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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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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5 15: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走,走,走 

引子

  故事还要从头讲起。

  高头庄小三子一天中午带着她妈来找大正合。干什么?讨公道来了。小三子站在大门口指着屋里面的大正合,说:“他打我。”大正合刚吃过饭,紧了紧系在腰间的红领巾,正准备背起书包上学堂。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啊,谁打她了。正合疑惑了,圆睁着两眼望着小三子,目光里头尽是问号。不会是我吧,我没有打你啊。小三子却直愣愣地指着他,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大义凛然,手指尖都射出一道光来,射在大正合的额头上。大正合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束光,额头都发痒了,从骨头里溢出来的痒,带着胀和木。他情不自禁地用手使劲揉了揉额头。这时候正合他妈凤珍从厨房出来了。她擦了擦手上的刷锅水,看见偎袖领着她家小三子站在自家门口,不知道做什么。还没来得及问,偎袖就先说话了:“小三子讲噢,你家大正合打她,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就来问问。”凤珍听偎袖讲话的时候还是一张笑脸,笑意盈盈的,刚一转到正合那儿,脸就阴了,要下雨的样子。凤珍拽了一下大正合的胳膊,问:“干么事要打她?”正合还想问小三子呢,我干么事要打你,你有什么好打的。他瞪着两眼望着小三子,说:“我没打她。”正合是真没打她。她小三子也是正合屑于打的人吗。又不刺眼又不招耳,打她干么事。正合打的都是道道上有点头有点脸的人,主要是杀杀他们的威风,压压他们的傲气,不让他们的势头盖过自己。小三子算什么东西,挂在鼻孔下面的鼻涕像一双筷子,舌头往上一舔就尝得出味道。像这样的小渣渣遍地蔓延,正合哪有那个闲工夫来打她。正合瞪大的眼睛里其实都是问号。但在旁人看来,那是威吓和警告,是正不压邪和无法无天。你正合打了人了还这么不得了啊。凤珍这时候转过脸来问小三子:“他打你哪了?”小三子说:“他打我身上了。”话说得毫不迟疑,同时也说得有意思了,只整体不部分,把本来可以深入探究下去的可能性消灭掉了。打在我身上了,浑身上下都是伤,你要看哪一个部位的伤势吗。凤珍二话没讲,照着正合的屁股就是两巴掌。正合向前挺了两步。说疼也不疼。其实压根就没打到。巴掌还在空中的时候正合就向前挺了,打到的实际上是裤子与屁股之间的空气。打到没打到,不是顶重要的。重在形式,意思到就行。偎袖站在一旁,假仁假义地说:“打孩子干么事啊。”又对正合说:“以后不要再打我们家小三子啦。”小三子站在她妈的腿肚子旁边,一副公道自在人间的凛然模样,掺杂着胜利之后的得意洋洋。正合憋着一肚子委屈不能当屁放,心里嘴里手上脸上都不爽。但更多的还是奇怪。奇了怪了,小三子怎么就凭空说我打她了。谁打她啦,谁小鸡巴打她啦。

  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中午,小三子跟她妈又来了。小三子又站在大门口指着屋里面的正合,确定无误地说:“他打我。”凤珍这回是真生儿子的气了,说话的口气里明显多了严厉和气愤:“你怎么又打小三子了!”正合这回冤大了,吃闷亏了,满口的黄连,却只能简简单单地反驳道:“我没打她。”谁信啊。你能找到没打人家的证据吗。人家好端端地没事找事啊。正合一个恍惚,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过人家了。说不定真打过,后来被他给忘了。再想想,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凤珍“啪啪”打了正合两巴掌。这回重了,真了,落到实处了。正合只顾着想打与没打的问题,都忘记了疼了。

  第三天中午,正合关上大门,趴在地上,透过门下面的缝隙看外面的动静。他在等一大一小两双脚。他在等的同时摸了摸花子的一只大耳朵。花子虽然也趴在地上,但姿势是匍匐的,是随时待命的架式。只要主人一号令,它就能像箭一样射出去,快、准、狠,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消灭目标。但是,目标终于还是没有出现。

  这件事成为正合心头的一个谜。他一直弄不明白小三子为什么会口口声声说他打了她,而且是认准了的,那么肯定,那么坚决。很多年以后,小三子都长成黄花大闺女了,正合还想问一问她,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弄的。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这么多年前的事了,说不定人家早忘了。

  这件事情让正合悟得了一个道理,就是:有些事情,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其实是一句废话。
 
第一章        打野仗

  在姜一冲,春天是这样到来的:呼啦啦的风一吹,喊醒了藏在土底下的绿。开始是小不点儿的鹅黄顺着眼睛看过去的方向一路游移,之后就有了大片大片的翠绿开始翻涌,不一会儿又冒出来油菜黄,又涌出来映山红。桃花开了,燕子飞了,春天呼啦啦就来了。

  大正合率领一帮弟兄,还没等老师宣布下课就冲出教室。一帮兔崽子们高呼口号,是冲锋陷阵的样子,是奋不顾身的样子,落在后面的直接从窗口跳到教室外。敢死连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教室里扬起半条腿那么高的尘土,下课的铃声才停下来,剩下来的女生稀稀朗朗地定在原位,一派热闹之后的寂静景象。德柱用力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脱口骂道:“一帮屁孩子。”

  大正合站在茶地的至高处,一副傲视群雄的鸟样子,脚底下就是茫茫沙场。东南风一吹,撩起衣襟和头发,凭空就有了豪气冲天的壮烈和肝脑涂地的悲怆。正合紧了紧系在腰间的红领巾,仰起脑袋,拉直脖子,怒吼道:“哪方妖孽,快快将原形现来。”沙场上一片阒寂,但又有杀气在流窜,在奔腾,是静中寓动。阒寂中埋伏着妖魔鬼怪,隐蔽着见光死的杂碎,无风可起三尺浪。正合最后一次扫视王土之上的魑魅魍魉。他已经仁至义尽了,给了它们两次投胎做人的机会。正合发令了:“给我上,孩儿们,大小鬼一并拿将起来。”敢死队员们像决了堤的洪水,涌向茶地,势不可挡,所向披靡。正合冲在队伍的最前列,耳旁边灌满了呼啦啦的风声。敌人被冲得落花流水,四处鼠窜。不一会儿敌方的头头就被擒住了。两个小兵一人押一只手臂,将老鹅颈子带到大正合面前。带头的小兵身子站得笔直,伸手敬了一个毫不含糊的军礼,说:“报告司令,牛魔王带上来了。”大正合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牛魔王”,一脸的不屑,轻飘飘地问:“你可知罪?”“牛魔王”硬铮铮地回答:“不知罪。”正合大手一挥:“来人啦,狗头铡刀伺候。”“牛魔王”连连喊道:“我要龙头铡,我要龙头铡。”话音未绝,早已是刀起头落,血光蔽日了。

  大正合率领敢死连深挖洞、广积粮,做好打持久战的战略准备。敢死连不仅打仗行,搞生产一样顶呱呱。放下红缨枪,撸一撸袖子,摇身就是生产第七小分队。小分队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还要在根据地垦荒,种上花生和山芋。这回要对付的可是日本鬼子。物资到位了,战策落实了,可鬼子却没人当。老鹅颈子把头一撇,是视死如归的决绝,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畏。做牛魔王可以,做周扒皮可以,做黄世仁也可以,但是,鬼子当不得。鬼子十恶不赦。当鬼子就是霉自己啊。大正合伸出手掌拍了拍老鹅颈子瘦削的肩膀,点点头,竖起大拇指,眼睛里是肯定和表扬的意思。老鹅颈子抗旨不遵,军令如山倒啊,按理当斩,但爱国主义精神是要得的,大方向是对的,死罪可免。让老鹅颈子戴罪立功吧。但鬼子不进村同志们打什么?正合在关键的时候显示出作为一名领袖所具有的闪光智慧。有勇无谋者,说到底还是一介鲁夫,成不了大气候。领袖不是人人都好当的,说到底还是正合够资格当。正合走出战沟,走上棺材石,临风而立,上身那件红色小背心被风吹得鼓起了一个大包,有了飘扬的样子,有了“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豪迈和空旷意味。这就是领袖的气质、气度,别人学不来的,学不来的。正合头都没回,他说的话是被风吹回来才传到敢死队员们耳朵里的。他说:“你们谁带火柴了?”敢死队员递上火柴。他们没多问一句话。不需要问的,领袖做大事之前从不过多解释和说明。悄悄做出来的大事才更像大事,才更轰动人心。正合将擦着的火柴往棺材石下面的田埂上一扔。田埂上覆盖着去年冬天留下来的枯草,风吹日晒,早就被晾得焦干焦干。火柴梗落下去的地方立马就窜出来火舌头,呼呼地,喘着粗气,风吹到哪火舌头就舔到哪。新长出来的绿色转眼就焦了黄了没了。正合指着蔓延开来的野火,说:“这就是小鬼子。”敢死队员们兴奋不已,一个个跳出战沟冲锋陷阵。泥土就是手榴弹,树枝就是大砍刀。鬼子遍地打滚了,屁滚尿流了。战斗的气氛一下起来了,渲染得很浓重了,传染给每一个战士。平日里最胆小的人此刻都有了视死如归的气概。已经无所畏惧了,已经置之死地了。姜一冲的田埂上杀声一片。

  情况有了很不好的变化。鬼子的气焰越来越旺,越来越嚣张,已经到了不好控制的地步。火势借着三分风力一路呼啸过去,糟践着祖国大好河山。阿旺子第一个做了逃兵。他看着越来越猛的火势,突然掉头就跑,边跑边喊道:“赶快跑吧,被大人看见就不得了了。”这么一煽动,人心都散了。战士们作鸟兽散。正合看了看火势,也跑了。现在他最提心吊胆了。这么大的火,烧到村子怎么办,烧到山头怎么办,烧到庄稼怎么办。火是他放的,他要负责任的。这么想着想着,一下午都没上好课。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敢死连的战士们都自觉地集到一起,你跟着我,他跟着你,一个接一个,向田埂走去。队伍里有了战败沙场的沉默和悲痛。远远看去,长长的一条田埂被烧光了,剩下丑陋的黑黝黝,像结了痂的伤口,凸起在祖国大地上,是被鬼子扫荡之后的凄惨景象。庆幸的是火势仅仅局限于一条田埂,并没有伤及无辜。

  第二天校长王严仓就站在操场唯一一个乒乓球台上喊起来了:“昨天的野火是谁放的,我不想再查了。从今往后,谁要是还敢放一把火,只要被我查出来,他就完蛋了。亲娘老子都救不了,救不了。”校长瘦得像根干柴,站在乒乓球台上,风一吹,颤巍巍的,随风欲起的样子。干柴校长人怂话却不怂,掷地有声,严厉得像刀子。

第二章         黄毛丫头

  “出太阳下雨,黄毛丫头要死。”

  这句口号最先是由大正合想出来的。句子不工整也不押韵,但不知怎么地,脱口就是顺溜,跟唱似的,经得起摇头晃脑回环往复地回味。

  大中午的,太阳好端端地悬在半空,称得上阳光明媚了。天上却毫无理由地下了几滴雨。落在脸上,像稀稀拉拉的麻雀屎。放学大军刚从学校大门涌出来,分成两股人流,一股向西,一股朝东。朝东的人流大部分都流向姜一冲。向西的人流则流向泉堰村。姜一冲是一个村不用说大家也知道。流往姜一冲的人流依次经过的地方是:黄庄、枫树岭、高头庄。每经过一个地方,人流都会细一点,到高头庄的时候人流就干涸了。这个过程很像你在地上尿了一泡尿,尿水在地上汇聚成一条临时性的溪流,溪水在地上任意流淌,最后干涸。

  在涌向姜一冲的人流中,有大正合,有黄毛丫头,有小三子。小三子家在高头庄,黄毛丫头家在枫树岭,大正合家在黄庄。大正合跟他的敢死连是人流中比较骚动的一小股。就是总想弄点是非出来,惹点事出来,闹点事出来,热闹一下。沉闷是不可忍的,沉默是不允许的。现在的队伍正在沉默和沉闷,怎么办。队伍里突然有人喊道:“出太阳下雨,黄毛丫头要死。”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队伍里立马就有了呼应的声音。开始是你一言我一语,你方喊罢我登台,是无组织的无纪律的。后来就有了默契,成了不约而同,成了异口同声,成了大合唱。唱得还格外齐整,婉转又悠扬,承传起合都处置得圆润浑然。黄毛丫头春香被夹在人流中,一脸的灰蒙蒙。她冲着队伍喊道:“你们家死了人啊,大白天的唱丧。”队伍里有人应道:“是啊,死了黄毛丫头。”春香怒火中烧,想拉高嗓门,一急,扯出来的却是颤巍巍的两个字:“畜……生……”队伍里有人应道:“你在骂黄鼠狼吧,偷鸡摸狗的畜生。”是从容不迫的语气。有时侯从容不迫反而代表胜利,是有理不在声高,是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蔑视。春香和一个队伍的人拼嘴巴,自不量力了。你有十条舌头也斗不过一支队伍啊。团结力量大,这是狗都知道的理,你春香怎么就不知道了。好在她及时悔悟。她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对准正合的后背一挥,黏乎乎的东西就粘在红色小背心上。正合只觉得头皮一麻,他其实是目睹这一切的,只不过来不及躲闪罢了。春香这一招出乎人意料了,都有玉石俱焚的意思了。队伍里已经有人冲出来要动手,被大正合拦住了。他要弄一弄清楚,她春香哪来的那么大胆子,敢把鼻涕甩到他大正合身上。他问春香:“你是不是疯了?”周围鸦雀无声。春香的脸上却是无动于衷的漠然,她说:“有种你站出来跟我单甩(单甩:一对一,打架)。”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在喊:“德柱子来啦!”正合狠狠地白了春香一眼,留给人家一个誓不罢休的印象,然后带着队伍一溜烟跑了。

  春香看见小五子坐在门口玩泥巴,一身的脏,鼻涕都挂到了嘴角。小五子是春香弟弟,生下来才几天就没了爸。爸爸汪龙才在村采石场当工人,打炮眼的时候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那时候春香还小,弄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爸被人平放在竹笆子上,晃悠悠晃悠悠地,抬着上了山,变成一堆土。春香现在一点都记不得爸的模样。偶尔听到有人盯着小五子的头发,感叹道:“真像当年的汪龙才啊。”语气幽幽的,透着隔世的凄冷和物是人非的无奈。小五子的头发黄黄的,软塌塌的,东倒西歪,像是被人蘸了唾沫揉过一样。

  春香问小五子:“妈哪去了?”小五子正用烂泥巴捏小人,捏好了头和身子,手、脚还没装上去。他说:“妈划柴禾去了。”春香屋里屋外看了看,拴在墙角的猪嗷嗷地喊饿。地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鸡屎。锅里的刷锅水都没倒。水缸见底了。篮子里一样蔬菜也没有。这哪还像一个家。家就应该是香喷喷的,暖烘烘的,清清爽爽,忙忙碌碌。眼下的这个家却是横七竖八的,七零八落的,乱七八糟的,毫无家的内容和秩序。春香屋里屋外晃了两圈,心里失望,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小五子已经把泥人的手、脚装好了,正在进行更细一步的刻画。春香看见他正专心致志对一摊泥巴用功,满腔的怨恨与怒火就遇到了火星,“嘭”的一声炸开了。可怜了小五子,好端端的就成了出气筒。春香一脚踢飞了小五子捏在手上的作品,骂道:“屁孩子,只知道玩泥巴,作死啊。”泥人被踢到了猪屎堆中,四分五裂,没有了人的样子。小五子抬起头就骂了声:“日你妈”,全然不顾姐姐的凶神恶煞。坐在一旁的大老九慢吞吞地动起了嘴皮,调动了一脸的皱纹。他说:“你们是姐弟,共一个妈的。”春香望着愣巴巴的小五子,恨从中来,一个巴掌甩过来,“啪”的一声,紧接着就传出了小五子嚎啕的哭声。场面一下子变得有点糟糕。小五子赖在地上,闭着眼睛昏天黑地地哭。猪在一旁起哄呐喊。大老九咂巴着嘴皮子念念叨叨的像和尚唱经。麻花鸡扬起鸡脖子认真聆听,是处处留心皆学问的严谨模样。春香茕茕孑立,纷纷扰扰的耳根突然清净下来。她绝望了,无所谓了,事不关己了。一切随风吧。任情付流水吧。她拿了两个山芋,洗都没洗就出门了。

  芝兰背着一捆柴禾往家走,路上看见春香闷头闷脑地往前走,就问:“丫头,吃过饭啦?”春香没抬眼看她一下,与她擦肩而过,说:“不吃了。”口气硬邦邦的,很冲。芝兰转身看看女儿的背影,一脸的茫然。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春香坐在位置上描红(用毛笔蘸墨在红模子上描着写字),抬头时猛然发现芝兰正站在窗口看自己。芝兰的瓜子脸像窗花一样贴在玻璃上,闪闪烁烁的目光表示的是求女儿出来的意思,都有了刻意巴结和乞怜的样子。春香走出教室。芝兰打开饭盒子,送到女儿跟前,说:“丫头,吃饭了。”

第三章        白头坳

  早上,如瀑的阳光从窗口跌落下来,毛茸茸的洒了一地。唧唧喳喳的鸟语珍珠般在屋子里滚来滚去。大正合从床上一跃而起,“嗷嗷”地叫出声来。吃过早饭他就揣着弹弓去白头坳看生姜了。
天空湛蓝,高悬在头顶。大正合爬到山巅,鸟瞰脚底下的生姜地。现在,这是一块弹丸之地,屈居山脚,在俯视的目光里变远变小又变虚,像一张蚂蚁的脸,经不住风吹雨打。整个姜一冲都在白晃晃的阳光照耀下蒸腾,袅袅地冒着热气。大正合将红领巾系在额头,解开衬衫纽扣,让胸脯下的一排肋骨一目了然 。有风吹过,平角的裤头在风中哗哗作响。看上去,是红巾草莽的英雄。大正合眼皮往上一翻,看见白花花的云絮团子在膨胀又在收缩,在走近又在走远,是风起云涌的形势。生姜地安安静静又畏畏缩缩地躺在几座山围成的襁褓中。正合的任务就是保证地里的生姜不受一切牛鬼蛇神的糟践,连觊觎都不可以,不可以的。

  事实上,生姜又大又开阔,站在地头望过去,一片平平展展的绿。正合仰面朝天躺在地沟,闭上眼睛,萃取天地灵气。冥冥中听到千军万马蔓延而过的脚步声、马蹄声、战鼓声、呐喊声,交织错乱又井然有序。无聊的时候就用弹弓打兔子、打鸟。没有鸟和兔子的时候就打树、打草、打云絮团子、打太阳、打土坟堆子,打一切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

  白头坳南边的山顶上有间土墙草顶的棚,是给看生姜的人晚上住的。晚上睡在棚里,仰面可以看见朗朗的星。夜色如水一样覆盖下来,幽幽的虫鸣和笼罩的天幕充当无形的背景,烘托出夜的寂静和深邃。正合喜欢把花子带在身边,有了花子就等于有了并肩作战的兄弟。

  现在是大白天,正合从地沟里爬起来,刚刚睡过的一觉有些漫长。他做了一个让自己精疲力竭的梦。梦里自己躲在学校后面的桂花树上,一弹弓打中了校长王严仓的额头。王严仓下令所有学生用乒乓球砸他,老鹅颈子却不听校长的话,嘴巴一撇,竟然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榴弹。正合吓出一身汗,手一松,从桂花树上掉下来。这时候,王严仓变成一只大螳螂,挥舞着两把大砍刀正向自己冲来。正合拔腿就跑,但怎么跑也跑不快,跑不掉。跑啊跑啊的,一直把自己跑醒。正合有意识地动了动两条腿,疲软得好像没了骨头,是发了疯跑过的样子,活动了半天才恢复过来。他沿着上山的小路往土棚走。挨近土棚的时候突然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他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靠过去,看见两个光着屁股的人厮缠在一起打架,细看看又不像在打架。趴在上面的人死命压下面的对手,被压在下面的人都喘不过气来了,张着嘴哼唧哼唧地送气,一副垂死的样子。正合正想上去劝架,却发现趴在上面的人竟然是德柱。这架劝不得,劝不得的。被学生看见老师打架,脸面往哪摆。德柱子小心眼,肯定会报复的。正合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贴着地面像狗一样爬走了。躲进草丛,对着花子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它进土棚劝劝。花子叼着主人的暗示,摇着尾巴进了土棚。不一会儿德柱出来了,跟着出来的竟然是黄毛丫头妈,芝兰。两人低头说着什么话,因为隔得太远,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从两人说话的架式上看,是握手言和的样子。

  大正合和他的敢死连坐在白头坳青石岩上,静观风云变幻。阿旺子提议搞一次野炊。所有人都表示赞同。大正合说:“野炊搞得,关键是炊什么。”阿旺子说:“去青石崖下面摸鱼。”敢死队“呼噜”一声,直指青石崖。青石崖下面有个不大不小的水塘。水漫过塘梗,顺着山势往下淌,淌到半山腰就不见了。敢死连在水塘搅了半天,鱼影都没看见,倒是捉了条蛇。老鹅颈子拎着蛇尾巴舍不得杀生,犹犹豫豫的,最后被蛇反咬一口。咬在大拇指上,两个牙印清晰可见。队员们都慌了。有人说这条蛇三角头稻花皮,是条毒蛇,要砍掉大拇指才能捡回小命。队员们的目光都汇聚到蛇身上,反反复复到阅读。越看越是那么回事,三角头,稻花皮。老鹅颈子看了看大拇指,看了看蛇,又看了看大拇指,拿起石头把蛇头砸了个稀巴烂。气氛一下子凝重了。问题摆在面前。砍,还是不砍,全由老鹅颈子拿主意。大拇指已经有了变化,肿得像个水萝卜,通体透亮,是一触即破的样子。老鹅颈子骂了声:“妈拉个巴子的。”脸上却是生死由命的豁然。大正合用树枝挑起蛇尸,说:“去找祝医生。”队员们这才醒悟过来,下山去找祝医生。老鹅颈子被围在中间,成了重点保护对象。赤脚祝医生看了看大拇指,又看了看死蛇。然后往牙印上洒了点白粉末,说:“回去把蛇肉烤熟吃了,保你没事。”白头坳很快就飘起了肉香。队员们还去田间地头偷了花生和山芋,放进火堆一块烧着吃。蛇肉没放盐油,味道有点寡,有点淡,但还是香。不一会儿队员们就吃饱了,心满意足地躺在青石岩上翻鸡巴玩。

  大正合拍着肚皮,一只腿翘得老高。他说:“我亲眼看见德柱子跟黄毛丫头她妈在土棚打架,还光着屁股。老大的一个人,真不知害羞。”阿旺子说:“真有这事?”大正合嘴一撇,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说:“那还能假,不信你问花子。”蹲在一旁的花子头昂了两下,说:“汪,汪。”白头坳一片笑声荡漾。

第四章        卖水果

  大正合这回捅了一个不小的娄子。

  从窗口照进来的太阳光四四方方的,由脚趾头慢慢爬上大腿,越过天梁盖,抵达肩膀,又慢慢从屁股上滚下来。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带着姗姗来迟的歉意,响得很拘谨。大正合冲出教室,刚出门就看见个人影,没来得及反应,一头撞上去。人影飞出几米开外,落在走廊边上的树丛里。德柱从教室出来,看见的现场是这个样子的:大正合瘫在门框上,手捂着脑门直叫唤,校长王严仓家小孙子根宝躺在树丛里,四脚朝天,鼻孔直往外冒血。

  第二天王严仓把正合叫到办公室,滴溜着眼珠子在大正合身上阅读了半天。目光中透出要把他生吞活剥以泄心头之恨的急迫,又带着不能有所作为的无奈,很矛盾了。正合身上起了一层鸡皮,心却一横,要斗争到底了。对峙了半天,王严仓终于动作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点在大正合的额头上,正合身子往后一仰,脖子却硬硬的,折断了都脆脆有声的样子。王严仓用力一推,正合竟然定住了,纹丝不动。王严仓往椅子上一坐,坐的动作幅度大了点,夸张了点,显然是要刻意摆出虎生生的样子。王严仓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呈绽放状态,手脚分开,头颅后仰,照顾到东西南北中。校长一下子就有了校长的样子,威风了,虽然还是瘦得像干树枝,但到底不一样了。

  王严仓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白纸条,一巴掌拍在桌上,是一锤子定音。拍桌子的响动大了点,惊扰了办公室的老师。校长意识到自己的过头 ,稍稍调整了一下语气,轻了,但是外柔内刚。他说:“一块三毛钱医药费,你看着办吧。”

  正合手里捏着纸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走了一遍二遍三遍四遍,直到纸条被捏成看不见字的泥。正合把它压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家。凤珍已经在厨房做晚饭了,看见正合回来,问:“干么事了,这么晚才回来?”

  天没亮正合就起来了,摸黑来到孝龙家。孝龙刚刚吃过早饭,正往自行车后座上绑竹篓子。屋里的灯光溢出门外,老远就看见亮。正合来到孝龙跟前,把孝龙吓了一跳。正合说:“大伯,今天我跟你一块出去卖水果。”孝龙用眼睛撇了撇正合,问:“你卖什么?”正合抖了抖拎在手上的布袋子,说:“毛桃。”孝龙说:“老鬼买你的毛桃啊。你卖这家伙干么事?”正合说:“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毛桃卖的钱,我只要一块三毛,剩下来的都归你。”孝龙说:“你要钱干么事?不讲我就不带你去。”正合说:“我跟你讲了,你不能再跟我妈讲。”孝龙没接他的话,只撇了一下头,意思就有了。正合接着说:“我撞伤了王严仓的独苗孙子,鸟人让我赔医药费。老子头上起了个板栗大的包都没嚷一声,小鸡巴鼻子流了几滴血就去看医生。”孝龙绑好了竹篓子,踢掉自行车撑脚,说:“上,老子带你环游世界去。”

  孝龙的自行车是凤凰牌的。凤凰一年到头带着孝龙风里来雨里去的,操劳过度,只剩一副骨架子了,身上不是顶重要的部件都没了。大正合坐在三角架的横杠子上,身披朝霞、脚踏旭日,很有冉冉上升的感觉。真应该弄辆自行车玩玩的。一踩“油门”就能呼风唤雨、要东要西,多神气啊。

  孝龙去干镇批了两篓筐大凤梨,然后沿漫水河一路向西。大正合悠着嗓子喊开了:“卖梨喽,卖梨喽,又香又脆的大凤梨喽……”梨子的香味从干镇街开始飘起,一直飘过李家庄、汤池、春秋山、桃花涧、凤鹅岭、棺材岗、鹅鼻嘴。从鹅鼻嘴向南折,梨香飘过的地方依次是:干汊河、严冲、狮子头、西塘湾。从西塘湾的大肚桥下面拐个弯,翻两个小山岭,再穿过泉堰村,就看得见姜一冲晃晃悠悠的影子了。

  从干汊河出来的时候,篓筐里的梨子已经卖出去一大半。但毛桃子还没什么动静。在汤池卖梨的时候孝龙随手抓了一把送给围在一旁的屁孩子,之后布袋子再没动过。正合有些着急,嘴上没说什么,脸却拉了下来。凤凰在严冲村走下坡路的时候遇到一只挡道的鹅。作死的鹅竟然伸长颈子当护拦。孝龙急急忙忙用脚在地上“刹车”。来不及了。凤凰的两个大轮子活生生从鹅颈子上滚过去。鹅伸伸两条腿,安静了,不聒噪也不吆喝了。鹅主人三步并两步赶到现场,看见前一刻还东咋西咋、活活生生的鹅转眼间就成了车下死鬼,受不了这个差落,竟然扯着嗓子哭开了:“我的鹅啊,我的鹅啊……”哭声里有无限的悲凉,是见感情的。孝龙耷拉着脑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默哀。鹅主人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纠缠了半天,最后同意用篓里的梨为鹅偿命。鹅主人贪心了,拿完梨子还要去抓布袋里的毛桃。大正合一把夺过布袋子,说:“是你家的鹅想不开,伸长脖子寻死的,凭什么反要我们偿命。”

  回到姜一冲的时候,太阳挂在山头上,要落未落。山顶上的一抹云被烧得通红,绚烂至极。为鹅偿命陪掉了今天的赚头,看来是名副其实的“环游世界”了。

  正合提着布袋子要走,孝龙碰了碰他的手臂,递过来一叠毛票子,说:“一块三毛钱,拿给校长吧。”

第五章        招女婿

  阿旺子站在黑板前,冥思苦想了半天想不出皮球的“球”到底怎么写。德柱说了一声“皮球的球”,又说了一声“皮球的球”,又说了一声“皮球的球”。音量由低到高递增,一声比一声含义丰富。喊到第五个“球”的时候,阿旺子扔掉粉笔,转过身说:“不会默,抄多少遍你讲,吓我干么事?”德柱弹了一下手指,粉笔头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砸到了阿旺子的左耳。他说:“这么简单的生字都不会默,还牛哄哄的,有理啊。”阿旺子没说话。说到底德柱还是有点怕这群屁孩子的。孩子毕竟是孩子,不懂人情世故,无知者必胆大。孩子被惹毛了,动手动口都不按照套路来,不问青红皂白,不管亲娘老子,局面往往被搞得不好收束。德柱领教过孩子的厉害。阿旺子没还嘴,德柱想见好就收。他说:“回座位上去,抄五十遍。”这已经有所宽容了,平时起码一百遍。没想到阿旺子走到教室中间,突然转过身来,说:“你刚才拿粉笔头砸我了是不是?”德柱愣了,一时不敢点头说“是”。阿旺子眉毛往上一挑,把柄在握的样子。他说:“你在白头坳土棚跟人打架,不要以为我们不晓得。”德柱站在讲台边上,脸色一点一点变成猪肝的红和褐。“呵!呵!”只见德柱身子一抖,摆出一个猴子偷桃的招式。他说:“谁说老师就不能打架了。”

  芝兰跪在婶银大妈跟前,没说话,只流泪。泪也是语言,有形的语言,看得见、摸得着,有咸味。显然,芝兰已经用泪水跟婶银大妈讲了很多话。婶银大妈听明白了,她伸出皱巴巴的老手抚摸着儿媳妇的头,说:“你改嫁我绝不说二话,但不管嫁给谁,春香和小五子的姓绝不能改,他们还姓汪。”芝兰趴在婶银大妈的腿上,泣不成声。她说:“娘啊,我嫁给谁你都是我的娘。”

  姜一冲这回爆出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德柱要作为“招女婿”“下嫁”到芝兰家。人们在田间地头议论纷纷。议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方面:其一,德柱年纪轻轻,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还是教书先生、知识分子,怎么会看上一个二手的寡妇呢?其二,在乡下,做“招女婿”的一般都是因为男方家里实在太穷,出不起聘礼,迫不得已“下嫁”到女方家的,只要是不实穷的,哪户人家舍得让儿子给别人做种!德柱就怎么肯做“招女婿”呢?这两个问题要分别解答:其一,德柱为什么看上寡妇芝兰只有德柱自己晓得,你想知道也不告诉你。其二,德柱做“招媳妇”是芝兰的意思,她想留在枫树岭照看娘,德柱依了她。

  德柱走在“出嫁”的路上,内心还是很激动的。路上的鞭炮炸出纷纷扬扬的红纸屑,一下子就有了喜庆的气氛。芝兰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忙。今天,她既是披红戴绿的新娘,又是张罗待客的主人。她自己把自己嫁出去了。人逢喜事,精气神就是不一样。芝兰脸上红灿灿的,洋溢着喜气,还透着几分嫩,动人了。

  吃喜酒的时候,婶银大妈找不见春香的人影子。活活生生的人能跑到哪里去呢?芝兰急了,放下炒菜的锅铲,屋里屋外地找了两圈。一丝不详的预感掠过心头。刚刚坐到桌前准备动筷子的人这时候都在找春香。春香的去处一时间成了大家都想解开的谜。芝兰突然心头一冷,心想:屁丫头不会是去那个地方了吧?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身后,没人,就偷偷从墙角拐到后山,沿着羊肠小路蛇行而上。刚上山顶就看见春香跪在她爸汪龙才的坟前,正拼命地用手扒坟土。芝兰一把扑过去,拉住春香,喊出来的全是哭声。春香头发零乱,满脸泪痕,神情憔悴,手上身上都是黄土,看上去像刚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鬼。芝兰看着女儿的模样,浑身一软,瘫在了地上。她说:“丫头啊,你这是干什么啊?”春香摇着芝兰软绵绵的身子,说:“妈,我爸什么样子?我记不得我爸什么样子了,我就想看看我爸到底什么样子。”芝兰说:“丫头啊,你饶了妈吧,妈求你这一回了。”春香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喉咙被口水堵塞了,话一出来就变成了干嚎。母女俩抱头痛哭。悲伤泛滥了,悲伤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日子里泛滥了。

  德柱不再是姜一冲小学的语文教师了。他在一个烈日炎炎似火烧的晌午,脚穿黄鞋,身背蛇皮口袋,坐在拖拉机的铁皮翻斗上,进城打工去了。轰轰隆隆的拖拉机一路叫嚣,在身后扬起雾蒙蒙的尘埃。德柱不做春香的老师了,却做了她的爸。

  大正合和他的敢死连去茶厂采茶,晒了一上午的皮,收获了一块二毛钱。在“小冲”代销店把一块二毛钱换成两瓶香槟汽水和一支豆沙棒冰。大伙儿轮流着,一人一口,多和少全靠自觉。吃完了,喝光了,一个个舔舌头咂嘴,回味无穷又后悔不已。真不该喝得那么凶,还没品透其中的味道就没有了。阿旺子说:“要是自家开个小店就好了,天天有汽水喝,这样的日子过上三十年,死了都值。”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表示有同感。

  姜一冲的夏天其实和春天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天热一点,流淌的绿色更浓更重一点。空气里飘出桃子成熟的诱人香味。人从田埂上走过,草蚱蜢在脚下蹦来蹦去。燕子爸妈带着羽翼刚刚丰满的儿女出门感受一下天空的蓝,山的青。傍晚的时候,成群成群的蜻蜓在田野上空召开什么动员大会。夕阳染红了整个姜一冲。蓊蓊郁郁的老榆树红了,老榆树下的池塘红了,池塘上的小木桥红了,隐在榆树背后的屋子红了,袅袅的炊烟红了,屋子对面的白头坳红了,从白头坳下来的老水牛红了。人们在酡红的夕阳中看到了时光和时光的衰败。

第六章        山媳妇

  敢死连这回要做一件大事。他们要建一座园子,有屋有院的那种。地点选在老榆树扎根的地方。老榆树脚下有条小溪,溪水潺潺有声。水能让一个地方显得灵动、活泼,不单调,不呆板。老榆树茂密的树叶是天然的屏障,挡风又遮雨。老榆树周围的土地平坦开阔,放得下任何奇思妙想。而老榆树西南两面各有靠山,这就有了隐蔽性,让将要一点一点呈现出 眉目来的浩大建筑群看上去不突兀,不一目了然。将园子建在老榆树脚下,可以说是占尽地利了。

  现在,敢死连已经是建筑小分队了。整个工程蓝图由大正合设计完成。园子是这样按部就班建起来的:先用竹竿和麻绳搭起屋架子,再用高粱秆子编成墙,用稻草和麦秸杆盖屋顶,最后在墙周围垒上石头和土,起到加固的作用。下一步就是整饬园子:先绕着房屋植一圈树,算是院墙。所植之树品种繁多,有桃树、刺槐、柳树、桑树、杏树、枣树,还有许多不知道名字的树。虽然新栽的树看上去有些单薄,不成气候,但可以想象,等它们都长成材之后,将是怎样一派郁郁葱葱的繁荣景象。院墙落成后,小分队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开出一条小沟,引来溪水。土坑摇身就变成了池塘。大伙捉来小鱼、小虾、螃蟹、泥鳅,都放养在池塘里,用水草和米饭喂它们。之后小分队还在院子开垦荒地,种上花生、山芋、丝瓜。花生、山芋可以充当食物,丝瓜藤子长,攀上架子能绕成一大片绿,可以用来乘阴凉。花是必不可少的,有鸡冠花、喇叭花、月季花、映山红、栀子花、美人蕉,等等,数不胜数。

  这件工程对小分队来说,显然是浩大的,历时长久,好在终于竣工了。一檐一角、一沟一渠都是正儿八经的样子,像那么回事。这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是共同付出的成果。

  当初小分队在村子里收集材料的时候,很多大人表示反对。大老九拉着满脸皱纹,说:“屁孩子,瞎折腾。”正合默不作声,他要让事实说话。实际上大人反不反对无所谓,只要他们不干涉就行了。孩子和大人本来就生活在两个世界,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但大人老依仗自己力气大,欺负小孩,这是很不公平的。山媳妇有点特殊,因为她生活在大人的世界,心却在孩子的世界挂着。山媳妇是竹笋子从大山里带回来的。据说大山里的山比姜一冲的山高好几倍,大好几倍,险好几倍。姜一冲的山一座连一座,大山里的山是一座垒一座,山上面还有山。山上的人吃不到米饭,一年四季尽吃些山芋、玉米棒子之类的粗粮。大正合有时候问山媳妇:“是这样的吗?”山媳妇急于表示反对,急得脸都红了。她讲话带着很重的山蛮腔,听上去软绵绵的,给人很容易欺负的感觉。她说:“才不是,才不是,山里头好呢,好得很噻。”山媳妇脸皮嫩嫩的,白白生生,看上去也不像是在穷山沟沟里出来的。正合就问她:“怎么个好噻?”山媳妇掐着指头一个个地说:“山上有板栗、柿子、草莓、兔子、兰草花、荠菜、马兰头,也有水稻、小麦、花生、桃子、杏子,多着呢。”大正合说:“那不跟我们这一样吗?”山媳妇直摇头,说:“不一样,不一样,山里好玩。”

  山媳妇看见小分队弄的工程,一脸的惊喜,笑得合不拢嘴。她说:“你们真会玩噻。”小分队把山媳妇请进院子,领她参观菜地、花园、池塘。池塘里的小鱼看见山媳妇,都向她拥过来,以为她是来喂食的。小分队用水煮花生招待山媳妇。山媳妇开心得不得了,说要给园子诌个名。到底是什么名,一时也想不好。

  山媳妇家有条黑狗,是花子的相好。花子有事没事就跑往山媳妇家,跟它相好幽会。山媳妇家是开代销店的,正合也常去,只不过是为了买些火柴、蜡烛之类的小东西。山媳妇怀孕了,腆着大肚子,走路时步子迈得没有以前轻盈,但还是笑盈盈的,像只待产的羔羊。

  但是山媳妇难产死了。其实孩子已经生下来,就是大人流血不止。接生的婶银大妈只知道磕头烧香。赤脚祝医生说要送到县里的大医院。竹笋子借来一辆三轮车,辗转十几里的山路,来到漫水河畔。夜幕笼罩下的漫水一抹黝黑。漫水河上没有桥。风和日丽的时候,渡河的人站在岸边,双手拢在嘴边,喊:“渡河喽……渡河喽……”吆喝声趟过悠悠的漫水河面,传到河对岸摆渡人的耳朵里。过一会儿,一叶木板小船撑开河面上粼粼的波光,好像是从蓬莱仙山下来的鹤发仙人。

  竹笋子站在河岸,撕破了嗓子,呼喊摆渡的人。漫水河在夜色汹涌中发出低低的吼声,沉闷的,愠怒的。竹笋子嘶哑的喊声淹没在滚滚的漫河水里,被扯成一缕一缕的静。渡船终于挤开夜色出现在岸边人几近绝望的目光里。山媳妇被竹笋子抱在怀里,轻得如一片羽毛。赶到县医院的时候,穿白大褂的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医生说:“如果早来十分钟,兴许还有救。”山媳妇睡着了,脸上还挂着小孩子才有的俏皮笑容,溢出来的笑容,收都收不住的样子。她一定吻到了天堂的光芒。

  后来大正合才知道,山媳妇死去的那天夜里,是刮着大风的。风把建成不久的园子全带走了。房子不见了,树木被风连根拔起,菜地里一片狼籍。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园子,那么轻易就被风带走了。风把它们变成了尸骨。山媳妇还没有给它们诌一个好的名字,也不知道被什么力量带走了。

  很多年以后,大正合从城里回来,路过山媳妇门前的时候,看见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的不知道在玩什么。她应该就是山媳妇留下来的女儿吧。正合还见到那条黑狗,它站在草垛旁,扭过头来木然地看着正合。那时候,花子已经不在了。它还孤零零地活在世上,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

第七章        进城

  凤珍要卖猪了。卖的是那头自己服侍了将近一年的老母猪。凤珍真有点舍不得。老母猪跟自己处这么久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处出感情来。去屠宰场的路上,老母猪还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一身膘,见人就扭一扭腰肢,哼唧两声,自我感觉良好地卖着骚,全然不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不归路上。凤珍跟在猪屁股后头,觉得自己就是把老母猪送上死路的凶手,心里内疚不已。又有什么办法呢?猪有猪的命,猪的最后归宿就是餐桌上的一道菜。

  傍晚时候,老母猪以另一种存在的方式被凤珍从屠宰场领出来了。屠宰场其实就是一个转化器,进去的时候是猪,出来的时候却是凤珍怀里揣着的一叠票子和手上拎着的一道后腿肉。后腿肉是凤珍让人特意留的,她要带回去犒劳儿子。老母猪的体重有一大半是大正合让它长的。凤珍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服侍庄稼了,无暇顾及其它,老母猪实际上是由大正合喂养的。拎一道后腿肉回来,奢侈了,但她愿意破费这一次。儿子功高苦多,破费一条后腿也不为过。猪肉真是香啊。凤珍最后在锅里洒上一点点葱花,完美无暇了。盛上来,满满当当一大海碗。大正合趴在灶台上,不声不响地就吃得精光。

  厨房里就一盏小灯泡,照亮了母子俩的上半身,其它的地方还是黑的。凤珍摸着儿子的脑袋,说:“明天我一大早就出门,交待的事情你都清楚吧?”正合点点头,说:“清楚。”凤珍还是不放心,又用颇具概括意味的短语唠叨了一遍:喂鸡喂鸭,放牛割草,烧火小心,睡觉闩门。说着说着又牵扯到细节了,不免拖泥带水。凤珍一声叹息,说到底心还是放不下来。正合长这么大,从来就没离开过自己一步。就有一次自己回娘家帮双抢,正合在孝龙家过了两晚上,结果脑门磕在门槛上,去祝医生那缝了四针,到现在还留着一道隐隐的疤。要不是孩子他爸一而再、再而三地托人捎口信让她去,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孩子一个人在家的。万一要是出什么漏子,孩子有个好歹,她该怎么办啊。

  正合他爸在城里做生意,红火了,想扩大门面。凤珍此行的目的主要就是送钱。钱就是老母猪变成的。大正合从床上爬起来,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意识到母亲出门的事实了。在这之前,正合对自己独处的能力很有自信心,答应凤珍的时候话硬邦邦的,简洁有力。“知道了”,“放心吧”,“没问题”,诸如此类,都有点不屑的意思了。显然,他低估了母亲所起的精神作用。凤珍走了,屋里屋外都冷清了。其实是心理作用。平时哪天早上不是大正合一个人烧早饭、打扫屋子、喂鸡喂鸭?凤珍一大早就去小镇卖菜了。一年到头,几乎天天如此。母亲去卖菜的时候,正合闭上眼睛就知道她坐在哪个摊位前,吆喝着什么样的内容,用什么样的语言和买主讨价还价。这是不用想的。现在不一样了,母亲要去的地方他毫无感性认识。他想象不出母亲去了什么地方,在做着什么。凤珍一下子走出大正合的想象力所能笼罩的范围,这就很严重了。在知道母亲出门的那一刻,正合就觉得脑子里突然空旷了,荒芜了,意识到母亲的光芒万丈了。

  正合走进校门,感觉到自己来早了点。偌大的校园人影都瞧不见一个。正合扯掉脖子上的红领巾,系到腰间,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喊了一声“我日”。这是一件无缘无故的行为,毫无意义的行为,带有很浓重的即兴色彩。教室里却坐着一个人,是黄毛丫头。正合看到她的时候已经走到教室门口了,没办法,只能迎难而上了。说起来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一把鼻涕的过节。但平时两个人见面都不说话,看见跟没看见一样,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跟冤家似的。教室里静得出奇,很尴尬了,呼气吸气都觉得不自在。正合抬头朝黄毛丫头那儿望去,没想到春香也正抬着头看他。目光撞上了,还不好意思立马拿开。还是春香先讲话了。她说:“今天干么事来这么早?”正合咧嘴笑了笑,很客气了。他说:“我妈走了,一个人在家没意思,就早来了。”春香转了转眼珠子,问:“你妈干么事走了?”正合说:“进城去了,要七八天才回得来。”春香惊讶了,说:“真的啊?”“那还能假。”为了有所证明,正合掏出口袋里的一大把钥匙,说:“妈临走把钥匙都丢给我了。”春香说:“那你不是一个人在家吗,怕不怕啊?”正合嘴一撇,晃了一下脑袋,意思都出来了,那还会怕吗,不可能的。春香脸上浮现出来的表情复杂了,有惊讶,有关切,有佩服,交织在一起,虽然不明显,但正合看出来了。春香说:“你真了不起!”正合轻描淡写地摆了一下手,表示谦虚,心里还是很骄傲的。正合对春香一下子有了好感,小丫头眼睛亮得很,眼珠子黑白分明,黄毛衬着白脸皮,反倒是别致的良苦用心,怎么看怎么顺眼。

  凤珍从城里回来,大正合床头多了一只带闹铃的钟,圆不溜丢的,脑袋上长着两只大耳朵,一闹铃耳朵就拼了命地晃。凤珍说:“这就是时间,你爸交待过了,要你抓紧时间学习,不能浪费一分一秒。”正合格外宝贝他的时间,有事没事就拿来擦,很用心了。跟时间一起放在床头的还有两本《春秋战国故事》,上下册,很厚了,跟砖头似的,拿在手上就有值得炫耀的感觉。正合认不得上面的字,只能依靠插图加以想象发挥。正合说:“妈,城里最好玩的是啥子?”凤珍想了想,说:“顶好玩的还是马路上的小汽车,开得可快了。”正合一脸的好奇,问小汽车是啥子。凤珍只能打个比方,说:“就像人驮着小房子在路上跑,但是跑得比兔子还要快。”这么一说印象是有了,但更费解了,人怎么就能驮着房子跑呢,还跑得比兔子快,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月色昏黄的晚上,敢死连在老榆树下乘凉。正合说:“要是能进城看一看小汽车到底是啥样子就好喽。”大伙儿都透过榆树叶的缝隙看天上的星星。微风拂过来。心事想得远了,但是很空洞,像浩瀚夜空里的几朵浮云,虚无又飘渺了。

第八章        狗这辈子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狗们要么遭遇天灾人祸而死,要么成为餐桌上的一道菜。当人决定要杀一条狗的时候,狗再精明也逃不脱既定的宿命。更多的狗生下来不久就被主人弃置荒野,主人连自己都养不活,又哪来的食物来养活它们。一条狗能够从风风雨雨里走过来,老死在时间的尽头,在狗的世界里可以算得上奇迹了。

  花子是正合爷爷奶奶家养的一条草狗,棕黄色,并不壮硕,但很高大。因为身上有几块白色的花斑,所以叫它“花子”。乡下的狗白天四处觅食,主人能够提供给它们的,是早饭吃剩下的煮山芋和饭后的一点点剩菜,没有肉,因为主人一年之内也极少吃到肉,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为了应酬不得不去店里割几两肉,作为菜里的点缀,狗是尝不到的。要想吃到荤,就得靠自己找,有时候能碰到人家宰杀牲口时扔下的内脏,或者碰巧在山林里捉到小兔子。这些都是难得的幸福。即使捉到小动物,也得悄悄地私下品尝,不可以拿出来炫耀,以免引来同伴的争食。更重要的是,人也会与它们争食。正合就曾目睹过大老九手执木棍夺一只狗嘴下的兔子。狗把衔着的兔子放下来,正准备吃,大老九就过来了,拿着棍子向狗吆喝。狗在挥舞的棍子下进进退退几个来回,想要夺回将到嘴的美餐,可它怎么敌得过扑面而来的棍子呢?狗放弃了,大老九把兔子从地上拾起来的时候,兔子已经血肉模糊、面目不堪了。

  花子相比于这些狗,它还是幸福的,至少没有人与它争夺捕获的食物。花子很听话,大正合疼爱花子,常常去池塘里摸些蚌,砸开来掏出蚌肉给它吃。有时候也会在溪水里捉到手指长的小鱼。正合在水里捉鱼,花子蹲在田埂上望着他,好像也在热切的期盼着什么似的。

  晚上花子跟随大正合去白头坳看生姜。走到山脚下抬头往上看,光秃秃的山坳上一间小棚孤独地守着清冷幽暗的天空,像一座孤坟,给人突兀的猝不及防的感觉。孝龙故意讲鬼的故事,害正合觉得四面八方都游荡着看不见的鬼。正合不知道鬼的样子,也不知道鬼到底怎样伤害人,就觉得鬼是一件恐怖的东西。幸亏有花子走在身边壮壮胆子。那时正合都把花子当成生命的寄托者了,心想鬼来了,花子会奋不顾身地保护他的。

  后来花子被毒死了。那天早上正合刚起床,走出门口就看见花子软软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爷爷说半夜里听到狗叫声,起床后发现花子已经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毒狗的人没来得及把它带走就匆匆逃跑了。花子脸上还隐露出昨夜痛苦挣扎时的表情,眼角残留着无望的泪水。它是被那些贪婪又险恶的人毒死的。正合把它葬在屋后面的山丘上,如今已经荒草萋萋。

  大老九从儿媳妇家搬到茶厂,正是炎炎夏季最惨烈的日子。天热得像狗嘴里吐出来的舌头。姜一冲看上去还挺平静,心平气和的,看不见鸡飞狗跳,实际上到处都在生烟,处处都在冒火。烟和火虽然看不见摸不着,抽象了,但是无处不在,威力四射。茶厂里有排废弃的瓦房,虽然破落,但是威武的架子还在。红砖青瓦颜色分明得很,可以想象当年的风光无限了。房子还是水泥做的地平,这在姜一冲算得上唯一。天气溽热的仲夏之夜,风从形同虚设的门窗里鼓进来,水泥地上铺着凉意。瓦房门前有口井,井水凉得钻骨头。敢死队员们在家里睡不着,一个个跟约好了似的都跑到瓦房睡觉。睡觉前先用井水从头到脚地淋几遍,凉得彻底了,倒头就睡,连梦都是凉快的。只是一到半夜,蚊香燃尽,成群结队的蚊子哼着曲儿跟你操蛋。这就很难熬了。一觉醒来,身上都是被蚊子糟践的痕迹。蚊子们打仗有勇气,前仆后继,还挺有智慧,格外地讲究战略战术,打游击,搞迂回,很难缠了,很折腾人了。敢死队员们一来火,在屋子里烧起了稻草。战果还是挺显著的,蚊子们被烟熏走了,但睡意也跟着走了。队员们索性就借着火光下起了棋。晃悠悠的光晕笼罩着棋盘之上的了两半江山,很有点古韵,有隔离人世的清冷之感。大老九就常跟队员们下棋。老头子棋艺不精,说好了落子无悔的,却常要耍赖悔棋,让队员们很鄙视。

  大老九晚上睡在茶厂,白天当货郎,挑着担子挨村吆喝,挣来几个钱打麻将输掉了。据说儿媳妇就是恨大老九打麻将才把他赶出家门的。老头子无家可归还死不悔改。没办法,要不然怎么会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古语。

  天热得要命,敢死队员们在地上来来回回翻身,睡不进去。阿旺子提议找大老九下棋,正合说老头子赖皮,没意思。阿旺子说:“跟老头子赌一回,赢一盒蚊香来烧烧。”大正合表示赞成。队员们都起来到隔壁找大老九,没想到进门就看见老头子光着屁股躺在地上,裆里的东西看上去就是一团黑。队员们一个个缩着脑袋退回来,都憋不住笑。老鸡巴真不知道丑,光着屁股睡觉。第二天队员们找大老九下棋的时候都说:“今儿个你要下赢了就送你一条裤头。”实际上大老九真的缺一条裤头。他就一条裤头,白天穿身上,晚上洗了要晾干,睡觉只能光着屁股了。

  大老九夺狗嘴里的兔子,跟狗过不去,狗也没好好待他。老头子在凤鹅岭被狗咬了。小腿肚子上很清晰地陷进去两个洞,血没流多少,还不怎么疼。老头子跟没事一样还挨村吆喝。晚上回来不行了,倒在地上就再没爬起来过,一个月不到就变成了一堆土。老古语说:“人死如灯灭”,真是不假,也就是一恍惚,说灭就灭了。

第九章        老榆树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不清楚老榆树的年龄。它们就像对门的那一座座连在一起的山,稳稳地站在村人的眼里、心中,人们都忘记了老树的生长,忘记了它们身上也会有四季变化。人们走在塘埂上,其实就是走在老树蔓延的根须上。你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它们面朝下的脸膛,它们拖下来的胡须都快碰到你的头了。它们年轻的时候肯定经历过磨难,你看,风把它们的身子吹弯了好几处,闪电把它们劈伤了,有的甚至被劈成两半,它就从根的地方重新生长。那些凹下去的伤口,在下雨的时候盛满了水,天晴时就成了虫和鸟饮水的地方。现在老树老了,它们用漫长的时间长成了地上的一部分,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把它们从脚下的那片土地上分开。

  大老九生前对自己的住处没多少讲究,死后万疯却为他老子的坟址操了不少心。请了风水先生,测了又测,看了又看,最后选在老榆树扎根的地方。风水先生手指头往下一指,就这儿了,傍山临水,头枕三山石,脚踩万古流,占尽了福、禄、寿,能荫佑三代。万疯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毕恭毕敬地递到先生嘴边,又着手给先生点上。他说:“全听先生的了。”

  动土挖坟的时候,偎袖站出来了。她不同意,按照村里面的规定,老榆树周围和靠南的那座山都是她家的。她说:“祖上留下来的东西,没经过祖上同意不能乱动。”这话说得刁钻了,“祖上”是什么东西?是不知道哪儿的一堆土,虚了,空洞了,其实是把话说绝了。测风水那天,偎袖家男将也跟在队伍后面,本来是凑热闹的,却听进去了风水先生说的话。话进了耳朵心就慌了,这么好的风水福地,怎么能让别人占了去?这不等于别人骑到自己头上,霉一辈子吗。男将要面子,没有当场表示反对,悄悄回到家告诉了女人,差女人来挡架。

  万疯问风水先生:“这可怎么办?要不给重选个地儿?”先生摇了摇头,一声叹息,说:“难办,怕老头子不同意啊。”万疯回头看了看躺在屋中央的大老九。大老九一声不吭,面目在背光的阴影里显得有点模糊,看上去是阴郁的,凝重的。老头子生前什么地方没住过?牛棚、猪洞、狗窝、土墙草顶、土墙瓦顶,连乱坟岗子都睡过。逢到红喜白丧,老头子都去蹭饭吃。有次酒喝高了,摇摇晃晃往家走,一路上腾云驾雾,兴致来了,还要哼一声“我手握长鞭把你打”。后来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了,也可能是自己晃得厉害跌倒了,总之是倒在了地上。地上也蛮舒服的,地皮无边,怎么翻身都不用担心滚下床。第二天醒来,老头子发现自己躺在两个土坟堆的夹缝中间,一下子就丢了魂,腿软了,想跑却站不起来。好不容易站起来了,看见四周围都是一个连一个的土坟堆,光秃秃的,无声又无息,实际上是鬼哭又狼嚎。说起来,大老九生前住过的顶气派的房子,还是茶厂那间,红砖青瓦,水泥地平,空间也够阔绰,很高的待遇了。老头子经历过风雨,无所谓了,应该不会介意身死之后安置的那一小块地方。当然,万疯也不会真在乎老头子同不同意,坟址关系到自己和儿孙的幸福问题。祖上风水好了,儿孙自然是幸福万年长,这一点都马虎不得,马虎不得的。坟址已经选好了,怕是轻易动不得,一动就走漏了运气,这是大忌,万疯子不会不知道。狗日的又不给葬人,怎么办呢?

  万疯拿定主意了。他派人连夜挖好坑,第二天一早就把老头子抬过去,出丧仪式可以在家里补办,来一个生米煮成熟饭,狗日的难不成把死人抬回去?要抬就让狗日的自己抬。只要狗日的做得出,他万疯屁话不放,霉一万辈子都不会把老头子葬在老榆树。第二天早上,偎袖刚爬起来就听见屋后头熙熙攘攘汇聚着许多人声,跑过去一看,乖乖,大老九笔挺挺地躺在坑旁边,就等着入土为安了。失算了,她偎袖失算了,狗日万疯子这么狠,做事情这么绝。明摆着欺负人嘛。我偎袖不吃这一套。偎袖“呼噜”一下,不知道是跳进坑里还是滚进坑里的,反正是进去了,屁股一撂,两腿一叉,堂而皇之地占用了死人睡觉的地方。偎袖很镇定,不慌不忙地说:“来,埋我,埋我啊。”万疯子愣了,女人耍起赖真吃不消,吃不消的。偎袖又开口了,是补充,但是声色俱厉。她说:“你要是敢扔一锹土下来,我就脱裤子霉你祖宗八代。”这话太严重了,姜一冲的人都知道,睡死人的坑被女人的光屁股霉了,那不等于灭门吗。子孙万代都要受影响的,这个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万疯子软了,服输了,站在坑沿,虽然是居高临下,但一点优势感都没有。女人的软手腕防不胜防,防不住的。局面搞得有点僵,不好收拾了,万疯子事先没想到弄到这一步,只能请婶银大妈出面调解。大妈以理服人,说:“老九呢已经抬过来了,不能再动,动来动去他老人家会生气的。这地呢又是偎袖家的,不能白白给人占了。我看这样吧,万疯子把白头坳那块茶地挪给偎袖,算给老九换个安身的坑。”万疯子点头表示同意。偎袖还不依,刚想说话,她家男将站出来了,说:“婶银大妈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好讲的,大家邻里一场,放个屁都能从西头臭到东头,抓破面皮都不好看。”男将到底是男将,知道适可而止,婶银大妈德高望重,刚才的一番话实际上是给事情定了性,再闹下去就过分了,是不尊重权威,要失民心的。

  两家多多少少还有些怨气,但事情总算是圆了场。老榆树根下多了一个包,黄褐色的新土,看上去是与众不同的,但用不了多久,新土上就会爬满杂草,该黄的时候黄,该绿的时候绿,除了稍微高一点点,它看上去和其它地方没什么区别。

第十章 麻雀窝

  敢死连在白头坳发现了一个麻雀窝。功劳是阿旺子的,他蹲在草丛里拉屎,抬头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那个鸟窝。窝里有五个带斑点的麻雀蛋,手指头那么大,好玩得很。老鹅颈子提议把鸟蛋吃了,大正合白了他一眼。这鸟蛋谁都碰不得,不但碰不得,敢死连还要担当起保护的职责,要等鸟蛋孵出小鸟,小鸟长成大鸟,把它们训练得很听话,来年再来下蛋,子子孙孙都这样,那多好玩。这个想法扯远了,但还是伟大,让人激动,迫不及待地想做点什么。做什么呢?捉蚱蜢吧。青草地里都是蚱蜢,腿一扫就在眼皮子底下乱蹦乱飞,不一会儿就捉来一大把,弄死了,堆在鸟窝旁边,犒劳鸟爸爸鸟妈妈。队员们躲到别处回避了一会儿,再来看的时候蚱蜢已经没了。显然,鸟爸爸鸟妈妈来过,而且接受了他们的好意。队员们都兴奋起来。接下来的日子里,队员们天天来鸟窝,带来各种各样的鸟食,盼望着鸟蛋能够出成果。

  晌午的时候,干柴校长几乎把姜一冲所有的人都喊到打谷场。干柴坐在长板凳上,跷着二郎腿,膝盖上放一本小册子,鸟样子看着就让人不舒服。干柴不仅是学校的头头,还是村里的大队书记,他来收农药税了,顺便也要把拖拉下来的学费收清。大人们稀稀拉拉地坐在地上,不说话。干柴低头盯着小册子,也不说话。气氛陷入了沉闷。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一牵扯到钱的份上,都难办,办得不好就办砸了。干柴有他的难处,坐在打谷场上的人,平日里哪个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抓破了脸皮大家见面都别扭。每年这个时候他都得厚着脸当黄世仁,上头催得紧,群众又不配合,到头来受夹板气的是他。还是干柴先打破了沉闷。他抬眼扫描了一下打谷场,笔杆往小册子上一扣,说:“总得交吧?”反问的语气。群众还是沉默,没人站出来放个屁。干柴说:“旺子妈,你带个头,先交上吧。”责任到人了,看来是要逐个击破。阿旺子他妈支支吾吾地说:“再缓一缓。”干柴校长莫名其妙地直点头,跟鸡啄米似的。他说:“不能再缓了吧,再缓就到明年了。”干柴来劲了,把小册子往板凳上一摔,说:“得!我这个大队书记不干了,你来干吧,我把钱交你得了。”干柴到底有经验,这么多年下来,一招一式都在心里,清晰着呢。他这次选择了阿旺子妈作为突破口,拿下了,余下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关键还是第一仗,他要让对手说不出话来,说不话来就算屈服了。阿旺子妈脸涨得通红,她被干柴这一步棋给将死了。阿旺子从石碾子上跳下来,四处找东西,就看见打谷场边上有堆稻草。他抱了一把稻草,冲到干柴面前,兜头就是一下子。干柴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铺天盖地的稻草包围了。打谷场上所有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了。“狗日的,找我要,有种找我要!”阿旺子的吼声吓人了,算不上惊天地泣鬼神,但绝对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干柴没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个小东西,他失算了。阿旺子妈也没料到,打谷场上所有的人都没料到。小东西站在打谷场上,是顶天立地的样子。阿旺子妈醒过来了,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冲过去就在阿旺子屁股上掴了一巴掌,“快滚”。阿旺子嘴巴一撇,就不滚,不滚不滚就不滚,你啃我啊。干柴从草丛里钻出来,脸涨得像猪肝。一个屁孩子,你能拿他怎么办,打他不成,骂他不成。你就是拿他没办法。

  麻雀窝里的鸟蛋终于有了动静。一只浑身光秃秃的小麻雀出生了。黄嘴丫,眼睛还没睁开。敢死连再来探望的时候,其它的麻雀兄弟都破壳而出了,一个个挨着身子取暖,看上去很虚弱,但一听到动静就知道张大嘴巴要吃的。队员们用心了,从家里带来饭团子,蚱蜢要那种还没长出翅膀的,个小、肉嫩,易于消化。小麻雀长得飞快,一天一个样,没几天就睁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队员们,把队员们当亲人了,目光里都是亲情,惹人怜爱。队员们排着队给小麻雀喂食,喂多了怕撑着,反胃,喂少了怕饿着,营养不良。小麻雀很快就长出羽毛,开心的时候张开翅膀扇两下,有炫耀的意思,有跃跃欲飞的意思,神气极了。

  星期天下午大正合挎着篮子去打猪草,看见棺材石下面聚着一堆人,凑过去细看,竟然是干柴的小孙子根宝在打阿旺子。根宝骑在阿旺子身上乱挥拳头,围在一旁的小鸡巴们呐喊助威,很欺负人了。正合冲过去对着根宝后背就是一脚,小东西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呼呼地喘气。正合看见阿旺子脸上有好几道血印子,问“怎么回事”。阿旺子吐了一口唾沫,说:“老子端了王严仓家的鸡窝。”根宝双手叉腰,说:“磕三个响头老子就饶了你。”正合把阿旺子扶起来,扒掉衣服掼在地上,说:“妈了个巴子,有种过来单甩。”根宝嘴巴一撇,说:“老子有办法对付你们。”说完就大手一挥,领着小鸡巴们直指白头坳。正合、阿旺子都睁眼看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小东西正往麻雀窝跑。来不及了,小东西已经端掉了鸟窝,两手握着举在空中,说:“别以为你们弄的玩意儿我不知道。”此刻,五只小麻雀的性命都握在他的手里,形势一下子就紧张了,弄得不好就弄丢了小命。正合、阿旺子都气喘吁吁地盯着小东西,准确地说是盯着小东西的手。小东西有了制胜法宝,神气了,牛哄哄地要正合、阿旺子都磕头,还要叫大爷。正合气得屁眼都冒气,恨不得扑过去把小东西捏死。阿旺子把自己当榴炮弹,“轰隆”一声,打在小东西身上,巨大的冲力和惯性带着两个人飞了好几米。阿旺子拼了命要夺回鸟窝,小东西死活不放,握住了,捏紧了。后来两个人都不动了,瘫在地上,眼巴巴到看着鸟窝里的小麻雀。小麻雀死光了。

  晚上,校长王严仓家的鸡窝又被人端了,这一次几乎是毁灭性的。

第十一章 大堰河

  这个下午让大正合终身难忘。

  太阳光毒得像密不透风的箭。敢死队员们扛不住万箭穿心的痛苦,蒙着大人偷偷溜到大堰河边。衣服老早就扒下来掼在了地上。队员们像完成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终于抵达目的地,欢呼雀跃把自己丢进水里。如鱼得水的感觉是很美妙的,简直是妙不可言。河底的沙子软得像海绵,很抓人了,稍微用点力脚就能陷下去。沙里面更凉快。队员们十分惬意地在水里面乘凉,看上去很像蜕了壳的水龟。太阳光照在河面上,白花花的很刺眼,其实是虚张声势。有了水,再锋利的阳光也形同虚设,可以忽略不计。你听说过鱼嚷着喊热吗?没有。鱼是夏天过得最惬意的动物。鱼在水底不知道陆地上的热,看见人被烤得火急火燎,还以为是人类群体发骚。鱼不了解人的苦处,要是换成它们上岸烤一烤,保证它们一样受不了。

  队员们在水里舒坦极了,每一个毛孔都在自由呼吸,小鸡巴像水草一样摇头晃脑,得意忘形了。有些队员玩得兴起,投入了,真把自己当鱼,不知不觉就往河中央趟。河中央到底有多深,没人敢测量一下,拿自己开玩笑就不对了。水有时候很好玩有时候很不好玩,拿捏不好就会出漏子。胆子小的规规矩矩待在浅处。胆大的慢慢往前移,越移越胆大,越想往前移,还要回头嘲笑一下胆小的,说:“你们拉屎把胆子拉掉了啊?”大正合阴着脸,指着胆大的说:“你给我过来,掉到河中央淹死了你家靠谁接种啊?”胆大的怏怏地退回来。小命这东西丢了也就没了,谁还能还给你不成?

  队员们从河里上来的时候,临近傍晚。太阳光威力不减,但已经不带刺儿了。大堰河在阳光照耀下像一条银光闪闪的带子,劈开姜一冲,蜿蜒而去,还十分的从容不迫。队员们意犹未尽,舍不得穿上衣服,光着屁股走到河埂上。有人喊了声阿旺子。没有回答的声音。阿旺子呢?阿旺子干么事去了?队伍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大家找不到阿旺子了。阿旺子明明是跟大家在一起的,大正合还记得他在河水里撒尿的,错不了的。所有人都害怕了,木然地望着大堰河,脚底板都在冒冷气。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旺子怎么屁都不放一个就没了?

  开始大家还存有侥幸心理,愿意相信阿旺子有意跟大家开玩笑,一个人偷偷溜回家了。直到姜一冲所有人都举着火把来大堰河打捞阿旺子的时候,队员们才确信阿旺子没了。阿旺子连吭都不吭一声就没了。

  老鹅颈子不念书了,跟他爸收酒瓶子去了。正合在路上碰见他。老鹅颈子晒得像一截黑炭,肩膀上搭一条粗布毛巾,个子高了,人显得更瘦,像根干枯的玉米秸杆。敢死连少掉两名队员,士气一下子就没了。

  大正合躺在棺材石上,中午的太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暖洋洋的,地头的水气蒸腾上来,他把上衣裤子全脱了,让平角的裤头在风中哗哗作响。他突然间觉得很高兴,就张大嘴巴,嗷嗷地叫着,又突然间觉得少了什么,心地里空荡荡的。但很快他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因为他发现一片菜地有被牛吃过的痕迹。村子里就姓刘的那家有牛。正合跑上山包,从上自下高喊三声:“狗日,牛吃麦子。”三声之后,门缝里闪出来一个妇女与他对骂。大正合毫不示弱。村子因此变得特别吵闹而又异常宁静,所有人都在听他们俩的骂声。一个老头说,大男人和妇女一般见识,像样吗?有什么不像样的,男人不应该在任何一个方面输给女人。正合骂的时候浑身充满力气,裤头在风中唱歌,骂到最后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骂一个人了,而是骂阴晴变换的天,骂不下蛋的鸡,不拔节的麦子,骂漫上河沿的雨水,仓廪里偷吃麦粒的耗子,骂干柴一样的校长,骂所有发霉的日子。他顺着鼻梁往下看自己,光秃秃的山包上,自己像旗帜一样笔直地竖着,太阳沿头顶一点一点地移动。后来妇女被骂哭了,不再作声。他停下来,整个世界都停下来了,屏住呼吸,不发出声音。世界原来这么安静。

  一两阵风吹过来,天说凉就凉了。大堰河岸边的树木还是绿叶招展,扑面而来的风已经凉了。整个姜一冲大地在凉风的威逼之下换上了秋装。满眼的黄色既温暖又萧条。大正合坐在大堰河河边,悠悠的河水从脚下淌过,无声无息,实际上包含着千言万语,是欲说还休。夕阳笼罩下来,河面上升起一层薄薄的雾。雾气缭绕,河对岸的树木种种在迷蒙的雾霭中幻化成一帘幽梦,虚了,不好把握了。

第十二章  无事可做

  秋天到了,秋天深了。人们把田地里的作物都收回家了。人们收庄稼的时候很像大雨来临前飞快地收衣服一样,大地一下子就空了。那些剩下来的秸杆,已经没有人愿意打理了,就让它们荒着吧,它们被风干之后就成了站着的尸体。大正合跟老鹅颈子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找到一件可做的事情。正合说:“怎么不收酒瓶子了?”“收个鸟瓶子,累得跟驴一样,挣不出一个毛来。”老鹅颈子在这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又窜高了不少,脖子细长,头发缭乱,衣服被风一吹,迎着风的地方紧贴骨头,背着风的地方凸起一个包,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只风筝。如果风能够大一点,再大一点,老鹅颈子就能迎风飞升,翩然起舞了。天冷了,泥鳅黄鳝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正合和老鹅颈子扛着铁锹,在田里挖了一个又一个坑,远看上去,像破破烂烂的补丁贴在地皮上,很难看了。偎袖站在田埂上随口说了声:“屁孩子,挖什么挖,找不到坑拉屎啊?”正合来劲了,挥着工具非常认真地在田里挖出一个大大的“屎”字来。对了,就是挖坑拉屎。

  夜色弥漫的晚上,正合跟老鹅颈子把衣服拉过头顶,沿着通往外面的道路一直走。别人看他们,他们是黑黝黝的没有脑袋的影子。他们缩着脑袋谈论鬼的故事。有时候遇见走夜路的姑娘,她们横冲直撞地躲到人家屋檐下,吓得哭出声来。正合他们就愉快地吹起口哨。秋末的寒风瑟瑟游走,他们把手插进口袋,脚踏在凹凸的路上,空空荡荡的。只要高兴,他们可以一直走下去,只是前面没有能够安息的地方。

  正合在大堰河钓到一条混子鱼,有手臂那么长,很稀罕了。孝龙说拿到镇上能卖几个钱。正合就坐上孝龙的破凤凰,鱼挂在车把手上,很招摇地摆来摆去。干镇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一条鱼竟然卖了十几块钱。正合得意洋洋地在街上闲逛,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四处找人,没看见自己熟悉的影子。那人又吼了一声。这回正合抓准了声音的源头。他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春香站在一家店面的柜台前,正望着自己,脸上热情洋溢。春香好像料准了正合会吃惊一样,没有急于说话,而是留给正合充裕的反应时间。实际上正合的确吃惊了,愣头愣脑地站在店门口,半晌没憋出一个屁来。德柱在后面的货架上忙得不亦乐乎,脸上油光闪闪,看来过得挺滋润。看见正合,显得有点意外,招呼他到柜台里面坐,还冲茶给他喝。德柱把茶杯递到正合面前,正合僵着两手都不知道接了。心里别扭,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春香从柜台里拿了一个芝麻饼给正合吃。正合眼神游移,带着缓不过神来的恍惚。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春香,说:“怎么就来这里了?”春香倒是挺大方,利利索索地回答:“店里忙,我爸一个人操持不过来。”“不上学啦?”正合眼睛睁得老大。春香摇摇头,说:“不上了。”

  老鹅颈子要去修桥了。修什么桥?漫水桥。正合把老鹅颈子送到村最西头的枫杨树下。正是秋风飒飒黄叶飘飘的时节。地上落了厚厚一层树的衣裳,红橙黄绿青的颜色都有,是五彩斑驳的样子(不是斑斓)。正合问:“去那干么事?”“开挖沙机。”正合又问:“有地方落脚吗?”“我老舅在,住他那儿。”正合还想说点别的,但不知道说什么,嘴唇动了两下,抖出来的都是空气。这时候拖拉机来了,老鹅颈子爬上翻斗,手扶住铁栏杆站着,鸡蛋黄的太阳从他身后冒上来。老鹅颈子瘦削的身影在拖拉机的轰鸣声中显得恍惚和不真实。万千道晨光射下来,老鹅颈子已经在蛇行的山路上忽上忽下了,晨光笼罩下的背影,蒙满了厚厚的尘埃,看上去,就像一只灰色的兀头老鹰。

  小鸡巴根宝在村子里耀武扬威。敢死连的几个孬种也叛变了,跟在小鸡巴后面当跟屁虫。小鸡巴不知在哪弄来个箍粪桶的铁环,一天到晚绕着村子滚得呼啦啦响。小鸡巴想动大正合,又不敢贸然出手,只知道撅着屁股甩威风。正合都懒得看他一眼。随他去吧。

  正合又跟孝龙卖水果了,他想去漫水河看一看老鹅颈子。漫水河的河埂上都是脱光了衣裳的树木,光秃秃的枝丫又丑又乱,往日蓬勃充沛的生命力消失殆尽。漫水河像一条青色的长龙,神龙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款款而来,蜿蜒而去。正合果然看见河滩上有一堆人,还有几台模样古怪的机器,机器张着大嘴巴在河滩里啃来啃去。这应该就是老鹅颈子修桥的地方吧。正合跳下河埂,往人堆里飞奔,风在耳畔呼呼作响。老鹅颈子果真在人堆!他正贴在机器的屁股上,给铁皮轮子刷油呢。两个人来到河滩上坐下,老鹅颈子伸手指向河中央波光最耀眼的地方,说:“我们就要从那儿开始打墩,等桥修好了,从姜一冲翻两个山岗就能到干镇。”正合顺着老鹅颈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座金光闪闪的水泥大桥从河南岸跨到河北岸,威武极了,气派极了。他进一步想象自己光着膀子在桥面上疯跑,红领巾都吹到了脖子后面。有桥多好啊,狗日的不讲好。

  正合要走了,老鹅颈子站在河滩上朝他挥草帽。草帽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成了一个点,但还在动。

结尾

  正合在村子里的最后一个冬天异常寒冷。一走出屋子风就从裤脚和衣领里灌进来,稻田里结了一层厚厚的的冰凌,割过以后的稻茬像刀子一样竖着。所有的树木都褪尽了衣裳,孤独地在寒风中瑟缩着。山林里一片衰败的景象,地上覆盖着一层又一层褐黄的落叶,枯萎的蒿草被风雨打弯在地,断茎上挂满长长短短的冰凌,一片狼藉颓败的样子。站在村口看对门的山丘,光秃秃的丘顶上一抹灰暗的天,天色也饱含滞重的水气和透骨的凉意。正合用铁锹把枯朽的草木铲去,翻出新土,露出黝黑的颜色,可是上面并不生长出春天。后来他成天躲进屋子不再出去,风从皲裂的门缝中吹进来。他蜷在火盆边上,炭火烤疼了手和脸,但并不能带来温暖。早晨,窗户上落满白霜,屋后的山丘白了,山丘上兀自挺立的枯木白了,屋檐下残碎的缸沿白了,池塘边老死的猫白了,打谷场上陈年的草垛白了。弥望的田地都蒙上了厚厚的冰层,已经没有人愿意出来打理这个地方了。

  正合天天都在盼望春天来临,希望有一天地上的冰层融化了,泥土松软,融化的冰水汇入干涸已久的小河,又蔓延到田野上,把春天从地底下抬了出来。可是春天一直迟迟未到。他发现村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减少,缸里的粮食已经见底,柴禾也快烧完了,几户人家的狗被人毒死拿去卖钱了,无家可归的老人一头栽进雪地里,再也没有走出那个冬天了。有时候他站在屋前看自己所置身的天地,树叶落尽了,不再葱葱郁郁;山顶秃了,厚厚的积雪折射出惨白的光。这个世界裸露在黯淡的天幕之下,没有容他藏身的地方了。正合站在村子里,虽然佝偻着腰,瑟缩着身子,使劲把头埋进衣领,但还是显得那么突兀,多余,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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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5 16:17 | 只看该作者
请先排好版。这么长的稿子,不排版很不好看的。你已发过多篇作品,应该会排版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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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5 18:05 | 只看该作者
问好潘竞贤!

规范排版很困难吗?
4#
 楼主| 发表于 2007-4-16 19:15 | 只看该作者
实在对不起,昨天太忙,电脑又不好使,没有排版好,给斑竹带来麻烦了
今天将稿子重新编辑了,请文友过目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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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6 19:19 | 只看该作者
这应该是一部中篇小说吧。太长的稿件,是不是分期贴到连载版更合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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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16 19:23 | 只看该作者
是中篇,因为写好了,就一并发了
依斑竹的意思应该连载吗
7#
发表于 2007-4-16 19:39 | 只看该作者
我个人的看法是,篇幅过长,可能有多数读者缺乏阅读耐心,反而影响了效果。
此前读过你几篇作品,你的文学功底不错,相信苦功不会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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