里,也听到了二人的说话。他的心里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了一种胆怯。他害怕去给那人的老娘去做道场。虽然,自从他担任老梅寨每三十六任祭司以来,不知道给寨里各种各样的死者做过道声,甚至还主持过斯鲁酋长的继任仪式。但是,他始终放心不下那个被遗忘了偈语。最近一年来,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阴影,而那个阴影里仿佛隐藏着一个人。每当纳相在做法事的时候,那个人就会从阴影里显现出模糊的面孔来,指着他说:“纳相,你不是一个称职的祭司,还有一句偈语,你没有说出来。”

  那个人还是站在大门边,没有向纳敏表示感谢,也不敢说出一定要请纳相祭司亲自去做道场的话来,他头上编着新削的麻丝线,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很剌眼。

  这时候,纳相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虽然在斯鲁酋长面前曾经提过,自己已经年老体衰,希望他的儿子纳敏来接替他的祭司职位。但是,他并没有在公开的场合宣告过自己的想法。因此,他还是老梅寨的第三十六任祭司,目前的纳敏,只是祭司纳相的儿子,还不是老梅寨的第三十七任祭司。

  于是,纳相吃力地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对那个人说:“还是我去吧,你进来,我帮你看看吉日。”

  那个在飞一般窜了进去,纳相复又在堂屋里的那把楠木椅子里坐了下去,伸出不停地微微颤抖的手,认真地掐算了一番,对那个人说:“你老娘死得有些不巧,要两天后才能下葬。纳敏马上去你家帮忙安排灵堂,我后天早上来。”

  纳敏收拾了一些简单的用具,跟在那个人身后,往外面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纳敏转过头来,对着正在厨房里捡菜的仆人艾泥叮嘱了几句,然后掩上大门,走了。纳相家里马上安静下来,只有几只小鸡,在后院里的草丛里碎碎的叫着,若有若无地传到纳相的耳朵里来。

  越是安静,纳相越是要大脑里搜寻着那句遗失的偈语。他手里捧着那把紫砂茶壶,目光平视着对面墙脚里的花架上那一盆莲瓣兰花,心里渐渐地浮想联翩。他先是把自己以前曾经看过的书,都在心里尽可能详细地回忆了一遍。然后,再把自己当祭司以来最为满意的几场法事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然后,再把自己年青时代跟随他的父亲——老梅寨的第三十五任祭司纳阮——亲口教他的典籍,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重新温习了一遍。然后,再把做道场所需要的法器在心里一一摆放出来,根据与每一件法器相联系的偈语都轻声地诵读了一遍。所有他能够想到的地方,他都认真地搜寻了,那句遗失了的偈语,还没有任何线索。

  千丝万缕的思索,让纳相的太阳穴又开始疼起来,并且比昨天疼得更厉害了。纳相终于忍受不了那越来越明显的疼痛,从冥想中回过神来,禁不住在内心里轻轻地叹息:“老了,果真老了,看来,真得把这些事情交给纳敏去做了。”

  纳相吃力地站起来,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舒展开去了双手还没有完全收回来,那句悬而未决的偈语,又把他的心牵扯过去。

  他想:一定得把那个偈语找回来,否则,他传给纳敏的法事中,始终会有一个被遗忘的偈语,那样,纳敏将注定是一个不合格的祭司。如果真的是那样,他纳相将是老梅寨祭司家庭中的一个罪人。

  这个念头,让纳相惊出了一身微微的冷汗。于是,他复又坐下去,静静地在大脑里搜寻那个偈语。然而,此时的纳相,早已没有了刚才苦思冥想时的沉静,他开始呈现出心烦意乱的迷茫来,再也不能把思维集中起来,继续搜寻那句被他遗忘了的偈语。他只能枯坐在堂屋里那把整个家族里只有祭司才能坐的楠木椅子上,任凭他的思维象一粒尘埃,在大脑里四处乱窜。

  等他回过神来,仆人艾泥已经在厨房里做晚饭了,她把砧板弄得响声很大,以此来显示她一贯的麻利与能干。然而,这声响,在纳相听来,却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剌耳,于是,他从堂屋里踱出来,想去厨房里看看,艾泥今天到底在做些什么菜。

  刚来到院子里,纳敏已经推门进来了。纳相这才发现,自己那一翻苦思冥想,已经花费了他一个下午的时间。

  纳敏关切地看着父亲阴沉的脸,发现从昨天以来,纳相已经苍老了许多,赶紧扶了父亲,问:“要不要请先生……”话未说完,纳敏马上闭上了嘴,不说话了。几乎所有的老棋逢对手寨里的人都知道,老梅寨唯一的祭司纳相,跟老梅寨唯一的郎中岩庸彼此之间存在着无法消除的隔阂,双方都有刻意地回避着对方,整个老梅寨里,只有酋长斯鲁才能把他们招集到府上,在一年一度的敬牲节里,吃上一顿饭。

  也正是这半句话,使得纳相甩开了纳敏搀扶着他的手,硬撑着回到堂屋里,重新在那把楠木椅子里坐下来。这时候,纳相脸上呈现一股强硬的神色来,他对纳敏说:“明天去城里去一趟,你陪我去。”

  第二天,纳敏便备好家里那一匹紫毛白蹄的骡子,让父亲骑着,出了老梅寨,紧赶慢赶地向着县城的方向,走了。

  父子俩在中午晨分赶到了城里,刚进城门洞,纳敏便一路向城里人打听书铺的方向。纳相仿佛是栖落在荷叶上的蜻蜒,站在书铺里,找出他认为可能记载了那一句偈语的书,一本一本地翻。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书铺的老板看他俩好象并不是来买书的,显得有些不耐烦,把手里的扇子扇得哗哗作响。两人也感觉到了书铺老板阴沉下去的脸色,就从书铺里出来,又窜是另一家隔壁的另一家书铺,还是那样埋头狠翻店铺里的书,最后,这一家书铺的老板也发觉纳相父子俩光翻书,却并不买,便有些不悦地走过来,问他们究竟想买什么书。纳相害怕老板再给他们脸色看,便随便买了两刀宣纸,出了书铺。

  两人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城里这条专卖文房用品的街快要走出头了。纳相看到一家古董店,心里想:“店里应该卖古书,说不定还可以看看。”念头正闪现之间,纳相已经走进了那间古董店。

  闯入纳相眼帘的,除了字画、钱币、佛像之外,果真还有罗盘、古籍之类的东西。纳相心里暗自冒出一阵狂喜,他快步走到那些被翻得泛出淡黑色的油交的古书,激动得双手发抖,在破旧的古书堆里一阵乱翻。终于,他在那些书里看到了一本《风水阴宅秘钞》,在书里,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法器图案、面相实例,甚至还看到了一些杂乱无章的偈语。

  纳相呼吸急促,目光如炬,血脉在颈脖间疯狂地跳动着。

  翻着,翻着,那本书就翻到末页了。被纳相紧紧攥在手时的那本书,只是一个残本,最后的几页,不知被谁撕去了,没有衬底,最后一个字是“妙”。“妙”后面是什么字,后面还有几页,是什么内容,谁也无法猜出来。前面的数百句偈语,绝大多数都是纳相非常熟悉的,只是有几句,虽然更改了一两个字,但大体上还是跟他以前看到过的偈语差不多。纳相的手一边在衣袋里摸了摸硬硬地躺着银洋。一边跟那个手里捧着一个乌铜水烟壶的老者讨价还价了三五个回合,就把那本他其实并不是太想买的书买了下来,放在纳敏的包袱里,出了古董店,也就走到了街的尽头。

  满怀失望的纳相父子俩在午后的城里随便找了一家小店,要了几个菜,一壶黄酒,没滋没味地吃了,便往老梅寨回返。

  出了城门洞,两人走了大约一里路的行程,纳相猛然间想起了城里还有一个人可以问问。于是又让纳敏牵着骡子,回到城里,越奔穆师爷家。在穆师爷家门前,纳相恭恭敬敬地对守在门口那块“进士及第”匾牌下面的看门人拱手行礼,然后请他通报:老梅寨第三十六任祭司、前清秀才玛多努•阿库尔伊通•纳相有要事拜访穆师爷。

  稍顷,穆师爷便衣冠端正地迎了出来,紧紧牵住纳相的手,把父子俩往穆府里让。穆师爷年轻时曾经有过一年短暂的同窗之交。两人有着同样的家庭背景,那一年,正要到省府里考功名的时候,大清王朝停止了科举取士,纳相正碰上父亲纳阮病重,有意让他回老梅寨承袭祭司职位,就回到寨子里,顺其自然地当上了祭司。而穆师爷像纳相一样有着挖雷同的经历,在他父亲的推荐下,进了县衙,先是做做抄抄写写的文牍事务,最后也跟他的祖辈一样,做了师爷。

  两人在穆府大厅里坐定,稍微寒暄了几句,纳相便向穆师爷说明了来意。众所周知,穆府是城里久负盛名的书香门第,他们家也有一个藏书楼,里面收藏的书籍虽然没有酋长斯鲁家的多,但几代穆氏族人的博浏览群书,他们家的藏书更显得种类繁多。在穆师爷的带领下,三人钻进穆府的藏书楼,把那个原本宁静异常的藏书楼翻得尘埃飞扬。在弥漫着书香和尘灰的藏书楼里,穆师爷和纳敏每翻到一本可能隐藏着那句偈语的书,便高声地报上书的名称,如果纳相觉得可能性大一些,他俩就把书拿到他面前来,让他仔细过目,如果可能性不大,便重新继续他们的搜寻。纳相手里拿着那把折扇,指着整整齐在堆放在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地看,一匣子一匣子地查。最后,三人在藏书楼里最隐蔽的一个角落里碰头,搜寻工作也就宣告结束了。纳相跟在穆师爷身后,闷闷不乐地回到客厅里,一言不发。

  良久,穆师爷提醒纳相说:“兄长不妨到街上的书铺和古董店里去看,说不定会碰上。”

  纳相苦笑着说:“早就看过了,只找到一本没用的。”

  穆师爷深知纳相是一个记忆力非同寻常的人,也便没有再说什么。

  眼看着太阳已经明显地偏向西方,纳相便起身告辞。

  穆师爷哪里肯让纳相来去匆匆。硬把纳相父子俩留了下来。穆府早早地备下了丰盛的晚餐,满府喜气洋洋地款待纳相父子。掌灯的时候,穆师爷又在书房里摆下了文房四宝,拉纳相切磋书画技艺。纳相几十年来早已对书画生疏了,加上身体虚弱,与日俱增兼心不在焉,手里的笔根本不听使唤。纸上的景物让穆师爷暗自失望。

  第二天,天刚微明,纳相便早早起来,在客房的桌子上留下几句话,叫醒了尚在梦中的纳敏,悄悄地离开了穆府。回到了老梅寨。

  老梅寨里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阴天,乌云笼罩着群山之上的天空,同时也笼罩着纳相的内心。纳相回到家里,没休息多久,就感觉到全身发冷,他颤抖着在床上躺下来,心烦意乱地微闭着双眼,心里却依然在牵挂着那句丢失的偈语。纳敏吩咐艾泥熬了一碗姜汤,扶着父亲从床上坐起来,喝了下去,希望纳相能够抵御住因为长途跋涉遭受的风寨,好转过来。

  纳相喝下姜汤之后,虽然按照纳敏预期的那样,出了一身湿淋淋的汗,但是寨颤却越来越厉害,头痛得让他忍不住地呻吟起来。纳敏发觉事态有些不对劲,便悄悄地溜出了家门,来到郎中岩庸家里,把父亲的病情向岩庸仔细地说了,并且还谈了父亲最近两天四处搜寻那句偈语的事。岩庸并没有在意他以前跟纳相的介蒂,非常慎重地给纳敏开了一个方子,并亲自抓了一副药,交给了纳敏。

  纳敏拿着药,飞快地赶到家里,亲自守在仆人艾泥旁边,把药熬了,再端给父亲喝了下去。纳相昏昏沉沉地喝了药汗,最后才感觉到他所喝下去的药汗里有各种各样的药材的味道,便意识到这副药是纳敏从岩庸那里讨来的,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血红,他随手一挥,把药碗拂落在地上,那只青花瓷碗与地砖相碰,发出剌眼的响声。中草药的气息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扰乱了纳相所有的思绪。纳敏和艾泥从来没有看见过纳相发过这么大的火,他们惊恐地站在门外,只能用关切的目光看着纳相躺在被子里,喘着粗气,闭目养神。

  纳相在床上躺着,没有丝毫地睡意。他微闭着眼睛,却发现房间里的光线视得很厉害,他酸痛的眼睛,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眼皮滚汤地包裹着两个眼球,泛着血红的光。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又发现,其实房间里并不是那么明亮,木雕屏风上缕空的图案,把许多肖亮都吸收到里面去了,靠近窗户的一盆吊兰,长长地垂下来的藤叶,越看越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毒蛇。另一面墙上挂着的达摩面壁图,因为房间里阴暗的光线,景物消失了,只剩下墨块与留白的对衬,而那些墨块,在纳相的注视下,渐渐地呈现了一个骷髅的形状来。

  一种不祥的感觉在心里火一样窜起来,纳相躺在那里,渐渐地乱骨悚然起来。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在纳敏的搀扶下,认真地穿衣服,慢慢地来到院子里,站了片刻,呼吸了几品新鲜空气,感觉清醒了一些,便往门外走去。

  出了门,纳敏扶着他下石阶的时候,纳相倔强地推开了纳敏搀扶着的手,独自一个人,背着双手,走在前面。纳敏跟在他身后五六步远,走在老梅寨狭窄的街巷里,一弯一拐,慢慢地走着。街上的人远远地看见祭司纳相,便一个个闪到街边,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打招呼,给他让路,目送他走过他们身边,然后才继续走路。纳相一脸的慈善相,向人们微笑致意,却暗自加快了脚步。他不想让老梅寨里的人们看到他的病相。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寨门外,出了高高地寨墙,前面是一片坡地,坡地后面便是浓密地森林,森林后面是陡峭的山,山后面便是滚滚的金沙江。这一切,纳相熟悉得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

  坡地上长满了齐腰深的苦艾,只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山路,通向不远处的森林。就在这些苦艾丛里,隐藏着数不清的墓碑。老梅寨里的人们死后,那些老老少少的魂灵们,经过祭司的引导,全都居住在这里。纳相每看到一座坟茔,便想起了那座坟里的死者生前的种种事情来,想在心里想:自己也许会在不久以后,被人们放进一具棺材里,送到这地坡上的某一个地方,与祖先们居住在一起,接受后人们一年一度的祭拜。一想到死亡,他马上又想起了那一句丢失的偈语,心情显得无比沉重,他的脚步也随之而变得磕磕拌拌的,仿佛有谁从苦艾丛里伸出手来,拉扯他的长袍的下摆。

  终于,纳敏看见他父亲在一座坟前跌倒了。他清楚地看到,纳相像一堵老墙,无依无靠地倒在了苦艾丛里,没有声息。纳敏赶紧跑过去,扒开苦艾丛,看见父亲紧咬着牙关,面色如纸,一动不动一躺在那里。纳相昏迷过去了。

  纳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烛光照着床前的那个陌生人。等他缓缓地回过神来,才看清了坐在自己面前,正俯下头来焦急地看着自己的人,是酋长斯鲁。斯鲁的身后站着郎中岩庸和儿子纳敏。

  这时候,纳相也在心里感觉到了死神已经离他不远了,他甚至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死神正匆匆忙忙地从江对岸向老梅寨飞跑过来的喘息声。纳相感觉到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得在他临终前向酋长斯鲁交待。他吃力地侧过身子,对酋长斯鲁说:“爷,老朽恐怕是不行了,我死后,请你作主,把祭司一职,传给纳敏吧,这孩子心地善良,十多年来跟着老朽,也基本掌握了作为一个祭司应该掌握的东西,在爷的调教下,几年以后,应该能够称职了。”

  酋长斯鲁一边点头一边安慰他:“纳相祭司,你别考虑那么多,好好养病吧,寨子里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呢。”

  纳相呼吸急促,说话显得越来越困难,说:“爷,我知……道,我应该回到……坡地里去了,我很清……楚的。我已经听到死神阿能当……已经赶来了。”

  说完,他又抬起头看着郎中岩庸,说:“岩庸先生啊,我们哥俩互不……往来三十余年,纳相还是敬……佩您的,您在老梅寨悬壶济世……三十余年,有您在,老梅寨有福了。”

  岩庸赶紧拉住纳相的手,也是老泪纵横,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纳相望着屋顶的一片瓦,低声说:“老巧有一句……话,想单独对犬子……交待,不知……两位……能否……”话未说完,纳相便气喘得说不出话来,纳敏冲上前来给他揉胸的时候,酋长斯鲁和郎中岩庸便通了出去。

  过了良久,纳相才缓过气来,他死死地抓住纳敏的手,终于说出了他三十多年来一直放心不下的事:“儿啊,我们家……世世代代作为老梅寨……的祭司,上要对得起苍天,对得起酋长家的信任,下要对得起地,对得起寨子里的百姓,不能……有负天地……和黎民啊。”

  纳敏流着泪,不住的点头。

  纳相又说:“三十……年来,我始终觉得……我们祭司家的偈语,丢了……一句,现在我告诉……你,在超度亡灵偈语……的第七十二句与七十三句,也就是烧望乡台的第六句与第七句之间,肯定丢失……了一句。那里明显地……存在着不连贯……的痕迹。”
纳相说:“这句……偈语,我找了……三十六……年了,一直……在找,始终……没有找到,你马……上就要做……老梅寨第三……十七任祭司了,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尾声1:纳敏泣不成声,拉着父亲的手,不住地点着头,他目不转睛地看到纳相的眼睛。那双眼睛交烁着炯炯逼人的光芒。作为死者临终前的回光返照,纳相最后的眼神显示出了孩子一样的清澈。片刻之后,那光芒渐渐地暗下去,纳相的呼吸也渐渐地停止了。房间里传出了纳敏悠长的哭声。

  尾声2:纳敏泣不成声,拉着父亲的手,不住地点着头,他目不转睛地看到纳相的眼睛。那双眼睛交烁着炯炯逼人的光芒。他顺着纳相的眼光,抬头往屋顶上看去,突然间发现,屋顶上的瓦缝里,塞着一本书样的东西,于是他赶紧奔出房间,找来以架长梯,从瓦缝里取出那本书来,解开早已被尘埃染成了瓦的颜色的书,双手捧到纳相面前,才发现,父亲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房间里传出了纳敏悠长的哭声。

  尾声3:纳敏泣不成声,拉着父亲的手,轻轻地说出了四个字。他目不转睛地看到纳相的眼睛。那双眼睛交烁着炯炯逼人的光芒。作为死者临终前的回光返照,纳相最后的眼神显示出了孩子一样的清澈。片刻之后,那光芒渐渐地暗下去,纳相的呼吸也渐渐地停止了。房间里传出了纳敏悠长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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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7-4-6 09:01 | 只看该作者
"一句偈语"使作品一开始就吸引我们一直读下去,最后没有答案,也许压根就没有答案、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敬佩作者的设计!

只是有一些字好像不合适,可能是太忙所致吧。
3#
发表于 2007-4-6 09:29 | 只看该作者
作者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力,只是因为所写的题材离我们较远,读起来有些费解,需要耐心阅读。到最后,题旨便豁然开朗。
4#
发表于 2007-4-6 09:44 | 只看该作者
这是和篇让人敬佩的文字,塑造了一个让人敬佩的老祭司,为寻找一句偈语,至病,至死方休,让人敬畏和感动。

小说一字一句细细道来,结尾更是充满理想和智慧的光芒,让人久久回味。

诚如田老师所说,可能作品题材离生活较远,的确,这篇小说需要一字一句慢慢品味,同时在个别字句上欠妥,如“发出刺眼的响声”,似为“刺耳”?

这篇小说的行文态度,以及文中老祭司的治学态度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文中的理想之光,智慧之光,更让人耳清目明。点个精吧!
5#
发表于 2007-4-6 11:21 | 只看该作者
文章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连同文章本身的谋篇布局一样,浑然一体。

是我等学习的好文章!
6#
 楼主| 发表于 2007-4-6 11:2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一句偈语"使作品一开始就吸引我们一直读下去,最后没有答案,也许压根就没有答案、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敬佩作者的设计!

只是有一些字好像不合适,可能是太忙所致吧。


谢谢叶柄指教。这个小说写完后没怎么校对,错别字有点多。
7#
发表于 2007-4-6 13:20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学习了,不错!邱天过来认识一下写小说的朋友。
8#
发表于 2007-4-7 23:41 | 只看该作者
一句偈语,让纳相神思恍惚,也让读者神思恍惚。这样的小说,读来并不轻松,作者想必写得也不轻松。结尾是无解之解,同样令人百思而难得其解。佩服洪金的语言功夫及结构小说的能力。应召赶来读了。提一提:)
9#
 楼主| 发表于 2007-4-9 11:2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张乃光 发表
一句偈语,让纳相神思恍惚,也让读者神思恍惚。这样的小说,读来并不轻松,作者想必写得也不轻松。结尾是无解之解,同样令人百思而难得其解。佩服洪金的语言功夫及结构小说的能力。应召赶来读了。提一提:)
非常想念张老师,有时间打个电话聊聊,我办公电话0888-6529877,我每天都守在旁边。
10#
发表于 2007-4-10 21:05 | 只看该作者
学习陈老师美丽的文字
11#
发表于 2007-4-11 08:07 | 只看该作者
笔法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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