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那时候我也很穷

葛瑞英

　　
　　80年代初，我的家乡鲁西南平原依然很穷，还没吃上全麦面的馍馍，还没用上电，衣服依然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小穿，饭桌上最常见的菜是咸菜，冬天是用萝卜和老白菜帮子切条加上少量发酵后的大豆腌制的酱豆子。有青菜的季节，最丰盛时也就是饭桌上会放上一大盆用盐巴和醋凉拌的青菜，那个时候小磨香油庄户人家是吃不起的。记忆中最好吃的热菜是妈妈在蒸包皮窝头儿时，在箅子上稍带着馏熟的茄子丝儿和用面糊加少许粉条、辣椒粉制成的面酱，茄丝用加了盐捣碎的蒜泥儿调了吃觉得很香，辣面酱则沾了窝头儿吃，为了下饭。按说70多岁的爷爷好像理所当然的应喜欢吃点辣面酱，可爷爷偏喜欢吃那用蒜泥调了的茄丝，这个菜家里不常做，只有到蒸窝头儿时才弄，想在想来可能一是茄子不多，二是怕平时单做浪费柴火吧！每次妈妈都很不舍得似的，用刚捣完蒜的蒜窝儿给爷爷盛上小半蒜窝儿。爷爷总是蹲在灶火窝里吃饭，总是一根根的慢慢夹，好像一根儿茄丝得咬上三口窝头儿。我当时曾在心里偷偷抱怨过妈妈小气、不孝顺，却从没想过把自己的分给爷爷一点儿，现在想来妈妈无论吃窝头儿还是喝稀饭都是就的辣面酱，具体的原因是僧多粥少的缘故，怪不得妈妈的……

　　当时家乡人的生活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在文化教育上就更谈不上先进了。许多家庭，男孩子一旦长成个儿就辍学成了家里的劳动力，女孩学得一手好女红，查定着找个好婆家打发了终身就算是好命的。在家乡人眼里，读书不当吃不当喝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就是上学也都普遍认为上几年能认识自己的名字，阿拉伯数字记全了也就够用了，再多了也没啥用。因此，那个年月，村里能有个初中生都算是大文化人了，谁家的孩子能考上乡里的初中，家长让上不让上先搁一边儿不说，那可算是长了面子的大喜事了。要知道全乡20多个自然村，就乡里的一所中学，考时的录取率是20比1，比大学都难考呢！

　　81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乡中学，爷爷和当矿工的爸爸高兴得合不拢嘴，妈妈则亦喜亦忧。爷爷力争无论多难都得让我去乡里上学，在他眼里我那可是中了秀才呀！为了让我上学，也为了让两个上小学的妹妹不失学，爷爷狠狠心把当年闯关东时得的虎皮，拿到集市上换成了钱给我交了学费。送我上路时，爷爷慈善地笑着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子，有出息，好好干，将来一定能成人，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只管好好学习，你爸妈任何时候都不敢说不让你上学的话。

　　乡中学离家18里地，只好住校，带足干粮咸菜，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沉浸在年少轻狂和青春激情中的我，却从来没觉得苦过。有点忐忑有点自得的是，我的同桌是班里仅有的6个女同学中的一个。她叫香君，看起来比我小的样子，很腼腆、很安静，但算不上漂亮，穿的是粗布衫，老布鞋，一个独把子的辫子整天毛绒绒的晃在脑后，即不好看，也显得没精神，再加上她走路老害羞似的低着个头，班里调皮的男生就给她送了个外号叫“探鸟”。香君个子小小，肤色黄黄，脸上还有一层“蝇子屎”（蒙脸沙），看上去脸老是洗不干净似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让人看了觉得要是想欺负她，都会从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因此，我们俩之间没有三八线等等之类的规矩，我告诉自己凡事要尽可能地让着她。

　　香君很内向，除了上课时老师提问她，她不得不回答问题，其他时候她都是静静的，但每次考试的成绩却总是让同学们刮目。因此，一个学期过去，这个其貌不扬、不言不语的香君同学就成了老师同学们关注的焦点，我也从内心为有这样一个同桌而倍感自豪。每次学习想懈怠时，一旁静静看书学习的香君都会成为我安静下来的参照物。记得一次代数小测验时，只见她疾笔如飞，刷刷地写着，我这边儿却为一道难题卡了壳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我的钢笔在手里来回地转着，像是在冥思苦想，实则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这时候香君轻轻地推过来一张纸条儿，我惊喜她的雪中送炭，可打开纸条一看却是淡淡的失望，纸条上没有我想要的题的答案，只是简单地写着一句话：不要在难题上浪费过多的时间，先做会做的。再低头看我的卷面，确是还有一大部分都是空白，于是急忙把视线从那道题上移开，然后开始做别的题，在我还没把那些空白完全涂满时，香君已交了卷。等我再回到那道难题上时，收卷的铃声已经响起，我只能望着那道10分题的空白处叹口气交了卷。说实在的，当时真有点生香君的气，嫌她有点不尽人情，既然敢传纸条，为何就不把那道题的答案传给我呢？
　
　　第二天的自习课上，香君又传给我一张纸条，我很奇怪，现在又不是考试不能说话，为何还传纸条呢！打开一看，正是考试时没做出来的那道题的答案。我气不打一出来，也懒得和她说话，就带点讥讽地写了几个字：谢谢！老师的好学生，我现在不需要了。没想到香君看了纸条非但没生气，还小大人儿似的语重心长地写了长长的一段儿：你这样的学习态度可是不对头的，你没听老师讲吗，要不耻下问，不能不懂装懂，更不能弄虚作假。如果考试时我告诉你答案，看似帮了你实则害了你，因为你虽然得了分儿，但再次碰到这类题时还是不会做。不如现在我们探讨一下，你就会永远牢记这类的题怎么做的。我认为这样的帮助才是帮助，你认为呢？

　　呵，好厉害的香君，一番话犀利又真诚。我不得不服了，于是红了一下脸，搓了搓手给她回了个纸条儿：非常感谢你！你说得太对了，我一定改掉这种不认真的学习态度，一定好好向你学习，以后不会的题就会向你请教，到时候你可甭嫌烦哟！香君看了纸条莞尔一笑，刷刷刷写下了：呵呵，我们是同桌，何必这么客气嘛！让我们携起手来，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吧！香君的“携起手来”让我的心怦地动了一下，感到很温暖，我忽然发现香君含羞一笑的模样儿好美好美。

　　时光在我们的携手共进中过得飞快，转眼就过完了初中的三年。我在香君的帮助下进步得很快，每次考试，我和香君都是班里的尖子生。可惜的是我和香君只同桌了一个学期就分开了，初中三年她是我惟一同桌的女生，但我们之间的纸条交流却没有因为不再是同桌而停止。我不会的题或是需要交流的意见总是会主动写纸条给她，时间长了，同学们中有人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就传开了我们写情书谈恋爱的事情，我写纸条向香君道谦，香君的回答则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我们要的是进步，要的是将来有一天能走出这片黄土地。我为香君的大气而感动，小小的弱女孩儿竟有如此心境，香君将来必有大出息的。再仔细回忆与香君相处的点点滴滴，我不得不承认随着人大心大，纸条的传递中果真多了学习之外的体贴关心，还有心有灵犀的那份温情。想着想着，眼前就出现了我和香君一起上高中上大学的情景，甚至还恍恍惚惚地想到了如果有一天她成为我的新娘时的情景。

　　临近中考时，我写纸条询问香君：你报哪所高中？当我递给她纸条时，她手里也握着一张纸条，我们互换了一下手中的纸条，没想到纸条上竟是同一条内容，后来回的纸条也都是：县重点高中，以我们的成绩没问题的。令人惊讶的是我们这次的纸条传递，内容竟然一字不差。然而我没想到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传纸条儿。当我得知我们以相差无几的分数，双双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时，我真的是做梦都笑出了声儿。可是新学期开学时，我找遍了整个校园也没找到香君的身影，我头上急出了汗，后来辗转得知，香君是不会来上高中了，家里死活不让她上，她那一个大字不识的父亲说：这几年给两个儿子订亲、盖房、娶媳妇儿，打分三个女儿出嫁，家底子早都折腾空了，哪里还有闲钱再供香君上学啊！算了，女娃子不能再上哩，再上就把心上野了，将来难寻婆家。该是在家学学针线，寻个婆家的时候了，上这几年学，喝了一肚子墨水是不假，可有啥用呢，不当吃不当喝、不当鞋不当袜儿的，没有用。得知此消息，我真为香君有个如此糊涂的老父亲而悲哀，他如果真的这样做，那可是亲手扼杀了一个人才啊！

　　怎么才能帮帮香君呢？如果她的学费问题解决了，她爹是否就让她上了呢？明知道同样很穷的我帮不了她什么，我还是把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十几块钱夹在一封信中，托她同村的同学捎给了香君。明知道那十几块钱根本就帮不到她什么，我还是在心里默默地期盼中香君的回音，等待着她有一天会忽然出现在校园，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

　　然而，世事难料，人好多时候是无法把握住命运的。

　　就在我期盼香君归校时，我自己却离开了校园，匆匆结束了刚刚开始的高中生活。原因是当矿工的爸爸忽然回家来带我上矿，说是矿上为了照顾矿工子女就业，老工人可以内退让家里的一个子女接班。我们家的哥姐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爸爸的接班人只能选中了我。这个时候我欲哭无泪，也不能到地下扒出早已去世多年的爷爷替我做主了，只好一百个不承愿地接过了爸爸手中的矿灯成了一名只有初中文化的矿工。

　　矿工的生活单调而疲累，每天累得倒头就睡，可还是能时不时的想起香君，想起同在校园时的快乐光景。有时候就想，自己虽然没能上完高中去上大学，可毕竟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可是香君呢！不知家乡的香君此时在做什么？也许正在窗前偷偷抹泪吧！也许正在飞针走线的为自己赶做嫁衣……她有没有看到我给她写的信呢？她为何一个字也不肯回呀！哪怕像在上学时给我传个小纸条，写上那么一句半句的也行啊！

　　时光无情，会淹没一切的美好与丑恶。

　　在生活把我打磨成了一个浑实憨厚的矿工汉子时，对香君那份魂牵梦绕也渐渐地模糊了。当我终于有机会回老家看看，想方设法向她村里的人打听她时，我得到消息：香君终于去上了高中，是她苦苦求父亲，并跟父亲定下了条约，父亲只需供完她三年的高中，其他的一切，诸如上大学呀婚嫁之类的，就再也不用父亲管了。父亲见香君不吃不喝，终日以泪洗面，心心念念想上学的痴迷劲儿，终于软下了心，答应了她。

　　三年后，香君如愿考上了大学，我则在父亲的催逼下订下了一门亲事。本来打算等香君考上大学时，我一定得用自己的工资给她交点学费，（尽管在她高中的三年里我没有打扰她。怕我微不足道的帮助反而会搅乱她的生活，影响了她的学习。因为那个时候我挣的那点工资全部都得交给爸爸贴补家用的。）可是，那个时候的煤黑子要想找个有户口的上班的对象实在是难啊！为了讨好女方和媒人，挣的那俩工资，依然不够宽余。尽管为了香君，我早已偷偷地攒下了点私房钱。可最终也在父亲唉声叹气钱不够还得再借点时，老老实实的拿出来交给了父亲。

　　再后来，我约定俗成的结婚生子，再次回乡时，不敢打听香君的消息，可还是知道了。香君终于如愿以偿的走进了象牙塔，学费是县长交的。代价是，香君在别人的摄合下，和县长的得过脑瘫的儿子订了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不知道该为香君高兴还是该为她悲哀。但这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因为我也很穷，我帮不了她，只能听凭命运把我们载入不同的人生轨道，从此像两条各自负重的铁轨，默默地延伸着各自的远方，再也没有交叉的可能……

　　当我提笔写这个故事之前，我怀着几丝不安把这个故事说给妻子听时，我真的不知道妻子听了会是什么结果。她会不会为我隐瞒了这么久，才说出了我曾经的初恋而窝火；会不会为我现在仍然觉得遗憾而生气；会不会为我现在提起香君仍难以忘情而吃醋；会不会……但我必须说出来，要不然我真的没有勇气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因为，妻子是我忠实的读者，且每篇文章她都是第一个读者，如其写出来才被她看到，还不如我先说给她听听再写。

　　没想到，妻子听了我的故事后，非但没有责怪，反而泪流满面地说：真可惜那时候你也穷啊！要是搁现在，你就替她把学费交了，我也没意见，要不然上了大学却嫁了那么个人又有啥用啊！

　　我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说：亲爱的，别为她遗憾了。香君大学毕业后并没有嫁给县长的那个脑瘫儿子，她去了南方，几年后拚出了自己的事业，成倍的还上了县长供她上大学的钱。

　　妻子长出了一口气，面露喜色：香君可真是好样儿的，那后来呢？后来香君怎么样了？

　　我苦笑了一下，轻揽了妻子的肩：呵呵！后来呀！没有后来了，因为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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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

美丽的香君，一个贫穷的时代，让人心酸，同时又因为真情而让人非常温暖。

小说语言朴实，娓娓道来，读起来非常舒服，只是开头部分似写得多了，简洁处理可能会更好！

问好葛瑞英！

田瞳

　　动人的故事！小说叙述从容沉稳，有明显的散文化倾向，营造出了一种很好的艺术氛围。开头的一大段影响了小说节奏，我给你删除了，后边也相应作了一些修改，不知合你意否？
　　精华作品！

程相崧

精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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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蜜

拜读，学习了！

寂寞沙洲

朴实干净的语言，曲折生动的故事，学习！

梅之雪

问好！学习了！

一楠

早没过来了，特问英子好！文风朴实依旧，故事平实感人！

鲁孟陶

问好楼主，你是鲁西南的啊，老乡呀，呵呵，我也是鲁西南的。

傲霜寒梅

祝福香君会拥有美好的归宿！问好瑞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