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你让我嫁谁

刘川北

你让我嫁谁
　　　　　　　刘川北
大娥
大娥说，你们不让我不嫁给梁爱国，那你说，你让我嫁给谁？
大娥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好像除了梁爱国再也没有别的男人了，好像嫁给梁爱国是唯一的选择。有多少男人，就有多少嫁人的可能性，范围再缩小一点，有多少未婚男子，就有多少婚姻的出路。大娥呀，你怎么不开窍呢，三条腿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你怎么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当然，这些话，是放在我脑子里进行了激烈的分析讨论，没有对大娥说。大娥的脸涨得红里透着紫，嘴唇是抹了口红的，浓眉像是张开的翅膀，听不得别人的一句劝告，等不得别人说出答案来，就急心急肺地扇着翅膀飞了。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娥见我不说话了，眼睛盯着我的嘴，害怕我把嫁给谁的秘密揭穿了似的，害怕我说来说去，最后嫁的不是梁爱国了。
大娥是柳庄的代课教师。我分配到柳庄小学的时候，还没有许大娥的影子。刘小兵老师要结婚了，刘小兵的未婚妻提出条件，她不嫌弃刘小兵家穷，也不嫌弃刘小兵哥们弟兄多，有一点，结婚后，刘小兵不能做代课老师，做什么都行，反正就是不能做老师。刘小兵走了以后，语文课就一直空着，等来等去，就等来了许大娥。刘小兵因为这个事，散了好几个对象，人家一听是代课的，再也不听下半句，脚片子差不多要飞起来，躲瘟神一样惟恐避之不急。有本事的人是不当老师的，当了老师的人一定是没有本事的人，没准还带着傻气痴气与呆气。老师工资少得可怜，就这样还不能按月发放，乡里给老师打白条子。这样的环境下，让老师得到必要的尊重，难于蜀道之难呀！
大娥上到高二就辍学了，家里让她读，硬逼着她去，她不去。她早就知道，她就是这个命，再读十年高中，她也考不上大学。大娥上高中是花了二万块钱，一百块钱一分，整整买了二百分，才够人家的录取分数钱。大娥上到高一下半学期就后悔不已了，当时凭一时心血来潮，一个心思地往高处奔，高是高了，从高处往下摔下来，疼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大娥拿钱上学，拿大主意的是大娥的爹，大娥的娘自起就反对。大娥的娘成天价数落，她说大娥忘恩负义，明知道不是考大学的料，白拿走家里的钱，两万块呀，连个响声也没听见就没影了，当柴烧，还能看见个亮呢，当一瓢水泼出去，泥地上见一大片湿呢，就是当个屁放了，还能臭一屋子呢……两万块钱呀，够吃一辈子的肉啦。大娥就烦了，冲出屋子，说，想吃肉还不容易，你看哪儿肉多，就往哪下刀，说着手起刀落，大娥把自己的小手指剁下来，血溅了一地。大娥的娘就慌了。顾不得鼻涕眼泪了，慌里慌张的跑出去叫人。
二娥初中都没有上完，不上学了，到村里的鞋厂里上班。二娥没有上完初中，还和大娥有关系，大娥一下子交了两万，家里的积蓄没有了。二娥的学费交不上，　只好退学。村里的鞋厂计件，二娥不误工，一个月下来能挣得五六百块钱。大娥去了鞋厂，大娥什么都不会，用不了缝纫机，拿起什么来都是笨手笨脚，还险些出了事故。还有大娥闻不了鞋厂里臭塑料油漆胶液怪怪的味道。重要的她放不下面子，怎么着也是接受过高级中等教育，写写划划还可的，做那些纯体力的活，她打心底里一万个不乐意。她不去了，说死也不去了。开始去的时候，大娥是冲着那五六百块去的，五六百块钱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五六百块钱，哪里是钱呀，是血汗钱，是卖命的钱。
不管怎么说，大娥终于有了自己的工作。大娥到柳庄代课的时候，个把月才回一次家，她住在她柳庄的姨家。梁爱国家和大娥的姨在一个胡同。梁爱国和大娥怎么相识，怎么相处，最后升级为谈婚论嫁搞对象，谁也说不清楚。许大娥怎么会看上梁爱国呢？许大娥看上梁爱国哪一点？柳庄学校的范老师说，谁也别猜，谁也猜不中，这是王八瞅绿豆，对了眼了。我们都为许大娥抱不平，好好的一朵那个鲜花，插到了那个牛粪上。说说梁爱国吧，名字具有强烈的主流意识，当然这个名字也很普通，和人一样普通，不普通的地方，梁爱国是个瘸子，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吧，反正腿脚不好，走路一肩高一肩低，留着长头发，总戴一幅墨镜。从梁爱国腿脚上，我们足以领悟到人生之路的坎坷崎岖。从长头发墨镜，可以看出梁爱国就是是村里传说的不良分子中的典型代表。
大娥的娘知道大娥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她先去了大娥的姨家，和自己的亲妹妹嚷了起来。大娥的娘说，妹呀，我的妹呀，你怎么不把大娥当自己的闺女呀！眼睁睁地看她往火炕里跳，啊？！怎么说，大娥不缺胳膊少腿，文化高知识多，找个什么样的找不到呀？偏偏找个拐子，她被人吃了迷魂药，她被人拐了心！大娥娘让整个柳庄鸡犬不宁，本来大娥和梁爱国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大娥娘兴师动众，大娥和梁爱国的事便家喻户晓了，成了人们饭前的谈资。还有闲着没事的人打赌，赌资是一条玉兰硬包烟，正方说，梁爱国和许大娥绝对成不了，条件在那儿摆着呢，天壤之别呀，大娥娘再这么一闹，能成的事也得黄了。反方也觉得是那么一回事，站在反方的立场上不太心甘情愿，却也只能这样，除了正方，再也没有别的立场。
大娥跟她娘回了家。
大娥和我教的是毕业班，眼看着毕业考试了，老校长很是急，急是急，急也是干着急，有劲使不上。足足有一个星期，大娥才来上班。大娥上班，是老校长带着老师们请来的。大娥的娘不同意，老校长保证，大娥不会出事，事态会向良好的方向发展。大娥不住她姨家了，老校长给许大娥在学校里安排了宿舍，还特地安排了女老师值班。说是值班，说白了，就是和许大娥就伴，暗地里监视许大娥，以便掌握阶级斗争最新动向。
老校长破例开了个秘密会议。老校长说，自古来说，男女的婚事讲究个门当户对，许大娥嫁给瘸二（梁爱国的小名），让人怜香惜玉呀。要是我的闺女，她嫁给瘸子也可以，我先把她的腿打瘸不可，让他们“比翼双飞”！老校长说着的同时，范老师在一边注解性的展出了白胖胖的胳膊。老校长的比翼双飞的比喻，逗笑了一屋子人。范老师的肢体语言，又好笑又耐人寻味。大家心领神会想像着两个瘸子的比翼双飞。李素素老师笑的肚子疼，弯腰一个劲儿的揉肚子，刘亚静老师也笑地一口茶水喷了出去。笑完了，大家都有意的克制住，抬起头看老校长，一抬眼，老校长生动的比喻便不由自主的跃上来，笑声再一次暴发。
老校长咳了一声，说，为了安定咱们学校目前稳定工作，同样也是为了帮助许大娥老师，让她尽快的融入到如火如荼的教育事业中，从私人的角度讲，也是为了许大娥老师走上幸福而美满的婚姻，我们每个人都要拿出一份热情来帮助她。许大娥的婚姻面临着不幸呀，我们应该责无旁贷的领导教育好许大娥同志。许大娥的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就是许大娥的直接领导——我也不同意呀，就算是许大娥的娘同意，我也不会轻而易举地签上“同意”两个字……老校长的话平易近人，深入浅出，不乏生动形象。老校长的话点悟了大家，大家明白了许大娥的婚姻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小事，它还关系到教育大局，老校长把这件事提高到了政治高度。人们都打心眼里佩服老校长，老校长具有领导的威严，又有长者的尊贵仁爱与慈详。在老校长的领导下，我们热血澎湃，我们要拯救许大娥，为了许大娥，我们宁可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李素素找到许大娥。我正在办公室里批改数学作业。李老师示意我离开办公室，我说，今天天气真不错，天气不错，心情不错，就是挣的不多……李老师你呆着，时间允许的话，帮忙把那一座“山”搬了它（我指的是那一大堆没有批改的作业）。学校就巴掌大的地方，我牙根不知道离了这间办公室，哪里还有立锥之地。围着教室转了一圈（你要知道，这所乡村学校连操场都没有），最后还是回来了。我把耳朵贴到窗子下。我听见李素素老师苦口婆心的摆事实讲道理。李素素说，找对象，也是一门子学问……啥，你不信。不信，可就坏了。当初我找你大哥时候，我第一眼就没有瞅上他，我不要。你看他那个黑呀，脸黑得像半年没有洗过。可是我老妈愿意，她说，黑怎么了，黑是劳苦人的本色，白了就好？电灯泡白，晃人的眼呢。我老妈就看上他了，他人五大三粗，干活什么都不憷，麦收的时候，往屋顶上晒麦子，他肩上扛一袋麦子，胳膊下夹一袋，也不哼一声，亮出脚来就咣咣咣地爬上了梯子……大娥啊，找对象可不是玩过家家，可不是挑坏了，还能换回个喜欢的来……叫我说，人不论高矮胖瘦美与丑，最关键的是，人要健健康康的，还要能吃苦，整天价东游西转，找不到食的鸡一样，满世界跑，你说这样的人能过日子……你就说我娘家的侄子吧，人家当了飞行员了，多么的扬眉吐气，光宗耀祖，首先你的说人家身体上好，禁打禁踹，身体素质好，要不，也不可能当上飞行员……大娥，你想想，选对象，就像用人单位招聘工作员一样，比如说，最不行的招聘个保安吧，那也得有条件，不能歪瓜裂枣齐上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保安的吧？！
李素素话说了一车。许大娥抬屁股，说，作业批完了，发回去让学生改……李素素就不好再说什么。许大娥说，谢谢李老师，她会正确的处理好这件事……然后，许大娥就推开门进了教室。李素素以失败告终。李素素实在想不透，许大娥面临人生的狭谷深渊，怎么还一幅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临危不惧豪迈英勇。李素素说，她再也不去管许大娥的事了，就是她嫁了个强奸犯，也和她没有一点关系。李素素刚说完，就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任你怎么归类，许大娥也成不了阶级敌人，怎么能置人生死而不顾呢？许大娥毕竟年轻，需要和风细雨，需要循循善诱，你别看许大娥一脸的平静，她的内心不知道怎样的波澜壮阔呢？她正在酝酿着一场艰难的生死抉择。你不能让许大娥一下子就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爱一下子转变成恨，那是不可能。攻城莫畏艰，许大娥她没有义正言辞的拒绝你，就已经说明，李素素老师的工作是没有白白的浪费掉。
再说说柳庄学校的范有权范老师吧。范老师矮胖，是学校里的老民办，会察着人的眼色行事，也会说，同样的话到了他嘴里就能起色，就像有的人会做馍，同样的面团团，有的婆姨做出来酸苦，硬石头样能一下敲破人的脑壳，有的婆姨却能松松软软白白嫩嫩，人见人爱，能讨人的喜欢。范老师就是那个白白嫩嫩的馍，没有范老师，任你多大的席面，任你大酒大肉，没有范老师，就是没有吃馍一样，你会感觉这一顿饭没有吃饱，肚子里有个地方还空着，空落落的不舒服。不过范老师身为男性公民，有点女性化倾向，说话的腔调，拿捏的姿势多多少少沾了女人的味道，我们背地里叫他范大婶子。范老师不在意，好像只要别人快活了，他可以忍受这一点点小小的委屈，我们也不在意，只是闲人没事的低级快乐，类似于今天的“恶搞”，与其它无关。
范老师说，许大娥不是喜欢梁爱国吗？我们可以把敌人歼灭掉……刘亚静老师张大了嘴，好像嘴里塞着鸡毛，不吐不快的样子，范老师你是说，你要把梁爱国杀掉？！
梁爱国是小葱不割，找薅。刘亚静你去拿刀，我要杀了他梁爱国，我要把梁爱国当成一只鸡给杀了……
刘亚静瞪大了眼珠子。李素素说，像，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高举号志灯抒革命情怀，就是胖了点，不细看，还以为是李奶奶。
李素素老师提供了最新线索。李素素在垃圾筒里拾到撕烂的纸，纸上写满了梁爱国的名字，梁爱国的名字上一个一个地打上了红叉子。这说明许大娥还不是不可挽救。李素素还说，昨天梁爱国在学校门口找许大娥，许大娥都没有用正眼瞅，骗腿上了自行车。李素素的信息坚定我们必胜的信念。我们按照范老师的部署，严阵以待。
许大娥对于嫁不嫁梁爱国，是犹豫的，最起码，在这么多人的强大攻势下，无论怎样粗大茂盛的一棵树，也要动一动，也要摇一摇的。范老师找到许大娥的时候，许大娥对范老师的苦口婆心甚是感动。许大娥把自己的心里话放心的跟范老师说了，大娥说，她爹不拿主意，他的意思是爱嫁谁就嫁谁，自己跳到火坑里怨不得别人。大娥的娘好像事事都在难为许大娥，许大娥说，她怀疑娘是不是亲娘，就算是亲娘，亲娘永远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的眼里永远的只有二娥，拿什么事，都要跟二娥比比，不管怎么比，一比就比下去了。范老师说，大娥，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是人一辈子的大人，是不是叫你娘也跟着。大娥不动声色，最后才动了一句，她管得了我不嫁梁爱国，她还管得我嫁李爱国？！
许大娥的相亲是在某一天的下午。那天天气有些热。范老师骑一辆叮当做响的旧三轮，不紧不慢在后面吃力的行动。范老师做什么事都讲究个效用，他不骑自行车，主要是为了顺便去一趟石镇，去那里购玉米种子和化肥。许大娥的相亲被范老师派上了别的用场。半路上许大娥的自行车爆了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把车子寄放到瓜棚里，许大娥要坐范老师的三轮车，范老师在后面遥遥无期。大娥摘下帽子一个劲儿的扇，我说，许大娥，你坐我的车怎么了，你以为坐我的车，你就得嫁给我？！许大娥的脸就红了，红通通的，还淌着细密的汗珠子，远远地看，许大娥真的很美。
许大娥说，我就坐你的车，我还真赖上你了，嫁给你，你还亏了不！许大娥说完很主动的往我的破赛车上靠。我的破赛车，三角座很高，车把是直的，我骑车的时候，不得不把屁股向上翘，腰不得不塌下去，那样子有点别扭，其实很酷。当然，那得看谁的眼光，用我娘的眼光审视，那不像样子，拉犁的不像拉犁的，拉犁的倒像拾粪的，好听点就是一条没有筋骨的虫，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许大娥说，于小北，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我不信，我才不信呢……你们读师范的时候，整个一个娘子军，我不信你没有谈过恋爱。
真的没有。她们看不起当臭教书的……我自个跟自个恋爱，我就爱我自个……
我想问问许大娥，是不是吃错药了，找来找去找了个瘸腿的梁爱国。许大娥和梁爱国的事，还没有了断，又紧锣密鼓的相亲。女人变来变去，没个章法，女人就是一个圈套，被女人捆缚的男人，是一种不幸，所以我现在不考虑将来，不考虑婚姻。女人的心思，你不猜，你猜来猜去不明白。如果许大娥不同意见于小迁，我们还会说，许大娥钻牛角尖，不知好歹。这件事的发生，和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可理解的是我们自己，我们拯求了许大娥于困顿之中，我们又要怀疑许大娥的不专一不守贞节，实实在在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每个人心中都有恶的一面，都有自私与挑剔的一面。
大娥说，她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的数学老师陈遥。当然她只能是喜欢，只能是远远的喜欢。她的数学学得一塌糊涂，但，这并不影响她对数学老师发自内心的喜欢。数学课上，她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也是数学排名的时候，名次最靠后的一个。就是为了这种喜欢，她想尽全力把数学学好，她真是努力了，可是，那些复杂的公式定理总是轻而易举的把她弄糊涂了，立体几何在她眼里，永远都立不起来，一幅软踏踏的扶不起来的臭狗屎……她好几次做梦，她都梦见数学老师给他们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在语文课上给数学老师写情书，被语文老师发现了，简单敷衍地批评了她，批评她说，不要过早的读爱情诗，不利于青少心理健康发展。她的语文成绩出奇的好，正因为如此才从轻发落。高一的一次联欢，陈遥很经典地唱了一首《偏偏喜欢你》，陈遥用粤语唱，歌词听不大清楚，大娥却清醒的有了感应。许大娥第一次听这首歌，她被丝丝缕缕的音韵迷住了。大娥说，那首就好像是单单给她唱的，她有百分百的理由去接纳它。偏偏喜欢你，你不要读你，要读馁。偏偏喜欢馁。
后来，她仔细留心过，陈遥其实长的挺像唱《偏偏喜欢你》的那位大歌星。大娥说，她之所以辍学，一半原因是自己学习成绩太差，更多的原因是陈遥结婚了。陈遥峄榈哪且惶欤????趿艘惶斓目危??惶於济挥谐远?鳎??蘖艘惶臁４蠖鹚担?龀乱Ｐ±掀诺男亩加辛恕??
梁爱国的侧影特别像陈遥，当然也像那位大歌星。梁爱戴上墨镜就有七分像了……你信不信？梁爱国唱歌一套一套的，他唱《偏偏喜欢你》，就很好。
我问许大娥，就为这？！
许大娥说，如果梁爱国的腿不瘸，那有多好……有很多时候，往往把他的腿给忽略了……
那梁爱国会跳霹雳舞吧。
于小北你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那样子好笑，那样子让人不由的想入飞飞。音乐课上老师讲附点音符的时候，举过一个生动的例子，附点音符的节奏就像瘸子走路一样，后一节总是慢半拍。音乐老师怕我们不能够领会，在大教室里的讲台上，学瘸子走路。边走边说，你们不要看我的姿势，你们听，我的节奏，嗒——嗒，嗒——嗒。许大娥呀，这么神圣的爱情，被你亲手简单稀松地出卖了。怪不得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缺少拐卖妇女的骗子，怪不得新闻报道里有高智商的女博士被人贩子卖了，不但卖了，还装出一派天真，替人家数钱。我想起一句话，女人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无知。
许大娥和于小迁见面的地方，是我本家的叔叔家。我们叫他三叔。三叔是村小的老师，这也是我们把三叔家做为相亲地点的一个原因。我们进了院落，院子里很脏，鸡屎鸭屎涂了一地，许大娥像是芭蕾舞演员用脚尖点地踮着脚走过去。三叔过来，问了一句话，便扛着锨出去了。我看见三叔卷起的裤脚露出蓝色的绒裤。三叔有风湿病，大热的天，他也是捂着凉天的衣服。于小迁走的时候，范老师还没有来，我们把范老师这个重要的角色给丢了。这也怪罪不得我们。许大娥见了于小迁，同时她也看见了墙上贴的字画。许大娥很激动，她的艺术细胞充分的活跃起来。从这一点引开话题，是一个很好的开始，错就错在，许大娥回不到所行之事的主题上。于小迁说，字和画是于小北的。许大娥把两个胳膊支在衣柜上，细细的看。于小迁说，于小北不光能写能画，还能吹笛子……许大娥眼睫毛忽地垂下来，滑过一个小小的弧形，弯弯的睫毛努力的上扬，许大娥说，这个于小北，真没有看出来，瞎了眼的猪八戒贪吃了钉子，内秀呀！
他们把于小北的话题说完，于小迁哑在那儿，许大娥迷了路一样找不到新鲜的话题。许大娥皱着眉头想来想去，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说，于小迁，你的牙没有于小北的白呀！
于小迁哼了一声。于小迁点了一支烟。于小迁平常是不抽烟的，于小迁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于小迁走了，因为这件事，得罪了于小迁，于小迁说，哪里是相亲，分明是打探敌情，于小北，你玩过的女人往我这领，我操你姥姥，于小北！于小迁那个乌鸦嘴，唯恐天下不乱。小不忍则乱大谋，对于小迁的行径，我可以沉默，我内心里鄙视他。
我娘骑着二八的自行车到了柳庄学校。我娘说了两件事。一，于小迁不愿意许大娥。不愿意就不愿意，那天于小迁的表现足以说明了他的不愿意。为这点事，她是犯不着十万火急的跑到柳庄来。重要的是第二件事，娘说，村里人传说，我跟许大娥搞对象。有人看见于小北骑车自行车驮着许大娥，许大娥紧紧抱着于小北的细腰。娘说，许大娥长的还可以，可她不是正式的，不是国家的人，你千万别学了你三叔，娶了个村里的婆姨，把个家累赘的不成样子。娘说，我要俺孙子一生下来，就是城市人，不挨村里人的那个俗！
这是哪壶对哪壶呀！娘走出村口，还不放心地叫住我，把嘴对着我的耳朵，没完没了，小嘴不停。我对女人是有欲望的，只是当女人和自由发生冲突时，我会选择后者。我更愿意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四处游逛，文学一点，就是很多人曾经向往过的到处流浪。或者说，我对女人的感觉还是一片处女地，还有待开发，许大娥牵过我的手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不那么强烈，历经多年，我才清楚的意识到，那时，我怀着童话般的忧郁，我以为我什么都懂了，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块爱情的半导体。
范老师找到我，和我娘一个模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范老师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许大娥对于小北有意思……你愿意，我就给你捅破窗户纸，说亮话。
我的脸一下子紧张起来说，范老师，请你们不要把解决问题的途径寄托到我身上，俺不是强盗，不会强取豪夺，俺更不是英雄，不会承担任何责任风险，你说俺说的对不，在理不？
范老师笑了，你瞧瞧，张生遇见崔莺莺——一见钟情，心里没事，你脸红什么？
范老师，你再这样说，我可跟你急！
范老师就不说了。
范大婶子也就是开开玩笑，一个大男人不婆婆妈妈的，怎么会变成范大婶子呢。一个玩笑，我还唐和尚读佛——一本正经。有些惭愧，这样做有些不知趣。事实上呢，范老师和许大娥谈了心，许大娥对范老师说了，她心里除了梁爱国，很有可能还装着于小北，对于小北，是可以考虑考虑。范老师带着许大娥庄严的使命，在我的怒视下，溜之大吉。
要知道范大婶子不是开玩笑，而是他和许大娥两个人的预谋，打死我我也不会在许大娥面前说出不该说的话。
于小北说，大娥呀，大娥呀，请你不要伤心，不要气馁，于小迁他不愿意，说明他没有那个福份，于小迁不同意，不能够说明就一定要嫁给梁爱国，大娥，你说对不对，啊？
于小北！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说不让我不嫁给梁爱国，那你说，于小北你说，你让我嫁谁？许大娥气势汹汹地用眼盯着我，眼光里带着隐隐的冷和坚硬的苦大仇深。没等我说话，许大娥便爬在办公桌上哭了。哭声断断续续，一块一块地扯过来。
我不知道许大娥怎么了，大娥，你哭吧哭吧，女人的哭泣不是罪，女人的眼泪就是忘情水。许大娥，如果你真的很难过，就借我的肩膀靠一靠，假装我是你幸福的另一半。我心里这样想着，我却一句都不敢说。
许大娥止不住的哭。我打开伞走出了办公室，才知道外面的天很蓝，阳光一片灿烂。
漫长的暑假来了。我相信所有的尴尬与不快，都会被暑假冲淡和隔离。
暑假过后的又是一个新学期。许大娥没有来。
许大娥和梁爱国结婚了。许大娥的娘家没有来一个人，那场婚礼，少了喜庆，多了沉默。许大娥的娘，肯定不会来，许大娥不单嫁给了梁爱国，还是大着肚子嫁给了梁爱国。许大娥的娘死活不同意，许大娥的姨站在姐姐的立场坚决不同意，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同意。许大娥和梁爱国就私奔了。许大娥回来的时候，肚子还不是明显的大，只是腰身有些肥了，衣服就显瘦了，走路有些站不稳当，站不稳却总是在摇晃，没有倒下去的意思。明眼人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许大娥怀了孩子，私奔的意义得到深化与与升华。那场婚礼很简单，许大娥的娘没来，许大娥的姨也没来。许大娥脸上没有笑，我怀疑许大娥是不是后悔了，后悔自己嫁给了梁爱国。
许大娥不会回到柳庄学校。许大娥即使来了柳庄学校，老校长也不会要。许大娥想来，梁爱国也不会同意。我猜测梁爱国会不会训导许大娥，梁爱国咳了两声，声色凝重语重心长地说：
许大娥你不能去，那些资产阶级正瞄准了社会主义，他们正居心叵测地期待着把社会主义的幸福与成长，扼杀在摇篮里！

小雅
小姑说，小雅，这个你不愿意，那个你也不愿意，你倒要是自己有个准主意呀？！小雅不看小姑，小雅知道小姑的表情写满了关爱，还有更多的无奈。小雅说，小姑，你看着行，就行。小姑你说行不行？小雅这样问小姑的时候，小姑从来都不会做出一个决定性的答案，她希望听到小姑果断的说，好，就他了，或者从容的说，不行。小姑的回答在可以和不可以之间的。不过，小雅还是相信小姑的，小雅不得不承认，小姑的眼光是超前的。小姑再问小雅的时候，小雅说，小姑，我就找姑夫那样的。个子要高，最少也得一米七五吧，嘴唇要厚一些，眼睛要单眼皮……当然这只是表面的要求，更重要的，两个人要有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的……小姑说，那你就别找了，我估计这个柳庄村没有。小姑说，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小雅一个劲儿地往小姑身上靠。小姑拿捏着，嘴唇轻轻地张了张，又闭上了。好像小姑嘴里含着不可告人的机密，她的嘴再张大一点，就会跑出来，融化在空气里。小姑不说，小雅就装着很生气。小姑说，你看呀，你看小雅，这个嘴能挂三斤猪头肉。小雅说，小姑你要是不说，我可就走了，小雅走了，就再没人陪你了，小雅走了可就再也不回来了。小姑说，你个傻丫头，小姑逗你呢。好，小姑，你逗我。小雅用手挠小姑的腋窝。小姑笑的出差了气，连连求饶。小姑一笑脸上皱纹就一下子显出来，额头的抬头纹眼角的鱼尾纹，一道一道从隐藏的角落里张扬的像风帆一样让人惊异。
小雅发现了女人的秘密。
女人是容易凋零的花，那朵花的名字就叫女人花。像小姑，隔三差五都要做皮肤护理，平时，看见小姑的时候，总以为小姑活到了女人的极致。就像那个演员刘晓庆一样，活成妖精。当然，小姑只有四十岁多一点点，还没有老成了一块豆腐渣，想用手托都不起来。不过，小姑是有福气的，她和村子里别的女人比，小姑年轻许多。村子里有哪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把头发染成麦穗黄，描着眉，眼睫毛移植上去的，看上去修长，还修饰成必要的弧度，她的眼睛如果是荷塘，眼睫毛就是荷塘边沿的青青的芦苇。如果不让小姑去捉笔写字，如果不让小姑张口说话，你会以为到小姑就是城里的女人。小姑平常是不太笑的，她看赵本山的小品，总会忍不住的要笑一笑，小姑尽量的忍着，她的笑就是整体不动，只把嘴角扬上去，给人的感觉很怪，那张脸不像是一张脸，半张脸笑着，另半张脸板着，用力的板着。这回呢，小姑笑了，笑的有些野，她脸的皱纹一条一条的笑了出来。你才知道化了妆的女人，其实是虚伪的女人，化了妆的女人，其实是绝望的女人，她用力的攀着那一茎救命的稻草，不依不饶。所有的精心准备逃不过一笑，一笑，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小姑其实和她的同伴一样，也是一个女人，她的花即使用了保鲜剂，也逃不过最后的枯萎。
小姑的脸让小雅不由地一颤。小雅一下子放了手。小姑就愣在那儿，那一霎那，小姑的眼睛鼻子嘴巴有些错位，电影里的黑白默片一样，定格。小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有些红了，用手指理了理并不乱的头发。小姑站起来说，你看，你看，成了什么样子，过了，有点过了……又不是十七八的孩子，闹不得了……
小姑脸上的表情整洁如初。小姑说，小雅，按你说的，你应该找周杰伦……小姑努努嘴，瞅了一眼墙上周杰伦的大头像。小雅见过姑夫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的巴掌大的一张照片，姑夫站在一棵白杨树前面，当然，那张照片不仅仅有姑夫，还有姑夫的同学。第一眼看见张照片，小雅就认准了，冲小姑大叫，小姑，你快看，你看这是谁。小姑没有看照片，用挑剔不解的眼光扫了一眼小雅外套上的第三颗红色钮扣，便匆匆地再也不肯光顾。
小姑说，就是把李石头摔成八瓣，她都能把他认出来。
小姑，你看，其实姑夫蛮像周杰伦。
哼。你以为周杰伦长的就好看呀！周杰伦要是生在了柳庄，八成都没人提亲。
小姑，你不许这样说。周杰伦细看不漂亮，可是男人不能够长的太漂亮，男人长个浓眉大眼，怎么看都逃脱不了那股子奶油气。小姑，你看，周杰伦，其实他不漂亮，可是他酷呀！他酷酷的，混身上下满是爱情的味道！
小姑就不说话了。好像小姑认同了小雅的观点。
姑夫小名叫石头，是柳庄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姑夫还是愣头小伙子的时候，只不过在瓦匠班给人家当小工使，给村里人盖房。也就是说，小姑嫁给姑夫时，还只是一个卖死力气的，没有多大出气的和泥匠。小雅不知道，小姑怎么就看上了这个卖死力气小伙子，那时姑夫家，在柳庄穷的丁当响。地里的庄稼都往家拉，用牲口车，用架子车，最不行的也有一辆独轮车，姑夫家什么都没有，不是不想有，是置不起家当。大忙的季节，家家都忙，借出一辆车不容易。姑夫白天帮着有车的人家拉，给人家卖一天的力，晚上借来了车，在人家休息的时候，他就一趟一趟地往家拉庄稼运肥。小姑说，李石头，那时候长的黑呀，藏在煤堆愣是找不出人来，他比煤还黑，他圪蹴在那，比煤还像煤。小姑说，还有你姑夫的娘还是个瞎子，做不了庄稼地的大活，别看这样，她的心计比谁都多。像你姑夫这样的人家是不好找对象的，就单等着打光棍吧。
小姑这样一说，小雅的心就冷不丁的一沉。好像真的应了小姑那一句话，如果周杰伦生在乡下，还真的说不准，是好还是不好。小姑的气色很好，精神饱满昂扬。小姑说，如果不嫁给李石头，说不准李石头还在打光棍呢。可是，小姑偏偏嫁给了李石头。李石头就没有打光棍的可能性了。
小姑说，她嫁给李石头，下了天大的决心。
小雅是第一次听说，嫁人还需要下决心，需要勇气。小雅的第一个对象是小马庄的马达。马达是修摩托的，所以他的身上总会有一股汽油柴油的味道。小雅在村办的童装厂上班，几乎每天下午下班，马达都会骑着摩托大厂门口等小雅，小雅出了厂门口，对马达一笑。马达给小雅一个飞吻，亲密地说，小宝贝，请上车。小雅上了车，马达猛的一加油门，车子疯了似的跑了出去。吓的小雅脸色都白了，小雅从后面使劲的抱着马达的腰。村办的童装厂是计件工资，没有星期休息日，厂子里不放假，她自己给自己放假。小雅才不管厂子扣多少钱，她该过礼拜，哪怕厂子里活多的用车间主任来请她，她也不去。有时间，她就和马达去县城，去阳光花坊，坐在秋千坐椅上，吃零食喝冷饮，每一次，小雅必要一份提拉米酥。
小雅的妈不愿意小雅和马达的来往。她看不起马达整天一手油泥，衣服从来都带着洗也洗不掉的油斑。马达虽然有手艺，也就是能够养家活口罢了。小雅的妈说，嫁给马达，小雅就吃了大亏了。凭小雅的水灵劲儿嫁个模样周正家资殷实的，不是不可以。小雅就拿不定主意了。她不明白，嫁给马达是不是，真的吃了亏。究竟吃了多少亏，小雅更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后来，马达和小雅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小雅就不理马达了。马达再找小雅的时候，小雅就像真的吃了亏似的，躲着马达走。时间长了，马达像是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后来，小雅开始一个接一个相亲。柳庄现在的相亲不比以前，相亲不过是介绍人搭一个桥，两个人需要相处一个阶段。小雅的第二个对象，是同村的李杰，别看李杰人五人六，像个人样，李杰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李杰很不爱说话。小雅和李杰站到一块，从大面上看，还真有点金童玉女的味道。小雅和李杰在一起，小雅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即使小雅说了一火车，李杰只不过嗯一声，说急了就嗯一声半，第二声非常的小，只能算半声。小雅和李杰还没有开始，小雅就退出了这场不看好的游戏。
小雅就见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至到第N个刘建新。
小雅把刘建新领到小姑家，小雅的意思让小姑拿个主意。小雅已经麻木了，她看不出哪个好，哪个不好，越来越感觉，她现在是急忙忙地奔赴一场婚姻，离想像中的爱情越来越远。小姑却不拿意见，不说一个完整的一个行字，也不说一个完整的不字。小姑一点一点分析小伙子的优缺点，优点和缺点好像很均等。小雅有时候莫名其妙的想起马达。马达就是单眼皮，很优雅，很迷人的那一种。只是马达不够1米7,小雅穿上高跟鞋，她比马达高一小截。如果和马达接吻，小雅必须微微的往下俯身。小雅就想，也许当初拒绝马达，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和马达在一起，小雅还是快乐的，能感受到爱情的气息扑面袭来。和马达在一起的时候，小雅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好，并不像她妈说的那样，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和马达在一起，她的欲望就会变的很小很小，变得非常容易满足。小雅的妈一提醒，小雅就犯迷糊，那点容易满足的欲望膨胀，膨胀成无穷大。如果马达在两个人僵持的阶段能够紧紧的不放手，她想，她是会跟马达走的，无论天是亮着，还是黑着，她一点都不怕。有时候，小雅这样想，其实和马达的事，也不能全推到自己一个人身上，谁叫那时候的小雅还嫩的用手一掐，就会流一手糊涂的汁水。和马达那是小雅的第一次谈恋爱，因为是第一次，没有比较，没有背景，她不能恰到好处的知道，这是纯正的爱情，还是勾兑了水的稀释物。
小雅想马达的时候，马达已经有了女朋友，等小雅彻底想明白的时候，马达已经结了婚。马达是今年的十一结的婚，马达的那个新娘，小雅怎么也看不上。小雅偷偷地去找马达，她说，马达，你要结婚了呀？！马达点点头。小雅有点想哭，她的眼睛有些迷蒙，她的眼前飞扬着无数的柳絮，用了很大的力气也不能够把马达看的更清楚。马达说，刚领了结婚证，后天，请家里人摆菜谱。摆菜谱，就是拉菜单，结婚的那天流水的席面，几荤几素，几个碟子几个碗，一样一样的摆一摆。马达的婚礼要到县城的酒店里举行，其实，是用不着摆菜谱的，说白了，就是请亲近的和关键主事人提前吃一顿酒席。马达说，后天，你一定要来呀。小雅随便嗯了一声。马达说，他还忙，就急匆匆地走了。小雅是不会去的，哪怕是马达正式的婚礼，她也是不会去的。就算她去了，把她归到哪一类呢，不是亲戚，不是主事人，不是同学，也不是同事，就说是朋友吧，小雅听不得这个字眼。这个字眼含在她的嘴里，是一颗化不了的沙。
马达摆菜谱的那天晚上，小雅给马达打手机。小雅把马达的手机都打爆了。小雅说，你过来，你不过来，我就不活了。马达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天凉如水。小雅说，马达，我有些后悔了。马达不说话。小雅说，她听人家说了，说马达的婚纱照，花了两千九百九十八，照片上不细瞅都不像本人。特别是新娘，一点都不像，像杂志贴画上的大明星。小雅说，她们说新娘一点都不像。小雅说，婚纱照上应该是小雅和马达。马达说，你这样说不好。马达说，你长的漂亮，会找个更好的。马达想走。马达想走的那一刹那，小雅就堵了过去，她一头倒在马达怀里，用嘴吻他，用细细的牙齿咬他……
小雅把第一次给了马达。小雅不知道这样做原因是什么，也许这样做，她心里的后悔就会轻一点，就会少一点。见刘建新的时候，小雅是被动的。其实小雅都没有心思把刘建新好好地审视一番。刘建新的十句话有八句，被小雅遗漏了。
气极了的时候，小雅什么都不想。小雅自言自语，爱嫁谁嫁谁。好像嫁人的是个别人，而不是小雅。小雅想了一个晚上，她想明白了。天亮的时候，就不是那么一回事，答案似乎被白天的亮光擦去了，想明白的问题，依旧乱麻样摆在那儿。
一个年龄就会有一个想法。小雅现在想的是嫁人，而不是以前的爱情。小雅和小姑说爱情的时候，她的心是发虚的，这样的话她以前和马达说过，后来说过还是没有说过，她有些记不得了。小姑毕竟和自己不是一代人，在小姑那里，她容易找到自信，行动语言上就比较放肆一点比较前卫一点。
嫁谁是谁，爱嫁谁嫁谁。小雅说，不行就嫁给刘建新吧。小雅拿起这把剑的时候，她又下不了手，跟小姑说的一样，嫁个人是需要勇气的，这和自杀是一个道理。小雅下不了手，她就去找小姑。她把那柄利剑扔给了小姑，她希望小姑能痛痛快快给她一剑，一剑下去，斩断红尘，斩断世俗杂念，斩断所有的痛与苦憷。小姑把那一把剑轻轻地拿开了。这个世界最害怕的不是对手的强大，而是这个世界没有了对手，一个孤零零的你，自己对自己开战，那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害怕。
小雅相信小姑的眼光，是独到，是超前前卫的。她只用一眼，就能把一个人的来世前生看个明白。你想呀，小姑，最后看上了李石头，多么具有超前的眼光。小雅听别人说过，李石头找了你小姑，你小姑嫁给了李石头，当时，谁都不看好。小姑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第一大美人，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现在的小姑就不漂亮了，比起村里整日里下地做活的同辈人，小姑的优势摆在那儿，这一点是不用争议的。关键是李石头后来就不再是李石头了。最初李石头带着几个人去城里干活，后来，队伍渐渐壮大，李石头做了小包工头。再后来，李石头成了康达实业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康达实业有限公司好像什么都做，房地产开发，印刷，运输……李石头成了响当当的民营企业家。小姑就成了村里的大富婆。
李石头就不再叫李石头，当然不是说李石头改了名姓，而是李石头这个小名被人们渐渐的不习惯了，李石头的大名叫李宗胜。打开县城的电视台，李宗胜是隔三差五的出现的，像县城的某些个要员，如果他们不出现，电视就播不下去了。这些个要员和电视台的小广告一样，说着套话，说着大话，说着不着边际的空洞的谎话。李宗胜似乎和别人不一样，李宗胜不像其它的人肠满油肥，大腹便便，李宗胜身材很好，肤色似乎也不像不姑说的那样黑。当然也不是白，是那种健康的古铜色。李宗胜说的话，明显地带着乡土气息。李宗胜回家的次数远比不上李宗胜上电视的机会多。一次小姑家被盗了，小姑哭着打电话给李宗胜。小姑还想给儿子李奇打电话，李奇在省城里一家贵族学校读书，想了想，怕影响李奇的学习也就没打。李宗胜架不住小姑的哭，让司机开着宝马回村。小姑受了伤，蒙面大盗，进了屋，把刀子抵着小姑的脖子，小姑想反抗，想反抗却反抗不了。小姑只是受了一点皮毛之伤。李宗胜说，有什么让他拿什么，不就是那点金银手饰吗，换新的，老婆偷走了，还能换，屁大的事，就吓成这样。李宗胜就走了。后来，李宗胜派人在门口拴了两只大狼狗。小姑说，要两只狗干什么。整天还要伺候它，不要的，不要的。小姑烦这两条狗，还有一点，小姑总感觉，李宗胜给她牵两条狗，是为了看着她的，看着她不要到处乱跑。狗被小姑送了人。小姑便央求小雅和自己做伴。
小姑躺在摇椅上，摇椅轻轻的晃动。小姑的样子很是悠闲，小姑点着了一支女士专用香烟。淡淡的烟气向四周漫散，烟味不呛，有一点说不出的甜。小雅说，小姑，你不是不抽烟吗。我也抽一支。小姑说，不行，小姑娘家抽什么烟。
那你怎么抽？！抽烟致癌，还损坏皮肤。
我又不嫁人了，管那么多干吗？
那你三天两头做护理。做给谁看？！
小姑就有些不高兴了，说，我愿意，我给自己看，我有自尊，我的虚荣心强着呢！
小雅不说话了。小雅不说话了，小姑就着急了，说，小雅，你别走，过来帮我捶捶背。捶背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小姑是心里烦了，她想找个人说话，或者找个人听她一句一句漫无边际的絮叼。更多的时候，小雅捶不了几下，就歇了，小姑并不在意，小姑需要的是一种诉说的现场感。小雅不愿意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把一只耳朵放在那儿，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好几次小雅在小姑的絮叼中睡着了。
小姑说，你爷爷奶奶死的都早。家里剩下我和你爸，还有两间漏雨的草棚子。你爸都二十八了，找不到媳妇，没有哪一个人家愿意到咱们家来。穷是一方面，缺爹少娘，谁个愿意呀？！没爹没娘，说起来话长。眼看我也大了，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小雅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我想着不管我嫁不嫁人，我要等着你爸结了婚，你爸结了婚，我再嫁出去，我不能放下你爸一个人，远远的嫁出去，不管他了。那个时候村里不时兴恋爱找对象，谈婚论嫁都得找媒人，即使是男女双方对了眼，也得中间找个媒人走走过场，自由恋爱，是被人家笑话，会被人当话柄子拿捏你。大洋马是村子里专管说媒的，她老了，现在年轻人自个找对象也用不上她了。大洋马是吃香的，哪家没有大了的小子闺女的，不巴结着她点将来怎么找媳妇娉闺女呀。那天，大洋马找到你爸，说给我介绍对象。你爸点了头，说让婶子看着办。我刚从地里回来，我对大洋马说，我不着急，你先给俺哥说。大洋马说，你瞧这闺女，懂事哟。大洋马说，缺爹少娘的，让人心疼可怜还不够呢，哪能丢下你哥不管呢。你们哥俩的事，我包下了。我说，婶子，那你先给我哥说，等我哥成了，由你怎么说都成。大洋马不高兴了，说，闺女，你以为是做买卖，货换货，什么事都得由着工夫侍弄，不是说来它就来的。不管大洋马怎么说，我就是那一句话。大洋马就不说了，憋着一口气走了。大洋马给我说的是她的亲侄儿，人不怎么样，整日价偷鸡摸狗，大错不犯，小错连连。我当然不愿意。后来，大洋马腆着脸找了我好几次，我也不理她，扭头就走。我猜测是大洋马的侄子看上我了，才这样连蒙带吓的找我。因为这件事，得罪了大洋马。
我想给你爸找个媳妇，有了媳妇了，多少就是个家了，就不被别人笑话了。没有大洋马，我就嫁不出去了！我不信这个邪。我去别的村找媒人，媒人不认得，我就打听。我说，让她们行行好，给你爸说个媳妇，说成了要好好的谢你。至于怎么好好的谢，我也说不清楚。我还说，让她们打问着点，哪家要换戚。我给男家做媳妇，让男家的姐妹给你爸做媳妇，这样亲上加亲，只要人家愿意我哥，男家丑点，腿脚瘸点都行。
后来，真有媒人说了一门子亲事。男家也是三十好几了娶不上媳妇，他底下有个不到二十的妹妹。我一听，心里满心的愿意。男家没说什么，男家的妹妹水灵灵的，我心里就高兴，让你爸娶这么个俊媳妇，把那些嚼舌头说闲话的人气死。婚事就快定下来了。大洋马从中搅和，她跟人家说坏话，大洋马说，说你爸别看着哪都不缺，有病，抽疯，抽羊角疯，还说我，明看着是个黄花闺女，长得那么国色天香，早被人算计过了。你娶过她来，还不知道生的是哪家的娃呢。要不，她怎么那么急了百咧的给自个张罗婚事！
大洋马一搅和，亲事就黄了。我去人家讲理，人家死活不见。还混说，男家有了媳妇，三天后就结婚。我去大洋马家骂街。大洋马强词夺理，说，谁说的，你找谁去！哪个做证是我搅黄的？你成不了，你找出气的，你拉不屎来，怨茅坑，你日不出娃来，你到猪场去支声，你在这儿念的哪家的丧经！！大洋马泼皮滚刀子肉，她在地上滚，把头发弄瞎了，骂出了祖宗八代。
你知道不，每年过年，你姑夫都要拿出一部分钱，给村里的老人买一些过年的礼物，除了东西，每个老人都能得到一百多块钱。我说了，李石头，你谁都可以给，你不能给大洋马，你给了她，你就别进这个家门。刚开始你姑夫不给，后来大洋马拄着拐棍来赔不是。我不理她。再过年，你姑夫当面不给，他偷偷的还是给大洋马东西和钱。
你姑夫说了，得给，全村人都给，不给她一个，让人笑话。
你姑夫还说，要不是大洋马，你还知道嫁到哪去呢，这还得感谢大洋马。
后来，李石头的瞎眼娘求五婶说亲。五婶不愿意来。
五婶别别扭扭对我说，闺女，我跟你说个话，说了你别不高兴，如果不高兴了，就当五婶没有说，闺女，你说行不？五婶说了，我也没有言声。五婶忙说，闺女，你别往心里去，就当五婶什么都没说。
你爸知道了这件事。
他说，妹，你就嫁吧。别迷什么荣华富贵，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就是好人家。
我不说话。你爸说，瞎眼娘跟咱们一个庄子，知根知底，再说个外分点的人家，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
我说，我不嫁人，我等哥娶了媳妇。
我要是一辈子不娶媳妇呢？
我一辈子不嫁人！
浑话，闺女家，早晚是泼出去的水，哪有不嫁人的！
你要不娶，我就不嫁！
……
你爸说，娘在世的时候，可没有说过不让你嫁人。
我说，爹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不让你娶媳妇。
你爸说，你先嫁了，我再娶，不是一个道理？！
我说，娘先生了你，后生的我。
你爸说，这女子，你咋不听话呢！
我说，我不听话咋了，我不听话，还给你抹黑了！
你爸说，你就给我抹了黑。我一个人娶不成，让人家笑话了，你还不嫁，那不是抹黑吗？
我说，我没给你抹黑。我抹黑抹自个脸上。
你爸说，正说反说，你得嫁出去。
我不嫁，我就不嫁！！
你爸就急了，把鞋脱下来，朝我扔过来。我不寸步不让。
我说，我不嫁，打死我也不嫁！你爸就光着脚，拿着条帚过来，死命的打我。
邻居们都过来了。好劝歹劝，才平静下来。
我的头发乱成了一团麻，邻居走的时候，我还反反复复地说，我就不嫁，逼着我嫁，我就找娘去……
那一夜，你爸把菜刀，剪子，农药，老鼠药全收拾起来了。他在门外蹲了整整一夜。我知道，我死不了，我也不想死。我死了，你爸就更苦了。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思前想后。想不出一个辙来。我挑出十粒豆子，用针扎一个眼的，是嫁，扎两个眼的是不嫁。一个眼的豆子五个，两个眼的豆子五个。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这样不行，我又拿出去一颗一个眼的豆子，拿出一粒干净的豆子，在上面扎了两个眼。这样，一个眼的豆子有四个，两个眼的豆子有六个。十粒豆子在瓦碗里转呀，转呀。我闭上眼拿出第一粒豆子，豆子上扎了一个眼。把拿出的豆子放进碗里，再转，再转，我担心第二粒豆子还是一个眼，用手帕子蒙在着碗口上下摇。我拿出第二个豆子，我不敢看，先用手摸，心就凉了，第二颗豆子上扎了一个眼……我不拿第三粒豆子了。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我不哭，也不闹了。瞎眼娘探着竹杆子过来说，闺女，你不用愁，石头也是个从小没个爹的孩子，他知道疼人呀。你嫁了他，不会错……
小姑真的动了情。小雅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些。小雅的眼睛也有些湿湿的。
小姑说，我跟你姑夫结婚的那天，我把裤腰扎得紧紧的，用了三条红腰带捆了三次。你姑夫急了。我说，李石头，你别急。我是你老婆，不让你睡是说不过去的。可是，你答应我，你得帮我哥娶上媳妇。你姑夫连连应着，说，行行行。你姑夫就去红腰带，我说，李石头，你把我说的话重复一次。你姑夫就低声低气地说，帮你哥，不，不对，是帮咱哥找媳妇……找不到，俺李石头，就让王八一口吃了，中不中？！
我就这样嫁给了你姑夫，李石头。
小姑擦了擦眼角的泪。对小雅说，你明白了吧，小雅。我不给你拿大主意，就是这个意思。做什么事，自己拿自己的主意，道是自个走的，是苦是甜是要自个尝的。
树叶子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快阴历的十月初一了，十月初一是鬼节。人死后去的那个世界，天气也要冷了，他们也需要御寒的冬衣，柳庄的人在这个时候，家家都要准备棉衣，棉被，铜炉子，给那些死去的亲人送去。当然，这些棉衣棉被铜炉子，都是纸糊的，连同纸钱，焚烧在亲人的坟堆前。
小姑雇人把暖气生起来了，冰箱里早早的装满鱼肉水果。小姑说，你姑夫是个孝顺的人，他再忙，也要回来给他的瞎眼娘烧纸。他什么节日都会不在意，这个鬼节，他是忘不了的。
小雅躲在屋子里上网聊天。小姑把案板敲出了欢乐的圆舞曲。
小雅对那个叫跑在陆地上的鱼说：嫁，与不嫁，都是一个问题。
跑在陆地上的鱼说，嫁我吧，他是回收站，所有嫁不出去的，他都要，免费存储，不要利息。
小雅说，美的你，你以为你是谁呀。随后，小雅发了个呕吐的QQ表情。
电话铃响了。
小雅对跑在陆地上的鱼说，你先别潜水，你在岸上跑一会吧。一会就来。
电话是姑夫打来的。小雅从厨房里喊来小姑。
小姑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条湿淋淋的鱼，鱼还活着，摆着尾巴，努力挣脱小姑白皙的小手。
电话打完了。电话不长，也不短。
等小雅被什么惊动了的时候，她发现，小姑哭了。
小姑的哭声呛白，沉重而轻浮，它一声一声的丢下来，落了一地。小姑脸上的肌肉是扭曲的，有一些狰狞恐布。小姑的头发像是理不顺的稻草，头发的根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小姑有说不出来的狼狈，比小姑笑的时候还要狼狈，小雅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狼狈不堪的小姑。
小姑什么也不说，小姑再不顾不得什么自尊与虚荣。事情的因果，小雅还是知道了。李宗胜打过电话说，他已经烧了纸钱，他不回家了。他最后说，他在外面有了，孩子在他的车上，都四岁了。他说，他不愿意说这件事……最后还是要说的。他不为谁想，他要为孩子想想，他说，不如，咱们离婚吧。
突然间，小姑的嗓子里再也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痛苦的表情僵在那儿，一动不动，想哭，却怎么么也淌不下泪。
小雅从那份安静里，发现最初惊动她的，是小姑手里逃脱出来的那条鱼。
一条跑在陆地上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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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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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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