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田野有风（1－3）

官舟寨

1

　　微微的亮光从窗户透进屋里来，屋里不是先前的漆黑了。这一日是大年初二。张罗春嘻嘻索索地要起来，吴山妹扳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这大新年的，天又恁冷，起来做么子？别人这时都在热被窝里沤财，你清里麻早要去做么子？”

　　“我去瞅一路自来水，不晓得水做么子恁地细了，还浑猪挤尿样的。”张罗春毫无犹豫，摸索着穿衣服，虽然不开电灯看不大清楚，但他怕开了灯刺着老婆的眼睛，因为她可能还要睡个回龙觉。
山妹说：“你要加件罩衣，天冷得紧。”

　　“冷风咬不着做事的人。”说完，衣服已经穿好，便出了房门。

　　每日都是这样，天一发亮，张罗春就出屋，总会去找点事做。不过每天起来最当紧的事，还是上茅厕，今日也一样。张罗春抽着一支一块二毛钱一包的烟，猫在木制的粪庞桶上，杉木皮夹的茅厕壁，七通八漏，冰冷的风吹得他的屁股冷麻麻的，他在想做手术打了麻药的感觉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风更加起劲，从他解开防线的部位，一阵一阵地吹进他的上衣。他清楚地记得年前电视上说，现在建设新农村要改厨、改厕、改圈，他想那样的话上茅厕又卫生又舒适，和城里差不了好多。他还想，我们屋里，还要做个沼气池，人畜粪便这样的脏东西给它弄进去，那沼气不断出来，做饭、烧水、点灯、煮猪食都不用烧柴，屋里屋外干干净净，而且奇妙的是把沼渣浇到地里，能肥土，可杀虫，还有就是大家不砍柴了，山上的树就能长起来。年前，他参加了沼气建设参观代表队，在乡长的带领下，到外乡参观后，就一直想着自己屋里也建一个。

　　“哎，真的是太要得了！”他自言自语起来，“不过，中央的政策要么子日子才到我们的寨里来呢？”

　　今日，他想着美妙的事，蹲茅厕没有了往日的烦躁，以前在又臭又脏的粪庞桶上，真的是难挨。看来心情好，感觉就是不一样。他有点想做诗，可是自己文化有限，实在不会做，一个好词也想不出来。忽然，他觉得自己荒唐可笑，自己一个山野农夫，一个大老粗，只会做些农活，做诗是人家文化人的事，这世间各行把各行的事做扎实，文化人把诗文做好，农夫把田地种好，就行了，用不着井水去犯河水。不过，实在有种诗意在他心里头，他觉得这已经足够了，足够让自己欣喜了。心情好，感觉就不一样，感觉不一样，就觉得爽快。幸福实在只是一种感觉，有时甚至只在幻想时的迷醉里。张罗春刚刚有了诗人的情怀，现在又有着哲学家的思索了。

　　他在腰上系上刀夹子，把柴刀插在刀夹子中，扛了一把锄头，出了门。这时天才开始亮，雾霭如烟如纱，在田垅上、山坡上缥缥缈缈，真像一幅烟雨图。他觉得他的山寨其实很美，即便是如此冬季，还是露出其独特的美来。他想：我们乡下人不一定都要挤到城里去，把经济搞上来，乡里也是很好的，甚至比城里还舒适。

　　张罗春是去看自来水管道的。他和几户农户从四里外的深山沟里接了山泉水来，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几天的自来水像得了前列腺增生一样，很不畅通。

　　他先绕道去看了看他家的稻田，这时稻田酿着冬水，长着一层小草，像是稻田绿色的汗毛。他一直想，这样排不干水的稻田，闲着的时候多，除了种水稻，还能做些什么。养鱼嘛，每年溪水一涨就淹了；做其他的，因为排不干水，简直不可能。他叹了一口气，走到他家其他稻田去看看。因为当年分田到户照顾了公平，好中差三等田进行了搭配，而使每家的田都北边一丘南边一块，这条山冲半亩那条山冲几分，相当零散，他一直想搞个什么种养却实在没法搞。现在，他用锄头在这里敲一敲，那里挖一挖，大多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敲与不敲、挖与不挖都一样，但他早已习惯了这样。

　　他走到了自来水水源地的山沟里，见到坡上的油茶树被盗砍了不少，那些枝叶都还新鲜，应当是最近两天砍的。现在，山上没有多少柴砍了，一些人就偷砍油茶树、油桐树、杉树、松树做柴烧。这样砍下去，所有的山不成和尚头才怪。他忧心忡忡。

　　这里是茶油的主产区，因祖祖辈辈都喜欢培植油茶树，满山遍野都是油茶树。油茶树是我国独有的珍稀木本油料树种，仅生长在南方的红壤丘陵、山地，有“东方神树”之称。这茶油色清味香，耐放经熬，含有丰富的营养成份，是世界上最好的植物油，堪称“液体黄金”。茶油中可调节血脂的单不饱和脂肪酸，即油酸，含量为75%以上，比“植物油皇后”地中海橄榄油还要高，且维生素E含量比橄榄油高出一倍。美国国家医药中心实验证实，茶油中特有的茶多酚和山茶甙对降低胆固醇和抗癌有明显的功效，人日均摄入23克单不饱和脂肪酸，可大幅度降低冠心病的发病几率，大幅度减少致癌基因，尤其可以降低女性乳腺癌的患病风险。当然，这些是他在他订的科技报上看到的。

　　看到那些油茶树被砍，他心痛极了，虽然不是他家责任山上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能源问题得解决啊。”他去修了一些残枝，砍了两根大拇指大的嫩白栗木扭柔了，将残枝捆起来，放在路边。

　　然后，他走到水的源头，见水还比较丰，便断定是路途上的管子有了问题。水清清的，冒着几丝热气，很诱人，他捧起喝了一小口，咂咂嘴，感觉暖暖的、甜津津的，实在爽口爽心，他一点也不觉得凉。城里人天天喝的那些电视吹上了天的矿泉水，他进城时喝过，他硬是觉得没山寨的山泉水好喝。尽管这水口感很好，但他想还是得去化验一下。科技报上说，一些地方的人因为井水有问题全村人都得怪病。可是，这水要拿到县防疫站去检测，也不晓得要好多钱。

　　张罗春扛着柴，用锄头别着，沿着水管走的线路走走停停，不时拔开接口看过不过水，在没有接口的地方就用锄头刨开泥土看看漏水没有。终于，他找到了漏水的地方，他用随身携带的小锯子，把漏水处裁断，因主水管是25＃的，他用带来的30＃管做接头接上。这才放心地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寨子里爆竹不断响起：噼啦叭啦砰嗬，噼啦叭啦砰嗬——。新年头，寨子里喜欢在每餐饭前烧纸焚香放炮，敬天地神灵祖先。他家里也是一地爆竹炸响后的纸屑，那种硝烟味还没有完全散去，香与烛还在燃着。

　　山妹怕是出来打了几回望，刚才也一定望见他在路上了，他一进大门她就递了盆热水给他洗脸。“你去了恁久。”

　　他笑了一下。

　　他的崽这时出来了。“爹，过年也忙啊。”

　　他的崽外穿一身教练服，小伙子正在县一中读高三，今年要参加高考，成绩还可以，老师说发挥正常的话考个重点大学的本科没问题。他正月初十就要去学校，学校跟他们补课。

　　“困饱了？”张罗春还是一笑。

　　他的崽不好意思地笑，可能是在学校睡眠不足，回家来每天睡到上午十一二点才起来，今天算是起了个大早。

2

　　晚上，一帮年轻男女挤到张罗春家火箩上向火，吴山妹倒茶递糖果，好一阵忙。

　　在冬天，山寨的火箩是一个热闹的舞台。所谓火箩就是：在茶堂屋里，用木料做一个较大的台子，这个台子便叫火箩，其四周可以围坐，中间填满黄土，做成火塘，用以生火做饭和取暖。寨里不说“烤火”，说“向火”。“向火”者，“面朝向火，向火而去，向火靠近”也。这很有意思，有一种动态感和亲近感，不像“烤”那么生硬、那么模糊。

　　大家说着拜年话，一派热闹、吉祥的气息。平常，他们不大来热闹，他们喜欢打牌，而张罗春一家不爱这个，家里连牌也没有，也不让别人在他家打。他们这帮子人可爱打牌爱得得苦，农闲时节一天到晚、一夜到光地打，就是农忙时也忍不住要摸几把，不过这几年他们也没几个人在家，都到广东、福建、浙江打工去了。今天，他们挤到张罗春家，原因表面上很简单：这里地点居中，大家都不要走好远的夜路。其实，内心的原因也是有的，寨里不是家家有电话，平常他们打电话回来，只有张罗春夫妇毫无怨言地去叫他们的家人来接电话，哪怕是雨夜。他们打电话回来，并不知道这边下不下雨，想起事了或想家了就打，哪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这样的时候他们的家人就会告诉他们打电话要早打点，害得人家一步三滑走恁远去叫人。但是，他们总不长记性，还是老样子，张罗春夫妇接了电话从不犹豫，叫去叫人就去叫人。所以，他们心里很感激，趁议事的机会来向他们夫妇问个好，或带包糖来，或带包烟来。

　　闲聊了一阵子后，他们开始言归正传。胖妹边磕葵花籽边说：“我们还是都去浙江仙居进玩具厂，书辉两弟兄和书先两口子都是那里的技术骨干，成了台柱子了，大家进厂还不是他们一句话。”

　　黑狗边散烟，边说：“我们都一家人，集中在一个地方打工，也有个照应。”

　　张罗春接过烟，在转动着烟看牌子，黑狗赶忙掏出打火机跟他点烟，按辈份黑狗当叫张罗春满爷。张罗春深吸一口烟，细细品着，然后说：“黑狗，你过年发了财，当请我喝酒，不光一支烟就打发了我。”

　　“满爷，我哪里发了财，只不过是在外混了一年的饭吃。”黑狗的笑暴露了他心里因为对去年收入满意而拥有的快乐。

　　马上有人揭发他：“他运气好，去年找了一万多块钱，还中了两次彩票，除了吃了的，总共怕是有两万块钱进荷包。”

　　“没有没有。”黑狗拒不承认，迅速转移了话题，“不过，去浙江坐车要方便些，火车可以直达，我们在福建泉州打工，不通火车，只能坐长途大巴，来去都坐得人晕过半死，坐不了车的过后好多日都还是像从土孔里刨出来一样。”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不过坐火车每次都是挤爆肠子。”
有人便开玩笑：“是挤爆尿脬。”

　　“不正经的家伙，这是家里，以为在外头啊，讲野话！”

　　“我讲的实话，火车挤得你去厕所屙尿都走不过去，咯不是要胀破尿脬的？”

　　大家便笑得前仰后合。

　　吴山妹说：“你们打工还是好，一年能找这么多热腾腾的票子。”她的眼中闪出了羡慕的亮光。

　　胖妹便说：“满娘，你也跟我们去打工啊，屋里留给满爷照顾就行了。”

　　“我哪里能去？这么一把年纪了。”

　　“你手巧着哩，比我们还生眼法。就算厂子不相信你，不让你进厂，我们这么多人在那边，一起开伙嘛，这不是要有人做饭？我们凑钱开你工钱，不会让你吃亏。”

　　“我是脔脚板，出不得远门，出了远门心里慌。”

　　他们商定出了正月十二就走，要是出了正月十五，在到怀化火车站排队买票都要好多日。他们大多数去浙江仙居，只有黑狗等三个人大概觉得在福建做得比较顺，还是去泉州。

3

　　他们一走，吴山妹就在电视房里生了炭火，一家人就都到电视房里看电视。他们的崽看得认真，仿佛要把在校时间没能看的电视补回来似的。张罗春吸着烟，那是黑狗给他的石狮牌香烟，厦门产的，来的时候给了他一包，离开他家时把吸剩的半包也给了他。山妹就跟丈夫说：“罗春，我还是跟他们一起去浙江打工吧？”

　　张罗春慢条斯理地弹掉烟灰，说：“我们在家里好好做，不是也可以找到钱吗？”

　　“服侍猪，服侍鸡鸭，服侍橘子，我们一年累死累活，土里能长多少钱出来？我们两个人一年也就找个万把块钱。他们打工，再辛苦也没有日头晒臭屁股雨淋湿头发。做事也单纯，就是手上工夫，一年一个人一万多块钱就进了手，还不吃蚀自家屋里的谷米。”

　　“土里不长钱总不是好事，这事总得改变，老话说：地可发万物，土能长千金。我想事情总会有改变。”

　　“这改变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顺着你的想法的。”显然，山妹有点生气，她不是因为认为丈夫说的不对而生的气，是丈夫根本听不进自己的意见也不让她去外面闯闯而生的气。

　　张罗春感受到了老婆的情绪，但是他是一个不会轻易输口的人。“打工不可能打一辈子吧？打了八年十年，要想让找的钱保得住，就要让钱生崽，要让钱生崽还得在本地搞项目。要不然，十万二十万也会像水一样流走，何况打工不是人人赚得来八万十万的。既然回来还得找项目，不如就在家摸出一些路子来。”

　　“不同意我出去就不同意，还这么多理由，又不是竞选村干部，要说恁多大道理？”

　　见气氛不对，他们的崽从电视节目里回过神来劝他爹：“爹，你就让我娘去试打一年工吧，我娘从来没出过县哩，就算让她去外面看世界噻。”

　　“猪和鸡鸭可以不喂，那田和橘子园总得管，今年我还想搞沼气池，还要成立一个粮油专业合作社，科协和经管局都支持我，今年从县里到我们乡的路要改水泥路了，交通一方便我们种的养的就好卖出去了。我心里画着好多图画，我想把这些图画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我需要有人帮我。”张罗春倒是一点也不激动，心平气和地说出他的内心想法。

　　他的崽晓得他的想法很好，便不再说什么，又似乎回到了电视节目里头去。

　　山妹黑着脸，不高兴他这个样子：不是文化人，像个文化人一样文绉绉的又不切实际；不是个当官的，却像当官的一样说话一套一套的却让人摸不清头绪。沉默了半分钟的样子，她嗤笑道：“你说梦一样的。我只晓得我们的崽要考大学，考上了大学，每年都要好多钱。哪里有钱？”

　　“贷款。”面对老婆的嗤笑，他也不耐烦多说，短促地发出这个词语便打住。

　　“哼！……先前还说得像做文章一样，以为你办法多，贷款谁不晓得？哼……”

　　夫妻间一夜无话。

　　不过，吴山妹终究还是没有走，她晓得自己的丈夫是头牛，犟牛脾气发起来是撞了坡坎也不回头的，她走了他设想了的事还是要做，哪怕累倒了也要做成。丈夫要做这么多事，需要她的照顾，嫁鸡随鸡，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正月初二晚上，她并不是真生多大的气，也就是心里跟丈夫掰掰手腕子，女人哪里能掰得赢男人？掰一掰，表示个态度，也就过去了。其实，她认为她丈夫想的没错，凭着丈夫的蛮劲，会慢慢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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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河畔

喜欢你的文字！

田瞳

欢迎散文作家来太虚！
作品有浓郁的生活气息，鲜明的地方色彩，特别是人物对话，乡土语言很有特色。不错的乡土小说。因是中篇，这里只是前三节，情节还没有展开。如果继续贴下去，建议是不是转贴到连载版？

程相崧

语言很有味道，欢迎朋友！

官舟寨

最初由 洪水河畔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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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喜欢，还请批评：）

官舟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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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散文作家来太虚！
作品有浓郁的生活气息，鲜明的地方色彩，特别是人物对话，乡土语言很有特色。不错的乡土小说。因是中篇，这里只是前三节，情节还没有展开。如果继续贴下去，建议是不是转贴到连载版？

还是懒得去转了。
谢！

官舟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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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以前在此贴过稿嘞，不过是很久以前了。
请多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