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传”之痛苦
我认为,中国书法是最神秘的艺术之一,因为它最具东方色彩，也是一种最为抽象、而其观念形态也最为纯粹的艺术门类。正因为其神秘独特，学书者总想从其相关理论中找到阐释、佐证或界定。读的多了，发现有关书法的理论，从古到今，不论是关于书法艺术的经典论著，还是书法鉴赏作品，不论是书法教课书，还是评论文章，都体现出一种含糊、笼统、经验式的批评风格，不仅让人疑窦丛生，一头雾水。
１、关于传统。
传统理论认为中国书法始于甲骨文，因为甲骨文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最早的成熟文字，其中最经典的《大骨四版》、《祭司狩猎涂朱牛刻骨辞》、《宰丰骨匕刻辞》等甲骨文，向来被奉为圭臬，束之高阁，后来者顶礼膜拜，叹为观止。甲骨文当然有价值，这个不用我们考证阐释，但甲骨文是不是像书法论著里面说的那样是中国书法的源头呢？是不是“层次错落，线条变化不拘，笔画细劲，是难得的书法艺术珍品”？众所周知，文字最基本的功能是纪事，在文字的初期运用阶段，甲骨文应该是藏于庙堂的，类似档案一类，这个时候的书写者是否有美学的考虑？我想成分很少，和后来基于审美需要的书法，虽然同源但大相径庭，甲骨文让我们接触到远古时代人类活动的痕迹和人类生产生活的信息，这个价值是史学的价值，难道一定是书法的源头？照这样类推，文字产生以前人类是用结绳来记事，如果谁有幸考古发掘出一个古人结的绳子，那么，书法历史是不是就要前推，我们临摹书法是不是必须要先去学这个绳子疙瘩？我想应该不会。
现在考古发现的甲骨，是古代千千万万个甲骨中的很小部分，书写者应该是古代一个个很普通的工匠，按照古代社会的情形，操刀刻骨的，不会是贤人和首领，他们的智慧程度和文化修养，是不是一定就比现代人高呢？肯定不会。那么我们为什么对这个东西奉为至尊？
当然后来的情形有所变化，商代和西周的金文，由于青铜冶炼技术刚开始，青铜器比较昂贵，青铜器皿便进入官方文化场合，金文的书写，应该才有了美学追求，但是说它是书法的滥觞，使历代书法的典范，也是虚妄的，被奉为“经文四宝”之一的《毛公鼎》被清代李瑞清评认为“学书不学《毛公鼎》，犹儒生不读《尚书》”，我觉得，《毛公鼎》是四宝中最差的，相比以后的魏碑，弗如远甚啊，为什么“学书不学《毛公鼎》，犹儒生不读《尚书》”？你说你的，反正我不信。
２、关于审美
形式美感是书法最主要的美学特征，甚至几乎是唯一的，书法可以表意，但其中的文字性内容实际不是书法的本意，而只是载体而已，诗文的美和书法美没有任何决定关系，谁都愿意写李白的诗歌，不愿意写“此处严禁大小便”，书法书写内容不是书法作品的创造性成分，所以书法的教化功能或思想性等十很抽象的，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言传又不得不言传，于是有人就开始胡乱言传，萧衍的《古今书人优劣评》大赞王羲之，说他的书法“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说韦诞书法“龙威虎震，剑拔弩张”，说萧子云书法如“荆轲负剑，壮士挽弓”，李镇东书法如“出水芙蓉，文采镂金”，你说“龙跳天门”和“龙威虎震”有什么区别？既然是“出水芙蓉”就应该是自然天成之美，又“文采镂金”是为什么？既自然又雕饰的风格是个什么样的风格？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在小范围里面，可以在文字游戏上多几个书家造成“风格”的界定，如果把成百上千的书法家拉到一起评论，这些风花雪月、雷电风云、狼虫虎豹、小桥流水之类的词汇总会撞车，这样一来，理论家殚精竭虑总结出来的“风格”就让人格外迷茫，文采飞扬的背后，实际上三纸无驴，这样的理论多看不如少看，少看不如不看，你喜欢了，就自个儿琢磨，因为这些东西，看得多了，越看越糊涂。
3、关于技巧。
历代关于执笔、用笔、结体方面的教科书不胜枚举，到今天，书法理论教程更是五花八门，好多书法教程把汉字笔画分解归类为无数种进行分析讲解，指点迷津，初学者如果虔诚地按照教程学起，不用多久你要么变疯，要么索然无味，不愿提笔。因为，正统的书法教程实在森严，如何站，如何坐，身材和桌面弯曲多少度，写字的时候按照箭头，如何起笔，如何藏锋，弯曲到什么时候用力，或提，或按，或顿，或捻，照此用笔，用不了多久，大汗淋漓，写出的字却不伦不类。这些教条古已有之，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古人说，写字要把胳臂和手腕悬起来，悬不起来就要用绳子吊起来；古人说，执笔的时候，三个指头要形成一个圆洞；古人说，执笔要用力，用力用到想把笔管捏碎，后面站个人突然冲过去抽也抽不出来；古人说，写出来的笔画要像“折钗股”，要像“屋漏痕”……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照这些教条做过,我是没有耐心的。
前几天去看了一个中国书协的作品巡回展,所有新一届书协主席、副主席和多数理事的作品都有,转了一圈,所有人的所有作品,暴露的全部是初学书法的时候教科书上最忌讳的“败笔”，我没有从任何一幅作品中感受到美观、震撼和启发，我只感觉到一种失望和痛苦。
回家后我叫小女儿拿我的毛笔，找来一张宣纸，叫她写，她问写什么，我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她说好，写今天的生字，“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写完后我教她题了款,盖了她爸爸的印,最后我挂了起来,这个时候,我发现,女儿的字酷似大家风范,看着看着,突然感觉很绝望。
读不读，信不信，写不写，成了个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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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4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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