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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哗啦啦的梅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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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4 13: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鱼祥刚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天角烧开的那一片血红,毫无章法地挂在山头,就象鱼祥内心的烦乱一样。

  刚进家门就听到里面一阵号天哭地的哭声,鱼祥心里也烦,没有进门,就停在门口听着从里面哥的厨房里传出的那一阵悲恸的哭声。

  说是回家,其实这是哥的家。前年母亲去世后,鱼祥就更觉得这不是她的家了。那时候,鱼祥还在学校里读着大三,而母亲去世前的四五年前,哥就把她老人家从老屋那一片厦的草房中搬了过来,现在那一片厦早已经被哥拆掉,然后在场院里种上春蚕豆或秋玉米,早就不是家了。而她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没有了家了。一直都在外面读书,放假回来就住在哥的家里,尽管哥和嫂包括两个侄儿男女都认定她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可是她每次进这个家门,都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家,她的家在哪儿呢?她不知道。

  哥的家很简单,从外面看来,还是象模象样的三方大瓦房,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围来,合上正东边那一墙很有气派的照壁,还真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白族民居的样式,是传统里说的最富贵豪华的家居建筑形式。但白族人从古以来就留下了“毛草房,油香香;大瓦房,空腔腔”的精典名言。白族人家历来重视家的建筑,燕累泥巢一般地,把每有鸡蛋那么大的力量一点点积起来,再省吃俭用地一点点都用到建房子上去。毛草房鱼祥和哥都住过,没有过油香香的日子,而今哥的房子也一样,只要进到里面,就能发觉这完全只是纸裱灯笼——外面光的好看。里面真没有什么内容,就是一石头打进来,连个瓶子都砸不着的那种。三方瓦房,几阁卧室都是用篾笆围在一起的。这样子的房子,夏天当然可以住,冬天还需得在里面蒙上一层薄膜,闷当然闷些,总比没有要好,否则夜里风从篾笆缝里刮进来,那种感觉和睡在旷地里没什么两样。

  但鱼祥在心里爱着哥,也还敬重着哥。哥还不大,三十出头,就已经有如此的业绩,已经是很不简单了。换到其他人,他们都挺信仰“六六三十六,起房盖屋”的传统,哥要比绝大多数人早出成就好几年。她是从哥的家里长大的,也是这家的一分子,她早看惯也习惯了这一切。但一般来说,自尊心还是不允许她唤回外地的学友回来看这个不象样子的家。

  站了好大一会儿,鱼祥终于听出了,那是姐和嫂子的哭声。而且哭声一时间竟变得更大了。号淘大哭的当然是姐,陪在旁边哭的是嫂子。刚前还有嫂子劝着姐的声音,后来劝不住,嫂子也就跟着她一起哭了。很自然地,接着也就听到了两个侄儿男女的哭声。

  出什么事了?鱼祥心里大惊,扔下手里的东西赶忙着奔到厨房门口。

  出什么事了?……还来不及叫声姐和嫂子,她就赶忙问出口。

  自然,她的突然出现倒是把这场决堤之潮一般的哭声暂时堵住了。

  只见哥伸出头来探了探,看到是她,也就没有说啥。埋下头来继续使劲儿地抽烟。鱼祥不知道哥什么时候也学会抽烟了?看他不知是烟熏还是日晒而变黑的脸上,双目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

  出什么事了?……

  鱼祥很着急,没人回答她。姐忙用围裙拭了拭眼睛,嫂子也止住了哭,侄女儿树萍和侄子树军看着母亲不哭也就不再出声了。哥于是回答她说,没事!

  待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祥,你回来了!……

  哥的表情还是忧郁,但比刚才要好看些。一句话说完,他弯下身按息了烟蒂,呆了几分钟,觉得有些不自在,就出去院子里别高了裤脚踩到牛屎堆里给牛挤奶,挤完奶之后又骑上那架十几年不换的单车吱哟吱哟地交牛奶去了。姐和嫂子露出很勉强甚至还有些尴尬的笑,就开始忙开给她做饭了。不大一会儿,小院子里又传出了树萍和树军的玩笑声。

  没有了哭声,这家才没有了恐惧;有了笑声,这家才更象家,才有家的温馨和沉醉。鱼祥希望听到的就是这种笑声。

  二

  姐饭吃过就要回家了,哥出门送她。她家隔得不近,顺着门前的梅河水直走,要走上好几个小时。所以她每次回来,哥都要骑上单车送她一程。姐弟俩刚出门,鱼祥就跟追出来,问说,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姐使劲儿摇摇头,忙说没事,真的没事。她愈说没事,反而自己显得更加紧张,再伪装也让人不放心了。借着暮色,鱼祥却分明看到姐眼角的泪花。但姐不说,鱼祥只得没继续往下问。她知道,姐一直都很有涵养,并很能忍耐,这么多年了,若不是遇到什么非常困难的事,她是不会回来的。而今天,姐都哭成这个样了,还能说没事吗?鱼祥还想要问些什么,哥却已经无声地把姐带出了很远。姐在哥的背后射着那柱孤独的手电光,在黑暗的夜里,就愈是显得孤独和无助。这何偿不象这么十多年来姐在婆家的艰辛和孤独,还有鱼祥自己的在外面一个人闯荡的艰辛和孤独。

  姐的一辈子都是孤独的。鱼祥自己还不算能记得多少事,姐就出嫁了。顺着眼前的这条梅河水远远嫁出去。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出嫁之后,姐就再不属于这个家了,何况姐很少回来——这个早就不属于她的家,再多的苦难和艰辛都只得她一个人承担。如今隔着这十几公里和十几年的遥远,各人忙碌着自己的艰辛和困苦,就连鱼祥自己也都很少有记忆的印象了。她少之又少的记忆里犹存的,就是当年姐出嫁,是个雨水连绵的时节,姐一小包少得可怜的嫁妆被母亲请人用塑料布包着,然后姐的新郎也就是鱼祥的姐夫哇哇哇地带着十几辆马车顺着梅河水来接亲了,姐连同那几小包嫁妆坐上接亲的马车上,单薄无助的身影突然间变成了一只孤单的羊羔。姐用她一脸的泪水打湿了整个天空。

  哥就跟在马车后面,一气跑出了很远。

  姐,你回来,我不让你嫁人了,你回来,我不读书了,姐……

  后来哥摔倒了,摔在泥潭里了,一身刚换上的新衣被摔得满身泥泞,他就被跟在身后的大舅扶起来,但他还要继续去追,却被大舅狠狠地拉住了,哥于是又重新摔到泥潭里,舅侄俩就在泥潭里不住地摔跤。鱼祥忘不掉的就是哥那时嘴里不停地喊着:姐,你回来,我不让你嫁人了,你回来,我不读书了,姐……

  那年姐十七岁,刚考上师范的哥十五岁,而她自己还不到念书的年龄。

  梅河边长大的姑娘,命就象河边的苦藤树一样地苦。妈命苦,姐命更苦,而且每一个都比那苦藤树苦上几百几千倍。听妈说,那时家穷,姐和哥出生都没有象别家的孩子一样树火把。在白族人的信仰里,给出生的孩子树火把是对他人生的一种美好希冀和祝福,同时也是家庭兴盛的一种标志。村里其他人家知道余家穷,所以也没人约他们,两个孩子连和人家同树一根火把的机会都没有。这后来也让姐和哥在同辈人那里受过不少的屈辱。

  那个雨水连天的六月,鱼祥呱然出世了,高兴的父亲决定要给她树上一根火把,于是每夜里都到梅河里摸鱼。那天收成不错,劳累的父亲钻出水面后又收拾好家伙,准备着再下一次水,心里盘算着卖了鱼之后就够树一根火把,同时还可以给母亲裁回一块让她可心的花布了。六月河水猛涨,水势汹涌,父亲这次下去就再没有回到岸上来。

  鱼祥没有见过父亲,但她到现在都可以想象,母亲听到噩耗后就从温热的月床上翻身起来,带着三个孩子冒着大雨来到滚滚奔流的梅河水边,用那双孤独无助的泪眼看着气势汹汹的梅河之水,内心和脸上都写满了绝望的悲痛。

  鱼祥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母亲给她起这么个土哩土气的名字,就是要让她永远都记住,父亲用自己的一个生命为她许下了吉祥的祝福。

  父亲的坟是个空坟。鱼祥也清楚得很,不过每年清明或是春节到来之前,上坟祭祖之时鱼祥都要在父亲的坟前一阵久跪,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她从心里深深地爱着父亲。

  母亲不待鱼祥满月就下地干活了,和她一样勤劳善良的姐就成了她最好的帮手。在那片简陋的一片厦草房下,不知留下了多少她们母女的汗水。

  姐没上过学,但姐是整条梅河水边最美丽的女孩。直至今日,尽管生活的磨折和一重重的苦难一丝丝消融了她的美丽,但时光带不走的还是她早已经被刻在脸上和整个身体上的美丽。至今走过梅河边,龙门阵里还常会有人津津多乐道地说谈起姐儿时的美丽,当然也会为姐的命运叹息。

  姐出嫁了,是因为那年哥考上了师范。母亲熬了几个通夜也没有想到可以让哥顺利完成学业的办法,最后她狠下心来,在一个雨水连天的早晨对美丽而年幼的姐姐说:儿,你出嫁吧!

  姐咬不住嘴唇,泪水雨点般滚下来。猛地抱到母亲温热的怀里,狠狠地锤了几下母亲的后腰,然后跟母亲说,妈,我什么听你的……

  媒婆杨四妈大红大紫地出入一片厦草房不到三次,姐的婚事就在那个雨季这么定下来了。

  姐出嫁前,母亲让她跪到父亲的灵前,告诉她说不论任何时候受何种屈辱,她都要忍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回来。而且还要她知道,她的忍耐将牵连着弟弟的前途和整个家庭的命运。姐答应了,但她一直落泪,美丽而年幼的她对那个她陌生的未来充满了恐惧,因为她的新郎是个不会说话、还整整比她年龄长一辈的老男人。

  姐出嫁后真就很少回来,甚至回来了也只是因为过年给母亲拜个年而已。遇上忙时紧节,就算自己家的活搁着不干,母亲也常要顺着梅河水赶到十几公里外的姐家,帮她收割栽种,不论雨水连天的五月栽秧时节还是烈日如火的十月金秋,未老先衰的母亲总比任何人都卖力,比干自家的活儿都还卖力。

  母亲知道,只有姐在那边家在好了,在稳了,她才没有了担忧;姐也知道,她在这充满恐惧的家里在住脚,让公婆称心夫君满意了,母亲才少了担忧,弟弟也才有了光明的前途。那个不象样子的家的确需要弟弟去好好振兴了。因此,姐勤劳、吃苦、善良、忍耐、忠诚,她用她所有的好换来公婆欢心的笑容。而姐几乎也明白,她的这一辈子是嫁给了公婆那两张吝啬的笑脸。

  鱼祥想到这里,就大声叫了声姐!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梅河埂上的毛路空荡荡的,早就没有了姐和哥的身影。姐这一辈子有太多的苦了,她有苦就让她好好宣泄一下吧!鱼祥很后悔今天打断了姐的哭声。此时深觉失落,呆在门外也很不舒坦,只得回到小院中来。

  夜很宁静。没有电视,不识几个字的嫂子在厨房里忙里忙外,读五年级的树萍和一年级的树军在饭桌上做作业,不时地会发出些声音。那声音很简单,却很宁静,还很和谐,鱼祥想象着这种境象就似姐和哥的当年那样地和谐亲密,或者也象哥和自己的当年,或者也不全象,因为在她的眼里,哥似乎还多一层父亲般的深沉和爱。鱼祥看了一下天空,天空里的星点被包上一层朦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但只有回家了,她才看得到同时也才感觉得到如此亲切的夜色,尽管不让心事重重的她放松和解脱,但是亲切,这就够了。

  三
   
  鱼祥很迟才起来。昨天夜里为等哥,很晚了也没等到,她想了许多事,心里的忧愁反而更多了,想累了,便让自己变得浮躁了起来。后来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用听呼吸的方法强迫着让自己入睡,其实这么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大都是这么睡去的,后来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

  起来的时候,太阳应该很高了,或者可能已是中午时分,但天有些阴沉,鱼祥也跟着有几分沉闷。洗漱完毕之后,嫂子背了一篮子蒜回来了。她放下篮子,就说祥你不多睡一会儿?鱼祥说不了。
这时嫂子已经忙着灶头前,显然是要给去学校的哥父子三人和鱼祥做早饭了。乡里人起早干活,大都不吃早点,先忙到田地里忙一阵活回来,就忙着做早饭,此时不仅他们,包括学校里上课的孩子和家里的老人们、牛羊圈里的牲口都已经是饥肠漉漉了。

  鱼祥看着她忙碌的样子,觉得嫂子也挺不容易的,嫁过来这么多年,她也完全把她当作是亲姐了。鱼祥就说我下午跟你去田里干些活吧!嫂子在厨里面听着,马上一连串的不不不从嘴里赶出来,她说今年蒜价不好,这一篮子蒜值不了五块钱,别家都不要了,我觉得落在田里可惜的才去背。你忙你的事吧!

  听嫂子这么说,鱼祥也就不和她客气了。随意吃了些饭,哥和两个侄儿女还没有回来,鱼祥就推了哥的单车出去。这是她昨夜里计划好的,她要到姐家里看看她,看她那儿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顺着梅河水,鱼祥骑着车。这辆老车已经十几年了,是哥毕业后给自己买的第一件东西。这么多年了,哥恐怕就只是给自己买过这辆车,他身上的衣服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却总是不换下来,嫂子给他买的新衣,他牢骚半日之后还是藏到柜底舍不得穿。

  记得哥买车那时他在上梅河坝子的一所村小里教书,离家十几公里远,哥每天都要回来帮母亲做事,就买了这张车。两年后哥调回来村小,就一直教到现在,再没挪过地方。这些年的竞争,哥若是不做出些成绩来,想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里的压力又是这么大,哥怎会不苦呢?鱼祥记忆里最感到亲切的,就是她的童年被哥用这辆单车带来带去,先带到上梅河坝子的村小,然后又跟着哥一起回来自己村子的小学。那时学校还有教师子弟读书免学费的优惠,所以哥把她在背后的单车架上带了至少四年的小学生涯。哥既是她的长辈,又是她的老师。哥在课堂上给她留下的严厉和博学,是她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后来哥又用这辆车送她上乡里的初中,再后来哥送她上县里的高中,常常每个月骑着这辆车从遥远的梅河边来到县城,给她送来生活费,每次往返都不少于一百多公里。她考上大学,到省城的校园里,她眼前还常会浮现哥骑着这辆老车在梅河边匆匆来去的身影:那么坚定,那般亲切。

  是啊,这辆老车让她感到多么地亲切啊!她象爱哥一样地爱它。岁月在它的身上留下了这吱哟吱哟的标志声音,每一次响都让鱼祥感觉到特别地亲切。

  鼻冀飘来一阵浓浓的焦香。是烧大蒜的味道。梅河两岸尽是肥沃的田地,每到现在就是大蒜丰收的时节,鱼祥早就从哥的电话里知道,去年大蒜价格居高不下,很多种蒜农户都没有少赚到钱,于是今年梅河两岸都被种上了大蒜,蒜价也就这么下来了,甚至五分钱一斤都没有人要。农民们半年的辛勤劳作就这么白干了,白干也没事,可这些别人不要的收成放哪儿呢?烧了算了,烧了还可以做下季作物的肥料,比拿着蒜一脸不是一脸地去求人然后一亩田换回十多块钱强吧?农民真苦,一切的劳动都那么地盲目无知。鱼祥也知道,哥就是靠着他自己微薄的工资和嫂子在家盲目的苦干,供她上大学、供两个侄儿女读书成长的。

  鱼祥此时知道为什么哥总是停机了。她去年给哥买了台二手的手机,当然,这钱也还是哥给的,或者说是她从哥给的生活费中省下来的。哥家里没有电话,学校里的电话也因为交不起电话费而停了。鱼祥要毕业了,她当然要常和哥联系,要哥帮她出些主意,让哥帮她留意那些报纸上并不一定有用的机会,所以,她就给哥买手机了。不过这台手机还真帮了她的忙,或者说得确切些,那是哥给她帮的忙。

  她是要感谢哥的。哥太伟大了。也许这种想法并不只存在于她的心里,甚至还应该包括在哥这么多年来讲台下一大层学生的心里。

  带着这样的思绪顺着梅河水飘流而下,不知不觉来到了姐的家里。姐也在家,那个哇哇哇的姐夫也在。姐家那条大黄狗不断地扯着条链子在一棵树下来回跑动着向她凶狠地嘶叫,和哇哇哇比划着的姐夫一样让她心烦和讨厌。

  姐强挤出一丝笑来对她说,祥你来了!就把她迎到房里。姐家的院子很大,只是陈旧了,据哥说那是以前大队的打场,后来姐的公公也就是当时的大队支书把整个打场买了下来,连同旁边四合的房子。在当时对于一般人来说可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光那好几亩的场落就已是相当不凡的气度。可毕竟家里人不多,姐似乎就是嫁给了这么一个空阔而陈旧的院落。姐的公公此时早就从大队支书的岗位上退了下来,据说也就从退下来的那年年末,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讯息,他就开始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已至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婆婆则似乎看破了红尘,吃斋食素,闭门自修,就把整个家都交给了姐。姐从此更加要忙里忙外,鱼祥细细地看了一下这个院落一遍,就更觉得姐的孤单和艰辛了。

  姐夫哇哇哇地比划着,然后骑着一架破旧的三轮车出去了。耳边暂得宁静。姐告诉她,他这是上班去了。

  上班?

  鱼祥有些疑惑。姐告诉她,家里早就已经落幕下来了,那么多的生计都必须都得她去打理,每每入不敷出,实在操磨不开,姐夫看得心疼,就也到梅河镇上打些工,当然,精工细活他做不了,身上倒有些憨力气,就给一个建材店和农药店轮落着做装卸水泥化肥的活儿,每个月还能赚到几百块钱。但他人过诚实,又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什么苦活累活都让他干,吃亏当然是少不了了。

  毕竟是夫妻,总还是有感情。看得出姐早认命了。听姐这么说,鱼祥也才记得刚才姐夫灰蒙蒙的脸上磕破的洞的由来,对这个老男人,她也才少了几分憎恨。

  刚坐定,鱼祥就问姐,说你昨天到家里为什么哭成那个样了?

  鱼祥话一问出,姐立时又已是泪眼婆娑了。她那双眼睛象是露珠溢满的花瓣,哪怕是轻轻一碰都会碰出无数的泪水来。问了好半天,姐才哽咽着说,都是小文,他已经半年多没有回来了。到现在都没有丝毫的信息。……

  话没有说完,姐又狠狠地哭出来。

  姐说,外甥多象舅,小文这孩子,象足了他舅,也象足了他小姨,就是那么地倔。如今他的倔,却硬是要把我们全家老小给急死啊!

  小文是姐的独子,姐就只养了这么一个儿子。也许姐夫也就只有养小文这么一个儿子的能力,或者说他养出一个小文已经很不简单了。姐说全家老小着急,其实鱼祥何偿不知道,小文他爷生活都不能自理,说白了不就是个植物人,他想着急都不行。他奶奶当初做了那么多的亏心事,如今都已躲到床边烧香赎罪,其实不也就是为逃避现实人非,她还着什么急?而他爸一个哑巴,成天哇哇哇地比划,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又能着什么急?这急不还是姐一个人急,苦还不是姐一个人受。昨天她到家里跟哥说这事,哥成了她全部的希望,哥没办法了,只顾低着头来抽烟,姐能不哭吗?

  姐太苦了,可姐总是善良的,她见鱼祥刚回来,而且和小文一样在为自己的前途张罗奔波,没准心里比谁都烦,姐弟三人好不容易能在一起,就不要再用自己的事烦心人家了。于是,姐硬是把自己的伤心事埋了下去。现在被鱼祥这么一逼,姐的泪水便又象决堤的潮水一般汹涌地流了出来。

  小文比鱼祥小六岁,他的童年倒是比鱼祥要娇贵幸福得多,除了有妈的深爱和爷爷奶妈的娇贯外,他还有一个爸的疼,哪怕是个哑巴爸,鱼祥就是想要也不可能有啊。特别是姐,那几年都差不多把他当作是自己在那个家里存活的唯一理由了。

  小文读的是中专,鱼祥一直认为象他那样的废人,读上中专,混过三年得到中专文凭,已经是老天对他的恩惠了。别的不说,就说他中考吧,六科成绩加上体育,他只得三百八十多分,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已经废到个什么程度。幸亏还有中专接纳他,哪怕有沉重的学费,每个月都要给他存上好几百块钱,不在家里闯祸,姐都觉得省心多了。

  大前年他中专毕业,经过反复的考试都与工作无缘,一个个挫折和打击竟然让他似乎一下子省悟了过来,居然在考公之余同时搞起自考,仅只两年的时间竟把和他中专相同专业的专科给考下来了。这是补过一年习之后勉强能考上个师院物理本科的鱼祥怎么都不敢想的。而且他一下子变得相当地体贴,关心母亲,这已经是姐最大的欣慰了。

  考了两年也没什么结果,哥和嫂子就一起到了姐家,告诉他说,小文,算了,看来我们的命就是这样,不要再考了,静下心来,待几年舅帮你物色个媳妇,陪着妈好好过日子肯定也坏不到哪里去。

  姐夫那边的亲戚也这么劝过他。哥当然也关心他的前途,也希望他能走好,但他更知道姐的慈母情节,希望姐从此再不用为儿子担心,安心地过上些日子,从儿子身上享些清福。可就在哥和嫂子离去之后,当时满口答应他舅的小文在床上长睡不起一个周突然间神秘地失踪。带走的就是他那些文凭证书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多一分钱也没有。

  哥给姐说小文这孩子就是倔,不认输,他这次出去肯定要闯出些名堂才会回来。

  哥说得没错,小文十月出去,过年了也没有回来,姐在那时就已经哭过不少了,而今已经八个来月了,小文更是连个电话都没有。前几天听什么地方隧道坍塌的消息,小文学的正是建筑专业,姐就更是担心得受不了了,又一次哭到家里来。她就这有哥这么一个希望,就只有哥这么一个地方可以宣泄,她能做的就是到这儿哭了。

  姐真的好苦啊!鱼祥往心里这么想,当下正是农忙时节,有母亲在了她还可以帮着姐,现在母亲死了,姐的日子就更苦了。

  四

  晚上家里来了人,是山里下来给人家犁田的,一共两个。嫂子把他们叫到家里来,请他们明天帮着犁栽秧田。他们是今天刚从山里下来的,这样好,牛还没有犁过,有力气,犁得深。但目下收割才结束,要忙在别家前头,哥就只得熬夜去扒水把收过的豆田放满。安排了晚饭,哥也陪着他们一起吃。孩子们见到生人,自然有些腼腆。吃过饭,树萍做完作业,就帮母亲收拾去了。树军则守在饭桌边,好一阵不说话后,他突然间穿上山里人的羊皮,特别是对他们的皮鞭有兴趣,然后就独自个儿装腔作式地赶“牛”玩。

  山里人见他这么有兴趣,就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小弟弟,赶快长大吧!长大了也跟着我们走村窜寨给人家犁田去。

  是啊!另一人也跟着说,一年下来,可以赚很多钱哟,犁上两个年头,娶媳妇也不用给父母要钱了!……

  的确是他们说的这样,山里的彝族人,最能赚钱的时节就是两个农忙和一个冬季,农忙时节给犁田赚钱,冬天办喜事人多,给人吹唢呐助兴也是一个不错的行当。

  哥也跟着笑,说好啊小军,喜不喜欢?喜欢我们今天就给你拜师父了?

  哥是逗小军玩的,鱼祥一听却生气了,口气凝重,差不多是骂了出来,说学什么犁田,小军要读书才对!读书人才有出自息。
自古万事读书为高。也许山里人也都清楚这一点。山里人穿衣服脏,吃得也脏,一件衣服都是油里油腻的,一直都被坝子里的人看不起。跟着这些人学憨力气犁田,能有什么出息?所以鱼祥一听就是极力地反对。

  哥依然笑容满面,两个山里人却不作声了,显得几分尴尬。鱼祥也觉得自己话有些冲动,就先出来了。过不久哥点上电筒也出去。余祥依旧没有时间和哥说上几句话。

  回到自己的屋里,鱼祥安静地躺了下来。她在想这两天来发生的事,特别是姐,她唯一的希望都好长时间下落不明,他是要出去闯条路的,可是,这些年来在外面闯容易吗?闯的人多了,城里的孩子不算,乡下的孩子大学中专一毕业都要往城里挤,还有那么多的下岗工人和农民工,他们也都源源不断地挤在城市求活,从沿海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和海归更是源源不断地占领各种高地,这样一来,一般大学毕业的每一个人都不再是什么金凤凰,而是垃圾,是用扫把扫撮把撮的垃圾。

  前年大三,那时她正在省城的一个小学实习,这所著名的小学,有一个招录名额,哪怕只有百分这一的机会,每个人都会用百分百的精力去争取。而当时学校只有十一个同学在实习,这机会应该是十一分之一啊!鱼祥和所有的同学都开始明争暗斗地竞争上了,甚至后来连母亲去世也不回来了。结果下来,十一个同学谁都没能留下,原因当然很多了,留不下,余祥也不再去理那么多,赶紧去寻找新的机会吧!

  直至毕业也没有适合的机会,或者说还是有很多机会是适合她的,而她不适合那大大小小的机会而已。

  那时她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对不起母亲,后来听哥说母亲死的时候双眼都没闭上,她知道,母亲的两只眼就是因为姐和她不能暝目的。不过她没有叹息的机会,因为生活的压力和求职的奔波早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毕业后同学都走光了,当然各有各的门路。唯独鱼祥决定不回去了,因为她知道回家了她也不会有碰到什么好机会,就在省城呆似在这儿上班一般地呆着。当然,尽管两年多没回家,她比小文做得多的就是给哥买了一台手机让同学给带了回来,哥常有她的信息,就不似小文那样地让姐着急了。或者说这也是母亲去得早的原因,否则她在外流浪时耳朵不会如此地清闲。哥还不是要在心焦之余又继续给她寄生活费,这些时日还要加上她的房租和通讯费。鱼祥知道,哥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停下了所有的修建,有相当于供两个人上大学的压力了。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她已经决定甚至愿意可以不选专业,然后把自己用最低成本的价格“出售”出去了,但不知怎的,她还真就没有售成,当初为读这个大学她还费过多少钱,想不到仅只时隔四年,她自己就这么不值钱了。

  她搬过几次家,最终住到近郊的一个仓库里,当然她有同伴住在隔壁,只是她不知道人家,人家也不知道她罢了。她忘不了曾经有那么一个漆黑的夜,她一个人在回来的半路上有过那么一个惊心动魄的恐惧,让她一辈子刻骨铭心。

  后来还是哥在省报上看到一则招聘的广告,具体是一个边远的县份为“普九”扩大教师队伍,面向全国招聘一百五十个老师。这时她给哥买的手机就起作用了。抱着本科文凭和普通话等好大一迭证书,鱼祥淘汰了四百多个物理专业竞争者后幸运地入选到那一百五十分之一当中。她高兴了,哥也高兴了,因为这些竞争中,至少有五千人不似她这么幸运地抓住了机会。她于是在电话里告诉哥,说哥,这一千块后你就再不用给我寄钱了。……那句话类似于豪言壮志一般地让她倍感轻快。

  她成功了,在挺拔的市教育局大楼签下合同后,她和很多人一起来到一个被十万大山包围的山区初中后,不光她一人发觉这种类似上当的感觉。甚至有些人还差不多要冲动把那封卖身契式的合同撕碎。

  学校没有围墙,校园没有操场,喝的水都要走上半个小时才提得到,还不止一次地看到学校周围被农人们放养的小猪会一口气掀翻用木棍搭成的茅厕墙,然后进到里面随意地吃那些刚拉出的类便,她从此发誓不吃猪肉了。

  工作还可以,要命的是她除了从小会说家乡的母语外就能说普通话,还有一丁点的英语,而这里的学生,她还必须要似姐夫一样依哩哇啦地比划才能和他们交流。这么多年对姐夫的憎恨,让她根本没心思去费大劲儿和那些孩子依哩哇啦的比划。

  走吧!尽管教育是太阳下最光辉的事业,再崇高也让别人来做吧。无亲无故,难道我还要在这大山腹中呆上一辈子?鱼祥就这么决定了,大不了赔上几万块钱,当初哥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她这次借着轮休假从待过一个月的山区初中先步行两个小时到镇上,再搭五个小时车到县城,又还有十多个小时的车回市里,之后转车回州城,再回县城,回梅河,连续这么两天多的车上旅行,她早就累了,甚至比她在省城流浪一年多的时间还要累,而且她已经准备好怎么跟哥说明情况后就不再回去了。

  一直还没有和哥说话的机会,但她突然间想了,如果不回那山区学校去了自己又将何去何从?难道还象以前一样地回省城流浪?然后再多几次那么刻骨铭心的经历?而自己在告别省城那阁仓库住处的时候不也放过誓再不会回来了?……

  这么多的问题鱼祥一个都答不上,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这时才明白读书有多苦,求索又有多苦,可为什么当初尽管补习、尽管家穷,自己都一定要读书出来,到底图了什么?难道这会比在家种田轻松些?刚才她还声正言辞地对侄儿树军说要读书出去,可就她和小文这样武不武文不文的境遇,不都是读书人的尴尬?将来树萍树军这样子出去又能好受吗?真还不如在家学犁田了。

  五

  下了一夜的雨,到早上了还不见停,看那丝丝缕缕连绵不断的样子,可能还要连续下上好几天。

  一下雨,泥路就滥了,出门都不得。可这雨下得还及时,坝子里的栽种正缺水呢。不过这一场雨至少还是否定了哥昨晚一夜的辛劳。雨这么大,就算不把几丘田淋满,梅河中总算涨水了吧?涨水了你自己随意扒到自己田里,多大都行,一小时几十分钟就能灌满几十亩田,谁都不会和你来争。

  可梅河边的农村和农民就是这么个样子的生活了好几千年,愚昧而且盲目,鱼祥又能为他们改变些什么?但哥总是苦的,鱼祥就去心疼哥吧!她知道,尽管家住梅河边上,但梅河两岸这么几万亩的田地都靠着梅河水浇灌,再早上一两个月的春旱,差不多全村子人都要半夜里起来扒水灌田,否则庄稼全要给太阳烧死。可就那么大的一河梅河水,能灌得了多少田?于是争水、抢水而引起的打杀事件,她至今听到都害怕。因为她亲爱的哥就是梅河边靠梅河水生活的人。

  尽管是周末,学校里不上课,哥还是没法休息。他一吃过早饭就骑着车吱哟吱哟地带树军冒着雨点出去了。

  树军老是尿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回来的两个夜里鱼祥都能听到树军半夜里尿床后的哭声。试过很多别人教的单法都没有效用,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哥于是就决定在这个周末把树军带到县城的医院好好看看。因为接着要栽种大忙,就更没有时间了。

  其实梅河岸上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总是胆敢以身试药,那些土药有没有作用了先不说,但吃下去总是一种安慰。只有重病大病才可能上医院。

  树军穿上一套新警服,迷彩的,还带帽子的那一种。鱼祥知道,这是树军出去见人的衣服,平时都被嫂子藏得很深,是不轻意穿出来的。树军于是很神气地穿着新衣走了。鱼祥赶上去,给树军硬塞了张二十块的钱,其实这也是哥给她寄的钱,虽然已经上班一个月多了,她还没有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

  嫂子冒雨出去田边了,她要赶在那一架牛到来之前把先前她和哥背运田里的粪草均匀地撒开,这样粪草才会被锋利的犁铧所掀起的泥土深盖到土层之中,整季庄稼的肥料才会那样连绵恒久。

  她帮着树萍做了早饭,树萍就背上一小篓饭菜给田里的母亲和两个工匠送去了。雨水依旧不断,绵绵如松针。看着树萍打着把小伞穿双雨鞋出去的背景,好似当年自己。不过当年的自己这样冒雨出去,最多只能顶上个草帽,穿双草鞋,那双好冷的小脚踩一路的雨水回来,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了。

  鱼祥此时就更爱哥了,因为她至少已经不用让树萍赤着脚去受那份冷了。

  鱼祥就这样沉思了很久,突然外面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从梅河埂的泥路上跑来,最终跑进了家里,鱼祥迎出去,见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不及她开口,那来人就急吁吁地说,快,鱼祥,你姐,正在大队卫生室抢救!……

  鱼祥一惊,忙问出什么事了?来人不答,气吁吁地说,不知道,你,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说完又转身回跑了。

  鱼祥门也没关,也没带伞就跟跑着出来。她没来得及换双鞋,高跟鞋本跑不了多快,而今这条泥路,更是让她把裤脚都甩满了泥。

  大队卫生室是老叫法,但人们这么多年都习惯这么叫。在西河边的村委会里头,西河边和村子隔着两公里多路,村子大不算,小学,村委会,还有以往的供销社都在那里,是全村的中心。卫生室里看病的毛医生收费低,药理好,所以不和鱼祥一个行政乡的姐她们那边人生病还是常被送到毛医生这里来。

  卫生室里围了一大圈人,鱼祥拔开人进到里面,这时姐湿淋淋地躺到病床上,浑身发抖。几个老婆子围着她,长一声劝短一声慰,说妹子,日子长着呢,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鱼祥扑上去,姐看到是她,立刻就从床上翻身起来扑到她的怀里,姐妹俩就这么紧紧地抱到一块。姐狠狠地哭,神经质一般地对她说,祥,我不是想不通,我是不小心掉进去的!我没事,我还要等小文回来。……

  姐的身子冰冷得很,冰得连鱼祥都要陪着她一起发抖了。

  这时她才弄明白,今早姐到梅河边洗饭盆,不知是自己气虚还是因为着急小文而疲惫,然后一下子跌进梅河里了。幸好她及时地被旁边的人们救起,送到卫生室来了。一切结果表明,她抢救得很急时,性命地忧,但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而村里的老人们却都以为她因为儿子失踪而已致绝望,投河自寻短见了。就一直跟着从梅河那边跟着上来关切她、宽慰她。

  姐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哭,哥不在旁边,鱼祥不知道她现在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二十六了,可在没有哥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地脆弱,或者完全可以说成是软弱。

  六

  哥把姐接到家里。末了,毛医生再三地叮嘱:千万大意不得,都虚成这个样子了,可再不能操磨,得好好休养了。

  哥连连点头称谢。回去的路上,哥在村委会门口的代销店肉摊上买了三斤大肉,可回来的时候嫂子已经宰好了鸡炖着,树萍树军就在锅下面不住地塞柴。哥这几上一直搞修建,树皮刨花就都用来烧火做饭,可这些燃料烟灰太多,树军被画了一脸烟灰,差不多把鱼祥给逗笑起来。

  最终姐没吃上鸡,也没吃上肉,哥也没吃上。

  饭还没好,姐夫已经哇哇哇地骑着三轮车赶来了,接着一进家门就哇哇哇地比划,说什么都要带姐走,哥劝不住她。姐很虚弱,脸白得象一张纸,但她还是同意了姐夫意思,说要回去,家里还有老人,还要给奶牛挤奶,还要收鸡蛋,喂鸡关鸡门,这些活儿,姐夫是不会做的。家里没有她,也就没人做了。

  哥无奈,只得给姐夫的三轮车箱里垫上厚厚的干草,然后铺上两张被子又盖上防水的塑料布,才把姐放三轮车里头,给姐递上把伞后,他还是不放心,就骑上那张老车吱哟吱哟地跟在后面。

  哥依旧很晚才回来,鱼祥这次没睡着,倒是等到他了。这么晚回来,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哥定是帮姐弄完了挤奶喂牛等那一切才回来的。

  外面响着叮咚的雨滴声,哥开门后又轻轻地关上门,然后到厨房吃饭:每次都一样,哥一般都不会在姐家吃饭。早年他甚至还发誓不进姐的家门,不过为了姐,她的誓言是无效的。

  鱼祥想出去和哥谈谈,她已经将近三年没和哥在一直面对面地谈心了,她要说说她的经历,她要说说她的苦楚和孤独,然后还要象小时候一样地在哥怀里哭上一阵撒会儿娇,受伤的灵魂才可能得到解脱。

  可又想哥太累了,还是让他早些休息吧。鱼祥都起身了又倒回床头。

  听哥回到房里,嫂子问他回来了?哥说是。嫂子说姐太虚弱了,家里还那么多事……哥就说我已经帮她弄好了。可还有明天?……就没再听到哥的回答,却是重重地叹气。

  好大一会儿,才又听到嫂子问哥,说祥回来了,她在那边稳定下来了吗?哥叹了口气,说可能吧,一直忙,我还没有和她说过一次话呢!嫂子就说,稳定下来就好了,这样子我们也可以喘口气了,一直顾着她,还真累得……。哥没接话,依然是叹气。

  夜很静,鱼祥睡得清醒,什么话都听得清楚,这时她的眼里,早已经是泪水如注。她早就觉得这不是她的家了,她还干什么回来?难道非要谁给她说明了她才实相地愤然而去?

  她心中突然间就有一种想妈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她才有过。
妈,你在哪里?你知道祥想你吗?祥累了,祥孤独,祥想哭,你都知道吗?妈!……

  ……

  七

  第二天早上起来,鱼祥要走了,她已经决定了,就是要回她那十万大山包围着的山区初中去。说回去,鱼祥不知确不确切。可她想不到比这更能表现她心境的词语。

  连天雨不断,鱼祥打着一把伞,跟嫂子和树萍树军快乐地道别。嫂子还是那样深切地挽留,鱼祥就都是笑笑。哥一早就到姐家帮她做事去了,鱼祥于是正好可以去和他们一起道声别。

  雨水天中,鱼祥顺着哗啦啦的梅河水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姐家。这时哥也准备着出门回来。姐听说她要走了,就说祥你不多住几天吗?姐忙,这么多年不在一起了,姐还真想和你说些心里话!
姐说完就用围裙抹了抹眼睛,她说的是实话,每次和她遇在一起姐都这么说,可姐从来就没给过自己这样的机会。是的,姐忙,姐苦,但毕竟骨肉相亲,包括鱼祥自己都渴望有这样的机会啊。

  哥于是也问她,说祥你在那儿还习惯吗?你刚回来就要走,哥
  
  还没有问过你在那儿的情况呢?

  鱼祥笑了笑,说挺好的哥,你放心吧!

  姐村里就有通到乡里的载客面包车,鱼祥于是就在那儿跟姐和哥道了别。哥把她送上车之后,摸遍身子给她摸出了一百块钱,姐又给她提来一大篮子鸡蛋。鱼祥本什么都不想要,但最终她还是收下了,她怕伤了姐或者哥的心。

  姐说,祥,遇到小文记得一定要他回来。姐说完就在抹眼泪。

  鱼祥点点头。说我会的,姐。

  哥又说,祥,你那里不好了就回来,赔点钱没事,大不了哥再艰苦两年,哥这里还是你的家!……

  一说这个家字,鱼祥就想哭了。幸亏戴着眼镜,幸亏那车已经启动了,鱼祥才没有让姐和哥看见她难受的泪水。

  我走了!鱼祥对着车窗挥挥手,就往心里向姐和哥这么说。哥忙,哥太忙了,可她要和哥说的话已经在昨天晚上和母亲说过了,她原本要靠在哥怀里流的泪也已经向母亲流过了,所以,她没什么牵挂了。

  阴雨依旧不断,鱼祥只觉得她眼前的天空有着从所未有的阴霾。

  在车上巅跛途中,他接到哥的电话,说姐夫在镇上被人约去帮人家安装太阳能,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下来,全身上下摔出了四道骨折。他不是太阳能公司的员工,太阳能公司也没雇过他,他们不承担至他的赔偿,但愿意为他出五千块钱医治。哥说,姐夫这一摔,岂止一个五千能医治回来,连个皮毛都不够。……

  挂了电话后,鱼祥就为小文焦心起来了,心里说小文啊,你在哪儿?你可知道,你妈一直都在挂着你,你尽快回去吧,小文!




                       2007年5月12、13日初稿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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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4 13:27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类似古希腊式的命运悲剧作品吧,我以为。悲剧是一种美,很多时候,悲剧是暝暝中命运安排的结果,总之你改变不了。这是我对人生的一种体悟,也是我的小说百分百写悲剧的原因。

  我很早就蓄谋要给在外谋职的大中专毕业生写一部小说,因为我身处在这个时代,也尝过在外求职的奔波之苦,所以体会更大一些。这部小说差不多是一部写实的现实主义作品,我只加了些主观的刻画。初稿放在这里,请广大文友批评。我相信,文章还是要交流。前不久贴上的《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田瞳版主和脂砚学友给我的批评很诚恳,谢谢。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帮助。。。。。。
3#
发表于 2007-5-14 13:3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北雁 发表
  这是一篇类似古希腊式的命运悲剧作品吧,我以为。悲剧是一种美,很多时候,悲剧是暝暝中命运安排的结果,总之你改变不了。这是我对人生的一种体悟,也是我的小说百分百写悲剧的原因。

  我很早就蓄谋要给在...



很美的文字,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也长)。展示了一种生存困境,不错,问好!
4#
发表于 2007-5-15 11:58 | 只看该作者
一篇沉重的小说,作者的文学素养不错。生活沉重,命运沉重,作者的笔也沉重。这两天我们论坛上接连出现几篇大稿子,都在万字以上,甚至两三万字,老实说,真有点叫版主望而却步。我希望长稿贴到连载版,太虚版应是短篇小说的园地。北雁这篇小说,我未能看得太细,因而也不好提出很具体的意见。
5#
发表于 2007-5-15 14:19 |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一半,问好。
6#
发表于 2007-5-16 16:19 | 只看该作者
北雁真能写啊。问好!
7#
发表于 2007-5-16 23:15 | 只看该作者
语言很扎实,故事带有悲剧色彩。很有分量。
精华!
8#
发表于 2007-5-20 16:38 | 只看该作者
看得出来,北雁一直在努力。问好北雁!

精华作品!
9#
 楼主| 发表于 2007-5-21 09:59 | 只看该作者
谢谢以上朋友们的阅读,北雁还在努力之中。这部作品,周围还有一些朋友看过,都说还可以,我想我还可以继续修改,让它更加完美。再次感谢。。。。
10#
发表于 2007-5-22 10:00 | 只看该作者
小王,作品学习了,好的。生活的气息不错,继续努力哟。
11#
发表于 2007-5-24 16:19 | 只看该作者
拜读,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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